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边一盏茶喝完,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眼角含笑道:“怎么?不打算替我接风洗尘?”
我还未从这久别重逢的惊喜里缓过来,她拍拍我的肩:“我还天真地想指望你呢,看来不行啊。”说罢便要往外走。
这一拍倒是将我给拍醒了,我连忙拽住她:“你行李呢?”
她摊手道:“搁我一个旧友那儿了,过些日子再去取。”
我蹙眉问道:“旧友?”
“爱信不信,我这会儿可饿得很,没空和你扯有的没的。”她挑挑眉,“别想敷衍我。”
连翘素来挑剔,这种被享乐主义蒙蔽了双眼的人,太执着生活细节和品质,我等实在无法企及。
我连忙去伙房嘱咐大厨子多烧几个菜,又瞥一眼炉子上熬着的姜汤,刚要出去,便撞上了匆匆过来的赵偱。我也未问他方才与老夫人谈得如何,立即将连翘的事告诉了他。他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又折回去了。
我看他行色匆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索性也不管了,便先让人打扫了间屋子出来,再回到伙房时,姜汤已经煮好,大厨子正在烧菜。天色黑了,我便拉着连翘往东暖阁去。等了会儿,小厮将饭菜送了过来,连翘淡淡瞥一眼桌上饭菜,看着我道:“难道你平日里都一个人吃?姐夫呢?”
我拿过她的碗正要给她盛饭,听得她这样问,便随口道:“他不吃晚饭。”
“过午不食?”她扬眉道,“自制力不错。”说罢又摇摇头,唇角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弧度:“不过这么活着没意思。”她接过饭碗放下,正要拿调羹喝汤,赵偱便推门而入了。
连翘眼角轻弯,看着我微微嘀咕了一句:“背后坏话可真是一句都说不得呢。”
她站起来同赵偱打了声招呼,随即便道:“姐夫都不请我喝酒么?”
赵偱无奈弯了弯唇角,看向我道:“我去拿。”
他这一走,连翘立时与我道:“喝酒与喝姜汤驱寒效果差不多,但姜汤越喝越清醒,酒呢就不一样了,将他灌醉了,你晚上同我一起睡,我许多话要和你说。”
“有本事你灌他,我是没法子。”我兀自盛好饭,等着赵偱回来。
今天本就没有吃午饭,想必他晚上会吃一点。赵偱直接将府里的酒坛子给搬了过来,我吓一跳,连翘朝我挤挤眼睛,将小小的白瓷酒杯递了过去。
这喝法倒是奇特,拎起酒坛子往小酒杯子里倒,看上去不伦不类。我瞥了瞥他们,决定不去管,兀自闷头吃饭。
连翘只顾着自己讲,却不停地叮嘱赵偱喝酒。此次南下趣闻被她说得神乎其神,我吃完饭便听她继续絮叨。赵偱又喝了一杯连翘递过去的酒,微微皱了眉头。我怕他又胃痛,索性往他的空碗里夹了些菜。连翘看看我,狭笑道:“好了,今儿也累了,姐夫先去歇着罢,我与姐姐还有好些话要说。”
赵偱嘴角微微抿起一丝客套的笑意,应了一声:“好。”
我方打算起身送他,顺便问问刚才他与老夫人的谈话结果,连翘一把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起身。
我看着赵偱出了门,回过头问她:“你方才又搞什么鬼?”
她装傻一般挽过我胳膊,发嗲道:“好姐姐,这么久不见我,怎么还一门心思扑在姐夫身上呀?”
“别作怪,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敛了神色浅笑笑,起身拉着我往客房走。小厮将热水送来,我替她铺好床,道:“你赶紧梳洗了,早些睡,有什么话明儿一早再说。”
她将洗脚的木盆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咱俩一起洗呗。”
我拗不过她,陪她一道洗漱了,她又揪着我不放:“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今天你留下来陪我睡。”
“好。”我瞥了眼窗外,无奈应了她一声。
连翘钻进床里侧,将一床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总把你踹下去。”
“睡相那么差你好意思说。”我斜睨她一眼,正要熄灯,她半支起身,道:“哎——让它亮着吧。”
我将鞋子脱了,钻进被窝里,连翘也不说话,半晌幽幽道:“沅沅的事,我听说了。后来都没与你写过信,是因为我这个人会劝人但不会安慰人,我怕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刺|激到你。不过今天看你这样子,似乎走出来一些了,可还是和以前差了好多。”她翻个身看着我:“你呀,神游的毛病愈发严重。”
“是么?”我这么说着,神思又开始飘了。
“当然,你要相信你妹妹看人的本事。”她努努嘴,“说实话姐夫今天刚进门的时候,我差点就将手边的碗给砸上去了。自己的妻儿都周顾不到,真是太该死了。”她低低道:“姓宋的那女人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不清楚,自己即将远征还如此放得下心。你也是,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活该遭罪。”
她又摇摇头,说:“我不说了,继续说下去估计又要伤着你了。”她叹口气,望着床帐道:“不过与其看你变成怨妇,我倒觉得你现在这样好一些。以前赵怀宁走的时候,你已经性情大变过了,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那是你装出来的豁达,一旦再次动心在意,你就又输得一败涂地。沅沅的事让你对这个人更是爱恨交加,没办法,你中了他的魔障,你已经逃不掉了。”
她“啧啧”叹了两声:“动情的女人真可悲。也好,两个人暖和些。我呢,现在虽然还没消气,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和沅沅侄女没缘分见面,这事儿啊,也不能只怪一两个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只好想想以后怎么能过得更顺当些。不过姐姐——”她又翻过身来,盯着我道:“你其实骨子里也挺狠,剥皮抽筋这等事,只要借把力给你,你一样做得出来。”
“胡说什么呢?”
“哎、我可没胡说,你不记得以前教训邹家那小妮子的事啦?”她伸了手指头戳戳我,“可见你本性多恶劣,人家小姑娘就出言不逊一下,你就抄家伙吓唬人了。你是后来收敛了,要按着当年的路线发展,你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模样呀。对了——”她挑挑眉,凑过来:“听说姐夫要娶邹二小姐了?”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件事按理说外头根本还没人知道,这小丫头的消息倒是越发灵通了。
“你管我?”她微微扬了唇角,“我等着看好戏呢,邹家那小妮子,我非撕了她面皮不可。”
“好了,睡吧。”我欲起身灭灯,她伸了脚丫子踢了踢我的腿:“那你走吧,明天带你出去喝个茶。”
我拧眉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痞笑笑:“开什么玩笑,身边有人我绝对睡不着的,你还打算在我这儿睡?走吧走吧。”
“天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小丫头你又作弄我!
我无奈叹一声,起身披了外袍,转过身去瞪她一眼,她笑得一脸促狭。
出了房门我快步往卧房走,没有点灯。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索着将外衣搭在旁边的架子上,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
赵偱出乎意料地睡在里侧,我便在外侧躺下,伸手轻轻从背后抱住了他。暖意传来,有些许酒香浮动在清冷的空气里,我闭目浅浅叹了口气。赵偱忽地转过身来,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却依旧闭着眼。
我只当他是喝醉了,也不理他,继续睡觉,却听得他在耳畔呢喃道:“当真以为我喝醉了?”
“恩。”我懒懒应了一声。
他抵着我的鼻尖哑声道:“连翘今日杀气很重。”
那是自然,她还想将碗往你头上砸呢。我睁开眼,懒懒道:“又没人招她,她露杀气做什么?”
赵偱轻叹道:“我知道,她怪罪我没有尽到责任。”
他倒是心知肚明。我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要再提了。”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到如今再来追究是谁的过失毫无建树。身为母亲,护不周全自己的孩子本就是最大的过失,我想跨过这道坎,想永远将沅沅放在心底。我对不起她,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连翘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得想想如何才能过得更顺当,而不是怨天尤人做哀愁模样。
活得好好的,才是对往生者最大的慰藉,才是对那些不想让你过得顺心之人最响亮的巴掌。
他伸手从背后环住我,又握住我的手:“好了,睡吧。”
空气中这淡淡酒气让人睡意全无,我微微侧过身,问道:“陶里的事怎么说?”
“母亲那里谈不下来,明日我去一趟大合县,虽然阴阳先生说的话只是个幌子,也得先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拆了。”
“我怎么忘了你也不信这些东西。”我轻叹出声,“虽这样,也别起了冲突,有些事不是你我不信就可以无所谓的。对了——回来之后你都未去过西京大营,是不是军中有什么事……”
他淡淡回:“没什么大事。这帮弟兄从刀尖上滚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多歇几日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这几日也就闲着?”我才不信你歇得住。
他似有些玩味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不然呢?”
我重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躺好,颈间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一阵令人酥麻的触感自后脖颈传来,我嗓子有些发干。他的手探过来,我推了过去,低声道:“作什么怪?!”
他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道:“你说呢?”
就不该让他喝酒!
早上连翘竟带着阿彰过来敲门,赵偱穿戴整齐站在床边低头瞧了我一眼,拿过架子上的衣服,俯身拍了拍被子道:“起来了。”
说罢还偏头看了看门,再看向我时,一脸“你好意思不起吗”的表情。
我扯过衣服慢慢穿起来,隔着门同外面的连翘和阿彰道:“等会儿。”
赵偱看着我穿好衣服,仔细抚平了褶子之后,道:“我先出去了。”我坐下梳头发,听得外面传来的说话声,竟不知不觉走了神。末了还是连翘直接推门进来,拉着我便往外头走。阿彰跟在后头走了两步,突然止住步子讷讷道:“婶娘,阿彰还是在家看书罢。”
“你怂恿他出去玩了?”我抬眼看看连翘,折回去同阿彰嘱咐了几句,这才跟连翘一道出了门。
连翘耸耸肩:“小孩子家家如此不开心可怎么好。我看他挺有意思,也很是聪慧,真是可惜了,这么早就感受到人生无常,心境得多凄凉。算了,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今日请你喝茶,顺道喊了个人,你不认得,届时你当她不存在便好。”
这一大早的,到处是积雪,太阳慢悠悠地从东边露出个脸来,连翘拉着我上了马车,往她说的茶楼去。
我极少去茶楼,那地方是非和闲言碎语太多,不清净。伙计引着我们上了二楼雅间,连翘起身同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最近朝廷就是一只被惹毛了的狗,轻轻碰一下就可能会被咬掉脑袋。咔嚓——”她边说着还边做了个手势,“就像这样。”
“别乱说。”这样的话在家里说都不见得安全,别说在这种地方了。
她摇摇头:“可有人就喜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死生置之度外。想必这样的人,早就打算死了,所以才敢活在谏院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谏院?早就打算死了?我暗暗蹙眉,盯着她道:“你说的是——他?”
连翘轻扬了唇角:“只可惜啊,我也是才知道,他做这一切太枉然。认错爹实在是太可悲了。”
“认错?”她说成徽认错爹?
“起初我也当他是沈氏后人,想必他自己也这么觉得,然而——”她正要接着说,敲门声便立时响了起来,她收敛了神色,轻轻咳了一声,便看到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妙龄女子推门而入。
我方要起身,连翘在桌子底下暗暗踢了我一脚。我便老老实实坐着,看着那女子笑着在连翘左侧的位置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