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南着了许稷的道被她给绕了进去,却黑着脸拒不解释为何知道叶子祯是个断袖。许稷摇摇头,收起看热闹的心,一脸的“罢了罢了”,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王夫南却着急:“你不要乱想!”
“某没有乱想。”许稷回头瞥他一眼,“大帅到这把年纪尚未娶妻,且不近女色,皮相又好,叶子祯难免将大帅当成异类对待,他不论对大帅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某都不觉得稀奇。”
“什么都没做!”
许稷绷着脸继续往前走:“知道啦。”
“我可以捎你一段。”
“谢大帅美意,不过某坐了一整日,腿脚都快废了,得走走。”她说话时没回头,瘦小身影就这样从从容容行在临沂城的夜色里,好像天地间也没什么好怕。
王夫南则索性下了马,牵马行在她身后。不敢走太近,似乎怕她一拳挥过来。
两人遂这样纯情地穿过临沂城渐渐起了晚雾的深曲,从州府公廨往泰宁使府去。
千缨陪着樱娘坐在堂屋里望眼欲穿,却是先等到了练绘。练绘走到门口瞧见堂内只有她二人,一时竟觉尴尬,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樱娘大约忘了早上被训的不愉快,从千缨怀里爬起来就蹭蹭蹭跑出去,揪住练绘的袍角卖可怜。
练绘心一软,就将她抱起来,站在门口也不知说什么好。千缨倒不觉得难以自处,她目光全在樱娘身上,听小娃子咯咯咯笑便没空去想其他。
练绘觉得太尴尬,遂抱着樱娘转身杵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只留了个背影给千缨。千缨看不着樱娘,只能看到练绘的背,脸上笑意唰地冻结,百无聊赖地转过身拨弄案上的茶具。
樱娘觉着大人的怀抱温暖,将头埋进去便呼呼睡。
一时间无人言语,只有暮色中秋虫低吟。气氛虽然冷清,却也静美。深秋就快要步入尾声,寒意渐渐逼近,年关也就不远了。
这个年,会过得顺当吗?
就在练绘被冷风吹得有些受不住时,纯情二人组终于姗姗归。
练绘松口气,回头一看,千缨已经毫不在意地伏在案上睡着了,怀里抱着的一只软绵绵肉团,也因被裹得太好,睡得十分沉稳。
他想起家道破落前的许多个黄昏,儿时的温馨情境仿佛重现,令人心头莫名窜出一星温暖火苗来。
那二人进了堂屋,王夫南先开了口:“千缨当真与许参军一样,哪里都能睡着。”他走上前就拍拍千缨:“要睡觉到客房去,睡在这里成何体统,何况还有外人在。”
千缨懵懵擡起头,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正要嘀咕什么,却陡然看见许稷,忙来了精神,乍然跳起:“啊我不是故意睡在这的,是等太久……”
许稷赶紧示意她坐下,那边王夫南及练绘也坐下后,庶仆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晚饭送上。因个个都已饿极,故闷头吃饭互不说话。睡得像头小猪一样的樱娘大概嗅到了香气,眼也不睁开,先拱起背,然后打个哈欠,软绵绵的一团肉便冉冉冒出来,脑袋搁到案上,懵懵看着众人。
千缨极其顺手地给她盛了饭,木勺子往里一塞:“吃吧!”
“你都快成她阿娘了。”王夫南随口一说,练绘瞥了他一眼。王夫南偏头:“瞥我做什么?今日可有收获?”
练绘搁下筷子,顿时换了张御史脸:“不知大帅及许参军有无了解过沂州的出债情况。”
许稷静候下文,王夫南也不说话。
“某今日查证了一二,眼下沂州的公廨钱出债①月息为十五分,是不是太高?此外,捉钱户②出债过程中掺入私钱牟利的情况亦非常严重,任意欺凌欠债人的事件也数不胜数,是不是要管?”
所谓公廨钱,乃是一司衙门之本钱,此本钱用以负担本公廨开支,只囤着必然只会越支越少,故需好好经营。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让捉钱令史或捉钱品子拿出去放贷,到期本息双收,公廨钱便会如雪球般滚大。
倘若一公廨有九位捉钱令史,每人分得四到五万公廨钱,再到民间去寻“捉钱户”,令捉钱户放贷给平民百姓,届时若收得利息七万钱,月息便是十五分左右,可谓相当暴利。以至于负债人苦不堪言,最后往往被逼得连活路也没了。
而捉钱户亦通常十分狡猾,在给官府做事的同时,往往会进行私人放债。将私钱掺进去当成官家钱来放高利贷,讨债时就以官府压人,且对举债者百般欺凌。
这其实已成为举国常态,但沂州这情况确实比较严重。王夫南平日里对财政关心甚少,只略知一二,并未深入了解过。许稷虽初来乍到,但从州府公廨账上也看出一些猫腻,正要细查,练绘却提前将开胃菜端上了桌。
于是吃完饭,她对练绘道:“练御史可方便与某聊一聊?”
练绘自然应下,并起身与她去了西边园子。
这一聊便是许久,回来时樱娘正缠着千缨不放手。千缨许是太讨孩子喜欢了,又格外耐心周到,樱娘死死黏住她,就是不肯与练绘回去。练绘毫无办法,就只能容小娃随千缨去睡。
许稷千缨带了孩子去客房,堂屋就只剩了两个大男人对弈饮酒。
这一晚许稷睡得很谨慎,她怕压到睡在床中间的樱娘,都不敢翻身。到天蒙蒙亮时,她睁开眼,只见趴在床上的樱娘将背拱起来,看样子似乎是要起了。许稷不敢乱碰,千缨醒了就笑:“你看她好软的!你抱抱她。”
许稷坐起来,动作生硬地抱过樱娘,樱娘便将头挨过去蹭蹭蹭。小孩子的纯真与无所猜忌,将许稷心中藏着的一丝丝柔软悉数勾了起来。
就在她适应了这般亲近时,千缨却霍地将孩子抱走。许稷一愣,只闻得千缨道:“时辰不早,你要赶紧去公廨了!”
许稷只得下床穿衣洗漱速去吃了早饭。临走时,与练绘交换了神色,便径自去往州府公廨。
公廨内一派不死不活样,许稷仍喊了褚参军陪着看账,褚参军简直欲哭无泪。
时近中午,吏佐忽来报:“朝廷的御史来了!”
褚参军擡擡眉,还未及反应,一绯袍御史便直入公房,与许稷作了一揖,递上文书:“某接到举告,沂州司仓参军纵捉钱户放私贷,并与其分利,故特来查明此事。”
褚参军一愣,看到许稷起身这才恍然,矛头是朝自己戳来哪!
“许某初到沂州不知此事,可否容某审覆过再行处理?”
“州官想包庇僚佐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练绘面无表情看向许稷,冷酷开口:“我已有确凿人证,不用你插手。请将沂州司仓参军立刻喊来,我要审。”
许稷哑口无言。
旁边褚参军心一颤,忙看向许稷,然许稷却只皱眉不语,看样子是对付不来这绯衣御史。
他一慌,扑通跪下去:“某是沂州司仓参军,某没有与捉钱户分利啊!请御史明察……”
“话说得再无辜也没用,既然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练绘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拽了他就往外去,途径其他参军的公房时,将三位参军都吓了一跳。
许稷跟出来,一参军问:“这是怎么啦?”
许稷循声看一眼,神色淡漠到极点,却一句不回,径直走出门。
她刚出去,吏佐就鬼鬼祟祟进来报信:“是朝廷御史来了,褚参军是被拎走审问了哪!”
“四五年不管了,这时候搞么心血来潮!”、“穿的绯服,他娘的还不是品秩低下的监察御史!”、“褚参军要如何是好?”、“万一……”
一众人都与褚参军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完蛋。倘若绯衣御史昏庸无能就罢了,可他看着就像精明猴子!且长了螃蟹腿横行又霸道!
三人愁眉不展各自忐忑,一看就有鬼。
许稷也不管,只做了甩手掌柜,将审查之事彻底扔给练绘,自己则从公廨账中将猫腻一一勾出来,又将捉钱户都召集了来,令其将公廨本利全部交回。
一众捉钱户纷纷抗议:“债还都放在外边呢,两手空空,本利都没有!”、“按律州府不得管某等!唯有捉钱令史能予以追究!”
“捉钱令史已被免职,公廨钱事务由我暂领。”许稷搬过册子,“诸君还有其他不满赶紧说,我好回答。”
“反正债都在外边,收不回来!眼下交不出!”、“脑袋搁在这了,要就拿吧!”、“再几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交回不行吗?”
许稷显然无视抱怨,径直喊道:“徐文立!”
其中一捉钱户闻声定住。
“你持一万钱出借,收利一万五,请如数交。”
“赵曾亮,你持两万钱出借,收利三万,请如数交。”
“张大卞,你持一万钱出借……”许稷兀自将簿子念完:“诸位可都清楚了吗?”
“不清楚!”、“月利没这么高!某出借的月利只有八分!”、“某收不回来这么多!”
许稷“哦?”了一声,淡淡地说:“只恐怕还不止十五分罢,你们往里掺了多少私钱我不知道吗?要不要再挨个念一遍?再得了便宜卖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本来想放诸位一马,就不计较那些私钱得利了,但如此看来不全部罚没恐怕是不行了哪。”
“你敢!”一背景复杂的富户发声道。
“你看我敢不敢。”许稷敛起笑脸,站在她身后的三位参军顿时感到了一股阴凉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我阿爷说妇男伯伯不解风情,说许叔叔不肯骑马要走路,其实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但是妇男伯伯就get不到,好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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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廨钱出债:官方放的高利贷。是这样的,当时地方官员的俸禄,不是由中央统一拨给,而是从公廨钱或者军资库支出。而这个公廨钱也就是地方官府的本钱,这个本钱总不能一直屯着吧?那就放贷给百姓,到时候收本息。当时规定的民间放债利率不得超过月息4分,官本钱不得超过5分,典当月息也不得超过5分,但从出土的文件来看,一般都是月息10分,高的也有月息15分、20分的,堪堪称得上是高利贷。
②捉钱户:公廨本钱的管理者叫“捉钱令史”。也有一些六品以下官员的子孙来干这项工作,称为“捉钱品子”。“捉钱户”就是替官府干这件事的一些百姓(一般是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