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复仇女神的战车
〔乔苏眼前掠过一丝幽暗的凄楚,遂道:“那三个人,也是我杀掉的。”
“为……为什么?”
发问的是面色铁青的庄士顿。
“为了复仇!”乔苏两眼充血,额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红发下格外扎眼。〕
【1】
谭丽珍近期已是理直气壮地懒,因沈浩天横死之后,她暗结珠胎的秘密已大白天下,身边的女同事不再捏她的肚皮取乐,荷官更不敢取笑她半分,反倒有些同情的意思。尤其是潘小月托老章私下给了她一笔钱,说是安胎费,要她好生在赌坊养着,不必再出来干活,这让谭丽珍对老板刮目相看。她从前也是见识过其手段的,道听途说的故事更是悚人,孰料如今却是菩萨心肠,非但没有把她赶出去,反而在赌坊后边腾出一间房来,让她退了外头又窄又闷的租屋,搬进来养着。
“潘老板果然是好人!”谭丽珍心头热热的,抓住老章道,“我该去当面谢谢她。”
“不必了。”老章推开她那双刚刚受人恩惠的手,冷冷回道,“老板有这份心意,你只管受着便是。”
此后,谭丽珍便挺起大肚皮养胎。老章居然还拨了个服务生给她,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人照顾,竟也不怎么需要出门。虽然她也有愁孩子生下来之后该何去何从,但转念一想,还是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她骨子里是个阴沉的人,也想过把孩子送人,再找个老实人嫁了,将过去一笔抹杀,又觉得如此对不起那个死鬼,可是……她真有在乎过那死鬼的想法?她吃着羊羹,忍不住笑起来,人各有命,活人还顾不过来,哪里还要考虑死人?
于是放了一百个心下来,尽情享受潘小月的施舍。
但怀孕期间到底体质有些不一样,不是吃什么都长肉,反倒是吃一半吐一半,半夜胸闷气短,开了窗吹风怕冷,关了窗只烤火又憋得慌,于是为难了伺候她的姑娘凤娟,要天天替她摇扇子通风。凤娟腰身有些粗笨,面盘黑黑红红的,虽健康却不是特别撩人,谭丽珍甚至奇怪赌坊怎么突然没了眼光,竟招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进来,于是少不得多问了几句,才知凤娟原是沈浩天的一个堂妹,本是投奔堂哥来的,孰料到了才知依靠的人已经死了,哭得死去活来,老章无法,只得安置了她,这举动倒是为赌坊落得了一些好名声。幽冥街的平头百姓又哪里知道潘小月目前正血洗“仇敌”的秘密行动呢?
凤娟倒是个实在人,与她堂哥不一样,手脚虽慢些,倒也珍惜这份工作,依她的话讲:“在老家反正也找不着好婆家,不如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还能接触些有钱人,沾点儿贵气。”她这般天真的表述,倒是让谭丽珍放下了戒心,怀有这类“淘金梦”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凤娟只是其中之一,且依她的外貌,估摸着怎么也不会有攀上高枝变凤凰的一日。所以谭丽珍也不嫌她野心大,只旁敲侧击地劝她:“待挣到些钱,便回老家找个好归宿,莫再生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谭丽珍便觉得不大对劲了。起初是饭菜的问题,她怀上之后便强烈地想吃酸的,连吃个茄子都要拿醋来调。凤娟下厨手艺一般,却也过得去,但某天她却在里边吃到了一些怪东西,嚼在嘴里硬硬的,不是茄子。起初以为是花椒,便也不大在意,只嘱咐那姑娘道:“我不爱吃花椒,以后莫放。”
孰料那姑娘一脸诧异道:“我也不爱吃,所以没放啊。”
她这才想起凤娟的菜是从她的量里拨出来的,于是也没往心里去,只强调:“想是不小心放了些,今后注意吧。”
可次日在酸辣土豆丝里又吃出同样黑乎乎的东西来,还是带须的,她这才紧张起来,再仔细放在手心辨别,竟是切碎的蟑螂!
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连盘带菜便往凤娟脸上摔了过去。凤娟捂着脸哭了半晌,但不及谭丽珍当晚吐得厉害,且她一连两天粒米不进,后来到底撑不住,抵不住外头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巴巴儿跑出去买吃的了。
黄昏时分,幽冥街上总弥漫一股馋涎欲滴的油烟味,炖菜的气味,卤味铺前吊码整齐的熏腊肠闪闪发亮,还有一些专为俄罗斯人准备的饭馆,大锅的红菜汤包冒着汩汩热气,将那些白皮肤蓝眼珠的食客骨子里的寒气蒸发得干干净净。香甜的空气让零零落落的雪珠子不再冰冷,谭丽珍口中已涌起甘美的唾沫,她走进一家糕饼店,买了好几块酸枣糕,边走边吃,糕屑不停掉在被奶水涨足的胸脯上。
这个辰光,冷不防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并不动气,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肚子,冲那冒失鬼打了个饱嗝,方才看清对方从头到脚包着黑斗篷,像从夜色里裁下的一条人影。
“赶快逃走!”
她这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因捧着酸枣糕的手被那人紧紧捉住,似是用了千钧之力,怎么也挣脱不掉。
“什……什么?”
“赶快走!离开幽冥街!”那声音不像是人说出来的,似是从地狱里发出的警告。
她直觉那人疯了,因辨不出男女,只得用尽力气狠狠甩开对方的束缚,刚要喊叫,那人却幽灵般消失。
谭丽珍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却见酸枣糕已落了一地,被路人踩得稀烂。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道:“疯子!”
“哟!这不是谭姑娘嘛!近来可好?”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谭丽珍身后响起,尖尖窄窄的腔调,又蕴含某种教人安心的体贴。
回头瞧了,系大姨婆。
所谓的“大姨婆”并非谭丽珍的大姨婆,却是幽冥街上唯一的稳婆,原名汤金兰,四十出头,一双大脚,细眉细眼,皮肤光滑,自十多年前丈夫失踪之后,身后也无子女,她不曾改嫁,却一个人活到现在,靠接生过活。因待人和善,与世无争,也懂一点儿医道,在她手里鲜少接下死胎,于是成了这里的“菩萨”,街坊都戏称她“大姨婆”,显得亲切。
巧遇大姨婆,谭丽珍自然有些欣喜,忙道:“大姨婆呀,吃过啦?”
大姨婆点点头,欠身摸了摸谭丽珍鼓起的肚皮,笑道:“还有五个月就该生了吧?”
谭丽珍有些害羞,垂头不语。事实上,她不大出门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生怕街上的人说闲话,一个未拜堂成亲的姑娘大了肚子,可也是不大不小的丑闻。虽然幽冥街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众人并不怎么爱嚼舌根,尤其是那些红毛鬼子做派开放,多半都不计较这些,令原本保守的中国人也跟着宽容起来。
“啧啧……”大姨婆忽然面色一紧,竟蹲下身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方才抬头道,“好似胎位有些不正,分娩时是要吃苦头的。”
“那……那怎么办?!”
“少走动,明儿我带些清艾条过来熏一熏,兴许有用。”
谭丽珍这才放下心来,拿出几张纸钞塞进大姨婆手里,急道:“到底还是大姨婆疼我……”
“哪里的话哟!都是女人,不容易。”大姨婆竟将钞票还于谭丽珍,径自去了。
※※※
“离开幽冥街!”
虽是一切风顺,但那偶遇的黑衣人沙哑的告诫却在谭丽珍耳边久久萦绕,于是竟在床上辗转到凌晨。索性起身,唤凤娟倒些茶水来,半天没有回应,拉亮电灯去看,她铺上居然没了人。
“这小贱人是半夜出去等狼了?!”
她恨恨地下床,自己从炉子上拎起热水壶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总算舒服了些。躺下后依然不曾合眼,再要坐起,却听见门外有些响动,系凤娟的脚步声,于是气鼓鼓地用被子蒙了头,背转身去,假装没有听见。
待凤娟脚上两只鞋落地的动静过了,她才突然起来,冷不防拉亮电灯,喝道:“你三更半夜是出去见鬼呀?”
凤娟唬了一跳,从铺上跌下来,连忙爬起,哭丧着脸回道:“只是出去解个手,就凶成这样?”
“解手?哼!”谭丽珍听对方狡辩,更来了气,“嚯”地起身下床,劈头拍了凤娟一掌,骂道,“解手哪要那么久?可是在那里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凤娟不敢还嘴,只呜呜地哭。
谭丽珍听了愈发气极,吼道:“不准哭,半夜出去做了贼回来还委屈你了?!”
她这才发现凤娟脸上红晕未褪,脱下的外套竟是她最好的一套桃红色硬绸夹袄,谭丽珍遂忆起自己从前犯下的风流韵事,心下便犯起嘀咕:“难不成这贱货有了相好的?”
【2】
有了三万块的本钱,夏冰自然松了一口气,主张将债务清了,等下一列火车到站即刻动身,离开这个鬼地方。孰料他的提议却是没有人听的,因扎肉与杜春晓在饭桌上商量的是另一回事。
“你说咱们欠的债究竟是多少来着?”提问的是杜春晓。
“不多不少三万,赶紧还了拉倒。”夏冰忙道。
“那还是少。”
因有这笔巨款撑腰,扎肉讲话也有了底气,对着一锅炖肉大快朵颐之际,口齿含糊不清道:“甭忘记拖延的那几日还有利息的。”
“那利息要付多少?”夏冰脑袋“轰”的一声。
“哪里算得清楚。”杜春晓也只苦笑,一口喝干杯中烧酒,许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酒量也变得好了。
“那……那要怎么办?”夏冰听了当下有些气馁,因这笔钱是他们两个人诓来的,与他无关,于是讲话难免气短。
“还能怎么办?那姓周的傻子正疯了一般四处找咱们呢,只有赌坊才是最好的藏身处。”扎肉吞下一口肉,劲头愈发足了。
“可在赌坊又不能来钱……”
夏冰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蠢了。
※※※
自那日起,杜春晓与扎肉便在赌坊的五张台子上夜转百圈,白天则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梦呓都在喊“九点”或者“二十一点”。依杜春晓的算法,认为玩二十一点赢的几率大些,赌大小最干脆,然而却有“一牌定江山”的意思,太恐怖。但扎肉始终觉得百家乐好玩一些,只可惜他不再出千之后,胜负全凭胆色与运气,而且老章禁止他和杜春晓出现在同一张牌桌上,事情便愈加难办了。
连续好几晚,他们输赢出入都不大,但三万的本钱却正在一点一滴地被磨光,赌场很少有完全的赢家,所以不知不觉中,骗来的不义之财便又散出去了。不过杜春晓还是兴致勃勃,夜夜流连忘返,将老赌客都打量得仔仔细细。
“扎肉,最近有没有你新开张的摊儿?”
杜春晓笑呵呵地问这位沉溺于纸牌游戏中不可自拔的江湖老千。
扎肉有些丧气地摇头,掰着指头数道:“三天里连续赌了两天的是寿衣店的金老板,每次都输个三四百,完全算不上钱;跟他一样运气平平的还有两个卖熊胆的红毛鬼子,还有离开女人就活不了的哈爷。不过在没碰上你之前,我来这家赌场踩点两个月,确是见过一些奇怪的客人,面生,进来却像是熟门熟路似的,由专人领着绕到那赌大小的台子后边的门帘里去了。我琢磨着里头该是还有一个秘密赌场,专经营大客户,要不然就这五张台子,那些来去不大的输赢,潘小月还养着那一帮人,哪有财力把整条街都玩弄于股掌,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有这里虽是鱼龙混杂的边界地带,可到底还是中国人占了大头,居然开设西洋式的赌场,摆明了是要将一般的赌客排除在外,最容易也最能迅速见分晓的轮盘赌居然还没有,赌场收入来源就更是少了好几处。”杜春晓也接口道。
“可是就算后头还有个秘密赌场,以供大手笔的客人豪赌,也不见得就日进斗金了。这娘们精得很,就算是熟客,进来也非扒层皮去不可。可那些受到特别招待的主儿倒是个个心甘情愿的模样,而且……你还记得那短命的五爷不?他也是能进到里边一层的贵宾,却在进去之前先到外头的台子上玩两把二十一点,从那里出来以后,会再转去那几个台子玩一圈,直到天明才回去。怎么在里头赌了大把还不过瘾,竟又来玩那些不起眼的?”
扎肉越讲眉头皱得越紧,像是在努力解一个复杂的绳结。
“睡过几回了?”杜春晓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
“什么?”扎肉莫名其妙。
“少装蒜!”她用力掐了他的胳臂一把,虽隔着厚棉衣,却还是掐住肉了。
扎肉惨叫一声,可怜兮兮道:“两回!才两回!”
杜春晓笑道:“按理说,睡几回也不是大事,睡出金山来才好。既是已知道有财路可挖,你小子不可能一点底都探不到,要不然那日就巧成这样,你怎么就跟那进到里头去的客人一桌耍呢?”
“姐姐呀!”扎肉拼命揉搓被掐过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女神算!不过你也在这里住着的,知道这赌场隔出的几间除住人之外,便是摆放食物的地窖与停尸间。这两层中间,其实还有一层,便是那秘密赌房!”
“你进去过?”夏冰显然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唱戏般的对话蛊惑住了,急忙追问。
“怎么可能?”扎肉拿脏兮兮的“纱布手”拍了一下大腿,龇牙咧嘴道,“据我所知,那赌房并非每晚都开,我踩点的两个月里,大概也只开启过两次,其余时间都是大门紧闭,神秘得很。”
“凭你的伎俩,要潜入探个究竟,不是小事一桩?”
“没错,对小爷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你可曾见过哪个赌坊会赌完之后还把钱都堆在赌过的台子上的?还不都收进小金库里去。我就算知道,也没兴趣进去扑空呀!”扎肉讲得唾沫横飞,显然又有了无限勇气。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若没打那房间的主意,何必又去接近五爷?话说五爷是什么来头?”杜春晓抬眼给扎肉吃了个“白果”,复又抬手欲掐。
扎肉忙闪出老远,道:“听说专做人口买卖……”
话未说完,头顶已挨了她一巴掌,只听杜春晓恶狠狠道:“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扎肉满脸的委屈。
杜春晓却已挂起不怀好意的贼笑,在扎肉耳边轻声道:“扎肉呀,看在姐对你这么好的份儿上,说说这条街上还有谁在做人口买卖?怎么做的?我可是从那吓死人的白头发浑小子那里听过贩孩子的事儿了。”
在这样的软磨硬施之下,扎肉却嘿嘿一笑,道:“我讲得再好,不如姐姐自己亲身走一遭知道得痛快。”
“也是。”杜春晓作恍然大悟状,拍拍对方肩头道,“这位爷自做了人家相公之后,任务艰巨,还得赶在夜里赌坊开张之前服侍潘老板一回。哦,不不,一回不够就两回,两回不够就三回,三回不够就……”
“姐姐这是要把你的好弟弟往死里整呀?”
“这是哪里话?只要整到你能打听到那间秘密赌房几时再开,便大功告成了!”
※※※
小刺儿没有手,只两个腕子上裹着一层皮,两条腿都是弯折的,越过背脊架在肩膀上,整个人于是被叠成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团”,只拿胸腹处抵在装滑轮的木板上,不得站起坐下,这一世都要看着路人的脚背讨生活。虽然是这样的“低姿态”,却无法遏制小刺儿身上长出的“刺”。他日日在街心处乞讨,认准目标便强行抱住人家的裤腿,凶巴巴吼道:“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没吃饭了!”
路人给了还好,若是不给,他必要往对方鞋面子上啐一口,再迅速连人带木板滑开。被人劈头盖脸追打一通的几率也是高的,但也不乏怕了他的,乖乖投下几个银角子。虽然在幽冥街这样胆小的人极少,却还是有的,小刺儿就凭那身脆弱的“刺”生存至今。
那一日,小刺儿如往常一般在一个肉铺旁哭丧个脸,高声大气叫:“行行好!”那屠夫也颇恼他,赶了好几次,将他的木板推出老远,但隔一会儿这“人团”还是会滚回来,百折不屈地行乞,似乎是打定了这里的主意。只今天一早便下过雪子,气温异常之低,再经风刮过,街面上的石板都结起一层厚霜。虽然隔着木板,小刺儿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地底透上来的寒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身子,裹紧了身上的破棉布,原本为了更有效果,他应该将棉布脱下,只穿个光膀子的汗衫博同情,可他上个月已经咳嗽三次了,实在不想再冒险。何况……现在还吃得起肉的人,大抵也不在乎施舍他几个小钱吧!
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连买肉的人都那么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扑上前去抱,因为被踹的时候相当疼,于是还是盯牢那些温和低矮的棉鞋。穿这类鞋的人多半个性也是棉的,菩萨心肠。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还是红彤彤的颜色,鞋头圆鼓鼓的,像在对他微笑,小刺儿瞅准时机扑了上去,两只断腕紧紧勒住那双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没有动弹,头顶传来的声线也很亲切:“饿不饿?”
小刺儿遂发觉整个胃都像在燃烧,然而还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给钱买点儿吃的!”
话音刚落,那棉鞋动了两下,从他两只断腕的包围中解脱出来,代之以一个海碗,碗里放着两块蜜汁叉烧,他再也顾不得了,将脸埋进碗里啃咬起来。棉鞋还在旁边候着,没有一点及时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儿从碗中抬起头来,高高仰着,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个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个子女人,长大衣毛扎扎的,戴一顶土黄的绒线帽子,浑身烟味,鼻头冻得通红。
“行行好!”
一想到钱还未讨到半分,小刺儿只得再次扑住这位好心人。
“要钱是吧?可以。不过咱得有来有往,我得从小哥儿你那里买件东西。”那女人一笑便露出斑黄的牙。
“这位大姐要买什么?”小刺儿也冲着她憨笑。
“你。”
女人指一指小刺儿,表情极认真。
【3】
要买小刺儿,就得和哈爷交涉。哈爷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诨号,皆因他讲话动不动便要自胸腔内逼出一声“哈”,这成了他的口头禅。哈爷原本系逊克县一个普通商人,因经营失败,无奈之下,便与五爷搭档做起了人口买卖,于是从县城到各个屯子,都有了他们的行迹。两位“生意人”捞钱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据闻五爷好赌,哈爷好色,所以五爷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盘,哈爷却是风月场上混得极熟,从风月楼到流莺拉客的暗巷,哪里都有他插一脚。
杜春晓由小刺儿领着,绕进菜市场深处。那里一幢废屋摇摇欲坠,里头更是臭气熏天,因窗子都钉了木条,大白天也是乌沉沉的。里头一个大空间,只胡乱铺了些被压实的稻草作床,几只满满的尿壶散放在草席边。小刺儿解释说,几个朋友都出去干活儿,所以没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却自一片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
“那都是才被领回来的,关几日便好了。”
小刺儿边讲边带她踏过那些混有浓浓屎味的草铺,在一个砖砌的楼梯口停下,说是自己上不去,让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干净雪白的墙壁,马桶是隔在漆金屏风后头的,炕头烧得极暖,盘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红木洗脸架旁的方桌上摆着一台极气派的留声机,大张的铜喇叭上雕有馥郁的海棠花纹。哈爷歪在炕上,半眯着眼,抽一管石楠根烟斗,整个屋子都被上等烟丝渲染出类似麝香的气味。
“我们小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去这么好的人家。哈!”
哈爷五十来岁,寿眉小眼,头发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头皮,右耳戴一只赤金耳环,身上一件夹里子的绸褂子懒洋洋解开了扣,露出一条金项链。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为他勾勒出一脸的奸相,像足戏台上的丑角儿。
“哈爷,要多少钱您报个数儿,别忒狠啰。”杜春晓也拉开架子,大模大样讲起价来。
“哈!”哈爷慢条斯理俯下身,烟斗往鞋帮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积起一小撮黑烟丝,“您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我又怎么敢报高价,做黑心买卖呢?只填上我抚养小刺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便可,两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说到吃穿用度,也该是哈爷您给小刺儿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腾成残疾,在街上要饭,您哪来的舒坦日子过?”杜春晓当下便给哈爷脸色瞧了。
哈爷也不动气,还是笑呵呵道:“这位姑奶奶脾气倒是不小,不过都是生意嘛,不分贵贱,更是钱货两清的事儿。”
话毕,便伸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杜春晓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爷跟前晃一晃,皱眉道:“还要多买几个,领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着的吧!”
哈爷墨眉下那对眯缝眼即刻发出光来,提高声气道:“阿龙,胖子,带客人下去挑货。哈!”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面相猥琐、穿黑夹衣、戴皮帽子的壮汉,表情还算和善,客客气气地将杜春晓迎了下去。刚下楼便见小刺儿在楼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极高,表情急切,似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深觉恐惧。
杜春晓不由得心里有些刺痛,便对小刺儿笑道:“没事,你且在这里等,我再去挑几个便回来。”
小刺儿也不听,坚持跟着,木板下轮子转得“哗哗”作响。
那间传出哭声的屋子果然做成木头笼子的形状,四五个孩子在里边缩成一团,开门的当口有一点光漏进来,他们反而像受了惊吓,躲得更远,三个看起来像五岁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乱的长发,辨不出性别,好不容易才看清他们不是盆骨变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脚萎缩,两只手鸡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后高高隆起一个山丘;另两个像是不曾断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头颅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转过身时才发现后脑壳像削平了似的。
见识到“炼狱”一般的场景,杜春晓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实是再不逃,眼泪便要出来,那只名唤“往事”的黑手又自暗处伸来,擒住了她的喉管。婴儿的啼哭,伦敦阴郁的巷道,贵妇的汽车驶过贫民区时对乞讨的孩子视而不见的冷酷,目光淫荡的绅士与衬裙里散发尿味儿的妓女一道对着舞台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发出的号叫越是撕心裂肺,他们就越是兴奋……
她极想认清楚那只黑手的来源,它正缓缓爬过她的脖颈,在她耳边抚弄,往那只耳孔内灌入熟悉的低语:“乔安娜……”
她瞬间僵在这逼仄的记忆里,无可自拔。
※※※
扎肉和夏冰都对杜春晓带回来的小刺儿束手无策,尤其是扎肉,听闻买这样一个“废人”还花了巨资,当下一蹦三丈高,骂道:“姑奶奶你疯啦?带这么个孩子回来,你当真养他一辈子呀?”
“且想不到那么多呢。”杜春晓确是心里没底,只又不肯服输,于是低头向正泡在澡盆子里的小刺儿道,“既然我买了你,今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也不必管我叫娘,称姐姐便是。”
小刺儿当即领悟,高声道:“姐姐!”
正替小刺儿搓身的夏冰被他这一叫,倒是笑了:“未曾想这孩子还挺机灵。”
“不机灵便要挨饿。”她看着小刺儿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小刺儿,在我这里不想挨饿的话,倒是不必出去讨饭,只需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姐姐请说!不过,小刺儿晚上要吃蛋炒饭!”小刺儿竭力仰着脖子,不让自己的脸淹进洗澡水中。
这一看似正常的举动,却让三个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成!就蛋炒饭!”夏冰爽快答应,先前因杜春晓自作主张买了个“麻烦”带出的不快也早已烟消云散。
“小刺儿,你今年几岁?可记得爹娘?”
“不晓得,五爷说岁数用日子来记忒麻烦,所以小刺儿爱说自己几岁都成,最好是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刺儿也不记得爹娘,懂事儿起就是五爷带着的。”
“会数数不?”
“会!这个哈爷有教,交账的时候用。”
“可数得出至今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娃娃被拐进来,又被卖出去了?”
小刺儿想了好一阵,眼珠转了几圈,才答道:“小刺儿没数过。”
“那五爷和哈爷买卖的那些娃娃,都是多大的?”
“都不大,抱着的,能哭的娃娃。”
“像你们这样的,一个也没卖出去过?”
“没有。”小刺儿斩钉截铁道,“听阿龙哥讲,像我们这些天残地缺的,傻子才会买去!可是,小刺儿会看人,姐姐绝对不是傻子!”
“嗯,说得对。这位姑奶奶绝对不是傻子,还比傻子更要强些!”扎肉借机嘲讽了一把。
杜春晓竟破天荒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问扎肉:“那件事可打听出来了?”
“急什么?该来的自会来。小叫花子都来了,还怕别的有什么不会来?”
扎肉突然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4】
“娘来了!!娘在这里!!!”
潘小月涕泪滂沱,悬崖底下的云雾正缓缓上升,她隐约感觉很快便可以踏在雾上,走到对面去,那里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唤她。背后的松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眨动,那些眼睛的主人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张得笔挺,在树间冲刺、回旋,很快便要飞出树林,向她追来!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云雾已经没过脚背,柔软如酥糖。
“娘来了!娘在这里!”
悬崖对面的那个矮矮的黑影仿佛是命中的最后一道光,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来,抑或其他重要的东西,能将她浑身的罪恶洗涤干净。
于是她急急踩上去,脚下果然空了,随之整个人猛然下坠,想呼救,却只张嘴发不了声,只能任凭自己在静默中坠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体并未有凌空飘浮的感觉,疾速往上蹿升的岩壁、栖在断裂枝头的秃鹫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体。
不要!不要!
她终于在惊恐中睁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大声喘息,床单与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湿,壁炉仍是冷冷的,不见一点火星。扎肉那颗顶着鸡窝乱发的头颅很快挡住吊灯与她对视。
“怎么啦?做噩梦?”
扎肉挠头的姿势让她觉得厌烦,于是起身掀开被子,一声不响地走到壁炉边欲找火柴点燃取暖。他却上前来将她的胳膊环住,挤缩在扎肉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数道散射状的“闪电”,匍匐在白皙却松软的肌体上。他记得偷看杜春晓给阿巴洗澡的时候,在那哑巴腹部见识过类似的纹路,只是更浅淡一些。这个瑕疵在他们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系里显得并不重要,虽刻意了些,却也是体贴的。
“进被窝里来,外头冷!”
他见她赤身裸体,便有些不舍。虽然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那回事,肉体交缠却是事实,期间那些羞于启齿的默契互动,在干柴烈火之后却必须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装不去念想的。
“扎肉,胸口那个,疼么?”她觉得刚刚态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话来讲,勉强算是讨好。
他亮了灯,看自己胸口的蝴蝶,愈合的疤痕晶莹得异常诡异。当初靠削割肉体缔造的美,再怎么精致也终有一些触目惊心。
“疼?早过去了。”他披上长及拖地的棉睡袍,缩着脖子跑到壁炉边,与她一同蹲下,模样有些像谄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条龙倒也说得过去,怎么刻的是只蝴蝶?够母的。”这图案每每迫近她时,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涌出,教她又爱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动身子,笑道:“爷大好男儿的风采,你也见识过了,谁敢笑话爷母,看爷怎么收拾丫!”
她想笑,却又忍下来,表情也跟着柔和,有了普通妇人的婉转与乐观,那是扎肉从前不曾见识过的潘小月。
“她叫什么?”她摸抚他胸前那只自血肉中破茧的肉蝶。
他偏了一下脑袋,似乎想避开这样的问题,却又下定决心一般,嗓音也因沉入往昔深处而变得模糊喑哑:“你知道青云镇吗?原本我是在那个穷镇上长大的,后来因时常闯大祸,活活被爹娘打出镇去的。你也晓得我干的营生,保管是有今生、没来世,下地狱十九层也是注定的了。所以我对成家这回事也便死了心。直到有一回,跟几个搭子在南京设局,给一只‘大羊’下套,是个做宝石生意的富家子弟,成日只知道喝花酒,生意也蚀老本,仗着家底厚,竟也过得逍遥自在。他家里有个原配夫人……”
讲到这里,扎肉不由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一些倾诉的勇气,潘小月也不由靠上他精壮的肩头,给予鼓励。
“那个女人叫巧蝶,我与那只‘羊’结交的辰光去他家里吃过两次酒,当时直觉不过是个性格阴沉的妇人,长得也不算好看,只能说相貌清秀。我们原来的打算是,买通他的鉴定师,用一批假宝石跟那废物做生意,待交易完成后,再将他骗去妓院快活,中间点一把火,趁乱将假宝石带走,做成混乱之下被废物自己弄丢的假相,神不知、鬼不觉。孰料,那天不知为何,那废物居然在去妓院途中先折回家中,将假宝石先安置了。计划有变,我只得硬着头皮潜入他的公馆,意欲把假宝石带出去。可惜,做老千与做贼毕竟也是两回事,因动静不够轻,到底被巧蝶撞了个正着。本来,我必须杀人灭口,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巧蝶拿着那个装假宝石的箱子,就站在我跟前,求我带她走。不晓得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便再也拒绝不了。此后,巧蝶便跟着我,而报纸上的新闻登出来,也将她写成见财忘义的毒妇,卷了夫家的钱跟不知哪个情夫私奔了。警察四处抓的人,不是我与那几个搭子,竟是她这个弱女子。我带着巧蝶,一路从南京逃到苏州,再到温州,往四川方向逃去。一路上都是巧蝶的通缉告示,她到底还是在一间荒郊客栈被认出来,于是那废物与巡捕一道气极败坏地上门来逮我们,我们逃到一个废宅子里,将门封得严严实实,他们进不去,便用火攻,要把我们熏出来……”
扎肉眼眶泛红,声音随之哽咽:“当时已是走投无路,我为了护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碎木片扎在胸口上,出了许多血,当下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却见自己身处地窖,还被裹上了湿毯子,巧蝶却不见了。我发疯似的找她,却不见踪影,直到看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安置了我以后,她自己爬上老宅的房顶,纵身跳下……”
潘小月握紧了他的手,他似乎还沉浸于过去,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据说,巧蝶跳下的时候,浑身是火,头发都烧着了,风一吹,整个人熊熊燃烧,像凤凰涅槃,她跳下之前,还大喊:‘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
“扎肉,未曾想你还有这样的过去。”
“你若不问,我怕是永世也不会再提。”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她问得有些任性。
他沉默不语,只看那上蹿下跳的炉火。
“扎肉,今后你莫再四处闯荡了,就跟着我。”她将一只耳朵紧贴住他心口,那颗心跳得突突的,似乎还有诸多情绪要发泄,却又开不了口。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除了骗,就一无是处了。”他唇角浮起苦笑,“待我还清了债,你怕是赶我都来不及吧。”
潘小月扁一扁嘴,轻轻在他的“蝴蝶”上掐了一把,道:“你若想还我债,倒也容易,待过几日,我将赌坊最大的生意交予你来办便是了。”
“还是不要,姑奶奶。”扎肉连连摆手,“怕是越做欠的债越多,跟姑奶奶你谈交易得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又是什么放屁的话?我偏要你来做,不做不成!”
她眼神迷艳如猫,已醉在扎肉的悲情往事里了,却丝毫不让对方触碰腹部那几道“闪电”的来由。有秘密的女人,总要较天真少女占便宜一些,男人要么不爱她们,要么爱死了她们。
※※※
次日清晨,扎肉便哼着扬州小调在杜春晓跟前得瑟,小刺儿笑道:“肉哥是捡到元宝了吧?这么高兴!”
“他自打吃上软饭之后便是这副德性,甭搭理他!”杜春晓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好!姐姐,这可是你说的!”扎肉遂转向夏冰,道,“这位小哥,你来评评理,如今咱俩到底谁是光吃不练的主儿?你的女人大手一挥就丢出去两千块,不但什么线索都没捞着,还带了个拖累回来……哦,小刺儿,哥这么讲你可莫往心里去啊。”
“小刺儿不往心里去,只要肉哥晚上请小刺儿吃刀削面就成!”小刺儿兴奋地仰着脑袋,看起来确是没往心里去。
扎肉当即不再搭理小刺儿,继续道:“小爷我呢,嘿嘿……虽然也是花了点儿本钱的,不过到底还是打听到大事儿了!”
“你是讲那咱们去不到的赌室,你拿到通行证了?”
“何止呀!”扎肉得意忘形地来回踱了几步,道,“今后,那赌室就是我扎肉的!”
杜春晓不由得眼睛一亮,笑道:“哟,怪不得肉哥这么得意,可见昨儿是鞠躬尽瘁,险些死而后已了吧?”
“哪能啊!这不是睡不睡的问题,像潘小月那样的女人,伏身不如伏心。”
“那肉哥倒是说说,怎么伏心的呀?”
扎肉露出一脸狐笑,道:“女人嘛,都爱听故事。姐姐你也晓得的,我扎肉可是最会编故事的人。”
【5】
谭丽珍两条腿架在长凳上,两边各摆一个小香炉,里边插着用黄纸卷成长条的艾草,拿火点了,烟雾四处缭绕,整个房间都是她安胎的痕迹。凤娟坐在一旁蹭住炕头取暖,头一低一低的,眼睛已困到睁不开。谭丽珍原想放过她去,转念记起那碎蟑螂的事,又不甘心,于是捡起一只鞋狠狠砸到那蠢丫头脑壳上。她蓦地惊醒,睡眼蒙眬地搔一搔脖子,低头看到那只鞋才醒过神来,忍气吞声地拾回谭丽珍脚边。
“你最近是鬼上身呀?被男人操过了不起呀?啊?”
正骂着,大姨婆走进来,笑道:“小心动胎气,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呀?”
“嗯……”谭丽珍脸上即刻堆出笑意,拉过大姨婆的手往肚子上一摁,道,“瞧瞧,胎位可正了?”
“唉哟!小祖宗投胎也没那么快呀!”大姨婆话冲着谭丽珍讲,眼角却是瞟着凤娟的。
“你可是新来的?叫什么?来多久了?”
想是对凤娟有些好奇,大姨婆竟坐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叫凤娟,才来了几天。”凤娟垂下头,揉一揉眼睛,老实答道。
“嗯,走近些我瞧瞧。”
凤娟脚步迟疑,往前挪了几步,大姨婆遂拉起她的手瞧了,又看她鞋面好一会儿,方笑道:“姑娘,近来身子有些乏吧?可吃得下东西?”
“什……什么意思?我……我……好得很……”凤娟神色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倒是谭丽珍尖笑起来:“哼!我早说这丫头不安生!”
“你可是进来之前就有相好的了吧?如今他在何处?这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总要有个交代。”大姨婆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慈祥。
“大娘呀!”凤娟再也撑不住了,一头跪倒在地,哭道,“如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好了!”
“丽珍呀,我带凤娟去外头缓一缓,瞧她都闹得不成样儿了,吵着你也不好吧。”说毕,便将哭哭啼啼的凤娟拉外头去了。
谭丽珍实是想听些八卦的,被大姨婆如此一说,倒也不好坚持,只好不情愿地点一点头,恋恋不舍地错过了这看好戏的机会。
这边厢凤娟倒是一股脑儿向大姨婆坦白了。原来她早在家乡便与酱油店伙计好上了,因父母已在外头给她许了一门亲,她死活不肯,眼看肚子也日渐鼓胀,快要瞒不住了,这才给表哥写信求助。所幸沈浩天得知情况后也并未嫌弃,反而催她快些过来,于是她便与那伙计双双私奔至此,孰料接到的竟是噩耗,于是两人只得假装陌路,进赌场做事。那伙计叫杨树根,现正在老章手底下接受训练,两人便在赌坊内展开了“地下情”,只得夜半无人时偷偷约会,亲个嘴,说些安慰的话,商量着在这儿暂做一两个月,凑够了路费便去别的地方落脚,以正式夫妻相称,把孩子生下来。
大姨婆听完,又是摇头又是叹,拉住凤娟的手安慰道:“不如去跟你老板讲一下,你看谭丽珍也是这样,老板善心一发便照顾她安胎,你这里……”
凤娟一听,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哭求起来:“大姨婆呀,可千万莫传出去呀!我和树根在这里只是暂时落脚两个月,待挣到工钱了便走,不想去哪里都落得风言风语的……谭姑娘不一样,她是无亲无故。”
“也对。”大姨婆忙扶了她起来,道:“既是这样,那就各自为安,我当不知道,等一会儿进去就解释说,是弄错了吧。”
凤娟千恩万谢,临走还塞了几个大洋给大姨婆,被她推了。
※※※
杨树根书念得不多,记性却极好,脑子又活络,在酱油店里做生意都用不着算盘帮忙,于是赌桌的活也是极快便上了手。只有一点不大好,他自己也喜欢赌两把牌九,无奈赌坊定下过死规矩,荷官一律不准私下赌博,否则要被斩手指扫地出门的,他只得忍了。但来日一久,他便看出些门道来。荷官天天看钱财流进流出,哪有不心痒的,于是都私自在县城外头不远处造了一个干打垒,领到薪水的,轮班下来之后有手痒的,便三五结伴去那边过瘾。因各种伎俩都略知一二,谁也甭算计谁,都是虚张声势、硬碰硬。因杨树根略通些推拿,拍好了一个领班的马屁,于是便揣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钱去玩过一次,虽只赢了些香烟钱,也够他高兴的,于是这几日又琢磨着要再玩两把。
赌坊总是在天蒙蒙亮的六七点钟打烊,也不用赶客,他们到了那个钟点自然会走。接下来,便是放工后的荷官找乐子的时辰,也有匆匆回去睡觉的,但到底不多,大家还都被赌坊内散发的提神香味吊着精神。于是杨树根也穿得严严实实,与几个荷官一道出门,因怕显眼,自是往后门走的,想翻过那石墙出去,孰料刚踏进后院,却见走在前头的领班脸色煞白地折回来。
“有……有人……死了……”那领班颤巍巍指了指后院方向。
杨树根仗着胆大,便走出去瞧了,空地上只竖着一根木桩子,空空荡荡,积雪在阴沉沉的天色下显得尤其脏。
“没人哪!”他以为领班开玩笑吓人,便转头笑道。
“上……上面……”
桩子上,正坐着一个驼背人,乱发飞扬,松垮垮的厚棉衣下摆被风吹得一掀一掀。
他径直跑到木桩底下转了两圈,才喃喃道:“哎呀,妈呀!这人,是怎么死在这上头的?”
借着晨曦微光,他终于看清上边的是个老太婆,穿着墨绿褂袄,两只粽子形状的小脚轻轻晃动,嘴巴瘪瘪的,正用茫然的双眼盯着他。他想了半日,方想起凤娟讲过幽冥街上的一个稳婆识破过她怀孕的秘密,于是惊恐之余还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到了杜春晓那里,事件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
大姨婆一死,杜春晓便将在赌坊做事的女人都叫拢过来,除去被这噩耗搞得心神不宁的谭丽珍。她说话也是开门见山:“各位姑娘,谁若是肚子里有了,今天傍晚之前,私下到我这里来给个交代。”
话一说完,女人堆里便窃窃私语,有愤愤不平的,有哑然失笑的,有沉默不语的,也有大惊小怪抓着身边的人讲个不停的。其中一位脾性泼辣些的,当下便为难道:“哪有让人交代这些丑事的道理?这不是坏人名节?”
“名节?”杜春晓冷笑道,“在这里成天被客人摸屁股,就不坏名节了?少废话啊,识相的到点之前来我这里,到时若没有,你们晓得我算牌准得很,当众让你们挨个儿算一遍,把事情揭出来,那可有得瞧了!春喜,你喜欢哪个男人的事儿可是我算出来的?银巧,你前儿把祖传玉镯丢了,可是我用牌给你找着的?还有菊芳、唐喜、花姑,你们可都听好了,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你明明也没给我算准……”一个用火钳将发梢烫枯的姑娘嘀咕了一声,全场哑然,似乎在掂量杜春晓这份要挟的可信度。
“没算准?”杜春晓摸着下巴沉吟道,“我记得你问的是你跟东街头那个……”
“没没没!准的!准的呀!”那姑娘即刻神色惊慌地附和,将身子缩到了最后边。
“好了,我再重复一遍,怕有些没带耳根子来的听不清,傍晚吃饭的辰光过来找我,否则后果自负。现在,都散了吧。”
杜春晓轻飘飘坐下,将塔罗牌置于桌子中央,仿佛摆了一套刑具。
结果傍晚时分来交代的,只凤娟一人。
“并不是存心要瞒着,只是我们也是暂时在此处落脚,未曾想这里这么荒凉,待过些日子还要找个安生些的去处的。我与树根的事情若是告诉了老章,他必定不让我们一道进来做工的,这才撒了谎,只说都未成家,互相也不大认得。”
想是这姑娘对杜春晓的行动有些摸不着头脑,说话时眼珠子都不敢往上瞟,只盯住两只脚尖。杜春晓正捧着碗吃饭,一面吃一面听讲,嘴巴从未闲着,小刺儿趴在炕上奋力啃一块排骨,扎肉还笑他“挺有狗样儿”。
“那大姨婆可知道你怀上了?”
凤娟微微点了点头。
杜春晓冷笑道:“也是,你终日在谭丽珍房里头,终会在稳婆跟前显形。”
“如今大姨婆却死了……”
凤娟傻里傻气地补了一句,倒让杜春晓觉得她单纯,于是安慰道:“我不过是有些事要查,所以问问。你莫要挂心,还与从前一样便可。”
对方的神情这才松快了些,忙不迭跑出去了。
杜春晓此时也吃完了饭,擦过油光光的嘴之后,桌子一拍,道:“咱们很久没去圣玛丽教堂看那帮小兔崽子了吧!”
【6】
圣玛丽教堂的晚餐会是费理伯最期待的,因庄士顿给了他一个生日——也就是今天,所以他能额外吃到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庄士顿还会在他的《圣经》上放一小包芝麻糖。费理伯有时候觉得,他之所以会活过十三个年头,挨过一个又一个饥肠辘辘的日子,就只是为了每年的这一天,比复活节过得还精彩。因为复活节他们准备仪式、举办弥撒得耗费大半天,人早已累到虚脱,哪还有力气吃东西。
但今天的费理伯却没有动过一口摆在面前的蛋炒饭,它闻起来很香,安德肋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诅咒,费理伯猜想如果他在这一刻突然死亡,安德肋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抢过他的饭碗大吃特吃,而非抱住他哭泣。所以费理伯用一抹讥笑回赠安德肋,对方果然愈发恼怒,吞了一下口水,问道:“你不吃吗?”
安德肋果然按捺不住,满心希望费理伯说身体不舒服,把美食推开。
孰料费理伯摇头道:“我等一下吃。”
他很讨厌安德肋盯着他,像狼在猎物四周不怀好意地徘徊,而且他已饿得头晕眼花,倘若安德肋趁神父不注意的时候过来抢,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气。所幸安德肋吃完自己的那份后,便与禄茂一起离开了,他便偷偷松一口气,将蛋炒饭倒入一个布袋子,裹在腹下,走出了用餐室。
不知为何,这几天的风刮得特别大,中午日头很烈,一到傍晚便开始阴冷,虽不刺骨,却总归还是会叫人心灰意冷。布包里的温热食物让费理伯有了一点力量,在天变得全黑以前,他必须用身体保证它不会变冷。饭里的油腥渗透布包粘满他的两只手,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坐下,将手上的油渍舔舐干净,遂在布包裹外边又加了一层黄纸,再将它塞进被褥。这样做是为了尽量让食物的油香不至于在房间内弥漫,被阿耳斐闻出来。虽然他并不担心这位外形文弱的室友,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做完夜间祈祷,费理伯未脱长衫便躺进被炒饭捂得稀湿的被窝里,盘算着等待夜色降临。虽然他已经异常疲累,但一想到那件事,五脏六腑便遏止不住地欢腾。在这样隐秘的激动里挨了很久,他隐约听到阿耳斐平衡缓长的呼吸,猜想对方已经睡着,于是从被窝里挖出那包食物,穿上布鞋,悄悄出门。
他真的很饿,内心却已奏响幸福的凯歌,因为他也许无法把蛋炒饭吃个过瘾,但吃到冰糖也是一样的。所以……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已如踩在云端。
穿过小径的时候,费理伯庆幸没有下雪,虽然冷空气每每擦过皮肤都会产生刺痛。他想用深呼吸取暖,却更加地冷,只好尽量把脸缩在斗篷里,用布盖住口鼻。
踏入钟楼的每一步都让费理伯龇牙咧嘴,感觉手中那团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温度,他不由得急切起来,于是加快了速度。
一条人影闪过,头发很长,脚步悄然而急促,往红砖砌成的楼梯上移动。
“姐姐!”费理伯压低嗓门唤那人影。
她似乎没有听见,继续往上走,他只得跟住她,嘴里不停唤“姐姐”,然而她的行动总比他要快上许多,所以身影只能让他看清个大概。即便是那一丁点的线索,却已令他兴奋,甘愿追随一世,于是他紧紧抱住蛋炒饭,死死跟住。
顶层的铜钟静静垂挂于正中间,在雪光的反衬下变成诡异的幽蓝,仿佛里边至今仍挂着西满的人头。
“姐姐?”费理伯将饭团举起,“给你送吃的啦。姐姐?”
“姐姐”没有答他,只是缩在钟后,一只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枯手紧紧抓住外翻的钟壁。
费理伯忙上前把饭团递出,那只手像是嗅到了葱油香,五指忽然变得灵活,抓过了饭团,便没有动静了。费理伯小心挨近了一些,又挨近一些。他并没有更大的奢望,只想在下去偷吃冰糖以前再看一看她。
“姐……”
那声饱含深情的呼唤被一股窒息的力量硬生生勒进了喉咙,他瞬间失去了呼吸,头颅变得燥热,血管内的血液疾速而艰难地循环,但他预感到很快身体每一寸都会僵化,动弹不得。于是他拼命抓挠那根缠在他脖颈上的钟绳,无奈越抓绳子收得越急,手上的油渍太滑,令他失去仅有的反抗机会。
很快,费理伯听见耳朵里的血液在“嗡嗡”惨叫,口中发出垂死之前的“咳咳”声。他竭力想画个十字,接受耶稣的召唤,但他双腿已经离地,神用一只无形的手将那孩子的头部往上拽。
这就是上天堂的感觉?
费理伯满心都是恐惧,开始怀疑庄士顿从前那些说教的真实成分,根本没有流出奶与蜜,根本没有天使的号角吹响,只有灵魂正被挤出肉体的痛楚!
正在悲愤绝望之际,费理伯突然重重坠地,遂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号叫。他直觉死神刚刚离开,于是爬起身来,却见两个黑影纠缠在一起,铜钟随两人的扭打剧烈晃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捂住刚刚被勒得赤紫的喉管,手足无措地观战。
“姐……姐姐?”
“姐姐”似乎听见了费理伯嘶哑的呼喊,其中一条黑影猛地向他扑来,他身体后仰、失控,随后便整个腾空,在寒夜里飞翔……
坠落之际,费理伯看见钟楼底下已站着庄士顿神父与若望、阿耳斐他们,所有人都高举着提灯,面孔向上,仰视他疾速坠落的躯体。
“这就是我的幸福?”
费理伯浮出最后一个念头之后,脑壳便在坚硬的地面上砸裂,唯独那一碗蛋炒饭的暖意还在他冰冷的指间回荡。
※※※
“这是什么意思?”
扎肉一脸茫然地看着教堂柴房内绑着的两个女人,都是瞳孔颜色蓝蓝绿绿的异国客,只是一个红发龇张,面孔苍白,一对生满冻疮且流脓的赤脚自发臭的皮草下露着,年纪暴露在眼睑与嘴角的纹路里;另一个则是金发飞扬,穿毛扎扎的毡袄,面有抓痕,鼻子通红,嘴里喷着白雾。
杜春晓一见这两位便乐开花了:“哟!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这两位冤家都在呢!”
庄士顿表情很尴尬,因为那红发的乔苏每每看见他进来,便故意俯低身子,露出领口下的一只乳房。而金发的阿巴见她如此放浪,便气得哇哇乱叫,奋力抬起被绑住的两只脚蹬她。夏冰好不容易才把愤怒的阿巴拉到一边,却依然无法阻止两人的怒目而视。
“费理伯死了。”庄士顿用哽咽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半夜要去钟楼,从那里摔下来……我们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在那儿厮打。”
“知道原因吗?”杜春晓听闻又有少年横死,脸色亦随之沉重,不再冲阿巴嬉皮笑脸了。
庄士顿摇头:“不知道,乔苏说是那个哑巴女人要杀费理伯,她奋力上前阻止,结果还是有人丧命。”
“那你把乔苏绑起来干吗?”扎肉深感不解。
“为了公平。”杜春晓接口道,“因为另一个人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证实乔苏是否说谎。只有各打五十大板,才能不被迷惑。”
“没有错。”
“现场还有什么?”
“蛋炒饭……”安德肋抢道,“那天是费理伯生辰,所以神父给他一碗蛋炒饭,钟楼上散了一地的蛋炒饭,费理伯衣服上也全是,像是把饭塞在里边了。阿耳斐说,连他被子里也有蛋炒饭的油。所以当时,他应该是把饭藏在衣服里边,要留给谁吃的。”
石膏像一般的若望在一旁开口:“她们中间必定有一个是凶手,却不知是哪一个。”
杜春晓面向几近半裸的乔苏,说道:“那就先听听能开口说话的那一位怎么说吧。”
乔苏那张沧桑的脸懒洋洋抬起,神色异常冷漠:“因我有性命之忧,只能找这个教堂来躲着,藏在钟楼里头,身上带的东西都吃完了,饿得不行。所幸那孩子在钟楼打扫的时候看见我了,我求他别告发,给了他两块钱,后来他便天天给我带吃的来。昨晚我照常在老地方等他,未曾想左等右等都没来,却听见钟楼上有些动静,便跑上去一瞧,那哑巴正用钟绳勒着他呢!我情急之下,便抱住她大叫,可恨这哑巴疯了,居然还是把他推下楼了。”
阿巴像是听懂了乔苏的话,竟再度跳起,将头拼命往乔苏的腰腹撞去,被眼明手快的扎肉抱回。
杜春晓却弯下腰来,掰起乔苏的下巴,拿一对犀利的眸子逼近乔苏那张不堪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既然那孩子这么照顾你,如今他死了,也未见你掉过一滴泪,可不像是昨晚会拼了命救人的模样!”
两人已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样长久的对峙被乔苏的一串狂笑打破,她笑得表情扭曲,眼白渗血,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对杜春晓道:“因为现在我知道,那孩子该死。”
【7】
若望的花房依然保持“世外桃源”的梦幻,只是这一次,陪他享受仙境的是另一个死人费理伯。如今这孩子身上油津津的罩袍已被脱下,若望用洒了香草粉末的清水为他清洁皮肤,他雪白的手在费理伯的死灰色皮肤上缓缓移动。
门外传来阿耳斐的声音:“若望哥哥,神父大人托我来问一问,可把费理伯收拾好了?”
“还要再等一等。”若望又将手指连同拭布一同浸入冰水。
“啊?哦……”
尽管隔着门板,若望还是能听到阿耳斐的迟疑,他只得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阿耳斐穿过落英缤纷的干花花帘,走到若望跟前,看着头颅塌陷的费理伯。
“阿耳斐,在天主面前,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吧?”
阿耳斐点点头,与若望一道为费理伯换好袍子,过程缓慢、艰难,却意外地平和。在亲历三次徒友死亡事件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将恐惧驱除出了“字典”,更何况相比玛弟亚与西满被挖去眼球、绑扎头颅的惊悚,费理伯的死态已经算非常“平和”了。
“那个……有冰糖吗?”阿耳斐的声音气若游丝,额头蒙了细汗,像是对费理伯的灰色尸身有些无所适从。
若望看着阿耳斐,没有说话。
※※※
柴房内的乔苏被松绑,是杜春晓的主意,依她的说法便是:“谅她也不敢怎样,倘若要跟老娘耍花腔,将她直接交给潘小月便是。”
这一讲,乔苏反而哭闹起来,大叫:“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既不信我,就把我送到潘贱妇那里去!我不活了!”边哭边一把抓住杜春晓,摆出要找她拼命的架势。杜春晓也不急不恼,反而一把将她抱住,乔苏只觉双臂勒紧,整个人在她怀中动弹不了半分,只见对方咧开嘴,露一排黄渍斑驳的烟牙,笑道:“你倒是说说,那孩子怎么就该死了?”
乔苏挣脱不掉束缚,便用尽力气啐了杜春晓一口,骂道:“这里不干净!这些孩子也都不干净!早死早超生!”
“她该不是真疯了吧?”夏冰忙上前替未婚妻擦去挂在眉毛上的唾沫,嘀咕道。
“真疯还是假疯,试一试便知。”
说话的人是若望,后头跟着神色恍惚的阿耳斐。
“若望,都安置好了?”庄士顿显然更关心费理伯的葬礼。
“好了!都好了!”阿耳斐抢先回答,似是要以积极的态度掩盖某些情绪上的秘密。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耳斐是你的亲生儿子。”
若望的话,像是一柄突然刺出的利剑,直抵乔苏心口。她果然停止哭闹,怔怔看着少年老成的“雪人”,石灰般的肤色将他的眼白衬托成淡黄。“雪人”将阿耳斐推到屋子中央,犹如展示一件没有生命的古董,他围着他缓缓打转,伸手掰开阿耳斐的眼皮,让他的眼球整个暴露,遂道:“看看我这位兄弟,他的眼珠,他的肤色,他的鼻子,啧啧……这是神和他的父母共同的杰作。乔苏女士,你若是不道出真相,那我们自会按照教堂的规矩来办。”
“办……办什么?”乔苏一脸凄怨地看着神色恍惚的阿耳斐,“天主不是仁慈的吗?我还每个礼拜给你们的募集箱里塞钱!”
“神父大人。”若望忽然转向庄士顿,正色道,“西满死了之后,你抽了犹达几鞭?”
“十鞭。”庄士顿神情严肃地回答。
“为什么要给犹达肉体上的惩戒?”
“因为他与西满同房,西满半夜出去的事情他知道,所以我施以这样的惩罚,告诫你们每个人都要爱护自己的同胞,将对方的生命视作自己的生命。没想到,灾难还是会发生……”
“现在死的人是费理伯,与他同房的阿耳斐是否也该受到一样的严惩?”
庄士顿呆了半晌,勉强点了点头。
“那么……”若望从身后拿出一条末梢散成几片的黑色皮鞭,毕恭毕敬地拿到神父跟前道,“请动手吧。”
庄士顿只得接过,走到阿耳斐跟前。夏冰正欲上前阻止,却被杜春晓一把拖住。
一场庄严肃穆的酷刑即将开场,所有教徒都屏住了呼吸,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皮鞭早晚要抽到自己的背上,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心理煎熬远比肉体的痛楚要难过。
“哦!原来你堂堂一个神父,所谓的大善人,居然还会打孩子。”乔苏好不容易恢复常态,将惊讶转为冷笑,“也罢,今儿倒要看看大善人是怎么行凶的。”
说毕,便一屁股坐在柴堆上,不知从身上哪里翻出一支烟并一盒洋火,点上抽起,动作倒也轻松利落。
把阿耳斐的袍子褪下的时候,扎肉甚至能将若望脸上的狐笑看得一清二楚。阿耳斐那脊梁如蜈蚣一般自股沟上方延伸至脖颈的背部,因低温刺激而突起无数细丘,肩膀的起伏暴露出他紧张的呼吸。庄士顿扬起鞭子,自那张细瘦的背上扫过,很重,发出“啪”的响声。
这一鞭,将乔苏的眼泪抽下来了,她将拳头塞进嘴里,似要把几根手指一一咬断。鞭声沉闷而空洞,每一下都让阿耳斐自鼻孔里喘一口粗气,那声惨叫被硬生生压缩成急促短暂的“唔”,钉子一般掉落在地。
这样的场面令气氛无比压抑,连阿巴都停止了愤怒的狂吼,安静地张着嘴,旁观这残忍中带有独特恶魔之美的一幕。冷汗与血渍一齐自美少年的身上滴下,他紧皱眉头,用紧绷的躯体反抗痛苦。
“别打了!”乔苏突然大叫。
庄士顿的鞭子适时停下。
“是我……”
她已是泪流满面,上前将棉袍子拾起,欲盖上阿耳斐的裸背,却被若望拉住。
“不行!那是麻料做的土布,会使伤口糜烂。”
话毕,若望从袍子底下掏出一卷白纱布,并一个瓷瓶,将瓷瓶中的淡黄粉末撒在阿耳斐触目且纵横的鞭痕上,阿耳斐这才发出一记痛苦的呜咽。
“我现在给他消毒止血了,但是如果接下来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剩下的几鞭就会继续,刚刚上的药不仅全部白用,还会腐肉蚀骨。”
乔苏一脸错愕地看着若望,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位肤色诡异的病态少年会有如此狠毒的城府。她模糊记得他是庄士顿最羸弱的孩子,每每去做礼拜,都会看见他站在最后边,用窗帘之类的东西遮挡自己,直到她从忏悔室里走出来,他才会突然跑上前抓住她的衣角,以可怜巴巴的语气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宛若剥皮的羊羔。
眼前这只“羔羊”突然显露狼性,银发底下那张肉粉色面孔已全无先前的稚气,雪白的小“恶魔”就在她眼前用刀片一下一下切割她的心肝。庄士顿仿佛是被他控制的一个玩偶,只是机械地动作,虽面色凄怆,手脚却在听他人使唤。
“是我杀的!”乔苏一把夺过若望手里的纱布,为阿耳斐包扎起来,“都是我干的!我原本只是想在这里避一避难,让那小弟弟给我送吃的。谁知道,他说在这里老吃不饱,我给他的钱又不够多,还说想逃出这里去,我见他越来越难以掌控,转念一想,不如杀人灭口吧!”
“如此说来,前头圣玛丽教堂那几桩命案便与你无关?”夏冰忍不住追问。
乔苏眼前掠过一丝幽暗的凄楚,遂道:“那三个人,也是我杀掉的。”
“为……为什么?”
发问的是面色铁青的庄士顿。
“为了复仇!”乔苏两眼充血,额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红发下格外扎眼。
“你与潘小月的仇怨和圣玛丽教堂的教徒有什么关系?”
杜春晓猫腰上前,蹲下身子,帮乔苏为阿耳斐身上缠绕的纱布打结。
乔苏抬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杜春晓,似是要倾诉,又更像是看见某个让她诧异的东西。她看见了什么?地底冤魂的手?费理伯脑浆四溅的最后时刻?阿耳斐背后滴血蔷薇般的伤口?她是如此缓慢地抬起手,抚摸阿耳斐背上的纱布,对着杜春晓浮出生命里最后一丝苦笑,遂将一件东西交予她手中。
“这就是答案。”
乔苏的遗言自口中一串黑色黏液一道流出,白晳的胸膛被液体染成踏雪赏梅的幻影。过了很久很久,乔苏那跪坐于阿耳斐背后的肉体才轰然倒地。
杜春晓缓缓打开右手,乔苏临死前给她的是一张塔罗牌——甜蜜如斯的恋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