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跃既不诧异也不惊讶。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还未涌上来。
看到电脑显示器上提示“火星空间站已坠毁”后，唐跃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蹲下来猛敲工作站的机箱，他觉得这八成是计算机抽风了，因为两分钟之前他还在和麦冬聊天，那姑娘还抱着毛绒狗一边笑一边打滚呢，怎么画面一跳就告诉自己空间站坠毁了？
这是少看了整整一季吗？
还是有人抽帧了？
“老猫，这破电脑抽了什么风？又死机了？怎么联络也中断了？”唐跃蹲在桌子底下戳机箱，扭过头来，“老猫你过来看……”
他忽然滞住了。
老猫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双眼瞪得老大，盯着正在疯狂弹窗报警的显示器，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诧异，震惊和不可思议，那双猫眼中流露出的灰色的绝望让唐跃心中陡然一颤。
“老猫？”
“老猫……老猫？”
老猫一动不动，没有作声。
“老猫……你怎么了？你过来看看这台抽风的电脑啊？哈哈……它又在吓唬人了……哈……”唐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骤然不安起来，“老猫？”
老猫仍旧不言不语。
工作站还在发疯似地告警，像是中了病毒，它这辈子弹出的报警窗口都还没今天一天多。
唐跃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老猫？你说句话啊，老猫？”
老猫把脸撇了过去。
唐跃不再搭理老猫了，他起身猛地抓起耳机，打开通讯系统，全频道呼叫联合空间站，唐跃的手抖得厉害，连续几次都按错了按钮。
“这……这里是昆仑站，呼叫联合空间站，呼叫联合空间站！听到请回答！”
“呼叫联合空间站！呼叫阿尔法！呼叫阿尔法！听到请回答！麦冬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麦冬！麦冬回答我啊！”
“麦冬！能听到我说话么？麦冬！”
老猫缓缓地坐下来，抱住自己的脑袋，唐跃心急如焚的吼声和电脑尖锐的报警夹杂在一起，但前者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显示器上的“NOSIGNAL”一下一下地闪烁，猩红色的字母分外刺眼。
它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世事无常的苍凉，现实有时候比戏剧更戏剧化，它和唐跃就好比是当年坐在卡纳维拉尔角的草坪上观看挑战者号发射的观众们，他们兴奋，激动，欢欣鼓舞，为那艘伟大的航天飞机的发射而庆祝高呼，甚至当事故发生时，都还没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悲剧的发生只要一秒，而在这一秒到来之前，没有人会相信悲剧会真正降临。
唐跃仍然在声嘶力竭地呼叫空间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唐跃逐渐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眶带着哭腔，回应他的只有电脑屏幕上机械的“NOSIGNAL”。
“为什么联系不上？”唐跃把耳机砸在桌子上，“为什么联系不上？”
“因为空间站坠毁了。”
“这不可能！”唐跃愤怒地抓住老猫的肩膀，嘶哑着喉咙，“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坠毁？两分钟之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两分钟之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两分钟前！它还一丁点问题都没有！”
“出问题的不是空间站。”老猫神色黯然，“是猎户座。”
“猎户座？”唐跃一呆。
“猎户座的动力模块发生了爆炸，这让它脱离了控制，对接机构断裂，飞船与空间站相撞。”老猫回答，它从电脑的告警中就能推断出轨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空间站上的传感器在停止工作之前把数据发给了昆仑站，“猎户座飞船的桁架像刀一样把空间站切碎了。”
根据老猫的复原结果，首先发生爆炸的是执行调姿工作的Raptor－05发动机，它引燃了三号推进剂贮箱，泄露的甲烷与液氧加剧了火势，大火把三号四号贮箱一起吞没，第一次爆炸让猎户座开始翻滚，并扭转折断了它与空间站之间的对接机构。
失控后的猎户座开始按照惯性侧滑，并沿途斩断一切阻挡物，包括空间站的桁架，太阳能电池板以及超级大臂。
与空间站相撞之后的猎户座姿态发生了变化，它的主桁架同样也在撞击中弯折，飞船像双截棍那样绕着中心翻滚，一头栽进空间站的充气舱里，这引发了第二次爆炸，一号与二号推进剂贮箱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再往下发生了什么老猫就不知道了，到此为止空间站的计算机停止了工作，通信系统和传感器基本上全部失效。
于是昆仑站的电脑基于现有条件判断空间站已坠毁。
“可是猎户座的发动机为什么会爆炸？”唐跃怒吼，“它为什么会爆炸？又是什么狗屁单粒子效应？又是地球消失引力影响？又是哪里钻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天体？它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为什么一点预兆都没有？”
唐跃歇斯底里，气喘吁吁。
他很愤怒，又很绝望，仿佛全世界都在和自己对着干。
“不是天灾。”老猫回答，“是人祸。”
“人祸？谁的祸？”
“我的祸。”老猫把头低了下去，“这全部都是我的错，猎户座会发生事故，是因为我篡改了猎户座的飞行控制程序……我不该设计什么脉冲节流程序，反复点燃火箭最后导致涡轮喘振，其实这点燃料省不省也无所谓，不影响最终结果，猎户座本身就是一艘用了几十年的老飞船了，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是我的自大和傲慢导致了当前这个后果，我要负完全责任。”
现在回想起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麦冬当时拉下的断路器闸门，骤然断路之后发动机涡轮泵崩裂，碎片击穿了管道和燃烧室。
之前女孩通过控制系统关闭发动机不成功，显然当时的发动机就已经出了问题。
唐跃松开了老猫，踉跄地后退，坐倒在椅子上。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里。
“你的意思是你的程序就有问题？”
“是的。”
“那么如果麦冬真的坐着猎户座二号飞船降落了，那她岂不是必死无疑？”
老猫沉默了几秒钟。
“就目前这个结果来看，是的。”
“可是我们的模拟测试全部成功了！”
“模拟测试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也无法喻示任何结果。”
唐跃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这个问题，如果我能编写出更完美的控制程序，如果我能再靠谱一点……”老猫低声说，“唐跃……我很抱歉。”
天舟37号的出现不仅冲昏了唐跃的头脑，也影响了老猫的判断，饶是以它这么谨慎精密的猫，都不小心大意了。
“不怪你，不怪你，不怪你，现在别跟我说话……”唐跃说，“让我安静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会儿。”
唐跃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因为悲伤还没来。
唐跃想早点哭，免得待会儿哭岔了气。
他从双手的指缝里望向显示器屏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出现在那里，笑眯眯地跟自己打招呼说嗨唐跃了。
开玩笑吧？
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地在那儿呢。
半个小时之前，她也活生生地在那儿呢。
十分钟之前，她都活生生地在那儿呢！
怎么现在就没了？
那么大一个人呢……
唐跃默默地坐着，愣愣地注视着桌面上的耳机，心底一片空荡荡，他无声地说：丫头，再跟我打一声招呼吧，就一声，一声就够了，求求你了丫头，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告诉我你还活着。
唐跃用力眨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
求你了丫头。
“唐跃……能听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