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抵广陵,一路从粽子吃到荸荠杨梅下市。江左大镇,地道吴语入耳,十分动听,但听得更多的还是江淮官话,熟悉亲切。
对许稷来说,扬州是预想中的那个样子。城市比长安富饶有趣数倍,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内河千舟竞渡,码头人来人往,回鹘、粟特、波斯人更是随处可见。商人逐利享乐,纸醉金迷的扬州是谓天国。许稷一路走来,到了此地,才终于捕捉到一缕帝国繁盛时的余韵,可到底还是衰微了。
她出行隐蔽,并没有惊动地方长官,扬州府的大小官员更是不知道盐铁度支使已抵城中。倒是叶子祯,一早就收了消息,抱了只害羞的小兔子守在扬州港,等许稷的到来。
小婢下了船便一直问“郎君长得什么样子?高矮胖瘦,爱穿什么衣裳?”,码头上的人实在太多,她想快点帮娘子寻到郎君。
“高瘦爱白袍,喜欢兔子,笑起来很欠打。”许稷一边描述一边往西南方向走,她已经看见了叶子祯,他还真是明亮出挑得令人羡慕哪。
时值盛夏,叶子祯果真套了件白袍衫,飘飘地像个仙子,怀里的白兔子快与他融为一体。小婢恍然大悟说:“啊,原来郎君是嫦娥下凡……”
后面一直板着脸的壮汉闻言差点要“扑哧”笑出来,最后却还是生生憋了回去。壮汉虽也觉得叶子祯貌美,但此郎君看着实在很弱,没趣没趣。
许稷走到叶子祯面前,却没着急摘帷帽。叶子祯将她打量一番,简直看愣住了。许稷的衣裳虽然很是宽大,但肚子却已经显出来了,这与她往常一贯的体态自然差了许多。再加上叶子祯从未见许稷穿过女装,便觉得分外好奇有趣。
他正愣神之际,小婢开口道:“郎君愣着做甚?夫人可是从西京千里迢迢赶来的,这一路可是折腾极了,坐船又换车的,吐了许多次呢。”
叶子祯赶紧让许稷上了马车,还格外塞了个垫子给她:“颠着没事吗?”
“不妨事。”许稷这才摘掉帷帽,又问:“过来时有人盯着吗?”
“没有,放心吧在我旁边安插眼线不是容易事。”叶子祯自信满满,“你认为朝中会有好事之人盯着?”
“他们一路未能寻到我踪迹,但知我肯定要与你碰头,指不定就会先下手盯住。”许稷抹平衣上褶子,“诸事小心为妙。”
“女装出行你也真是够绝了,阉党死也猜不到吧。”他又道,“何况常有娇娥到我家做客,所以今日来接你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毕竟你也……”他评估了一下许稷的美貌程度:“姑且也算个娇娥吧。”
美貌一事上,许稷自知无法与之比肩,于是也就任由他评说,并无所谓。她道:“时辰还早,先去趟阊门。”
“这么着急?”叶子祯原本预备了酒席替她接风洗尘,这下看又要泡汤,不由哀嚎:“你真是个枯燥的家伙啊!”
“你消消火,过会儿请你喝凉饮。”、“好吧,能买贵的吗?”、“买。”
于是马车转头往罗城北部的阊门去。阊为西,开在西城墙的城门,因此称为阊门。阊门朝南,西为七里港。
抵七里港,许稷不着急下车,摸出钱来给小婢:“天太热了,去买些凉饮吧,带两碗回来。”叶子祯连忙补充:“要贵的!”
小婢笑着同那壮汉一道去买凉饮,许稷则在车中铺开扬州城地形图来。
“备得可真是齐全,哪里弄来的?”、“都水监。”、“不是疏通内官河吗?到这里来做甚么?”、“城内官河取水量有限,疏了还是会堵,治标之策而且格外费事,所以索性废掉城内这段旧官河,从七里港——”许稷指尖划过去,“开河往东,取道禅智寺桥旧官河,以后漕河就从阊门外绕城走,内官河堵不堵就无所谓了。”1
图纸上划了短短一段,实际上却是大工程。叶子祯卷起竹帘,朝外看了看,视线所及就是许稷相中的七里港,它当真能替代内官河吗?
“要挖多长?”、“都水监2算下来是十九里,应该不会与实际差太多。”、“土质呢?”、“比内官河好,内官河都是疏松的沙质土。”
说话间小婢已将凉饮买了来,连同余钱一起递过去说:“最贵也只有一文的。”
叶子祯说:“我从没喝过这么便宜的!一定不好喝!”
“那下次再请你喝贵的,这次我就不客气了……两碗都给我吧。”
话音刚落,叶子祯就赶紧拿了一碗。许稷笑,低头不慌不忙喝凉饮,有带着潮气的风从窗子内涌进来,令人觉得畅快。
两人绕着阊门外转了一圈,各自心中有了数,折回城东的府邸时,天已将暮。
叶子祯献宝似的预备了一大堆吃食:“说人怀了之后口味会有变化的,我就多备了一点。”
许稷道了谢,在长食案前坐下来,擡头就可见门外暮色中的江南庭院,自在极了。有蚊蚋乱飞,叶子祯哗啦站起来,光着脚丫子去点了驱蚊香:“闻得觉着恶心吗?不恶心我就继续点着了。”
“点着吧。”许稷举箸开动,因饿了很久的缘故吃得很香。
叶子祯一贯的认知是孕妇好像都是吐吐吐,而许稷的吃法简直让他目瞪口呆。他不由道:“你食量怎么变成这样?你是猪吗!?”
许稷将米饭吃完,擡头说:“吃惯了便宜的太仓米,觉得这个米的确好吃得多,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重点是这个吗?”
“一直都吃不胖,突然肚子大成这样很新奇,就趁这时机多吃点,变成猪也不要紧吧。”
“……心还真是宽哪。”叶子祯啧啧两声,“这次没去浙东看看吗?十七郎还不知道你有孕吧?”
“不知道。”许稷敛神说道,“浙东乱成那样,为找他特意去一趟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也是。”徒增危险和担忧这种事不是她的风格,那就让王夫南打完胜仗回来再说吧,不过:“老实说浙东的战事也拖得太久了。”
“是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应当快了,总不至于年前还搞不定。”许稷说得淡定不迫,但手却慢慢握起来。年初神策军开拔时她就隐隐觉得不妙,眼看下这预感真是精准得可怕。
她不过在路上漂了一个多月就觉得辛苦,征战数月的辛劳则无法想象,何况下要对将士负责,上要对曹亚之对抗,十七郎也的确不容易了。
她想念十七郎,也怀念曾在同一个位置辛劳苦战过的阿爷。
心间漫起的层层酸涩,融进江南闷湿的夜晚里,变得湿嗒嗒的。
夜间下起雨来,院墙外的沙沙声一直未停,但到了早上,却又是灿烂朝阳,一片晴朗。江南的夏天就是这样奇怪,雨水来得利落,去得也干净,不像春冬那样拖拖沓沓。
许稷没有出门,然扬州府却是一大早就迎来了都水监的人。
同都水监少丞等伎术官一起来的还有个盐铁司的一个小吏。那小吏带来了朝廷批允开挖七里港的文书,呈给扬州府刺史阅过后,刺史道:“许侍郎人呢?”
“不知道。”小吏直白地回道,“侍郎深陷拆毁佛寺的困扰之中,被吓唬得实在怕了,为了避免麻烦,此行至江淮就未敢暴露行踪。”
都水监少丞说:“某听说许侍郎是到江淮散心来的,不出面倒也没甚么。不过这工事,她当真不打算管吗?度支可没给拨钱哪!拿什么挖河?”
“费用是自筹的,侍郎说找扬州一个叶姓富商即可。”
“可是叶子祯?”刺史对这个姓叶的交税大户很有印象。
“是也是也。”
“原来如此。”解决了钱的事,都水监少丞松口气,又道:“不过侍郎当真不打算露个面吗?既然在江淮,碰个头商议一番也好啊。”
“侍郎说倘若有事,请找叶五郎商量就好了。”小吏继续充当传话人,“侍郎还说,尽管他不露面,但他会时刻关注工事进度的,所以请诸君全力以赴。”
至此,要传的话全部说完,小吏倏忽松了口气。老实说他也不懂侍郎为甚么要在离京前交代他这些,好像一去不回,是在交代遗言呢!
都水监少丞顿时浮起满脸不屑,心道:“许稷这个家伙真是胆小鬼,被激进之徒一吓,连出门都要遮遮掩掩的,真是令人瞧不起!”
而刺史闻言,则抹抹额角的薄汗,小心翼翼地发表评价:“侍郎的脾性还真是有些古怪离奇啊……”
小吏点点头:“侍郎行事一贯不寻常,恳请诸君理解。”
“那去将叶五郎请来吧!”都水监少丞说道。
刺史又说:“叶子祯架子一向大,怕是请不动吧……”
“区区一介商户……”都水监少丞很是不服气,刺史却温温和和地自降身段:“毕竟人家负担如此大的工事开支,你我还是去府里拜望一趟吧。”
一番争执过后,都水监少丞终于肯同刺史去叶宅。
此时许稷刚吃过早饭,正埋首账簿、图纸及各种水利工事的书籍当中,只见叶子祯闯进堂内低呼:“天呐,嘉嘉你快找地方躲起来!扬州府那群老头子居然到府里来了!我要罢了那个乱放人进来的门房!”
他说这话时,一群人已行至廊庑里,直奔正堂而来。
许稷忙起身,却陡皱眉,手移到了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