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电台,下一秒喊起来: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守在客厅里的两人同时霍然起身,神似两个在产房外等孩子出生的老父亲。
这一次失联可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尽管只有短暂的两个半小时,但也让白杨等人意识到目前现有的通信手段有重大欠缺。这是半夏与白杨的第一次中断联络,在这次有惊无险的意外后,白震王宁二人立刻把构建远程通信中继系统的任务提上了日程,与图像传输链路同步推进。
目前BG4MSR只有待在电台前才能与白杨通联,这就好比是固定电话,不能随身携带,无论BG4MSR去哪儿,她只有回到房间里才能对外联络。
老白是有过那种生活经历的,在白震小时候,没搬到南京市里之前,家里就花钱装了一部固定电话,那时村子里装有固定电话的人家是少数,左邻右舍可能就靠老白家那一部固话和外界通信,每次外面有人打电话进来找谁,白震爹妈就让他出门去喊人。
年幼的白震就出门跑到门前的晒谷场上,扯着嗓子高喊:“癞痢头——!有你电话嘞——!”
被喊到的人匆匆地赶过来,骂他一句没教养,然后跑进去接电话。
白震深知这有多不方便。
所以他们必须要把固定电话升级成移动电话。
让BG4MSR出门在外,随时随地都能和这边保持联络。
“……孟加拉虎雄性的领地范围一般在三十平方公里以上,最大能到八十平方公里,雌性小一点,二十平方公里以内,BG4MSR,听明白了没有?OVER。”
“听——明白了。”
白杨在絮絮叨叨地念资料,像是个搞填鸭式教育的老师。
拜老爹和赵叔所赐,他准备了足够全面的资料,既然BG4MSR平安归来,虚惊一场,白杨就立刻开始今晚的工作,他要在一晚上的时间里把BG4MSR教成她那个时代最顶尖的老虎专家。
“注意它的捕猎方式,孟加拉虎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外出捕猎,常用的猎杀方式是锁喉,因为它的咬合力特别强,会直接冲着猎物的咽喉来,大型动物被咬住了会窒息,小动物直接被咬碎脊椎,大小姐,你要注意,保护好咽喉啊,你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布岛族吗?他们就总是在脖子上戴满黄铜圈,把脖子拉得很长,或者你也可以试试洪家铁线拳,OVER。”
“BG4MXH,什么是洪家铁线拳?”
“洪家铁线拳!五郎八卦棍!还有十二路谭腿,并称《功夫》三巨头!简单地说就是在身上套铁圈……我的意思是你要注意做好身上的保护工作,OVER。”
“好,我注意。”
女孩答应得相当干脆。
“那接下来我再给你讲讲陷阱的设置方法。”白杨打了一个哈欠,桌上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两点,他很少熬到这么晚。
松开手咪,揉揉眼睛。
“困啦?”女孩问,“要不你先去睡觉?”
“不不,我给你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要不我等这么久是为了什么。”白杨摇摇头,“在这之前不能睡觉,OVER。”
说着,他从书架上取出风油精滴了一点倒在掌心,揉揉太阳穴,又翻开手里厚厚的一叠材料,一瞄封面,不知道哪位大佬把他学生的硕士毕业论文给丢过来了,题目是《栖息地与人畜活动缓冲带中孟加拉虎的野外习性对比研究》。
“那好,我听着。”
半夏乖乖坐好了。
白杨一边读材料,一边心里嘀咕,这帮动物专家可真热心,家底子都使劲往外搬。
从孟加拉虎的世界分布到它们的野外习性再到世界范围内人类与老虎的冲突实例,最夸张的是还有人为他计划好了一套完整的老虎捕猎方案,从头到尾,无所不包,从陷阱设计,到诱饵放置,再到地点选取、工具准备,以及最后在狱中争取减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白杨念得昏昏欲睡。
半夏听得津津有味。
“综上所述,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和老虎发生正面冲突,2016年北京八达岭动物园里就发生过老虎伤人的事件,一死一伤,原因是在园区里下车……嗯……老虎叼一个成年人就像叼一只鸡那样轻松……听到没有大小姐,你不可能干得过老虎的,它叼你就像叼鸡!”白杨放下手里的材料,再次强调,“不能和它硬碰硬,OVER。”
“好,不和它硬碰硬。”
半夏答应得很干脆。
白杨倒一愣,“真的?别和它正面冲突,答应我了?OVER。”
“答应你了。”
“保证?”白杨问,“保证不莽撞?OVER。”
“我保证。”
白杨心说这倔脾气的大小姐今晚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要是能保证不莽撞行事,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孟加拉虎的活动范围特别大,只要它离开了梅花山庄附近,BG4MSR的生命安全就不会遭受威胁,在白杨看来,她完全没必要和老虎过不去。
“希望我们找的这些东西都派不上用场。”白杨说,“那是最好的,OVER。”
“可是这花了你们很多时间和精力诶。”
“没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白杨说,“和你的个人安危比起来,我们花的这点时间费的这点力气算什么呢,OVER。”
“好,那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白杨一怔。
“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们所做的全部变成白费力气呀。”
女孩在那头咯咯地笑。
白杨呆住了。
“我……我没明白……”
“就是说,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啦,派不上用场,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问题已经解决了。”半夏解释,“你们白费了力气,有没有觉得开心?”
“什么?”
白杨瞪大眼睛。
“你忘了OVER。”
“O……OVER。”
“那头老虎已经被我干掉了,就在今天下午。”半夏接着说,“所以危机解除了,BG4MXH,你的努力全部都白瞎啦。”
“那……那你不早说!”白杨瞠目结舌。
这姑娘早就搞定了问题,却不告诉自己,让自己大半夜地不睡觉在这里絮絮叨叨,简直像个傻子。
“你忘了OVER。”
“O……OVER。”
“想跟你说话听你的声音,不可以啊?”女孩很狡猾。
“你……这……”少年的脸顿时就涨红了,手足无措。
好在对方看不到。
“虽然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我还是想听你把话全部说完。”半夏说,“如果你准备了这么多却不能讲给我听,那才叫全部浪费,你现在讲完了,就算圆满完成了所有工作,其实没有白费,你说对不对?”
白杨放下手咪,身体松垮下来,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这真是个好消息。
但他好奇女孩是怎么做到的。
“BG4MSR,你说你把老虎干掉了?怎么办到的?你是林黛玉?你也能倒拔垂杨柳?OVER。”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BG4MXH,你让我别莽撞,我可以办到,但有时候你架不住对方莽撞啊。”半夏悠悠地说。
让我们把时针往回拨八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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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小时之前。
在仅仅一米的距离上,生物本身之外的特征被大大缩小和抹平,此时此刻,对峙在灌木丛里的并非一位具有高等智慧能掌握科技力量的人类和一头茹毛饮血的凶悍野兽,而是两个位居食物链不同位置的哺乳动物,就像故事中匹夫一怒,伏尸两具,血流五步,天下缟素,在一米的极近距离上,一个帝国的强大军队无法抵挡一个刺客的图穷匕见,人类花了几千年建立起来的辉煌文明也干不过老虎花了几百万年进化出来的尖牙利齿。
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孟加拉虎散发出来的是直击生物本能的危险气息,那腥臊、浓厚、扑面而来的气味能让任何生物望风而逃,这是刻在DNA中的恐惧,百万年前的祖先曾直面这种恐惧,他们把这恐惧延续下来,隐藏在半夏的身体里,让半夏手脚发麻。
看到那只焦黄色眼球的瞬间,女孩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会吓得动弹不了不是说着玩的。
霰弹枪在手边的草地上,距离自己的左手大概三十厘米,但半夏不敢去拿,因为霰弹枪太长,要开枪动作太大。
而老虎距离自己只有一米远。
半夏毫不怀疑它只要轻轻一探头就能叼住自己的脖子,一甩头就能碾碎自己的脊椎,它要杀自己比杀一只鸡困难不了多少。
它之所以还没动是因为它在观察自己。
这个世界上残存的人类太少,老虎面对没怎么见过的生物总要先谨慎地观察一下。
双方短暂地僵持了几秒钟,孟加拉虎伏在灌木丛里,半个身体都被茂密的枝叶掩盖,只能看到头和前肢,黄白渐变的皮毛、粗重浓密的黑色条纹、还有一张大到可怕的脸,都和半夏想象中的一致,但又比想象中的要吓人得多。
它的体型比女孩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原来这东西这么大。
好大啊。
这是半夏的大脑恢复活动之后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被一头老虎盯住绝对不是什么好体验,那只眼睛里看不到生物该有的感情,仿佛是一具猎杀机器,对于绝大多数生物来说,这大概率是它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张面孔。
太阳即将落山,孟加拉虎的身体隐藏在居民楼的阴影里。
半夏注意到它另一只眼睛是瞎的,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从上而下地贯穿半张虎脸。
果然是当年袭击老师的那头虎,它的一只眼睛就是被老师用匕首刺瞎的,难怪这头虎莽撞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它的眼神不太好。
半夏盯住它,慢慢地往后挪,把距离拉开。
老师曾经说面对大型猛兽,无论如何不能慌张地转身逃跑,老虎也好,豹子也好,棕熊也好,逃跑会激发它们的猎杀本能。
跑得越快死得越快。
半夏一动,孟加拉虎也动了,它收回前肢,把自己的上半身缓缓支撑起来,紧接着后半截身体也离开地面,皮毛扑簌簌地和灌木丛摩擦。
它往前迈了一步,试图与女孩拉近距离,没人知道这头虎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可能是要扑上来也有可能是要绕道走人——也不可能会有人知道了,因为下一秒一颗9毫米口径覆铜钢芯弹头从它额前侵入,在它的颅腔内翻滚,把脑组织搅成一团血水渣滓,最后击穿颅骨带着深红色的浓稠浆液从后脑穿出,留下一个直径将近五厘米的不规则大洞。
“砰!”
8克重的弹头在出膛后有每秒近四百米的初速,在空气中飞越两米的距离只需要0.005秒,死亡在五毫秒内降临,没有任何生物躲得开,枪声震耳欲聋。
声波在老虎死亡后才来得及扩散,在小区围绕一圈的居民楼之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砰!”
“砰!”
“砰!”
“砰!”
接下来四秒内四发子弹射进老虎的身体,一发击中头部,另外三发打中它的脖子和心脏,每一发都相当致命,半夏手里的枪不是为打猎设计的,但在区区两米的超近距离上巴拉贝鲁姆手枪弹有足够的威力爆掉大型猫科动物的脑壳。
半夏这辈子拔枪也不可能再有今天这样快了,西部传奇牛仔快枪手的生死决斗不过如此,她单手握枪,开了第一枪,接着抬起左手托住枪柄开了接下来四枪,单手持枪打不准,好在距离足够近。
半夏第一枪就解决了对手,又扣住扳机打出去四发子弹,确保杀死,才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孟加拉虎的尸体伏在草地上,深黑色的血液慢慢地从它的皮毛底下渗出来,染红了绿色的草叶。
少女慢慢地后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大口喘息。
她的两腿没有力气,软得就像是棉花。
手枪也掉在地上,她的双手抖得拿不住枪了,颤抖从双手蔓延到肩膀,肩膀蔓延到腰腿,再到全身,最后半夏浑身像打摆子似地发抖,还恶心想吐。
刚刚那几秒的行动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半夏躺下来,躺在草地上,就躺在那头老虎尸体的身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和血腥味,她什么都不想,也不想动弹,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都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女孩慢慢阖上双眼,她想睡一觉。
“老师。”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