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表姐总是出现得如此不讨喜。我心情方好一些,她又要出来煞风景。于是我索性不理她,径自推门进屋。
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她已伸了一只手进来,挑眉道:“温讲书方才没听到我喊你么?”
我打开门,站出去同她道:“这世上叫温讲书的多得是,偏偏在下已不是讲书,我怎知表姐喊的是谁呢?”最近越来越小心眼了,这不好。
“是么?”她无谓笑笑,“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我付之一笑,回道:“这是卧房,表姐都不晓得避嫌一说么?”
她神色坦然:“那就换个地方。”
“有话就在这里说罢,我刚回来,懒得再挪地方。”我靠门站着,等着她开口。
她浅笑了笑:“温讲书想不想与我赌一局?”
“在下一穷二白,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充当赌资,就不奉陪了。”
“不需要赌资,若是你赢了,我就请辞离开西京。你若是输了,我便心安理得地留在赵府,不打算走了。”她稍停,黠笑道,“赌的内容就是,接下来的一个月,赵偱不会对你有任何笑脸。”
我暗皱了皱眉,语气更为冷淡地回道:“我想表姐管得有些多了。旁人夫妻间的事,非得横插一脚,这是什么想法呢?”
“不信是吗?”她兀自点点头,“那你就慢慢等吧。”她说完便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怎么?”
我的脸色定然十分难看:“我并未答应你这个赌约,因此,不存在输赢的问题。今天你同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我说完十分心虚,假装好似懒得给予更多表情的样子,就立刻推门进了屋。
冷蓉大约已经走了,我坐在床沿看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走神。她怎么能够如此肯定如此有底气地告诉我赵偱未来一个月的情绪和态度?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委实是够了,我讨厌胡乱猜测心烦意乱的状态,冷蓉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我的愤怒之处。
小腹的疼痛依旧,我躺进被子里看着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我想即便到现在,我在赵偱的生命里,兴许都没有一席之地。我们相识太晚,又背负着只属于自己的,不可分享的过去,心里都容不下太多。
这一觉睡得真沉,我因为饥饿而醒来,却惊觉少年已经躺在了床外侧。他似乎刚睡下不久,还没有睡着。我本打算爬起来去找些东西吃,却怕他察觉了会有不必要的交谈,因而索性又往床里侧缩了缩,闭目继续睡觉。
然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同样,我也跟着失眠了。
早上起来时无比痛苦,我敲了敲麻木的脑袋,裹了厚厚的衣服搭马车去书院。一路上少年的关心仿佛存了某种微妙的距离感,我下车时同他说:“你这两天状态不好,是因为伤口没有好全的缘由么?”
他神色寡淡,温声回:“已经好多了,不必忧心。”
如冷蓉说的那样,果真没有笑脸。既不失落,也不是难过的样子,更没有欢欣喜悦,有的只是看上去无穷无尽的平静。
我握过他的手,抬头看着他,不急不忙地同他道:“不论你听到什么,或是遇见什么事,只要觉得一个人承担太累了,就请分一点给我。虽说人都是独生独死,但苦乐却是可以分担的。我们如今已是夫妻,即有足够的理由分担所有事。”
我大约说得有些太突然太一本正经,少年的神色有些许愣怔。我松开他的手,裹着毯子便往书院里走。
这场我并不认可的赌局,根本没有什么胜负。冷蓉若是铁了心要留下,谁也阻止不了她;要走,也是她自己的事,同我毫无干系。与其说是赌局,还不如说是挑衅。她就只是想让我知道,其实我对赵偱是一无所知,而她自己却对赵偱了如指掌。
这样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优越感,真的令人——很不舒服。可觉得不舒服又能怎样?事实上她的确比我更清楚赵偱的过去,且自信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赵偱。
今日乔师傅仍旧没来,听说是病重了。徐太公絮絮叨叨了一整个上午,突然叹气道:“哎呀你乔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这老家伙不来,我还怪想念的。”
“这才几天您就想念?我也想,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给我盖章子。”我提了笔继续写,忽看到门外一群佣工吵闹着往外跑,我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同徐太公道,“太公啊,您看这群人跑这么快做什么呢?”
徐太公一拍脑袋:“哎呀我都给忘了,今天大宛国公主到西京,从官道进皇城入宫,刚好能路过我们这儿。走走走,连永啊,去瞧瞧那番邦公主是个什么架势。”
他说完就奔出去了,我跟着往外走,到了外头才发现大家都堵在门口等着。徐太公又开始嘀嘀咕咕,说道:“这番邦公主啊,据闻还有个中原名字呢,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宋婕?应当没错。要说起来吧,这回大宛国如此低姿态地求结盟,怕是想合力对付戎卢罢。”
我发了会儿呆,想起昨天连翘走之前同我说的“我朝要与大宛国结秦晋之好”,遂问徐太公道:“这公主过来是……?”
“当然是入宫伴天子!”
哦,我那个皇帝表哥。总是要旁人提到天子我才想起来温太后是我姑姑,而如今这天子也实实在在是我表亲。不过我等小民不敢攀附权贵,这等亲还是搁在心里默默想想比较好。
趴在官道上耳朵贴地的那个小佣工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哎呀,来了来了!”
我想我真的是远离这个世界太久了,这世上一切消息八卦,我都一无所知,活得像个深闺孤女。兴许是番邦人委实少见,西京城里今天应当很是热闹罢,何况不远万里而来的,还是他国公主。
周遭热热闹闹,我却没什么心情。总有些事,能让你满心晦暗,提不起一点精神。我咀嚼着这陌生感觉,正打算离开,却看到周围的人都欢呼起来,视野里出现了一群骑着高马而来的人。
我眯起眼,待再近一些,立刻便瞥见了最前面的御林军骑兵。前面那是……赵偱罢?
没错,只有我家少年才会在面对这样的场合时,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什么情绪都捕捉不到。车队路过也只是一瞬的事,随即又随着尘土消失在了视野里。很可惜的是,众人翘首以盼的那位公主,坐在马车里面,谁也没有见着她长什么模样。
周围嘀嘀咕咕的失望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我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因而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失落的地方。倒是赵偱路过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许难受。
我在人群之中,他看不到我。很,正常。
晌午时分府里有人来送饭,我没什么胃口,遂也吃不了多少,不免觉得有些浪费。午后没事,我就趴在桌子上看外头落了一地的斑驳日光。枝桠交错的树木看上去都快枯死了,徐太公让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底下晒太阳睡午觉。
心思平静的下午,我将要整理的书做了个清单,列好计划按部就班地完成。要是所有的事,都能够像整理书籍一样简单,该多好。
傍晚时徐太公又先回去了,德业堂便留下我一个人。赵偱没有来,若按着我往日的性子,一定闷声不吭地自己走回去了。可我偏偏要等,既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便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罢。
他来得的确有些晚,我也不打算问什么事,直接窝进马车角落里睡觉。不交谈的好处便是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比平日还要早一些。天又冷了一些,我去柜子里翻衣服。想着也替赵偱拿件厚衣服,便顺手开了底下一层的柜子。衣服摆放得比我还整齐,最里面还放了一个敞口的木盒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转过身往后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将拿木盒子拖了出来。
一些书信压在最底下,最上头则是一支我从未见过的琥珀钗。我猛地听到后面一阵动静,便迅速抽了几封信,连同将那支琥珀钗收进了袖袋里。
我将柜子门关好,绕过屏风走了出去。赵偱已经穿好了衣服,淡声同我说:“去吃早饭罢。”
我点点头,连忙跟他走了出去。心怦怦跳着,我从未如此慌乱过。我并不擅长窥探发掘旁人的秘密,这件事让我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像是离弦之箭,再也不能回头的心情。
赵偱的心思似乎不在我这儿,也未看出我有任何的不寻常,仍旧是默默将我送到书院,叮嘱几句,又独自回校场。
我们的关系,仿若回到了从前,井水不犯河水。可这一天,他没有去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