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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 正文 第46章 通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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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府的早饭算不上丰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御史突袭,自动降低了伙食标准,毕竟“御史来吃饭,粗糠就酱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起因是某灾荒年间,某御史到凤翔镇的一个同僚家吃饭,见同僚大鱼大肉招待,顿时一拍案,指了同僚就说“看看你的肥脸,一看就鱼肉了百姓,我要弹劾你”云云,故而此后招待御史都端粗茶淡饭,一来是故意报复,二来则是免麻烦。

    练绘一路也没吃什么好的,王夫南既然慷慨给了就埋头吃。而樱娘也是什么都不挑,捧住自己的碗,拿了勺子挖挖挖。

    潦倒“父女”二人组正吃在兴头上,那边庶仆报道:“许郎君及夫人来啦!”

    王夫南本来兴致缺缺,闻言忽然打翻了碗。练绘擡头瞥他一眼:“你在故意浪费粮食吗?还是得病了手稳不住?”说着看向门口:“许稷为什么会在这?高密县令擅自出城是违律之举。”

    他才刚提出疑问,许稷就走到了门口。她一拱手,解释道:“某现下任沂州录事参军,已不在高密任职了,练御史别来无恙。”

    练绘微颔首,只简单道了声恭喜,便低头继续吃饭。

    因有外客在,千缨本要避开,王夫南却已令庶仆将许稷及千缨的早饭送了来。

    千缨随许稷坐在王夫南及练绘对面,旁边则团了一只软绵绵的樱娘。千缨小心翼翼瞥了她几眼,实在觉得粉嫩可爱,但碍于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只能干看着。

    她又多看樱娘几眼,再看看练绘,陡然想起这不就是王夫南说的练御史嘛!她那时还怕练御史对许稷行不轨着急过哩!

    哎,这样的一个可恶的御史,竟有个这样绵软可爱的孩子,真是气煞人也。

    樱娘吃得前襟脏兮兮的,脸上也是。千缨瞥见,格外想伸手过去给她擦干净,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她注意力全在樱娘身上,自然没有察觉到对面王夫南的古怪脸色。

    许稷则连头也没擡,简直懒得关注。

    王夫南受尽冷落,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

    反而是迅速吃完早饭的练绘惦记着他,问道:“昨晚可是有什么想不开?在走廊里喝醉就睡,看起来不太像你的作风。”

    王夫南心中忿忿:御史一定要这样好奇吗?闭嘴难道会死嘛?

    练绘摸出帕子擦擦嘴:“使府上下应无人敢欺负你,难道是被哪家娘子伤了心吗?”他唠叨得简直讨厌,王夫南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蒸饼,对面许稷终于肯施舍目光擡头看一眼。

    练绘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鬼。

    他正打算深入挖掘一番,樱娘却忽然学王夫南打翻了碗。练绘瞬时沉了脸看过去责备:“你不能好好吃吗?”

    他凶得很,千缨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她这么小,你怎么能这样凶她?”

    练绘怔了一下,许稷与王夫南也跟着愣了愣。

    许稷私底下轻拽了一下千缨,千缨却无知无觉,反将樱娘一把抱过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嘴里还低声抱怨:“衣裳都脏成这样了也不给换,你阿爷真是有够差的。”

    千缨费力将她擦干净,樱娘却软乎乎地粘着她,像个无骨肉团似的,几乎要埋进千缨怀里。

    “你女儿似乎很喜欢她。”王夫南机智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练绘冷眼看着,沉默不语。

    许稷又暗扯了扯千缨。笨千缨却完全领会不到要点,反将樱娘抱起来递给许稷:“三郎啊,你看她好可爱!”

    她强行将樱娘塞给许稷让她抱,许稷硬着头皮接下,对面练绘却起身朝许稷伸过双手:“给我吧。”

    樱娘一见他,居然扭开头,死死搂住许稷的脖子。许稷何时料理过这样软绵绵的小孩子?一时间不敢乱动。

    “樱娘。”练绘朝她拍拍手,缓和了脸色哄她。

    千缨一愣,因她幼时也被称作缨娘,于是不自觉道:“名与我一样也。”

    “不一定。”王夫南与许稷异口同声。许稷倏忽闭了嘴,王夫南接着道:“天底下音同缨的字太多了。”说着问练绘:“你家是哪个?”

    “樱树之樱。”练绘耐心回,又朝樱娘拍拍手。

    “看吧,与你的不一样,你是缨穗之缨。”

    “不一样吗?”

    “不一样。”其余三个见多识字的家伙同时回。

    千缨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碾压感,却不气馁,起了身道:“樱娘有带换洗衣物吗?我去给她换衣裳吧。”

    三个不擅长料理小孩子的人顿时松口气,练绘说:“那有劳参军夫人。”说着将换洗衣物给她。

    待千缨带了樱娘离开,三个“男人”终于可以聊一些正事。

    许稷问:“练御史为何会到泰宁来?”

    “青州兵变,姚监察被杀。我前来善后,途径泰宁,就过来看看。”练绘说着兀自倒了一杯热水:“去年刚蝗灾,今年又一味地销兵①,本是为削减军费开支,却适得其反起了暴.动。”顿了顿:“泰宁销兵的情况如何?”

    王夫南简略回道:“每年每百员中减六人,这个速度暂时还可以接受,目前并没有起什么冲突。”他说着看向许稷道:“销兵在行的,是你对面这位许参军,高密官健兵一年内由四千减至五百,减得服服帖帖。”

    练绘自然有听说过一二,对此很是好奇:“某倒是想请教一二。”

    “不敢当。”许稷道,“高密当时情况特殊,又有朱将军帮忙,只是碰了运气。不过销兵一事,某在地方待了几年后,倒略有一些看法。”

    “请说。”

    “多年来土地兼并严重,穷者无地可倚傍,要养家糊口却只剩一身力,便投身藩府做职业兵。销兵便是将这条路也给堵死,他们无路可走便只好铤而走险。所以关键是销兵之后,能不能给他们一条出路。有了出路,发生兵变的可能自然也就少了。”

    “这出路怎么给?”

    “或为农,或为工。”许稷续道,“其一,公廨田、官田、驿田、职田等仍有分配余地,皆可以予其以业,但所有权归公,不得转让,这样一来,既有田地可耕,又可免于被兼并,是出路一种。其二,州县工事总需人力,许多工事耗时甚至可长达数年,可予以免赋并给其生活资料。”

    练绘听她讲完,心中大致有数。她虽有些新的思路,但多数都是能想得到的,难的是具体推行与实施。

    他擡眸看许稷一眼:“以沂州为例,公廨等田给百姓租佃本就是州府的收入来源之一,拱手让给人,你州府的收入必然减少,开支要怎么办?再者,地方兴工事,必然是大项开支,钱哪里来?”

    “两税三分,州县之两税留军资库,抛开赏设钱物,必要开支不过是官吏俸禄、军士衣粮酱菜钱、军马钱、修甲仗费、馆驿费。而其中供军钱物斛斗却是最重,占地方两税三分之二,以每年销兵百分之八来算——”

    王夫南忽然打断了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每年销百分之八?”

    “百分之八不是不可行。”

    “减百分之六是我的底线,所以你不必算给我看。”

    练绘抿了唇道:“你二人有冲突某管不着,请许参军继续。”

    许稷态度冷静平和,却是跳开了这一段,接着说:“某所说给地,非拱手让人,公廨田、营田等原先配给百姓租佃,现下分配一部分给退伍职业兵,仍要征税,性质并无太大不同,收入并不会有大规模减少。且州府收入除两税外,还有关市税收入及公廨息利本钱等收入,开源办法有很多种,譬如由官府主持的远途贸易——”她说着很顺手地取出袖中地图,令王练二人都愣了一愣。

    许稷铺开地图,手指滑过一条河道:“沂河往西南逼近运河,挖通之后便直通江淮,沂州盛产之物便可由此快速进入江淮进行互易,江淮物资也可由此往上行。江淮转运仰赖运河,若搭上运河,便搭上了帝国之生命线。”

    “你要说的工事是这个?”练绘认为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不由托腮沉思:“难怪你要费尽心思促成大额销兵,将军费开支转为支付工事人力,让退伍职业兵有所依傍,却不至于劳民,而此工事一旦达成……”他渐渐舒展了眉:“长远来看确实利大于弊。”

    王夫南在一旁听到现在,已完全理解了许稷的心思。

    她该生在盛世年景,有的是机会让她发挥,可偏偏生在了这时候。

    他上身忽然前倾,手按上那地图:“你大幅度销兵是为开源节流,为百姓谋福,但是——”说着手指一划,连同河北一起划入:“眼下各方镇都是互相节制,我若是任由你销兵,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擡眸看向许稷:“不要认为眼下看着还算太平、方镇兼并不可能,河北会南下直接吞了我。”

    “所以我说百分之八!用兵为遏乱而非争,减百分之八并不会影响遏乱!”热血上头,许稷气势也丝毫不输。

    “不必拿道德经那套压我。”王夫南全无退让的意思,“我是看在你是我妹夫的面子上才这样与你说话,我今日提醒你,不仅我的兵你不能动,沂州州府的镇遏兵你也不能动。要挖河道通江淮,请你另想办法。”

    练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大人们的世界好奇怪,弱弱说我是十六娘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