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血从小皇帝后背涌出来,他快要撑不住,但看着许稷及侍卫不肯走,他心中焦急甚至胜过后背的疼痛。
“许侍郎你快走啊……”小皇帝的声音已经嘶哑,通红的眼睛滚出泪来:“死在这里太冤枉了不值得的……你快点走啊!”
这催促声同逼近的马蹄声一样着急,数支箭飞袭而来,小皇帝想爬起来,但他实在丧尽了力气,只有颗颗眼泪落在坚硬的砂石上,无声告别这人世。
许稷本要带他下河,但就在伸出手的瞬间,尖利箭矢朝她飞来,猛地扎进了她的上臂。
疼痛还未蔓延开来,另一支箭就没入了她的腹。
旁边的侍卫也是中数箭倒地,无力再伸援手。
绞心之痛骤然袭来,许稷差点跌倒。小皇帝痛心看着,给出最后的旨令:“朕、朕命你将朕拖到河边——”他骤吸一口气,艰难借力往前爬,他不要落到敌军手里,哪怕死后被鱼吃掉,在水里烂掉……他也不想被割了头颅被拿去邀功……
许稷额头冷汗直冒,压着喉间浓重血气将小皇帝拖到河边,又一支箭扎进了她的后背。在小皇帝的注视之下,她因重心不稳,最终掉进了河里。
湍急的水流往东走,血液混进水里很快就了无痕迹,而许稷也顺着那水流一路往下。
小皇帝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在马蹄声逼到身后的瞬间,爬进了宽阔大河。
这水流往东,不知可回长安否?
敌军在河岸边勒缰止步,手中持握的火把将水面照亮,其中一人用西戎语问:“可要将尸体打捞上来?”领头的瞥一眼他们留下的马及行李道:“不必,行李中自有凭信。”于是翻身下马,走过去解下鞍上挂着的袋子,带着手下飞奔远去。
而此时的许稷仍陷在水里,撑着最后一星半点意识想要找到小皇帝,但实际根本无法搜寻,天未明,水面上一片暗沉沉,只闻得流动水声和远去的马蹄声。水很冷很冷,搜寻无望的许稷几番要沉下去,她痛苦得简直快要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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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小皇帝的车队在大散关遭遇西戎兵突袭一事,火速传回了关中。
坐镇长安的贼寇之首胡潮,得此信后瞬时大悦,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往上再拔一阶——他不要再做甚么胡王,他要做皇帝了!
礼部中低层官吏迫于胡潮淫威,只得战战兢兢领命,按照登基规格进行筹备安排;整个尚书省弥漫着浓重的悲痛气氛,国君亡,贼寇登基,这日子会有尽头吗?诸镇手握雄兵,会打回长安来、将这姓胡的贼寇赶走吗?
臣子们不知道。
但在长安西边的凤翔镇,已经动了这个念头。凤翔虽算不得什么广袤大镇,但毗邻长安,地处京畿,位置十分关键,而练绘本人亦不能够容忍这样卑鄙的窃国贼上台。
为一己私欲举棋鼓动百姓造反,最后坐享其成大行杀戮,实在令人痛恨。
练绘积极走动,打算联合周边方镇合力夺回长安,但就在所有筹谋都快要尘埃落定时,一起传来的两个消息,却令所有人动摇了。
这天练绘匆促吃过饭要回军营视察,就有僚佐匆匆忙忙跑来使府,一板一眼报道:“京中消息,胡贼要登基自立为王了。”
这消息来得甚是突然,练绘蹙眉:“怎会突然就要登基?”他话锋瞬转:“可是护送陛下的队伍出了甚么事?”
僚佐知他与许稷之间的深厚交情,原本板着的脸竟也略略皱起来,迟疑着要如何开口。他最后擡首道:“大散关传来的消息,陛下途中不幸遭遇西戎兵……已经,没了。”
“那其他人呢?”练绘骤然擡眉:“其他人如何了?”
僚佐眉头无法舒展,如鲠在喉,最终稳了稳声音一字一顿地回道:“全员殉国。”
练绘擡起来的手落了下去,已经步入冬季的凤翔镇,朔风吹得人都要皱起来。使府里安安静静,忽响起樱娘的哭声,练绘转头,看到千缨推开门走了出来。
千缨有些木然地走到他身旁,擡头问那僚佐:“许稷呢?许侍郎……有消息吗?”
“夫、夫人……”僚佐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听到这些,他知许稷是她前夫,便更不知要怎样回。
“我问你许稷、许稷在哪?!”千缨见他不说,瞬时红了眼,音调也不自觉地高了上去。
“十八娘……”练绘见她濒临失控,扶住她就要送她回去,然千缨却按住他的手,甚至逼近一步,厉声问那僚佐:“告诉我许稷的下落!”
“夫人……”那僚佐站着不动,“护送队伍全员殉国了。”
千缨一直绷在眼眶里的泪珠应声滚落:“不会的……她那样聪明,她不会死……”她茫然地转过身,抓紧练绘的手,机械地重复:“不会的,她不会死……”
很久之前她还给许稷算过命,连算命的都说许稷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怎可能突然死了呢……一定是错了。
她肩头牙齿都在发颤,练绘反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
练绘瞬觉胸腔里全是尖锐冷硬的冰碴,嚣张得快要戳破他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疼得要命。
但他却只能撑住,用表皮微薄的温暖去安慰脆弱不堪的妻子。
僚佐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要离开。然他刚拐过廊檐,却有一报信小吏急急忙忙跑了来,那小吏看到他竟也没止步,而是直奔去找练绘。
他一把拉住那小吏:“现在不要去。”
小吏回头看他,却是满脸焦急:“可这是泾原急报!”
那僚佐闻言一惊,小吏却已是挣开他的手,脚步匆促地去给练绘报信:“大帅!贼寇已率大军讨泾原了,凤翔北面恐是危矣!”
练绘面色沉定,握紧了千缨的手,冷静回那小吏:“知道了。”
泾原本是他打算联合征讨长安贼寇的北边强镇,没料胡潮却抢先对泾原下手了。他安顿好千缨,立刻去往营中与将士商讨防御事宜。
“贼寇大军出界,此时长安守卫力量应是有限,趁这当口出兵取了那胡贼狗头,正是好时机。”、“胡贼素来狡诈,应谨慎行事才好,邠宁镇那边可有什么新动向?”、“邠宁节帅回信婉拒了,说还要再观望观望。”、“娘的,到这时候谁都靠不住,难道看着这天下被胡贼吞了吗?!”
一众将士议论到最后便抑不住内心忿忿,本就是血气方刚之辈,这时候恨不得往东直奔长安手刃胡潮。
但太难了,单枪匹马喊打喊杀,估计还没到长安就会被砍死。
一众人都陷进无止境的焦虑中,希望一向强势的泾原军能够抵挡住贼寇的铁蹄,并能够一路杀回长安,到那时候,凤翔一定全军出动倾力相援。
拍桌声、咒骂声过去后,营中骤响起了一声叹息:“陛下都没了,宗室又惨遭杀戮,杀回长安又怎样?”、“魏王呢?”、“指望一个逃遁多年的宗室骄子,还是算了吧,没兵没权又少魄力,这样的乱局他回来也是无用。”、“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贼这样嚣张吧?”
一小将忽然擡首,毫无顾忌地同练绘道:“节帅有无考虑过之后的事?哪怕凤翔夺回了长安,周边方镇也都手握雄兵,他们怎可能容凤翔吃独食?胡贼一死,天下诸镇必乱,犬牙相错互相残杀,强藩并弱镇,那才是地狱吧。”
练绘沉默着起了身,独自一人出了营。
冬天的月亮看起来很干净,与夜空界限分明,更显明亮。
他骑马独行江边,企图冷静下来,然时局……却并无法教人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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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原军惨败,泾原百姓竭力抗拒贼寇,于是贼寇将帅便纵容手下士兵恣意屠杀百姓,名曰:洗城。
一时间,泾州满城血雨。初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却无人赏。
隔壁邠宁节度使,生怕也遭遇泾原一般的惨剧,主动向长安胡贼遣使奉表,表明归顺之意。
胡潮之意,至此明了。想联合起来动我?不服?杀鸡儆猴可明白?挑你们当中最强的弄死,余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泾原惨遭洗城,邠宁奉表归顺,凤翔等于被砍断了手脚。
转瞬间,进攻讨伐长安这条路也变得不可行,因胡贼的大军就虎视眈眈守在门外,只要一声令下,大军就破城入,届时会做出什么样不理智的事就不好说了。
摆在凤翔镇面前的只剩了两条路。
一,死守;二,携城降。
凤翔将帅个个义愤填膺,但这一腔怒火却无处宣泄,除了在使府会议上拍案怒斥,再无处诉热血表赤忱。
胡贼大军逼近的这一晚,谁也无法入眠。
夜空很低很低,没有月亮。
雪如灞桥三月柳絮,慷慨倾洒。
练绘于城楼上站了很久,内心是无休无止的抗争。死守是表气节,最好的结局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投降,则又是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余生恐都会被人唾骂贼寇走狗。
他短促小心地吸了口气,忽然转过身,朝向西面,朝向大散关,深深弯下了腰。
不过这短短几个月时间,岁月风霜就已经染白了鬓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