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玛丽的太阳
〔“你真当我在这里就安全了?别忘了有人可是死在这里,被挖了眼珠子绑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别有用心。”她笑吟吟拿起女祭司牌道,“你瞧,这牌都讲了,我得会会各路神灵,莫在一个鬼身上吊死。”〕
【1】
车到逊克县的辰光正值中午,然而天仍是暮晚的颜色,一举头便是满目阴沉。火车窗户外沿上挂着的那一排冰棱浑圆粗壮,发出幽幽的光。夏冰直觉得脚趾都要冻掉,又舍不得将那双厚到离谱的重皮靴脱掉,生怕扯得不当心,连脚趾骨都掰断而不自觉。事实上,南方人并不畏惧北方的干冷,无奈“心魔”作祟,见到这样的冰天雪地便有些惶惶的。
杜春晓也眉头紧皱,裹着一件羊皮大袄,内里还包有两层棉褂并一件贴身毛线衫,身材肿出平素两倍有余。然而她眼神还是兴奋的,精光四射,这份灼热感烤得周边人愈发生出些寒意来,因她面对火车因风雪阻行而停滞这件事,表现出的欢愉显然不太正常。唯夏冰懂她,未婚妻并非喜自己被困半途,却是喜车轨上那一堆十余尺高的“雪山”里竟挖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具很长的尸身,穿着缝制粗陋的熊皮袄,一头蓬乱的赤发盖在额头上,脸上的毛孔很粗,鼻尖上全是黑色细点,面颊的雀斑在融化的雪水里闪闪发亮。
“是个红毛鬼子!还是女的!”
夏冰刚喊出口,便被杜春晓打了嘴巴:“你可是要自讨苦吃?这里正挨着俄罗斯的地盘,一路上大小几十个屯子都是中国人与俄国人混住的,你若再嚣张些,恐怕‘红毛鬼’三个字还没讲齐全就被剥光了丢在冰川里冻死,下场可不比从雪堆里挖出来的那个俄国女人强些。”
话毕,杜春晓便缩着脖子围着那尸首又转了两圈,突然笑道:“怎么都在这里半日了,还不见巡捕呢?”
身后一位面孔发白的列车员咬牙切齿道:“刚刚列车长已去找人了,这边村落太多,偏偏车子停在半道上,也不知死人是哪个屯子的,归哪里管。只能就这么耗着了!”
夏冰登时有些急了,吼道:“这可是人命,怎么能就这么耗着呢?!”
那列车员正欲回辩,却被杜春晓以一记长叹封住了嘴,她正色道:“这里也算半个荒郊野岭了,要找个管事的,的确是不容易,但死者总是要敬的。”
“敬什么呀?现在要紧的是把雪铲干净了,尽早上路!”那人用怨恨的红眼剜了一下尸体,便转身走了。
夏冰探出车窗望去,见车头处果然有十来个列车员在铲那雪堆,因气候干冷,雪块全无自行融化的迹象,只有周遭人呼吸的热气与手中那把铁铲将它渐渐抹平。他不由皱眉道:“估计到黄昏时分,车子便差不多能动了。可这个死人又该何去何从?”
“到时指定是将死人随便丢到路边了事,难不成还带去英国?”杜春晓依然绕在尸体旁边不肯动,那些一度因好奇而在安置尸首的车厢内探头探脑的人早已走得精光。此刻对它感兴趣的,唯有杜春晓与夏冰二人。他们已在尸首旁站了半日,夏冰想起行李还堆放在硬卧铺上,生怕被盗,欲转身折回,杜春晓却道:“要不然,咱们算算这尸首的去向?”
话毕,竟自顾自地将塔罗牌在盖了灰色毛毡的尸身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来,夏冰当下有些舌头打结,颤声劝道:“你这样对她,不大好吧!”
“恐怕等一下车子能动了,才‘不好’。”杜春晓冻得通红的鼻尖在暮色下格外刺眼,“他们会抛尸荒野,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下了车,众旅客也不过各奔东西,多半都是老死不相往来,谁还会牵挂一个不知名的死人呢?”
“这断不可能吧?!”夏冰惊道。
杜春晓也不搭理,径直翻开了第一张牌。
过去牌:正位的恶魔。
“死者生前遭遇魔鬼般的人物迫害,不得已才逃到这儿来,却不想依旧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如今也果真入了魔道。”
“遇上什么样魔鬼般的人物了?”夏冰难掩好奇。
杜春晓却神秘兮兮,莞尔道:“你但凡在上海那会子多读一些外文报纸,就晓得俄罗斯如今是什么恶魔在作祟了!”
接着翻开现状牌——逆位的愚者,正位的力量。
此牌一出,她竟拍手乐道:“可了不得了!果然还得咱们这些聪明人来做件好事!”
“什……什么好事?”
“把这位姐姐搬出去,安置个好去处。”她边讲边用力拍了拍软绵绵的尸身,仿佛在拍打一匹驯服的母马。
“搬出去?安置?咱们?”
“咱们”二字一出口,夏冰已生出悔意来,因心里隐隐觉出多事的未婚妻要干出什么事来。
“所以呢,当下最要紧的是找个落脚的地儿,比如一个春暖花开、无恶人横行、有神庇佑的丰饶之地……”
她边讲边翻出未来牌——正位的太阳。
“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把这死人抬走?”夏冰此时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阻止杜春晓发这个疯。
她却理所当然地点头:“没错,咱们也只有这条路好走。”
“为什么?”
“因为……”她缓缓抬起头,用几近怜爱的眼神抚摸他已被焦虑削得愈发尖长的面颊,一字一句道,“咱们的行李被偷了,到了英国也只能做乞丐,不如利用这死人帮点儿小忙,捞些盘缠,否则真不晓得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夏冰瞬间头皮发麻,也不说话,转身便往自己的卧铺那边跑,不消两分钟又折回来,表情又惊又怒,吼道:“何时被偷掉的?怎的也不告诉我?!”
“刚才去了一趟厕所,路过咱们的铺,抬眼便看见架子上空了,找了一阵找不着。火车上最多的便是三种人:跑单帮的,逃饥荒的,偷东西的。是祸躲不过。”
杜春晓轻飘飘地说完,便继续垂头理牌,一大把沾了水雾而显得有些“疲软”的塔罗牌在她手里“噼里啪啦”地挤成一个长方块。
黄昏时分,杜春晓与夏冰已坐上一辆敞篷的破马车。他们相对无语,中间横放着一具女尸,尽管空气有被低温凝固住的嫌疑,一股子牛屎味儿还是塞满了二人的鼻腔,踏在脚下的几块木板上满是潮湿的黑印。之所以发展到这样荒唐的境地,皆因杜春晓自作主张,先行允诺暴跳如雷的未婚夫能在这里添备些衣物被褥之类的必需品;再则便是去向列车长哭天抢地了一番,说是认出这死人原是她一个远房亲戚。众人觉得她确是古里古怪,在停尸的包厢里留过大半日,虽仍觉得一个红毛鬼子与这中国女子之间的所谓“亲戚”关系略显蹊跷,却也松一口气,因不用做弃尸这样残忍的事,于是装模作样安抚了一番,便掏钱雇了马车将他们连带死人如送神一般送走。赶车人起初不肯拉死人,列车长还硬塞给他十块钱,强行将尸体装了上去,对方无奈之下只得允了。不过一路上脸色仍不大好看,阴沉了半日才松开。杜春晓倒也没有尴尬,反而笑嘻嘻地问那毛发蓬乱、套一件灰鼠大氅、腰间缚了把草绳的壮汉车夫:“师傅可知道附近哪个屯子有教堂的?”
那车夫也不说话,只鼻眼里发出长长一声“嗯”来,附带点了点头。想是脾气极大的一个人,为混口饭吃只得将什么都忍下来了。杜春晓忙道:“那请师傅把我们带去那教堂便可以,有劳了!”
有了目的地,马车便行得愈发急了,想是急于摆脱这一车子的晦气。扎了稻草的车轮在结冰的地面上辗过,每滚一次都似有滑出去的危险。沿路只见白茫茫一片雪原,好不容易看到类似村落的地段,十多个干打垒①零零散散筑在那里,也有略齐整一些的砖房,顶上的烟囱内正排出一缕笔直的轻烟,有气无力地在空气中扩散。夏冰每每见到有人烟的地方,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便放下,可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迹被马车远远甩在后头的时候,他又凭空生出许多的绝望来。一路上他心情如此起起落落,终于在崩溃之前到了真正热闹的地盘,有人声鼎沸,有暖热的街边包子摊,有看似秦楼楚馆的精巧建筑,更有一路站开、挂满满一架动物的皮毛、高声大气与行人讨价还价的俄国人……
『①用土墙盖的房子。』
马车驶入一条名唤“游明”的街道,空气霎时也变得温暖了,夏冰绷紧的头皮也慢慢松开,还哼起了小调。与先前的荒芜相比,这里确实宛若天堂。只是杜春晓却皱紧眉头,喃喃道:“恐怕……我们来错地儿了。”
【2】
庄士顿已经失眠五夜了,但他依然起得很早,用黑色教袍将头发裹住,以抵挡如刀刃切割面颊一般的寒风。其实他完全可以在讲早课,抑或布道的辰光将头帽除下,露出一头漆黑如墨的新鲜短发,它们像新草一般植在头皮上,有些许迷香的味道,熏衣草气息从麻布教服的每个缝隙里钻进钻出,与倾心于它的人玩捉迷藏。每日清晨,庄士顿都会用修剪成圆形的指甲划开圣经上的一些纸张,它们因他的虔诚而遍体鳞伤。可恨他本人浑然不觉,只顾低下清俊的头颅念颂每一段关于“人性本恶”的传奇,中间偶尔抬起眼来,便有人惊讶于他的黄皮肤与深褐色眼珠,鼻梁隆起的高度恰好介于少年与老年之间,下弯的唇角上方那两道深重的法令纹却偏要诉说凄凉,于是他的年纪便成了谜。
今朝的早课,气氛愈发压抑,若望为他端来的洗脸水里飘着一瓣枯叶,他本想责备两句,然而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只是草草将叶子捞出来,丢在脚下。若望蹲下身子把它拾起来,并告诉他:“那是夏天风干了的玫瑰。”
“为什么要泡在这里?”庄士顿竭力压抑他的烦躁。其实不用刻意调整,他都有一腔温柔的声带,喜怒哀乐从嗓子里出来就都是祥和。
若望吞了一下口水,回道:“听说这样可以让干花重生,结果还是黑的。”
庄士顿将叹息忍在腹中,只挥手让他出去了。梳洗完毕,自寝屋走向礼拜堂的中间,他看见安德肋背着一张铁床也往里走。这孩子每天都吃得很少,然而力大无穷,仿佛是神赐予他降生之后的独有优势,尽管只有十三岁,个头却比一般孩子要高出许多,所以做衣服很费布料。庄士顿总是把其他孩子用过的旧棉衣改一下,缝制成宽大的棉袍让他过冬。所以这里每死一个孩子,安德肋粗眉大眼的面孔上都会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能添新衣裳了。庄士顿没有拆穿他秘密的残忍,他只希望《玫瑰经》能唤起安德肋的“同伴意识”,可惜收效甚微。
“安德肋,都准备好了么?”
庄士顿故意在这孩子正艰难地跨过礼拜堂门槛时叫住他,他就是想让他在天主脚下跌一跤。孰料对方却站得极稳,甚至吃力地回过身来,铁床的两个床脚擦过右半边镶有橄榄枝铜饰的大门,那张床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似的。在庄士顿眼里安德肋已成为一只背上长脚的怪物,“怪物”佝偻着身子,对自己的神父挤出一丝笑容:“只等若望的花了。”说完,遂小心地回过身,走到布道台前。多默与犹达上前助他将铁床放下,他们熟练地在床上垫好毯子,铺上白床单,再将玛弟亚压在床单上。玛弟亚脸上始终被白布蒙着,庄士顿能听见他空洞的后脑勺与铁架碰撞的“咚咚”声。他觉得那声音沉闷且刺耳,便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多默将玛弟亚的头颅放平整,便走下圣坛,向庄士顿画了个十字,庄士顿没有举起胸前的十字架让他亲吻,而是直接穿过他身边,走到犹达跟前,抬起手抚摸了他的前额。犹达脸色通红,胸腔发出“呼呼”的声音。
“去喝点儿冰糖水。”庄士顿拍了拍犹达的肩,犹达强笑着摇头。他大抵是圣玛丽教堂最懂事的孩子,从来没多要过一个窝头,也没添过一次粥,领取圣诞礼物时总排在最末一个。他突起得像螳螂的鸡胸与下垂的眼角令庄士顿想起童年死去的弟弟。
“没有冰糖了,神父大人。”犹达气若游丝,但还是坚持要操办玛弟亚的葬礼,他甚至主动承担起清洗玛弟亚面部的工作。
“若望呢?”庄士顿面向正在清扫地面的安德肋,对方抬起高大的身躯,门外灰暗的光线即刻被挡住了大半。
“神父大人,您刚才问过了,他去拿干花了。”安德肋总是比其他孩子性急一些,所以讲话很直。
庄士顿的嘴角于是愈发阴沉,他走到造型僵直的玛弟亚跟前,轻轻挑起蒙面的白布。阴影下是一张干瘪皱缩的脸孔,虽然已经洗过了,可还是能看见下眼睑与唇皮上青紫的勒痕,眼眶内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令死者好歹有了“五官端正”的尊严。
※※※
杜春晓与夏冰拖着死尸往教堂里走的时候,天只些微降了点雪,因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冻得两人抱作一团,所以一大早便有些恍恍惚惚的。尽管到了目的地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先前被强压在体内的疲累却不识相地爆发出来,于是他们干脆把死人拿毡毯裹了一下,绑上绳子拖至圣玛丽教堂门前的吊桥。这教堂周围被挖了一圈水渠,底下的水已结冰,断无可能溺死人,但冰层极浅,因而渠沟便有十几米深,也不见底,于是少不得还得踏过吊桥,拍响教堂大门。
夏冰拍得手掌又红又痛,大门仍然紧闭,上头雕刻的两个天使用忧伤的眼神互视着。杜春晓摇头叹息,遂抓住大门右侧一根垂下的粗绳晃了两下,一阵清脆铃音划过结冰的空气。随后只听得“喀哒”一声,宛若垂死老妪奇迹般的睁眼,那门竟开了,门缝内摩擦发出嘶哑的号叫,夏冰直觉一阵牙酸。
门后站着的是一个性别糊涂的“白人”。
这个人面无表情,怀里抱着一个钉制粗糙、缝隙极大的木头箱子,面庞白如纸张,只一张粉色的嘴唇洒落零星白斑;长睫毛与眼珠子亦淡若白夜,只瞳仁里渗出割破指尖般流淌的一缕碧绿“血丝”;雪般的碎发留至颈下,好似从未仔细修剪过,长长短短落满额际,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鼻线至下巴的弧度勾勒得精细绝伦;身材纤细,哪怕被粗厚的黑长袍罩着,依旧能读出里边单薄的曲线。棉袍下摆处露出蹬草鞋的赤足,脚趾尖呈紫色,脚下点点血迹,沿着小径一路远去,好似他身上某个部位破口了,边行边流出鲜红色的生命汁液。然而仔细一看,却是落在薄雪上的干枯玫瑰花瓣,在冰霜的怀抱里逐渐僵硬、发黑。
“愿主收留我们,阿门!”杜春晓急匆匆自头至胸画了个十字,对方却不急不缓,放下木箱,道:“我们这里已经在举办葬礼了。”
是男人的嗓音。
确切地讲,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牵住绳子,裹尸毯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连绵不断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长条灰毯包住的东西,似是猜到了内容,不由得后退两步,抱着箱子转身小跑,穿过小径进了礼拜堂。那石径路两边的矮冬青已被雪盖住,不见本色,冬青后头那一片更是残枝败叶,稀稀拉拉竖在那里,依稀可辨是类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晓见那少年跑了,只得牵住另一头绳子,与夏冰一道拖着死人前行。行至礼拜堂门口,已是气喘如牛,白雾喷得满头满脸,头发丝上、眉毛上沾满细密冰霜。因门槛有些过高,两人已无力将尸体抬起,只得愁容满面地看着里边的情形。
那位开门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面蒙白布的尸首旁边摆花,动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将死人用干花埋起来,空气中弥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个同样着黑袍的孩子,铰了干净的锅盖发,正在一旁吟唱圣歌,声音细细小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弹奏风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键便自指间掉出带“噗”声的伤感音节。
神父对两位不速之客略点一点头,继续他的演奏,少年们也似乎未受半分惊扰,依旧神情严肃地唱歌,喉咙又干又哑,一听就知是没吃饱饭。杜春晓与夏冰只得等他们唱完,走过冗长的仪式,洒圣水,在告别礼上大呼:“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领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艳红干花跟在后头,其余十位少年将铁床连同尸体抬出礼拜堂,却被另一具死尸挡住。神父略为犹豫了一下,整个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气氛登时变得尴尬起来。夏冰只得满面通红地将自带的死人往旁边挪了挪,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这些教徒眼里已没了他们与尸体,直至将尸体不装棺木便埋进钟楼后头的坟地。那里插有几十个木制十字架,每个上面都只简单刻了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为难死者,戏弄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位来这里是?”庄士顿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总算搭理了杜春晓。
“想请天主收留这位死者,让她早日进入天堂。”杜春晓倒也没有造次,说得极为礼貌。
庄士顿脸上浮过一丝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适合举办天主教的殡葬仪式吗?”
“我们会付钱,请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们还想在这里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车来的时候再离开。可以吗?”夏冰实在不想说谎,只好引开话题,请求留宿。
“你们……最好还是找一家客栈,我这里不方便。”庄士顿看杜春晓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儿为难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关爱。
“我们也想,但钱不够。”
的确,夏冰将一半钱放在大衣内袋的皮夹子里,另一半却藏在皮箱底部的夹层里,原是为怕被偷钱包而降低风险,却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财物。再要住客栈,对他们来讲实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晓的福,他已经深谙“占人便宜必须厚起脸皮”这一处世秘诀了。
所以那抱着干玫瑰现身的少年若望领他们搬进所谓的客房时,也没有丝毫亲切可言,对付“无耻”之徒,自然不必那么客气。夏冰只能硬着头皮不吭不响,杜春晓却像是嫌还不够过分,竟拉住那少年不放,一个劲儿问他:“怎么来这里当教徒的?”“家里原是哪儿的?”“父母里头哪一个是俄国人,哪一个是中国人?”“原名叫什么可曾记得?”
“叫天宝,是你的亲儿,你忘记了?”
若望只给杜春晓一个背影,冷冷回道。
【3】
杜春晓与夏冰入住的是钟楼后边一间红砖砌造的希腊十字平顶式两层楼,每层六个房间,一楼每间住两个少年,因玛弟亚去世,房内如今只留若望一人。二楼是图书室与庄士顿的卧房,剩下四个房间,已拨出最西边的一间给杜春晓与夏冰来住。天寒地冻,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小炉子以供烘烤衣裳和取暖。只可恨炭价太贵,教堂舍不得这笔花销,所以除了体弱多病的多默睡觉的时候还用炭火取暖,其余的人一律每日都要想方设法扛过漫漫冬夜。
若望那句“是你的亲生儿子”已将杜春晓轰得七荤八素,所以那一夜她脚踏汤婆子,炉子里点上枯柴生火也不顶用。夏冰更是咬牙切齿,将一双冰硬的脚紧紧缠在杜春晓的大腿里侧,他们便是如此互相折磨,互相取暖。
“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说得那么肯定,讲你是他的母亲?天宝,亲儿,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顺口编出来的!”他话虽问得急切,腿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迹象,仍是树藤交缠,密不可分。
她也知道他冷,又想听一个舒服的解释,也只得笑道:“按理讲,我要生出这般大的娃娃来,亦不是不可能。只是怎么偏生了丢在这里?”
夏冰被她这一撩拨,反而激起了怒气,索性挣开双腿,折转身坐起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对这一带熟得很,想是从前去英伦留学时经过这儿的,一看那孩子的眼珠子就晓得他不是纯正的中国种,可是你与哪个红毛鬼子有过脏事儿?!”
这一怒,反倒将杜春晓气笑了,她趴在他肩上,将一对豪乳顶其后背,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若真有疑心,明儿我们再找那小子来问个清楚不就好了?早知你今晚没打算安生,刚刚就不该放他走的。”
见对方没有半点松弛的意思,她灵机一动,又指了指墙壁,提点道:“再说了,你不睡,也别吵得隔壁的尸首不得安生呀!”
夏冰这才想起旁边的房间里还摆着带来的女尸,当下恐惧便盖过了愤怒,何况那绵软触感已隐约浪出他的火来,于是干着嗓子躺下,依然拿下半身绕住杜春晓,瞬时暖流在每个血管里蹿动,于是两眼跟着迷糊起来,半个时辰不到,终于沉沉睡去了。
※※※
圣玛丽教堂在暗夜笼罩下愈发多了些死气,钟楼左侧的墓地与右侧的居所两两相望,风扫过每一个台阶,在枯萎得只余光枝的玫瑰前张牙舞爪。杜春晓只披一袭如红玫瑰颜色的长睡袍,赤足踏过两侧种有矮冬青的小径,脚跟在坚硬凸起的石板上磨到失去知觉……钟声蓦地响起,刺破耳膜,她回头望住天空,一轮鲜红色圆月正咧嘴痴笑。
“赎罪……”
那声音吻上她的后颈,她不由得浑身发冷,再转身去看,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只余她长到过分的拖影。那影子乱发狂舞,已辨不清原形。她只得硬着头皮往那钟楼而去,因对那敲钟人充满好奇。她踏过两层的住所,透过窗户看见庄士顿赤裸上身,正接受十位少年对他的轮流鞭挞,于是他背上绽开了无数的红玫瑰。若望将自己埋进干花里,只露出一对灰白眼珠,嘴唇与缺少生气的花瓣颜色一致……坟地里每一个十字架都在尖叫,宛若婴儿发脾气时的歇斯底里、脆弱、急促。无数惨白的头颅自地面伸出,他们都睁着一对流泪的大眼,互相啃咬脖子,或向杜春晓挤出狡黠的微笑。
她只得撩起睡衣下摆,从那些打得不可开交的头颅边踏过。这里的泥地异常松软,像踩在冻过的沼泽上。钟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她前进,又似乎是嘲笑。她咬紧牙关狂奔,不再看地上的死灵,终于来到钟楼下。
往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困难,因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改用爬行,手掌抓过每一层阶梯边缘,终于抵达楼顶。果然见一个人正奋力撞钟,身材瘦小,架一副眼镜,全身被血液洗成绯红。
是夏冰!
“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儿子?”夏冰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突然收紧!
杜春晓体内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开始只是面孔发烫,很快便有一种唤作“灵魂”的东西正迅速脱离身躯,登时手脚发麻,指甲在夏冰的手背上狠狠抓挠,耳边却响起指甲的爆裂声……
“救……救……”
猛一睁眼,仍是在一片黑暗里,所幸炉火未灭,只是气味开始刺鼻起来。于是她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将掐住脖子的那个人唬了一跳,手劲不自觉便松了。她便抓住那一线生机,反掐住对方的脖子,自己的压力遂又减轻了一些,于是想到要用腿踢,才发现那人是整个扑在她身上的,下盘根本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她竭力挤出一点儿动静,突然身上一松,发现夏冰已将对方压倒在地,两人正厮打得起劲。她忙不迭翻身爬起,听声响估摸着能纠缠上好一会儿,便趁这当口点上蜡烛,只见夏冰已将来人死死压在身下,两只手揪住一头如火焰一样红的乱发。
“咦?是……是咱们带来的那死人!”
杜春晓这一说,将夏冰彻底吓到手软。他触电一般从对方身上跳起,闪到墙角不停喘粗气,因眼镜放在桌子上没戴,所以眯着一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死人”顺势站起,雀斑密布的面孔逼近杜春晓,对着她一阵乱吼。
“啊……巴!巴!啊……啊啊……啊巴!”
夏冰此时已鼓足勇气,复又扑向“死人”,抄她腋下,将她狠狠制住,遂兴奋地喊道:“她讲的是哪国话?俄国话?”
“不是。”杜春晓摇摇头,已平息了惊恐,她缓缓坐下,道,“她是个哑巴,哪国话都说不出口。”
“啊巴!”
“死人”果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仿佛在迎合杜春晓的推断。
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打开一看,庄士顿与他的十一位教徒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庄士顿手中拿着一把猎枪,十一位少年则各自手持烛台,摆出防范的姿态。
“怎么了?”
当庄士顿看到一个大胸脯的红发女人被绑在自己的居所时,他的不快显而易见。
“是我们带来的尸体,现在居然死而复生了。怪道之前我摸着她怎么软塌塌的……”杜春晓看着用之前捆尸的麻绳绑成粽子似的“死人”,眼神不由得又开始放空了。
“那……那她是谁?”庄士顿面色铁青。
杜春晓笑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她现在就叫阿巴。阿——巴——”
她对着那女子一字一句道,好似在教她,对方果然也回给她“阿巴”两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目的?”
庄士顿已经是“逐客”的语气,杜春晓反倒不正经起来,当下笑嘻嘻回他:“原本只是让有神灵的地方给无名尸下葬,也算积了阴德,我们也顺便落个脚。未曾想果然到了有神灵庇佑的地方,死人还能复活!这也罢了,我竟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宝。”
正说着,她已将手指向庄士顿身边穿着白睡袍的若望。若望一声不响,只用一对鬼魅的双眸回瞪她。
“他是不是讲他叫天宝,是你的亲儿子?”庄士顿的语气略有缓和。
“没错。”
“这孩子可能是受了魔鬼的诅咒,脑子里都是奇怪的念头,他对每一个进教堂做礼拜的女人都会说同样的话,所以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解释倒是令杜春晓与夏冰都吃了一惊,因那少年外表过于灵秀,完全不像罹患痴呆之症之人。
“总之,我只留你们三天,三天之后火车一到站,你们马上就走,包括这个女人,也请带走。愿主保佑你们。”
庄士顿冷冷地在胸前画过十字,便转身离开,十位少年跟着散去。唯有一位下巴丰润、鼻尖上翘、长了一股甜相的少年,偷偷回过头来冲杜春晓挤了一下眼。
第二天她才知道,那少年叫费理伯。
【4】
十三岁的费理伯时常沉浸在幻想里,在圣玛丽教堂长大的孩子倘若不懂动脑筋自找乐趣,便很难生存。所以每个周末是他收集意淫资料的关键日子。他会一脸庄严地站在忏悔室外,手捧圣杯,偷听木头箱子里断断续续传出的秘密。姓宋的油坊老板娘把逃难来的苏联少女收为仆人,某天她却不慎跌落油缸淹死了;精通打猎的俄国莽汉安洛夫一夜之间输掉了卖熊皮的三百块钱,换来妻子一通臭骂;做皮肉生意的混血女人乔苏年过三十额上便有了皱纹,于是反复询问耶稣是否对她动了怒……庄士顿将他们的秘密与恐惧一一收罗进耳孔,这两只装满口水的耳朵在烈阳下能看见细密的绒毛。费理伯怀疑它们像忏悔一样种遍他的全身,因此每晚神父都要用鞭子将它们抽落。不晓得为什么,他每每看到乔苏肥大的屁股,左右手各缺一根拇指的褐色缺口,以及她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孔逐渐收缩变形,心便不由自主地痛。她宛若一只愈捏愈扁的烟纸,曾经的花红柳绿还看得出来。那件仿佛盘古开天以来便穿到烟街柳巷闯荡的狐皮袄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曾经雪白的围领上沾了诸多蹊跷的污斑,将原本松软的毛发结成尖锐的痂,好像费理伯上个月在床单上洒下的体液被体温烘干后留下的痕迹,像一个羞愧而兴奋的结悄悄打在他的心田上。
酝酿到这一层,他便将手拢进棉袍上两只偌大的口袋里,手能秘密而自由地游走在小腹下方,刚刚触及那一点,脑海里全是乔苏脱掉狐皮后的样子,乳房大得惊人,猪腰一般的形状,古怪但很好看,垂至微凸带桔纹的肚皮……
“小哥儿,你昨天对我笑了!”
杜春晓自后头拍了一下费理伯的肩,狐皮上的腐臭瞬间被那女人嘴里冷却了的烟味取代。他条件反射一般的痉挛之后,只得讪笑回身,对住她姜黄的面孔画了一个十字。
“你倒是说说,昨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非得冲人家笑啊?神父可知道?知道了又是一顿打吧!”
“没……没有高兴的事……愿主让一切灵魂都归于宁静。”
费理伯有些动气,于是努力用抹布擦拭忏悔室上的网眼窗格,似要将它们抹到断裂。
“如此说来,有不平静的灵魂在这里游荡吧?”杜春晓眯了一下眼睛,把塔罗牌中的“恋人”贴到那面红耳赤的少年额头上,“其实你不讲,我也能算出来。”
她说完,遂将恋人牌放回一叠塔罗牌中,交于费理伯,示意他洗牌。费理伯一脸惊恐地摇摇头,将牌撒了一地,回身欲逃,却被杜春晓一把拉住,道:“你跑什么?躲我?”
“我躲……躲魔鬼!”费理伯满头是汗,呼出的白雾越团越大。
杜春晓听了反而大笑起来:“未曾想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见过些世面。是在哪里玩过这东西,还是看人家玩过?”
费理伯用夸张的吞咽来平抚心神,随后哭丧着脸道:“我看见玛弟亚玩过。”
“玛弟亚是谁?”
“死了,昨……昨天下葬了。”费理伯垂下头,忽见那恶魔牌不偏不倚恰盖在他鞋面子上,于是触电般跳起来,嘴里“天主”叫个不停。
“也是你的兄弟?”
“是。”
“怎么死的?”
“不知道……”费理伯眼神变得很奇特,仿佛无法确定玛弟亚最后的归宿,“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被绑在礼拜堂的十字架上,两只眼睛被挖走了,还绑了枯藤蔓,从嘴里穿过去的,我们……”
话未讲完,他已“哇”地吐了,所幸胃里没有食物,只在杜春晓视若性命的塔罗牌上洒了酸水。她心疼得不得了,只得拼命抑住要掌掴费理伯的念头,用帕子裹了右手,蹲下将牌一一拾起,擦干。无奈其中一两张塔罗牌的边角因泡在温液里而稀软胀形,那难闻的气味一时之间亦消除不掉。
“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昨天为了哀悼,神父大人没有开晚饭,所以我们都在等早餐。”费理伯的十根手指都被冻成了满布冻疮的胡萝卜。
杜春晓方想起昨晚他们吃干粮的时候,几个孩子都两眼充血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开,随即有些心软,便命夏冰去街市买了三十个菜包子回来,除若望之外,其余十人都趁十二点之后庄士顿午睡的间隙到他们房内填肚子。他们这才晓得,这些正值成长期的门徒们午饭只有一个暗黄的玉米窝头和一小碗三勺便能挖空的杂菜粥。
其中包子吃得最猛的有两个人——安德肋与阿巴。两人虽性别不同年纪亦有差距,却是一样人高马大,包子一口一个吞得异常轻松,亦看得人食欲大增。那个不会讲话的阿巴如今也不再视杜春晓与夏冰为敌,怕生的毛病没有了,暴力也便收起来了。她生了俄国人典型的红皮肤与大毛孔,五官倒也端正,灰蓝色的眼眸与高耸如山的胸脯透露了她正值妙龄的秘密。
理所当然的,关于玛弟亚的死亡,杜春晓也用包子贿赂出了许多的小道消息来。譬如粗壮有力的安德肋说玛弟亚应该是半夜死的,因为他负责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敲钟,那时已发现尸首挂在上头;最小的门徒西满奶声奶气地诉说玛弟亚死前那一晚在房内发出的呜咽,他当时误以为是传达撒旦诅咒的渡鸦来袭,吓得险些尿裤子;犹达的倾诉伴以胸口的“呼噜”声,他说玛弟亚私下玩弄邪恶的塔罗牌,必要遭到严惩,所以得到这样的下场并不奇怪;闷闷不响的是多默,他吃包子的动静很轻,吃得也慢,是几个人里头唯一在尝味道的。
在七嘴八舌的讨好声里,杜春晓只插过一句嘴:“若望为什么不来吃包子?”
这一句却把所有人都问哑了,倒是阿巴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咕哝了一声“阿巴”。那些用食物温暖了身心的教徒们沉默如石,空气里只留下沉闷的咀嚼声。
“若望人呢?叫他来吃包子呀。”
“他不会来的。”安德肋的声音在发抖。
※※※
傍晚时分,夏冰突然有些烦躁,将眼镜放在毛衣下摆上反复摩擦。屋外只有脚印凌乱的石板小径,安德肋每隔六个小时便去敲一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际变得模糊。阿巴除了不会说话之外,一切都好,她很能干,会和夏冰一道去幽冥街购物,她能识别哪些是好炭,看到奸商便拼命将他拖离对方的视线。然而夏冰还是愁容满面,他的焦虑也永远和钱有关。
杜春晓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只说夜里要出去转两圈,夏冰劝她道:“夜里千万不要出去,外头乱得很。”
“怎么个乱法?”
“整个县城都是鱼龙混杂,有中国人和俄国人。那些俄国人多半是从自己国家逃过来的,穷酸不说,还尤其凶狠。听说咱们住的街是最乱的,每天都会死几个人,所以唤作‘幽冥街’。”他讲这话时表情严肃得让她想笑。
“我跟你想的倒不大一样,你都放心把阿巴带出去玩儿,却非要让我这健全人留在这儿受闷,想是这幽冥街上死的人多,倚墙卖笑的更多,可是怕我误你好事?”她边讲边在铺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皇后。
现状牌:逆位的倒吊男,逆位的高塔。
未来牌:正位的女祭司。
夏冰被她说得急了,大声回道:“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是为你安全着想,你反倒污蔑我!”
“你真当我在这里就安全了?别忘了有人可是死在这里,被挖了眼珠子绑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别有用心。”她笑吟吟拿起女祭司牌道,“你瞧,这牌都讲了,我得会会各路神灵,莫在一个鬼身上吊死。”
夏冰看了一眼倒吊男牌,没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