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立时就反应过来,她正要伸手去扶住什么打算重新站好时,后背却被他的手给轻轻揽住了。陈俨似乎是低头轻嗅了一下她发间的味道,竟有些意犹未尽般,不想松手了。
里边站着的常遇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又很小大人般地开口道:“谢谢你扶住我姑姑,不然她会摔倒的。”
常台笙这会儿却十分从定,手先是稳稳搭住了门框,随后开口:“松手。”
陈俨的手也只是稍微挪开一些,她便挣开他自己站稳了。常台笙头都没高兴抬,倒是伸手拍了拍衣服,像是方才沾了灰似的。
“请你尽完最后一点待客之道,送我们回去,谢谢。”她说这句时,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神色看着还算客气,但其中的冷淡疏离意味,实在太明显不过。
陈俨似乎是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走了。
常台笙俯身给常遇裹好毯子,正要抱她,小丫头却摇了摇头,说可以自己走。常台笙见陈俨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心中想着,是罢?应该这样才对。她讨厌不清不楚的牵连,但愿这个脑子某部分不好使的家伙能清楚她的态度,不要再来主动招惹她了。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讨厌,只是她素来偏好能够完全控制的局面,而这两日接连的被动状态,让她有些不能适应。
结束了最好,毕竟稿子已经拿到手,何况她在抄写时已认真读了一遍,几乎是不需要修改的稿子,这一点,她倒是可以完全信任他。这意味着将来也不会有太多接触机会,做完这本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时便有一小厮匆匆忙忙跑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送她们回去了。常台笙拉过常遇的手,带她出了门。坐上马车时,常台笙撩起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这座宅院十有八/九也可能是陈家的资产,且极有可能也是旁人送的。
马车行至旁边宅院时,常台笙看到了门口灯笼上印着的“陈”字,忽然就放下了帘子。如苏晔讲的那般,陈尚书到杭州监工,就住在这座别院里。对于陈俨而言,尚书之家的这个出身,就已经是荣耀。士农工商,士在前,商在末,如今虽渐有“有钱即可”的风气,但两者毕竟是差得太多的阶层,在士族眼里,商人不过是唯利是图且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条狗求人的存在。
所以她又何必与士族的独子有太多牵连?免得将来自取其辱。
这一日回去已经很晚,到家时常遇已经睡着。安顿好她,宋婶出来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又说小小姐白日里在府中似乎太孤独了些,也不怎么说话,真怕憋出毛病来。
常台笙站在常遇门口静默了会儿,随后与宋婶道:“我这两日替她找位先生罢。”
宋婶连忙道好,又催促着常台笙早些去歇着。常台笙回屋洗漱完,理了理思路打算睡了。但大概是被风吹了,她实在头疼,遂坐起来服了药,又看了会儿稿子,最后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她一连几日都很忙,给常遇找先生的事遂托给了宋管事。宋管事找了两位先生,说是可以到府上教课,常台笙遂特意挑了半天空,让他们到府上试讲。
那日试讲进行得还算顺利,常台笙故聘了这两位到府上来讲课。为此她还特意让宋婶陪着常遇一道听课,免得小丫头一人听课会觉得孤单害怕。
她这颗心稍松了松,转头又继续忙芥堂的事。那边书肆掌柜将翻新打蜡过之后的牌匾送了过来,她让制版师傅按照崇园旧牌记板做的新牌记也已经完成了。
她去了趟备印间,摆了满满一桌的是已经刷印好的新书稿,不是别的稿子,正是向景辉的新话本。这些书稿按说就快要开始装订,而常台笙却让等一等。
她让人刷印了新牌记,那新牌记上写的是——“芥堂崇园”四字,借芥堂之名,又区别芥堂以往的书籍。底下人猜了猜,认为东家这是打算做新牌记了。果不其然,常台笙直接让人将这新牌记附在了向景辉的新话本里。
宋管事多问了一句,说芥堂以前的牌记是否不用了,常台笙却摇摇头,回说:“芥堂是芥堂,芥堂崇园是芥堂崇园。”说白了,芥堂这块牌子她不想动,这些年努力维持的基准与审美也不变。芥堂崇园这个牌记,是为了做新品类而出现的,且“崇园”二字,也许能博个更好的名声。
但愿行内还有人记得曾经风光一时的崇园。
向景辉的新话本紧锣密鼓地印着,收尾前的那个晚上,芥堂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刷印新的稿子。不多,寥寥十张纸,动作娴熟的刷版师傅低头刷印这稿子,悄声与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东家竟弄来顾仲的评稿?我瞅了瞅,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腔调啊。”
这时累得不行的常台笙正打算在书房趴一会儿,结果门房小厮匆匆忙忙跑来敲门说:“东家,那……那陈公子又来了。”
常台笙坐直了撑住书案猛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回道:“不要让他进来,送什么都不要收,就说我不在。”
门房也够可怜,回了声“是”,又苦兮兮地跑了回去,继续想办法将陈俨堵在门外。可门房的家伙哪里说得过他,三两句便被驳倒,末了门房的小厮们实在没有办法,就索性“砰——”地将门给彻底关上了。说不过你就只好堵你了,左右东家也不想见你。
陈俨吃了闭门羹,在芥堂大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并非头回吃闭门羹,自那回请常台笙吃过饭,他便再也未见过她。
没有关系,也许对方只是在报复。因为好歹之前他也让她吃过好几回闭门羹,那就等双方扯平了之后再说。
他上了马车,又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真是个不要命的地方,这么晚了竟还灯火通明地干活,不睡觉么?
芥堂这晚的确没几个人睡觉,常台笙也不过只趴了一刻钟就起来了。要赶在书肆开门之前将新书运过去,还要摆好位置,以及——崇园的匾额也得挂上去。
天还黑着,她匆匆赶去书肆。书肆那边也在忙着整理,已另辟了一个门面出来,几个伙计蹭着灯笼光往上挂崇园匾额。
所有的改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天蒙蒙亮,晨雾正凉人时,芥堂已是开了门。崇园匾额之下,正是铺出的新摊子,上头已是摆了向景辉的新话本。崇园的旧牌记板搁在堂中,在红锦布映衬之下,显得更是古旧厚重。
两条大字布悬在新书摊旁边,上书“顾仲毒评向景辉新话本,百年崇园牌记终回芥堂”。二十个字,虽不对仗,但也算得上瞩目。
这一带书肆林立,每家都想着怎么玩新招,常台笙今日便算做了个典范。
毒评?她不怕这么下去没人给她写稿子么?还是向景辉那个老家伙在联合她玩什么把戏?顾仲竟然给芥堂写评稿了?
天大亮时,常家书肆门口便已是热闹起来。
买书附赠顾仲毒评稿,简直有点自打巴掌的意味。但顾仲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就凭这一点,也能引来一堆关注。
圈中言辞刻薄的人不在少数,但一直刻薄且次次一阵见血的却不多,且众人皆不知这顾仲什么来历。他神秘得不得了,从不露面,据说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只有一些送酒食的人见过他。有所谓知情人说这个人曾在西湖书院读过书,因为他的评稿最开始是从西湖书院传出来的。
有阵子他写评稿写得很勤快,杭州城读书人中几乎没人不知道他。没人知道他什么目的,按说得了名气,要露个面再写册书,那可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可他从不为人写稿,也不与人接触,故而恐怕也不是为了名利,难道纯粹是觉得这些着书人写得太傻,所以才写评稿?
偏生他毒评过的那些书册,都还卖得很好,甚至有阵子几乎有了“先读顾仲评稿再读原著”的风气。这亦是个博闻强识的家伙,指点起别人来旁征博引,次次一阵见血,但最后却也不忘点出原著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谦虚地说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杭州城读书人中,眼光老辣之人,顾仲算得上之一。
从大伙儿知道这人到现在已五年时间过去了,他如今竟给芥堂的人写起评稿来?缺钱了?还是常台笙有什么独到的手段?
等等,这评稿当真是出自顾仲之手么?
常台笙这会儿饿得很,书肆对面便是饭庄,她上楼要了雅间一个人坐着,要了些早饭吃,推开窗子恰好可以看到书肆门口。
人是越聚越多,且也有不少不差钱的掏钱买了书就走,抑或在观望的,好奇地站在门口借旁人刚买的书册读那评稿。
已经读过的人初步判定,从文风及遣词用句的习惯上来看,这的确应该出自顾仲之手。
好奇之人再翻到前边的牌记,再看看铺前挂着的崇园牌匾,懂行的即刻就进去围观崇园的旧牌记板了,当下则又是一阵议论。
常台笙取过杯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与嘴皮。大概是有些上火了,她咽部疼得厉害。伙计将早点端上来,她偏头随意看了眼外头,只见书肆门口出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