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根本没一句能信。
许稷拨开人群,抹掉脸上的桑葚饮,一身狼狈上了马。已近酉时,日头当空却仍旧灼人,风也吝啬,许稷没喝到凉饮口干舌燥,思路也被一伙多事路人扰乱,火急火燎一路直奔回王宅。
那偏门仍是原来模样,然门边上却诡异挂了红绸。门房闻得动静霍地探出头来,瞥见许稷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呀,许三郎怎这时候回来了啊?”
他说完忽砰地关上门,缩回门内速去给王光敏报信。王光敏一听得许稷到了,顿时一惊:“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唷!”又拍拍心口:“幸好千缨已是走了啊!要不然得出大事啊!”
旁边韦氏却是一脸着急失措:“可怎么办?许郎君想必还不知此事,要怎么与他说才好?”
“别急。”王光敏强自镇定,吩咐庶仆:“将你家许参军的行李拿过来。”
庶仆忧心忡忡拿来一早收拾好的行李,王光敏提起那藤箱就径直往外走,霍地打开门,将藤箱往许稷面前一扔:“这里不是你的家了,你回昭应去吧!”
“怎么不是?”许稷仍抱了一丝希望,“传闻莫非当真吗?”
王光敏点点头,已经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他将许稷上下打量一番,虽心底里觉着自己不厚道,且又有些可怜他,但一想到新女婿,顿时狠下心肠来:“没错!你与千缨和离了,她已改嫁,你不要来了!”
他说完就要关门,许稷却伸进来,撑住门框沉着问道:“是练绘吗?”
“是。”
“甚么时候走的?”
“迎亲到现在有一阵子了。”王光敏瞥瞥天色,见黄昏左近:“吉时快到了。”说完又警告许:“你可别去闹啊,闹了也没用。此事可不是你我能控制的,都是赵相公做的主啊。”
许稷深吸一口气,王光敏趁他走神之际,霍地挪开他的手,砰地将门关上。
装了她所有家当的藤箱倒在面前,许稷从此与王家似乎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若干年前她孤身来长安求学做官,也是这光景。
许稷一时不知道要做甚么,从包袱里掏出买给千缨的礼物,最后又塞了回去。长安城终于起了风,傍晚的风将白日里的热气都卷起来,吹得人头昏脑涨。许稷转过身,长曲中骤响起哒哒哒声。
许稷没理会那声音,闷闷翻身上了马,就往西边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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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脚刚走,便有头小驴在王宅前止住了蹄子,咚咚咚去撞那门。门房闻声探头一看,又吓一跳,捂住心口自言自语道:“天呢,竟有头驴自己找上门来了,看着怎这么像许三郎先前丢的那头驴唷!”他对那头好不容易逃离“主人”魔爪的驴说道:“你在这撞也没用啦,你家郎君啊,方才往西边去了。”他说着指指西边:“快去快去!”
小驴瞬时撒丫子狂奔,只为能追上许稷的马。
因在长安无其他去处,许稷只得寻了个馆驿住下,将零零散散的行李收拾妥当,屋外已是一片暗沉沉。
她沉默着直起腰,没有点灯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闭坊后的街道格外冷清,许稷一路走一路寻,想找个地方吃一顿热乎饭。然酒肆饼店约好了似的纷纷关了门,在这夏夜里,竟有几分寒瘆瘆的意味。
她不自觉就走到了练宅附近,喜乐犹在,空气里飘着酒香。许稷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就在她要退回去之际,忽有“哒哒哒”声响起。许稷耳朵一动,一头小驴竟是疯了一般朝她冲过来,激动叫个不停。
练宅门房闻声探出头来,客客气气眯了眼笑道:“您是来吃喜酒的吗?”
许稷连忙摆手,然那小驴却不停叫唤,引得几个庶仆都跑了出来。庭院里吃流水席的宾客更是以为出了甚么事,好奇地问这问那,甚至有人也出来看热闹。
一众人围住许稷与她失散多年的小驴,想弄清楚这小驴为何这样激动。然忽有一眼尖的认出许稷来:“许三郎啊!你来做甚么哪!”
噢原来是许稷!诸人摩拳擦掌要看“前夫哭闹前妻大婚现场”这种大戏,没想许稷却是垂了脑袋牵过驴,想要从人群中突围回馆驿。
诸人不干,这种好戏怎能轻易放过呢?于是有人速去喊了练绘。此时练绘正被一群同僚盯着作完却扇诗,却见庶仆冲进来道:“不好啦,许三郎回来了!”
千缨闻言倏忽放下了手中团扇,练绘转身就往外去,诸同僚亦是悻悻出了新房。千缨也要出去,却被媒妇死死盯住:“娘子不能出这门,晦气!”
可千缨实在有太多话要与许稷道,譬如她为何不回自己的信,又为何不阻止这些乱糟糟的事发生……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就往外去,俩媒妇上来就将她摁住:“新妇子可不要乱跑!”
练绘一出门,宾客更是来劲,大戏要开始了哪!
却没想练绘径直走到许稷面前,二话没说拽过她就往东边去,只留下一小驴陪诸宾客玩耍。
小驴深觉这些看客极蠢,一见主人走远,就愤怒地就朝人墙撞去,惊得一伙人纷纷散开,它便趁机冲向许稷处。
许稷罔顾那头碍事的小驴,沉住气擡头质问:“所有事请与我说实话。”
练绘于是一五一十还原了事情起因经过,最后给出了必然的结果。
许稷听完气得发抖,几乎红了眼,不由分说就给了练绘一拳,压低了声音怒斥:“男人之间的那些烂算计,却要牺牲女人来解决!你们还是不是人?!”千缨与她亲如手足,这手足却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吃那些苦头,又因为要息言乱不得不改嫁!
不论拳头还怒言,练绘全盘收下,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许稷收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再挥一拳的冲动,练绘却忽然撩袍跪了下来。
那一身喜袍于黯光中竟格外刺眼,许稷皱了皱脸,想说甚么,却根本开不了口。她转头瞥见墙根边上扒耳朵听好戏的,顿时抛开平日里那些好脾气,厉声道:“都滚!”
一众人被她这么一骂,纷纷作鸟散状:“哎唷许三郎这脾气可长了不少”、“出任外官果然不是好事,夫人被人抢走了,自己也变得很坏!”、“正是正是,不过练侍御也太窝囊了,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打一架吗?”、“你们听清楚先前许三郎的话了吗?甚么甚么算计,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歪歪绕绕的事情不成?”、“不知也,他声音压好低噢!”
议论声渐远,小驴也变得安静。它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醒过来,大约知道主人遭遇了甚么不好的事,也不再出声,只沉默乖巧地看着。
许稷那一腔怒火仍在烧,她闭了闭眼,却深知不论如何这事实已定,没法再回圜。
冷静下来的内心像是被肃飒秋风横扫而过,一片空荡荡。
她不自觉往后一步,看向长跪不起的练绘。早几年王夫南曾与她说过宦海中的立场,练绘既是顺着座主的关系一步步往上爬,那么他的人生也要接受座主的安排,这其中亦会包括婚姻大事。
若要怪,得怪他们都置身这波涛浑浊的宦海,怪立场,怪权争,怪他们都无能抵抗这侵袭而来的巨浪。
置身宦海中,跪下来太容易了,站着才累,几乎要将力气耗尽。
许稷背挨上墙壁,对练绘说:“练侍御请起来吧,某受不起。”措辞已转为客套与疏离,已经是保持距离的理智在主导。
练绘听懂了她的话,起身犹豫了半天,道:“请随某来。”他侧过身往偏门走,正是要带许稷去见千缨。
许稷瞬时窥知了他的意图,却没有及时跟上。练绘止住步子回过身:“许参军?”
许稷钉在原地动也不动,夏夜的风将她沾了桑葚饮的袍子吹得鼓起来,空气里的酒气迟迟不散。她拒绝了练绘的好意,并道:“十八娘因那样的流言被迫选择眼下的路,某不能让她再染上甚么闲话。”
她已为他人妇,不能再轻易靠近。流言害人,会让她将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练绘知自己是致使他夫妻二人分离的罪魁祸首,倘若不是宦官为了诬陷他,倘若不是赵相公一意孤行要救他,那么也不至于令事情变成这样。
许稷这般,令他更为愧疚,甚至不敢回去面对新妇子。
就在他愧得不知做甚么回应之际,许稷却忽迈开步子朝他走来。她在他面前停下,自怀里摸出一盒不远万里从沂州带来的上好口脂递过去:“请替某交给十八娘,让她保重。”
“她喝酒没有节制,不要给她太多酒;她喜欢钱,发脾气的时候给她钱数一数就会消气;她睡相不好,天冷的时候记得及时给她盖被子。”她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请你好好待她,也好好待樱娘。”
她说完即刻转过了身,小驴反应过来,连忙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练绘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一盒精巧口脂。
冷硬金属尚带着体温,是心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我睡相不好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