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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书坊 正文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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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老夫人这话刚出口,陈懋脸色微变了变,似乎不是很爱听到这样的话。但苏老夫人似乎完全无所谓他这样的反应,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

    有关陈俨身世,双方虽从未正面谈过,但都心知肚明。

    当年程夫人以苏世同外妾的身份被养在府外,后来有了身孕,苏世同遂将她接回了苏宅。当时的苏夫人身子骨并不好,且产下苏晔之后元气大伤,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故而也不管府上这些事,任凭妾室们斗来斗去,自己则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苏世同本就不是什么专情之人,风雅又有钱,生意场上的应酬又多,红颜知己自然不缺,家里的妾室闹就去闹,只要不掀翻天,都不去过问。且他长期居于别院,也不必为府上这些事费神。

    不久,程夫人产下一子,且聪慧非常,虽是庶子却很得苏家长辈欢喜。苏家女儿多,儿子却只有正房与程夫人产下的这个,因此长辈们对于这庶子亦是很看重。苏夫人亦是很喜欢苏家这第二子,经常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母凭子贵,程夫人总认为能凭儿子长点势。何况苏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她遂一直惦记着自己能借儿子被扶正的一日。又过了两年,苏夫人过世了,府上妾室一下子乱了套,个个都在冒头争宠,程夫人以为自己借着这儿子可以彻底翻个身,遂对于长辈们也是各番献殷勤。

    可没料到,因生意场上的来往需要,苏夫人丧期未过,苏世同就迎娶了江南卢氏千金为正房夫人,看都未看府上这些妾室一眼。

    卢氏不过区区十五岁年纪,但心傲得很,在娘家就骄纵惯了,下人们都拼了命地讨小姐欢心,半点违逆都不敢。没料到了苏府,一群妾室以为她年纪还小,竟敢暗中算计她,背地里还总将她与已过世的苏夫人比较,说她是何等的不识大体。下人们难免爱嚼舌根子,风言风语卢氏又怎可能听不到。

    那时程夫人因卢氏进府这件事,心里本就梗得极不舒服,见卢氏又是个刚刚及笈的小姑娘,差自己五岁,有时明面上也不给面子。

    一帆风顺的自尊心受了挫,卢氏表现出的是狠绝的报复。身份上来说她毕竟是正房夫人,想做点什么事容易得很,于是她处处为难侮辱程夫人与她儿子,小小年纪,手段却非常之狠毒。

    卢氏亦嫉妒程夫人有个聪慧讨长辈喜欢的儿子,她目的简单得很,便是要将程夫人连同这个儿子赶出府。

    众妾皆是墙头草,早看程夫人平日里借儿子嚣张的样子不顺眼,如今趁着卢氏打压她,一个个都倒向了卢氏一边,既是讨卢氏欢心,又是解心头之恨。在这当口,又有人搞来了程夫人进苏府之前与旁人有染的黑历史,直接质问她这儿子到底是谁的,不老实交代就家法伺候,且这家法还是卢氏带过来的。

    卢氏在家时便见惯了自己母亲与姨娘之间的斗争,弄得人生不如死且还不大容易被发现的那些法子,她当然了如指掌。程夫人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说,卢氏末了让她做选择,要么跳井在苏府了此一生,要么带着儿子悄悄地从苏州城消失,还允诺给她在杭州安排住处。

    程夫人百般不愿意,但此时已身心俱疲,只能接受。

    她带着非常年幼的儿子在冬日的晚上悄悄离了府,搭上了去杭州的船。卢氏的确让人给她在杭州安排了住处,可那地方简陋得要命,根本不是个好的安身所。也是那个冬天,程夫人明白若是为妾,一辈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因之前一直将儿子视作上位的筹码,且苏夫人在世时,也基本都是由苏夫人亲自带着教导,故而程夫人对于这个孩子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何况,因为这个孩子,她才成为卢氏与众妾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有些怨怪他。

    这个冬天难熬极了,她重新体会到了贫穷与无助,于是在下着雪的某天夜里,她带着仅剩的一些首饰出了门,并将门给锁死了。

    那晚雪下得很大,虽然明知道孩子就算饿不死也会被冻死,她还是咬了咬牙离开了。等一个孩子长大需要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个孩子资质再好,将来有可能成为难得的栋梁,但她还年轻,不想过那样艰苦拉扯一个孩子长大的日子。何况寒门难出贵子,以她之力,又如何能供他念书?

    天可怜见,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附近书院的山长救了。再然后,陈懋收养了这个天资难得的孩子。

    陈懋与西湖书院山长曾为同窗,那个冬天,他回杭州办点事,在山长家里见到了这个孩子,遂将他带回了京城,当独子抚养,并对外宣称这是养在外边的小妾所生,且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陈懋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怜惜这个难得的孩子,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似乎无法生育。他那时在朝堂之中爬得很快,将近而立之年,官途一片坦荡,但膝下空空,一个子嗣也没有。他早年就娶了夫人,在外亦有红颜知己,但均是无所出。

    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娶妻多年,无子,又混迹官场,不被人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捡来的孩子,过目不忘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有时甚至想,这简直就该是他陈懋的儿子,能让同僚嫉妒死的儿子。但这样一个孩子,却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其中原委实在令他好奇,于是他着手去查了这孩子的身世,很多细节虽无法一一还原,但他还是觉得可笑。

    他给孩子改了名字,叫陈俨。他对他严格,要求极高,也没有表达过分的亲近,以父亲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他礼仪与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学得很快也不娇气,他对他很满意。这孩子十四岁承荫进官场,进退有礼对人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看起来是个好苗子。但陈懋却知道这早慧的孩子心有多深。

    他也有怪脾气,不去衙门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近乎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不吃饭不加衣服,沉默地对这浮躁又无趣的人世表达自己的对抗。

    他没有什么欲望,加官进爵、万贯家财,在他眼里全部可有可无。

    陈懋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作为给父亲脸上增光的儿子在活着。这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敏感的孩子会从每个细节捕捉长辈的需要,他们深知讨好的必要,且个个都极有自知之明。

    在他年少时,陈懋不曾向他表达过一丁点的父爱,后来一再错失机会,直到他成年,看着他的心越发深,越来越走不近,他才渐渐有些后悔。

    人生过了大半,陈懋才越发体会到这缘分的难得,可惜已经迟了。当年没有表达过的父爱,如今更是难以启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实话陈懋以为他会孤零零一辈子,却没料到他竟会对某个女人产生兴趣,并且决定与那个女人成婚。这变化出乎陈懋的意料,可这也意味着,这个孩子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且在这时候,苏家的人竟上门来跟他强调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陈懋唇边逸出一丝笑意,搁下茶盏,看着苏老夫人,稳稳当当回道:“当年苏府没有本事保全这个孩子,甚至差点害死了他,如今后悔可是没有用的。他不姓苏,他如今姓陈,那就是我陈懋的儿子。就算他身上流着的是苏家血脉,也与贵府没有半点关系。”

    苏老夫人原本以为陈懋会因想要努力掩盖自己其实无后的事实而作出妥协,没料陈懋却丝毫不避讳谈论这个问题,似乎就算被人说无后似乎也无所谓。

    苏老夫人轻轻蹙了下眉。

    陈懋起了身:“老夫人不辞辛苦从苏州特意到杭州来,只为促成孩子们的婚事,实在用心良苦,但老夫人给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时候不早了,我得出门办事,老夫人请回罢。”

    陈懋丝毫没有留余地,倒让苏老夫人准备的那些说辞都无用武之地了。他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苏老夫人这时却也只能起身,拄着拐慢慢往外走。苏晔站在门口,看到祖母脸色不大好,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世间因果,当真很奇妙。当年程夫人虽然寡情得令人心冷,但苏家却也是推了一把的。在那之后,苏家竟再没有出过儿子,就像是中了毒咒一样。而府上妾室之间的斗争一直都没有停过,不知原因的亡命者也是有的,井里捞过死尸,闺房里悬过白绫,总之该闹的都闹过,大户人家不过如此。

    到头来满面风霜,只得自己低首藏。

    也是因看厌了姨娘之间的纷争,苏晔娶顾月遥之后从未纳妾,在外亦干干净净,不愿再重蹈覆辙。

    苏老夫人知道苏晔若这辈子都坚持只要顾月遥一个人,那苏家这支血脉就断了。早年间她在府里不管事,那时程夫人带着孩子离开后,让苏世同遣人去找,末了他也不过敷衍家里长辈,说孩子与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后来苏晔渐渐大了,大约是因为不甘心,竟亲自去找,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如今已是尚书之子,改名换姓,以新的身份在这世间行走。

    苏老夫人得知此事,甚至还一度将继承血脉的希望放在了陈俨身上,可见过他几回,却见他虽守礼但性子孤冷疏离,恐怕亦是很难寻到合适的姑娘。

    但阴差阳错的,陈俨却喜欢上了她族兄的孙女。眼见着常家已成女户无人续这血脉,苏家又盼子嗣无望。若他二人的婚事能撮合成,那当真是最好不过,故而苏老夫人一刻也等不了,得知消息就立刻赶到了杭州,希望这件事尽快落实。

    可仍旧是卡在了陈懋这一关。

    老夫人很愁,回府的马车上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可除了让陈俨先斩后奏,她实在寻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

    此时正午将近,陈俨在书肆里摆了张桌子,但凡有人要来买他的书,都能找他去签章写字,但要额外付些钱。常台笙站在柜台后核这几日账目,不时擡头看他几眼,觉得他这样好傻。

    可陈俨却做得坦坦荡荡,他需要还喜服的定金给常遇,去取喜服时要给的钱还没着落。如果这时候有人找他写碑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认认真真给人写碑文赚润笔金。哦对,书院似乎还欠他一些钱,改日得记得要回来。

    他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舒服,常台笙见他揉眼睛,遂道:“回后院躺会儿罢。”

    陈俨起身就去了后院,蜷在窄榻上闭眼睡下了。中途常台笙偷偷去见过他几回,可他似乎睡得很沉,都没有醒来。临近傍晚时,常台笙离开柜台正要往后院去喊他起来,陈懋却到了。

    常台笙愣在原地,陈懋在这书肆里转了一圈,她这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招待。陈懋接过她双上递过来的茶,没有喝就直接搁在了一旁。

    陈懋虽没有摆什么大架子,但常台笙仍是体会到了无形的压力。除了喊过一声陈大人,她竟不知要说什么。

    陈懋站在柜台前将陈俨写的一册书翻到最后,才幽幽说了一句:“好着书者不通,不过才短短几月,写这么多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语里的嫌弃意味太明显,常台笙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这话。

    可常台笙分明觉得他心里很高兴很骄傲,嘴上却非得这样埋汰自己儿子才舒服么?

    陈懋又道:“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家伙,如今连官也不做了,你招他入赘有何用?养他么?”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点了头。

    陈懋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将书翻到最前面,看着那上面的私章与陈俨的字迹,语气稍缓了缓:“不要让他卖字了,很丢人。”

    “是……”

    陈懋这时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他将茶盏搁下,手刚伸进袖袋,陈俨恰好从后院过来,可他神情看起来茫然极了。常台笙注意到他无神的眼睛,心里猛地一咯噔。

    此时书肆里的灯都已点了起来,外面昏黑一片,唯独屋里有昏昏的光。

    陈懋亦是偏头看了他一眼,早在离京之前胡太医便说陈俨眼睛快要坏了,让陈懋做好打算,可他怎么也没料到,陈俨的眼睛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好了。

    陈懋没有说话,沉默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只红包,搁在柜台上,朝常台笙推了过去。随后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了笔,在红包上写了“婚事一切从简”几个字,笔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写道——治好他的眼睛。

    他将笔搁回原处,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陈俨,转过身静悄悄地离开了芥堂书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