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淡淡回看他一眼,声音波澜不惊的:“这个圈子里的小道消息你也信么?”
她这句话冷水似的浇了下去,但却丝毫未浇灭孟平的好奇心。孟平一手支颐,轻蹙蹙眉问道:“听说姓陈的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夜夜留宿哪怕就为公事,你竟一回也没动过心?不应该啊……”他说着迅速打量了一下常台笙:“你这般年纪,正应是……如饥似渴的时候。”
常台笙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扯出半个笑来,但细察根本没有那意思。
隔壁屋子里的动静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常台笙仍是面不改色地坐着。张怡青将茶壶端上桌,替她斟完茶,又立在一旁候着。
常台笙抿了一口茶:“问完了可否说正事?”
孟平看看她这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暂收了好奇心,无奈开口道:“程家就一个宝贝儿子,偏偏这独子不争气。不仅笨且完全是个败家子,因为嗜赌如命,所以将程员外留下的那些家底全给败了。理所应当的,西山澜溪边上那外宅也输给别人了。没了那宅子,程家几乎也等于没了。我想程夫人应当是打算将那宅子从赌坊赎回来,可一时半会儿筹不齐钱,遂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求人。”他撇撇嘴角:“也真够傻的,守住宅子有什么用,儿子都教不好。”
常台笙闻言没着急评价,只问:“有没有查到谁在乱喊价?”
“这个倒没什么头绪,听闻那人神秘得很,没有露过面。就连谈价钱,也都是中间人在谈。”
“中间人什么来历?”
“不知道。”孟平拿过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起茶杯来浅啜一口:“总之不是本地人。”
“帮我继续盯。”常台笙拿起桌上那册向景辉的话本霍然起了身,正要走时,却被孟平一把拉住。
“哎——《群芳集》是真打算印还是骗我?”
“稿子请你抓紧。”常台笙说着挪开了他的手,又不忘补了一句:“但因为题材的关系,《群芳集》应当不会直接印芥堂的牌记,所以事先与你打个招呼。”
“噢,我可就是为了芥堂的名号……你……”孟平跟着起了身。
“不会全无关系。”常台笙简截了当地堵住了他的话头,“我还有事,改日细谈。”
孟平这才注意到,隔壁屋子的动静已是歇了。常台笙过来的确是逮向景辉啊,那个老纨绔,不知又怎么得罪了她。
常台笙出了门,在走廊瑞安安静静站着,就等着向景辉出来。她知道万花楼的规矩,这些姑娘基本都不会留人太久。若是客人想要与她们待久一些,一般都直接请她们去府里过夜。
向景辉到这里来买欢,应当也是完事了歇会儿就走。
果真,不过小半个时辰,向景辉便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常台笙,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里溢出笑意来,也没急着开口。
常台笙面带微笑,非常客气地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板子皆已刻完,这是刷印的样册,请先生过目。”
向景辉是圈中资格很老的人,跟他摆姿态只会自讨苦吃。
向景辉没接,只瞥了一眼那书面:“不错,就这样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讯息,那眼色分明意味着他不是无辜的,且提早看过兴贤堂给他的样书。
常台笙确认了这点,遂立即将书收回,道:“先生的话本写得固然是好,但、您是否考虑过……加个别册?兴许故事看起来会更完整。”
向景辉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的眸光里,出乎意料地多了一丝赞许意味,但说的却是:“没时间。”
常台笙站着没动,淡笑了笑,低头准备告辞。她转过身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似是要转回身事实上却没有:“哦对了,先生应当不反感有人为您的话本写点什么罢?”
向景辉本已是揣到了她的一丝意图,但她说的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迷糊糊了。
这丫头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卖,但却没有炸毛逼问,反倒是可客客气气问他是否能写个别册,以区别芥堂与兴贤堂的书稿。毕竟圈内重印再版的事也不稀奇,谁家的稿子好,能看的东西多,价钱更合适,自然是挑那家的买。
但他拒绝之后,这丫头竟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了。
难道要让人给他的话本写评?圈内谁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向景辉琢磨半天,竟还当真想出一个热爱写这种东西的人来。但常台笙这丫头请得到那个人么?不应该罢,那个人据说可从未露过面。
常台笙匆匆离开了万花楼。
马车一路行至常家书肆,她下了车,掌柜出门相迎,领她进屋看这几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账,又至书肆前铺看了看,与掌柜商量了部分书籍的位置调整,遂说要回去了。
掌柜却道:“东家,今早有人送来一些东西,附纸说是‘物归原主’,请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着掌柜过去瞧了瞧。
掌柜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块匾额来。那块匾明显有了年头,常台笙虽从未见过,但那上头写的“崇园”二字,让她陡然想起儿时零零碎碎听说的一些旧传闻。
掌柜又递过来一只锦盒,那锦盒上附了纸,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字,打开锦盒,是一块纸页大小的——牌记板。
上面刻着“苏州府崇园印”的字样。
百年崇园,物归原主。那些她幼年时听长辈无意提过的一些零碎传闻,竟是真的么?她看着那块匾,思绪仿佛跟着那些陈年旧事,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苏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没有。”掌柜道,“是路边上一个讨饭老头帮忙送来的,那老头是个哑巴,估计收人钱财受人之托。”
常台笙看看那块匾,随即偏过头对掌柜道:“找人翻新打蜡。”
掌柜略是不解,常台笙却道:“自有用处。”她说着将手中锦盒合上,带上了马车。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着急忙慌地问她向景辉的事解决得如何了,她却不急不忙地走到备印间,找到芥堂资历最老的制版师傅,将手中锦盒递了过去。
那师傅擦了擦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看一眼,竟是一惊。
宋管事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探头去望:“这是哪家的?”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的苏州崇园?”
宋管事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以前苏州那个印书的?这牌记板……难道是?”
“牌子回来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管事闻之略感惊讶,东家这是打算做旧牌子?崇园这块牌子百年之前在苏州府可是很有名气的,且多数用活字刻印,还在书肆单开一块地方,专供囊中拮据但又爱书的人,自行携带纸张前来刷版。
崇园当年甚至在牌记上公布物料人工成本,书籍定价算得上是同行同类最低,旨在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但终究没有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谁也不知道当年崇园悄无声息消失的真正原因,也无几个人知道崇园后人之后的归处。
有传闻说崇园后人后来由商转为匠人,专为旁人刻印书籍;亦有人说崇园后人改做旁的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这行。
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着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人,又会有何关系?又为何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的堂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值班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微微抬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浅浅淡淡问了一句:“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那双锐利冷清的眼睛,说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然常台笙不过淡笑笑:“无功不受禄,多谢。”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着常台笙:“有人说如果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