一盏灯亮起来,室内听不清城楼外的呼天抢地声,但雨声却依然如鼓不歇。
王夫南手持灯台走向浑身湿淋淋的许稷,在她面前停下来。他从未见过许稷这般模样,哪怕是上回在东市暗曲中被揭穿身份时,她也没有这样狼狈。
河北河南蝗灾一闹,彼此都分身乏术,已很久没再见面。这时他取出帕子,沉默不言地伸过手擦干了她的脸。皮肤一如既往的凉,灯光映照下的脸疲色难掩,身体被罩在宽松的袍子里,看起来比之前更瘦,精气神有所消减,但脊梁骨还是正的,证明她还活着。
庆幸她还“活着”的同时,王夫南胸中是漫涌而上的酸涩,层层叠叠几乎要将他的心埋掉。
晃动烛火带来一些微弱温暖,许稷却仍在发抖,且注意力完全没有移到王夫南身上。
他上前一步,握着灯台的手伸至她背后,另一只手却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
会觉得暖和一些吗?
他格外珍惜这拥抱,如此贴近,好像能感知到她的心跳,也能够将他心头漫上来的酸涩悉数压下去。许稷则默认了这个拥抱,借取他的体温,竭力将自己微颤的身体与心绪稳住。双方一时无言,彼此都心知肚明,好像连开口的必要也没有了。
王夫南心底里自然希望这拥抱能长长久久,但他另一只手却握着正在燃烧的灯台,稍有不慎,那火苗就会烧到许稷。
于是他只好松开她,将灯台放回案上,于架子上寻了干手巾重新折回来,拆开她的幞头替她擦头发。
许稷一动不动任由他揉自己的头,悉索声伴着屋外滂沱雨声,令人如置身梦幻。只有他身上的熟悉气味,提醒她这并非幻境。
王夫南解开她湿嗒嗒外袍挂起来,又于房中寻到毯子围住她双肩,收至其胸前交叠起来:“为甚么要淋雨?”
许稷不答。
“你若病了,高密县谁来主持?”他不急不慢说着,紧握围住她的毯子,低头看她,仿佛要看进她眼睛里:“过会儿去喝碗姜汤,睡个觉,大小事情明早起来再处理。这是身为你的上级给你的命令,请务必完成。”
许稷渐渐回过神,擡眸看他,应道:“下官知道了。”
她说话间精气神恢复了一些,手也擡起来,自己压住了毯子。
王夫南收回手,道:“高密的情况我大概清楚,我知你为难,但从给自己预设一个角色开始,人命就是有差别的。身为母亲,自己孩子的命往往比其他孩子重要;身为国君,他国国民的性命似乎也抵不过自己国民的性命珍贵;而如我这样身为军人,在人命一事上的狭隘就更明显,敌人的命就是该亡的,自己人则不该死,但对于敌军的家人而言,他们却是至亲、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人,他们真的该死吗?都是角色立场罢了。我并不是说你今日此举做的正确,但也不希望你太耽于此困局。记住它,当哪天有了更大的力量,尽你所能去减少这样的惨剧。”
有理有据,语气温和却从容。
然许稷脑海中却一直回响着拍打城门的嚎哭声,她头一次觉得选择如此艰难,而这却可能未必是她人生中艰难之最。
她深吸一口气,脊背弯下去,最后索性裹着毯子坐了下来。
王夫南陪她坐下,没有火盆也没有酒菜,席地而坐的两人只能听得到外面可怕风雨声,将高密逼进萧索秋天,之后便是难熬冬天。
“这次朝廷也做了调度,但因事先毫无准备,最后还是迟了。地方上的自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镇都元气大伤。幸好夏天已经过去了,这瘟疫是可控的,不然会更麻烦。至于你先前提的蝗灾防治事宜,往下推时阻力极大,乡民往往都不接受,然蝗灾爆发,却又怪官府不作为。”
亲民之官不好做,王夫南是真正到了地方上,才真切地领悟到此理。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权力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做决定也越不易。
一场夜雨浇灭炎夏残留的温度,彻彻底底冷了下来。而王夫南也很快离开了高密,他此行只是路过,实际是要往受灾更严重的海州去。天亮之后他就离了城,而许稷自县廨值房里醒来,想起昨晚事,只觉好像做了个梦。
她甚至不太确定王夫南昨晚是否当真来过高密。
将复杂心思都收起来,她出门还要面对高密寒冷萧索的秋冬季。
县北水乡莲藕成熟,团结兵纷纷前去挖藕,南乡仍有大豆棉花芝麻可收,虽不比往年丰饶,但听说县官撑着一座义仓在,民心也不至于太慌乱。
但城中防治瘟疫的薰药味常在,几乎每日都有冲突与抢劫,客户与土户之间的矛盾无法消除,商户们也因为出不了城而抱怨不休。吏佐们每天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忙着处理城中一切杂事,县官们也是闲不下来,许稷面对义仓中逐渐减少的粮食更是终日愁眉不展。
何况十一月的秋征期限将至,尽管征收额有所减少,也未必能完成。
硬着头皮在户籍上做手脚,不得已增加了通过税,这才勉勉强强交了差。
至此,她已不是刚从比部出来的那个小直官了。面对天下计帐她必须客观刚正、不需要有任何变通;而夹在百姓与朝廷中间,她就必须自寻平衡,把握分寸。
这分寸的把握往往又是最难,稍有不慎就会过头,就会背离初衷。
在高密城的最后一个新年格外辛酸,没有新衣可穿,亦没有酒饮,更无佳肴可食。县廨公厨内,县官县吏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五分饱的粗茶淡饭,三两口扒拉完打个招呼便出去继续干活。
城内年味虽然很淡,但街巷中仍能闻得几声爆竹响,寺观也有香火,都是对来年的企盼。
许稷冻得要死,炭也没得烧,手脚冰冷地蜷坐在案前算账。
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许稷沉浸其中渐渐不知外边岁月。
祝暨从外面进来,却嘀嘀咕咕抱怨:“明府啊,他们太过分了!又贴这样的字条来!”
“给我。”许稷伸过手,另一只手却仍拨着算珠。
祝暨只好将字条交过去,许稷拿过来瞅一眼,顺手就收进了旁边的书匣里。
“明府怎么这般无所谓呢,写上‘狗官’什么的来羞辱人真是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写一张我收一张,不知道离任时能收到多少呢。”她注意力几乎都在账簿上,又因为算出点问题来不自觉地低头咬了咬指甲:“你出去吧。”
祝暨简直服了她,关好门退出去,搓着手继续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说着看向灰白一片的天空。
真希望春天赶紧来,却又矛盾地希望时间的脚步迟一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会有新的期冀,但时间越是逼近,也意味着许稷在高密的任期要到头了。
作为祝暨来说,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位县官离开高密。
但百姓倒是无所谓的,大约是许稷这县官做得实在没甚么值得令人留恋之处,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人事变动毫不关心。
许稷收完了最后一次秋税,便明白从此要与高密县道别了。
多条河流过境、盛产绢棉赀布及铜铁、能与周边州县互通有无的高密县,似乎就要与她断开联系。
在此生活了三年,见过南乡阡陌连片、北乡莲叶接天、城西贸易通达,城南百姓安居,也见过天旱无雨、蝗势蔽日,更见过流民无居、民乱频发。带着一腔热血一步步走下去,期冀不再有天灾人祸,她交给高密的答卷也只有治律有当的县廨、上下齐心的卫县官健,和满满当当的粮仓。
只可惜,见不到高密的下一次丰收胜景了。
举家收拾了行李,却发现并没有太多要带。千缨低头算私房钱,却发现与来时一样穷困潦倒。
“一点点俸禄都被你捐光啦!路上吃甚么呢?”
“带上十七郎前些年送的东西,一路卖一路走吧。”
“啊?”千缨嘟嘟嘴,回头看那赁来的宅子,想以后大概会怀念这段时日罢。不用被家中从姊妹说三道四,也不会被伯母嫂嫂们瞧不起,自由自在……可到底还是要回长安去了啊。
到这时,她也已二十六岁,已有细纹悄然上脸,与初来时到底有了不同。
将宅子交还给房主,二人登车前往密州驿所。
秋风乍起,许稷摸出一只盒子来,从里面翻出来的全是骂她的字条,沉甸甸的。
马车忽停下,许稷问:“怎么了?”
“有个孩子。”车夫扭头说。
“孩子?”许稷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那孩子就站在马车前,歪着脑袋看向许稷。
“有事吗?”
那孩子摆正脑袋问:“您是许明府吗?”
“我是。”
小男孩奶声奶气道:“我阿爷说,若不是明府,我们全家前年就都饿死了。但我阿爷腿脚不便,不能来致谢,听说明府今日走,便让我来送一送。”他顿了顿,真挚望向许稷:“我会记住明府的。”
许稷按住手中那盒子,心头一酸,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同样真挚地回他:“谢谢你,也谢谢你阿爷。”
小男孩笑起来,露了两颗虎牙,眼眸分外明亮。他与她挥手:“明府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高密卷至此完结,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