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正文

第二章 施常云的世界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1】

    唐晖贴了一个月的薪资,总算见到了施常云。

    拘留间比他想象中要干净一些,青砖墙缝里露出一道道灰白色水泥,空气里都是腐烂的咸津津的气味,一只蜘蛛在右墙角的网上懒洋洋地垂下一根吊丝,那丝在施常云头顶晃动,他似乎浑然不觉。

    “下次记得给我带一块巧克力,在这里什么都没得吃。”

    施常云让唐晖惊讶的地方不是他的镇静,而是从容,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散发出雍容感,好像不是蹲狱,而是在花寨里打茶围一般。手脚都是闲的,整个身体都在有节奏地抖动,一副刚刚抽完大烟后的松散模样。他也不是特别好看的男人,起码第一眼是无法吸引女人的。太瘦削,肩膀薄窄如刀刃,双颊天然塌陷,黑眼圈里都是深渊的迷雾,嘴唇自然微启,拱成珠状,头发松垂地披在额前。他的脆弱是显而易见的,可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月前手持利斧在阳台上对着喝红茶的兄长施常风连砍四十七下,活活将对方砍成肉酱。两只胳膊只吊连了一丁点儿皮肉,脑浆顺着阳台雕花铁栏杆的间隙蜿蜒流淌,滴落在施太太额上,她发出的惨叫几乎将佣人的耳膜震破……

    然而即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施常云还是逃了二十来天才被捕。因其父施逢德怕小儿子若伏法处刑,施家便要断后,于是铤而走险,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尸身偷偷送去停尸房,只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可惜光顾着买通仵作,偏生忘记了自家厨子当时就在花园后边的绿萝架下听壁脚,结果不出三日,上海滩每个包打听都晓得了济美大药房的凶案始末,施常云哪里还逃得过。后来老头子几次三番想自己顶罪,无奈现场目击证人太多,根本行不通。

    被抓当晚,据说施常云正与一位不知名的交际花在杨子酒店鬼混,揪出来的辰光都是光着屁股的,只披一件睡袍。那女子始终捂着脸,不大看得清真面目,大抵是记者亦不在乎,所以只有少数几张报纸上有她的身影。譬如《申报》社会版刊的头条上,登的照片里便是施常云被反绑双手,头发横七竖八地翘起,拿墨镜遮了脸,看不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右下角一个被巡捕勒住脖子的女人,从对方胳膊上方挤出四分之三张脸孔,长发披面,也是朦胧得很,隐约可看到轮廓变形的口红。

    一张场面热腾,又极惹人眼球的照片,让那记者得了一笔丰厚的奖金。那条血淋淋的新闻曝光时,唐晖正在做上官珏儿的获奖电影《董小宛》的推介,整个人已恨不能融化在片场中搭设的风月里。上官珏儿敷脂裹粉的面颊上不见一丝瑕疵,与仙女无异,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流转妙曼,嘴唇亦似嗜血一般鲜浓,笑靥如花,还是带毒的,生怕人家看不到她深入骨髓的妩媚……

    当真是与小胡蝶完全不一样的美!

    唐晖一时间竟想得有些痴了,已忘记了面前坐着的杀人凶犯。

    “你又怎知我下次还会再来?”回过神来之后,他连忙问了一句,生怕被对方看出他心不在焉。

    施常云笑了,脸瞬间收缩成枣状:“因我自然不会一次把事情全告诉你,杀个人很累的,来龙去脉要讲很久。”

    说毕,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让唐晖背后发毛。

    “误会,我不是来问你那件凶案的。”

    “哦?”施常云挑了一下眉尖,表示意外。

    “我是问你打听一个人的。”

    “谁?”

    “小胡蝶。”

    施常云的表情明显不如先前那样自在,似是随着空气流动而凝固了,竟不再回应。

    唐晖自觉事情蹊跷,也不紧逼,只淡笑道:“没事,你若不想讲她,也可以谈谈那案子。”

    他晓得施常云自入狱以来,便缄默至今,不管谁问均不开口交代作案细节,可能是施老爷子托人过来暗示过他不要乱讲话。所以各大报刊绞尽脑汁想从这位冷血杀手嘴里套出些细节来都是徒劳。唐晖虽不负责跟踪报道这桩血案,职业习惯却令他充满好奇。

    “你又怎知我会告诉你这个?”

    “因你刚才就好像要告诉我。”

    “没错。”施常云缓缓将身体前倾,因失眠导致的黑眼圈在他斑驳的皮肤上尤其触目,“对于小胡蝶喜欢的男人,我都会给他开个后门。”

    “她在哪里?!”牢狱的空气瞬间绷紧,令唐晖喉管发涩,只能哑了嗓子问道。他不知道施常云怎么会认得他,但有一点已经清楚,那便是这凶手在玩弄他的情绪。

    “她在哪里我不晓得,但我晓得她可能已经得到什么下场了。”

    唐晖并未应和,自尊心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心理游戏的陷阱,但施常云似乎看得穿他。他目光如闪电,一下便刺穿了对方的精神意志。

    “因我家是开药房的,所以小胡蝶时常问我一个问题,哪些药可以吃死人,哪一些却怎么都吃不死。可我从来不告诉她,晓得为什么吗?”施常云恢复一脸笑意,皱纹争先恐后地占领他的眼角,“因为她当时也许只是好奇问问,可下一次可能就会用实际行动来验证我的话是不是真的。这就是女人,看似柔顺无害,实则个个都有谋财害命的本事,你信不信?”

    “可如今杀人的那一位却是你这大男人啊。”

    “哈!”施常云一声尖笑撕破了紧绷的空气,“你年纪轻轻懂什么?有些事情都是表里不一的。比如我哥吧,平常看起来强悍得很,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每次我跟我爹要钱,他都要敲边鼓,让老头子不要给。我砍他的时候,他嘴里竟叫得像个娘们儿似的!那种嗓音我从来没听到过……还有他的血,人家说血都是热的,可是溅在我脸上的时候只是有那么一点温罢了,气味也不好闻。我哥素来标榜自己是热血有为,现在血从皮肤里喷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应该尝到了,一点都不热呀。唉——”

    这一声叹,把唐晖从莫名的恐惧里拉了出来,他晓得自己不能输给眼前的死囚。于是清清喉咙,回道:“这么说杀人很有快感?所以你把小胡蝶也杀掉了?”

    “您言重。”施常云的下巴愈发尖长起来,“小胡蝶这样的女人,杀了倒也是好事,只可惜,想杀杀不掉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如今人不见了。我才给她交过一年的房租,在万福楼打了一对莲花坠嵌红宝石耳环哄她高兴,她倒好,一声不响便不见了。想把花出去的血本要回来也断不可能,还得变着法儿哄老爷子高兴,唉——还好进这儿来了,许多事儿都赖过去了。哈!”

    “你的意思是,小胡蝶在哪里你也一无所知?”唐晖知他话里有几分掺假,当下也不戳穿,只想看他要戏弄他到什么辰光。

    对方果然眼露兴奋,笑道:“也不能这么讲,你跟她有情,难不成她跟我便只是一堆袁大头砌出来的坟牌子么?自然也是有情的。所以呢——”这个停顿里,竟掺杂着一股凄楚的萧瑟之气,“这丫头还是逃不出男人的手掌心,自古以来,用情太深的女子,将来终究都不会圆满,她也是一样。”

    “你既知道她那么多事,那索性将她从苦海里救出来,我替你办这个事情。”

    “没有你替我办,自然后头还会有人来,你不是头一个过来主动请缨的,只不过,相对那个人,我更信你。”唐晖原想问早他一步的人是谁,可转念一想,怕又是施常云故意编出来哄他玩的,便也假装没有兴趣,硬是不问,只一个劲儿追问小胡蝶的下落。

    “好,你且替我去江苏路一家叫‘苏美’的钟表行一趟,找那里的老板高文取一只藤条箱。”

    “我要怎么跟他讲?”

    “只说要取一个藤箱便可,其他什么都无须讲。取来之后,不要打开,再来这里一趟,告诉我箱子有多重,发出什么声音。到时,我自会告诉你小胡蝶的下落。”话毕,施常云眼里竟闪过一丝绝望的落寞,喃喃自语道,“但愿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此时唐晖才注意到,从头至尾施常云身边竟无一个看守监督,他们的言谈完全不受限制,这大抵是施逢德用大笔钞票打点出来的结果。

    【2】

    在唐晖的印象里,钟表店分为两种,一种是奢靡华贵,处处弥漫贵妇香的;另一种则是阴沉诡秘,陈旧如锦灰堆。但高文的钟表店却超出这两类,只能以“简陋”二字形容,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店面,门前挂着发黑的铜招牌及一只玻璃罩面昏黄的钟表,里头有三个擦拭干净的柜台,并一面挂了几十个款式各异的挂钟的墙壁,嘀嗒声、发条运转的咯咯声此起彼伏,如老人迟钝的骨骼发出的动静,于是显得愈发陈旧。唐晖惊讶于这样的店居然还能维持经营,钟表从款式到价钱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客人,只是异常整洁的环境令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与唐晖预料的一样,已是下午三点,钟表店里还是没一个客人,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落满柜台,给每块懒洋洋的钟表都镀上了金边。站了半日,无人迎接,即便店面小,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他只得在看似收银验货的柜台边来回踱步,看到樱桃木柜台有一半被拦了出来,上头放一个漆面油光水滑的小箱柜,里边几只小抽屉半开,露出一些精巧的金属零件,像是维修钟表的工作台。

    “想买什么?”

    一个沙哑如锯木的声音从那工作台后头冒出来,吓得唐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方看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来。半秃的脑袋上围了一圈银白的发,面皮倒是红扑扑、胀鼓鼓的,一只眼上夹着片圆眼镜,用力一睁,便落下来,带着银链子垂在胸前。虽然对方老到毛发变色,却依然能判断出是个中国人,手背与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还是黄的,口音也不古怪,是正宗上海人。

    “你们老板呢?”

    “老板日日在这里,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小伙子哪有这样拎不清的?”

    老头没好气地将台面上的工具逐件收进一个看似沉重的木头匣子里,那匣子扁平修长,几个暗格里还铺了紫色丝绒,一看便是舶来品。

    唐晖倒也没有嫌恶那伙计,年纪大的人多半如此,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藐视一切,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是他们懂得最多,最能感悟人生真谛,于是让自己变冷,抑或变得琐碎。

    “那能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要的事体找他,明儿下午这个时候,请他一定要在店里。”

    “这几天老板都不会在,你不用来。”老头的回应里没有半丝犹疑,终于令唐晖有些气恼了。

    “你告诉他,可一定要来,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这一讲,反把老头讲笑了出来:“小伙子,如果是关系性命的大事,你不好到他家里头去找?”

    “那老师傅,侬晓得老板家住在哪里哇?”他不得不忍住气问了一声。

    孰料老头将脸一沉,回了三个干脆利落的字:“不晓得。”

    唐晖愣了一下,只好拿出从前要采访上官珏儿而拼命买通她底下管家的劲头来,笑道:“老师傅啊,您帮帮忙啊,真有急事体的。”边讲边将一张钞票推送过去,“您拿去买包香烟吃吃。”

    老头斜睨了一眼钞票,冷笑道:“要不要我给你钱,你帮帮忙不要再来烦我?我今天一天还没开张,等下要吃夹头的,你还来添乱!”

    言下之意,是要他买东西。唐晖叹口气,只得胡乱选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贵的银壳怀表。问多少钱,老头头也不抬便张口要八十块,唬得他肉跳,少不得求道:“那今朝我钱没带够,你帮我留住,明天我来取,可好?”

    “好的呀。”老头点头道,“那我也明朝告诉你我们老板在哪里。”话毕,便将工具又从匣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像在刻意炫耀自己有门手艺。

    只可惜,次日来的不是唐晖,却是杜春晓。

    孟伯一见杜春晓,便摆出更冰冷的脸色来,因从她的邋遢穿着上已估摸出她钱包的分量。杜春晓也不言语,只趴在工作台上看他摆弄一块女式腕表,一个齿轮按进去又弹出来,他反复摁了几次,终于不耐烦起来,抬头瞪了她一眼,吼道:“你不买东西便不要捣乱!”

    “嘿嘿……”杜春晓坏笑几声之后,将一张毛孔粗大的脸更挨近了孟伯一些,说道,“原本我是拿着八十块钱过来跟你买老板的消息,不过如今看看用不着了,您还是直接告诉我高文的下落,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你个女人家嘴巴倒是交关(非常)利索么?跟昨天那个小伙子讲过咧,老板这几天都不在,哪里去了不晓得,你们不要来烦!”

    “你要再不讲,我叫巡捕过来问你。”

    说毕,杜春晓转身欲往外走,孟伯面色苍白地抓住她的手腕,颤声道:“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讲。我们又没犯法,你叫巡捕来做什么?”

    杜春晓的腔调此刻已变得有些邪门儿,笑回:“找老板哪!人命关天的事体,你这个做伙计的倒是一点也不急的,也不怕下个月没工钱拿的么?一定有可疑!”

    “能有什么可疑?你不要找事!”孟伯已额上冒汗,忙拿出一块大丝绸帕子来擦了两下。

    “我不找事,是我的牌在找事。”杜春晓不知何时手上已夹了一张魔术师牌,恶声恶气道,“这牌告诉我的事体可不少呢!”

    “哦?告诉你啥事体?”

    “告诉我你们几个店内的伙计正变着法儿算计你们老板,所以他去了哪里只有你们最清楚!”

    “你又瞎讲什么?”孟伯嚯地站起身,匣子落地,银晃晃的工具哗啦散落。

    此时柜台后的一扇小门开启,跑出来两个穿黑色紧身背心的男子,均是瘦长个子,神情紧张,鬓角一律剃到泛青。

    “要么去里面谈谈,这位小姐。”

    说话的那位唇边有一颗痣,眼睛转得厉害,像是个能出主意的人。

    “不用进去谈了,把你们老板的下落告诉我便可。”

    “凭什么要告诉你?”孟伯将台子一拍,掌下发出一记闷响,旁边一只吃空的碗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杜春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烟熏味儿从嘴里喷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单手叉腰,喃喃道:“因为你不讲,恐怕女儿性命也难保。”

    孟伯当下面色如纸,握紧拳头良久,方才松开,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诉你老板怎么了!”

    ※※※

    唐晖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晓使了什么法术让那难缠的老头讲了实话,只是杜春晓回来时还不住拍着心口,嘴里只叫嚷着一句话:“吓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将一碗雪菜肉丝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唤,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晓得是几个店伙计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头有个女儿?”

    杜春晓把屁股底下压得热烘烘的牌抽出来,丢在茶几板上,塞满面条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劳嘛。”

    “你纵问死了她,她也不会讲实话。”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神情里充满怜爱,像看一只顽皮的宠物。

    杜春晓当然不会讲,她一进店便看到堂内收拾得过分干净,门面却是疏于打理的模样,显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意思,里头钟表均是过时的款式。孟伯手脚也明显不利索,却还在假装修整钟表,要维持这样门可罗雀却无人起疑的状态,必定是心里有鬼。何况她来回走过好几次柜台,每道缝隙里都用手拈过,一尘不染,绝非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能干的漂亮活儿。再者讲,有客人上门要找老板,伙计百般阻挠等于挡财,还刻意拉高商品价格赶自己生意,行为明显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条擦汗的湖蓝色丝帕子有些女气,而柜台上那只空碗涂了“同丰面馆”的字样,只能吃馆子的男人大抵无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头那么老,只能搏一记,赌他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于是脱口而出,竟也歪打正着。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个年纪轻轻的风骚相好也未可知,不过专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将情欲转移到那上头去发泄了,多数也未必好那一口。她这么往细了一思量,背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

    而这些秘密,杜春晓是打死都不肯告诉别人的,否则手里的塔罗牌便没得饭吃了。

    【3】

    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么?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的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直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直到“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唉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澄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系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

    高文老板的忧虑就挂在脸上,所以杜春晓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搂出来了。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五个月前,有两个俄罗斯人到我店里来,说要卖一批珠宝,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儿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没有收,但还是借了他们一笔钱。过了三个月,我要求他们归还借款,他们答应了我要还的,却迟迟没有兑现。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便找了一个朋友帮忙,你知道,是那种跟黑道有些关系的朋友,希望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后来……”

    高文握紧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处并不隐蔽,就在钟表店对面的一幢二层楼房里,外墙砌了灰秃秃的水泥,显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华,都是价格适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结实的混纺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财奴式的装潢。在这样的地方喝茶,老能闻见一股子抹布没洗干净的油味儿。

    “后来他们果然把钱还回来了,毫无疑问是我那朋友帮的忙。”他艰难地咽了一口茶,一对灰眼珠暗淡无光,“但是……在拿回钱的当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有两个人在弄堂里堵住我,还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抢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瘪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虽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却都身材异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债的俄罗斯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帮忙把他们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议我先躲两天,把生意交给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关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给我送饭,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还是开着店,直到今天。”唐晖忍不住插嘴,高文缩了缩肩膀,不再说话。

    杜春晓笑道:“那是因为不能关。”

    “为什么?”唐晖与夏冰同时问道,唯有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露出一样的表情。

    “因为孟伯背着他的老板在做别的营生。”她拿出一支烟,点上,极自然地架起大腿,摆了个看起来极风骚的姿势。

    “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百乐门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晓忙将架起的大腿放下。

    “进店之前我在对门面馆坐了半个钟头,因是吃饭时间,见店伙计端了七八碗面过去了,这么一家小店,哪里来如此多的店员?于是过去瞧了一下,柜台上的空碗竟只有一个,算上后来要跑出来动粗的那两个家伙,也不过三个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里了?”

    “送去哪里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板跟咱们说说这个理儿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后头那家赌花会的!”

    高文讲的赌档,系设在苏美钟表店后面一个隐秘的偏宅里头,属洪帮地盘,因当初洪帮的小头目过来找高文商量,欲让赌客从他的店门出入,以避人耳目,作为条件,每月的保护费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绝,宁交保护费,亦不愿与赌档有掺和,洪帮当下也不为难,竟收了钱去了。如今看来,他们必是从孟伯那里开通了新门路,趁他如今躲难的时候,帮着赌档望风。

    “如此说来,你的伙计这么算计你,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较重,便追问道。

    高文面色铁青地摇摇头。

    “这可奇了,你纵不晓得这个事,那先前帮你要债的那个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谁?”杜春晓倒是一针见血。

    “对不起,无可奉告。”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我可是会……”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罗牌出来镇场面,却被唐晖打断。

    “好了!我们谈正事!高文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向您取一只藤条箱的。”

    “谁要你们来的?”高文即刻脸色煞白,比先前还紧张一些。

    “施常云。”

    高文沉默半晌后,站起身,打开酒柜,从里边拿出一瓶伏特加,对瓶便喝了一大口,瞬间面皮呈现不自然的粉红,呛鼻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透出。

    “好,我现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来。

    走进地下室花不到一分钟时间,但夏冰在后头盯住高文的背影却似有一个世纪之久,因他觉得这个洋人有些古怪,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只要杜春晓主动向一个人要求算牌的时候,那是看准了对方心里有鬼。

    地下室因刚刚出来时忘记关灯,尚有一片油腻腻的光摊在地砖上。高文的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鞋底被挖空了一块之后踩出的音效。夏冰隐约觉出动静有些异样,只得死死盯住他。

    “你们要的是这个吧?”高文果然从角落里踢出一个扁平的东西来,用右脚直接往外头扫,仿佛不敢用手碰。

    夏冰走过去意欲提起,却被高文压住手,低声道:“我劝你不要拿,真的。”

    “替朋友办事罢了。”夏冰推开高文的手,弯下腰来,刚将藤箱提起,已知道不对,想要回过身来,早来不及了。右耳猛地灌入一股劲风,后脑壳随即发热发麻,思维瞬间被抽得精光,最后的知觉来自于左面颊擦地引起的撞击,他的颧骨和眼镜与地砖重重相撞,遂陷入黑暗之中……

    事后,杜春晓只说了一句话:“得跟百乐门多要些经费。”

    【4】

    高文逃脱的地方正是那扇老虎窗,窗口搭了个长梯便爬出去了,藤箱自然也不翼而飞。

    “他真的是用脚把箱子扫出来的?”杜春晓反复问他这个问题。

    夏冰用冷毛巾捂着脑后的肿块,没好气地点点头:“都说了七八遍了,难不成我会看错?”

    杜春晓忙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也不是讲你会看错,只是这箱子他既然这么宝贝,死活不肯交给我们,又为什么连用手碰都不愿意?要晓得,人通常只对自己厌恶或者觉得脏的东西,才会用脚来挪移。可是,这东西他又不想给我们看,所以要把你打晕,将东西拿走。可见,箱子里必定是一件他很怕、很厌恶,却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物件。对了,唐晖,你之前讲,施常云跟你要那藤箱干什么来着?”

    “说只要告诉他箱子有多重,里边发出什么声音就可以了,他不要看到这个箱子。”唐晖清了清嗓子,满面愁容地盯着早上刚买到的《申报》。里面登的竟是上官珏儿已做了某大老板的情妇,二人时常在各大夜总会出双入对,极其亲密的消息。这篇报道是他的一个同事写的,用词并不刻薄,甚至有些冷淡,仿佛对娱乐圈的风月已司空见惯,却是字字都在戳他的心尖儿。

    杜春晓一把抽过他手里的报纸,抽出一张擦了擦刚吃过烧饼的油嘴,用的正是那张,擦完后还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不晓得为什么,唐晖没有动气,竟还觉得有些痛快。

    “如此说来,这东西是人见人厌,却又充满诱惑力——”

    她半张着嘴,表情突然定格在空气里,姿势都是硬的,仿佛被点了穴,只能僵着。夏冰也不管她,只顾缩在藤椅上喝豆浆。唐晖也陷入自己的伤心事里,完全顾不得她的异常。

    “哈!”杜春晓突然一拍大腿,用尖笑把两个男人的游离状态彻底割碎。

    “箱子里一定是碎尸!”

    夏冰嘴里的咸豆浆“噗”的一声喷在了胸口。

    这一惊人的推断,杜春晓不但告知了夏冰与唐晖,还特意到监管房知会了施常云。

    施常云听后,那尖刀一般的面孔又缩成一团,喃喃道:“莫名其妙——”

    “这个‘莫名其妙’可是因箱子里的东西与你想的不一样?”唐晖虽满腹心事,却还是问得很急。

    “完全不一样——”施常云剥开巧克力吃了一颗,“我也在琢磨这个事。”

    “怎么个一样法?又怎么个不一样法?”

    “既然高文能用脚把箱子扫出来,说明箱子不太重,一具尸体绝对藏不起来,也可能只是部分。如果是部分的话,那么……另一部分呢?”施常云说毕,将巧克力吞下。

    杜春晓瞬间有些喜欢这个人,于是笑回:“说得极对。不过今朝我们过来,可不是关心那只吓人的箱子,也许里头只是装了些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也不一定——”

    “哈哈!”施常云大笑,“什么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会装在藤箱子里?”

    “因为你把箱子寄放到他那儿的时候没想过他会偷偷打开。”杜春晓此刻烟瘾发作,却又不想给施常云留下坏印象。她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便晓得,那些爵士时代女郎手夹一根香烟展示奢颓的小把戏其实并没有讨男人欢心,反而令他们心生畏惧。

    “怎会?人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即便像高文那么胆小怕事之辈。”施常云把巧克力包装盒推到一边,叹道,“所以那东西一到他手里,我还以为会很安全,谁知道……”

    唐晖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个人互打哑谜。

    “施少,咱们就不绕这个弯子了,你委托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也该把小胡蝶的行踪告诉我们了吧?”杜春晓突然转了话题,事实上亦是正题。

    唐晖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把小胡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对她已完全没有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男人果然心肠要硬一些,贪婪程度也大一些。

    “我不知道。”施常云突然神情严肃道,“更何况你们根本就没有完成我交代的事。”

    这一句让所有人陷入沉默,唐晖因对方失信而气恼,一时讲不出话来。杜春晓却抬头看着天花板,额上的抬头纹一道深过一道,像瞬间老了十岁。

    唐晖到底忍不住,高声道:“施先生,我们当初说好的,做人要讲诚信!”

    “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有点儿天真了?”施常云当即沉下脸来,“若要说诚信,我爹当初答应给我的五千大洋怎么后来没给?只不过凭我哥一句话,他老人家倒是说收回就收回。还说什么对我们兄弟俩一视同仁?哼!一视同仁的话,怎么买块表都买得不一样呢?凭什么我的表壳儿就没镶红宝石呢?你说为了这个,我是不是该在我哥脑袋上多劈两下?我早就知道诚信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到最后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老爷子也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才肯砸那么多银子下去救我,你以为……”

    施常云已完全失控,嘴巴不停地开合,唐晖已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得尴尬地看着杜春晓。她却依旧盯着天花板,半日回过神来,站起身,径直往外面过道里走,唐晖忙跟着出去。

    秋凉如水,唐晖看到杜春晓抽丝的袖口已用发夹卡紧以防风,她似乎并没有添新衣裳的打算,鞋子还是尖头磨秃的那一双,头发蓬松地堆在后脑壳上。

    “还没问到呢,怎么就走了?”他余怒未消,追上来问。

    “我要再去一次钟表店。”

    “不是要打探小胡蝶的事么?问不到她的行踪,何必还要去插手高文的事?”唐晖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脸红,这实在有损一个记者的职业素养。

    所幸杜春晓并不在意,反而回过头来,咧嘴笑道:“可能施二少之前以为知道,但听说了藤箱的事体后,他推翻了从前的想法,于是反而变得不知道了。如今咱们恐怕只有把藤箱的下落查明白了,才能找到小胡蝶。”

    ※※※

    蹊跷的是,那一日苏美钟表店的门却是关着的,还挂了大锁,贴了封条,隔壁几家店内的伙计并几个路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亦不离开。杜春晓忙给面店的伙计手里塞了一块钱,打听情况。据那伙计讲,是今早十点多孟伯来开铺,一进店门便跑出来,拖着他呼救,说是老板不行了。他搁下要送的面碗赶过去看,只见高文倒在地上,双腿缩紧,两只手张牙舞爪地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圆,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头发均被血浸湿了。

    “听上去像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杜春晓点头道。

    “可不是嘛!”伙计吞了下口水,颤声道,“估计我后边几天不要想睡着觉了。我其实记不得老板当时什么样儿了,只知道两只手那个姿势,还有那双眼,好像直盯住我看,又像是盯住什么妖魔鬼怪,吓死我了!”

    “这听起来又像是被刀子捅过了。”

    “你可甭吓我啊,他怎么死的我不清楚,只是满地全是血,我还弄了一脚呢!”伙计抬起左脚面,鞋底上和鞋帮上果然有黑糊糊的印子,“你瞧,这鞋我得去换了。”

    说毕,便急匆匆走了。

    唐晖只得抓抓头皮,道:“我去向同事打听一下这个事体。”

    “向同事打听,还不如向那伙计打听来得痛快。”

    “为什么?”

    “因他不但发现了尸体,很可能还目睹了凶杀的全过程。”杜春晓有些洋洋得意地晃了一下脑袋。

    “你怎么看出来的?”

    “脚上沾的血迹都干了,肯定不是两个小时之前染上的,何况你看钟表店到这门口,一路上都没见什么脚印留在水泥地上,倘若留下了,恐怕他早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这说明——”

    “说明他报警之前清理过现场!”唐晖恍然大悟。

    “还说明,接下来得让夏冰带伤上阵,盯一盯那伙计。”

    【5】

    好几天之前,邢志刚便已有些沉不住气,他无法直视米露露那张鲁钝美艳的面孔,更不能多听一次燕姐的声音,这两个女人本是他的财富,可不晓得为什么,他如今有种欲将她们捏在手心揉碎的冲动。

    “反正事情讲得很清楚了,小胡蝶应该能找着,但是死是活难讲。你也不用为难我和露露,我们都很苦的,只有让男人欺负的份儿,不过到头来大家都难过,又何苦来?”

    这番话,燕姐已是出口了七八遍,话中有话,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是不敢动燕姐,只是隐约有些不忍,小胡蝶那张细眉细眼的粉脸已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均是嘴角挂血,还笑嘻嘻的,伸出一只白惨惨的手来抚摸他的头顶,嗲兮兮道:“你能放过我吗?”

    放过她?

    邢志刚冷笑,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秦爷与他喝酒的辰光曾经讲过一句话:“那些把得寸进尺看做理所当然的人,一定要赶尽杀绝。”他不想对谁赶尽杀绝,却可以在必要时刻用“赶尽杀绝”来保命。

    “小胡蝶……”他低声喃喃道,手上的雪茄正发出浓烈的香气,令他在迷思里愈陷愈深,正在这时却听闻两下轻巧的敲门声。

    “进来。”

    旭仔打开一条宽一些的门缝,踏进一只脚来,低声通报:“秦爷来了。”

    他头皮瞬间发麻,却只得挣扎着坐起身子,秦爷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先行在房内扫了一圈,笑道:“怎么这么暗?”

    邢志刚方嗅到自己衬衫上那股子酒味儿,他尴尬地拿起桌上的酒瓶,想找个干净的杯子斟上,对方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什么都不用讲了,人,我也在找,找得到,大家都好,找不到,你晓得什么后果。”沙发在秦爷屁股底下发出尖叫。

    “找不到也没办法的,顶多拿我的命去抵了咯。”燕姐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竟是斩钉截铁的气势。

    秦爷站起来,径自将门打开。燕姐穿了一身纯黑洋装,扣了金百合胸针,高跟鞋跟像要在地面上戳出洞来。不知为什么,邢志刚居然偷偷松了口气,惊觉自己确是离不开她的。

    “你当你的命值这个价?”秦爷果然语气缓和不少。她便是有这个本事,无论韶华去留,都有办法让男人安定。

    “我知道自己不值,但事情已经出了,拿谁出气都不是办法,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弥补。”

    “还有什么法子?”秦爷追问的口吻不抱一丝希望,邢志刚亦只黑着脸,不出一声。

    燕姐整了整羊绒紧身裙微微凸起的小腹部分,走到邢志刚跟前,自皮包里取出一管口红,在桌上写下三个字,遂转身离去。

    秦爷探身一看,笑了。

    ※※※

    倘若上海滩还有人能不经施常云本人同意,自由出入看守所强行“探望”他,那便只有秦亚哲了。除上庭之外,施常云平时都很闲,他也晓得,案子会一拖再拖,直拖到众人将他完全遗忘,终有一日,《申报》记者和那古怪的女人都会弃他而去……

    怎样才能不被他们抛弃呢?

    施常云一连几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所以面对洪帮的二当家竟有些心不在焉。

    “你若把那东西给我,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你放心,必定比你爹砸钱的法子有用。”秦爷谈条件素来是开门见山,于他来讲,那不是与对方商量,而是决定抑或命令。可他忽略了,如今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极可能判死刑的重犯,对于没有未来的人来讲,跟他谈条件往往是徒劳。

    “秦爷跟一个死人要东西可是说笑了,反正我是没什么能给您的。”

    “施少,我晓得你现在是身无旁挂,但人再无旁挂,也有弱点,所以把东西交给我,你身上罪孽还轻一些。”秦爷破天荒地讲话绕了些弯子。

    施常云抬头看了一下墙角结网的蜘蛛,喃喃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小胡蝶的下落……”

    “是。”秦爷点头道,“我们都找不到小胡蝶。”

    “那就继续去找,不要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丁点儿好处。”施常云冷笑,“秦亚哲,别人当你是二当家,我还不晓得你什么货色?事体已经是这样了,何不让大家都安生一点?”

    秦爷的脸已灰重如灌了铅,只是身板纹丝不动。

    “怎么?想杀我?杀呀!我的命早该没了。或者……要让我尝点儿苦头?那也成啊!我施二少没吃过什么苦头,死前受点儿磨难也是应该,对不对?”

    “不要嘴硬!”秦爷站起身来,他觉得施二少已经疯了,心里有些埋怨燕姐的主意,尤其背后还响起一连串错乱的胡话:“来杀我呀!快来呀!再不杀可就来不及了,因为我快被拉出去毙了!啊哈哈哈……”

    ※※※

    唐晖坐在休息室里,看眼前的美人儿对镜化妆。

    美人儿手持眉笔,已描画了有半个钟头,画了擦,擦了画,光秃的眉宇上有些红了,她再用指尖揉一下,将皮肤下的血液化开一块,然后再画。因辰光太长,她偶尔从镜子里对他微笑一下,似歉意,又似蜜意。她头发已梳得油亮,做头师傅用挑子在脑后拉出蓬松的卷花儿来,恰巧碰住一丁点儿旗袍硬领,两只吊坠耳环系不起眼的珍珠,戴在她耳垂上却光彩照人。你看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觉两只颧骨是三十岁的,唇又是十七八的,趿着绣花布拖鞋的两只脚透露着二十出头的风情,脖颈因被硬领围住,无法作证,然而她时时转一下面颊,检查粉施得是否匀称,那一回首,一勾头,竟又有些四十岁的沧桑。

    倘若换了杜春晓在场,必然能识破她到底几岁吧!

    他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转到“云深不知处”了,她千万不能对他笑,一笑便似凶器,将他的心脏戳到阵阵刺痛。从前不曾有这样的女子,会让他无故痛楚,总觉得能看着她,已是损了她,倘若碰了,不定会有怎样的毁灭!

    “你要吃茶,还是咖啡?昨儿有人送了一点过来,巴西咖啡豆。”上官珏儿对他翻江倒海的内里浑然不觉,抑或是习惯了,于是视而不见,只温温笑着。

    他摇摇头,喉咙其实是干的,但又怕饮茶饮到失态,还是作罢。

    “小顾,去把红茶拿过来,我们要喝一点。”

    她不理他的反应,放下眉笔,拢了拢头发;他这才发现她已上妆完毕,两道眉又弯又细,对称得恍若天生。小报上传上官珏儿化妆要费四五个小时,大半便费在那眉眼上了。

    于是二人吃了一点茶,唐晖把杯子里的柠檬片嚼在嘴里,她看到,皱眉道:“你还真不怕酸。”

    他忙不迭咽下,神情即刻窘迫起来:“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么说,你家里必是有钱的吧?”她讪讪笑道。

    他不答,只喝了一口茶,清香的茶水在嘴里荡漾,因孤儿身份终令他难以启齿。

    “怎么?有心事?”

    总是她在问,他却句句无法给出答案,这大抵便是面对心爱的女人时无法从容的表现。他瞬间有些恨自己不够坦荡,只得垂下头,勉强道:“没……只是最近有个朋友失踪了,到处找不到。”

    她往腕上喷了一些香水,端详镜中已变得有些虚幻的容颜:“也不要太担心了,若烦出病来,谁给我写《香雪海》的报道呢?”

    “上官小姐过奖了,那么多人写,自然不在乎少我一个。”

    “不,你写得好,我放心。”

    这一句讲出口,他情绪反而有些失落,因知道她已觉察了他的情意,于是便加以利用。可他又无从指责这行为,她本身便是个戏子,要靠利用别人及被人利用来讨生活的。

    “再说——”她往脸上扫了最后一层脂粉,淡淡道,“若失踪的是你的女人,就等在原地好了,她若觉得还是你好,自会回来。”

    他似被闪电击中,一时间竟失了神。

    【6】

    张炽抬着五碗面走过半条街,去给麻将馆送餐,步子软塌塌的,好似几天没有睡觉。事实上,他确是夜里没有睡好过,总觉得那外国人一对灰眼珠正在暗处时刻监视。

    “不要声张!要不然侬要吃夹头的!”

    孟伯在他耳根子上钉下的那句话至今想起还会略感刺痛,连带他身上难闻的老人味一道从记忆深处飘来,将张炽逼得几近窒息。尽管他至今不晓得要吃什么“夹头”,但从孟伯充血的眼球里,他看出了一点有性命干系的端倪,于是几乎是软着腿摔出门去的。

    麻将馆一如既往地闹猛,香烟味让张炽不由得憋了一口气,涨红了脸挨个儿数桌子,找到后就摆面收钱,却被递茶水的伙计一把拎住,骂道:“做啥一天到晚来这里送面?赶我们的生意是哇?”

    同丰面馆的老板确是有一套的,让伙计一到饭点便去各个赌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要吃面又懒得起身的。原本这买卖该是便宜了赌场自家的,无奈生意太好,早顾不过来,于是里头一般只备些干点心,吃不出味道来的。尤其钟表店后头赌花会那一家,更是没得时间,便也没有拦着。但麻将馆是个女人开的,难免小气,便让自家伙计偶尔上来为难。所幸张炽也见惯阵势,反而嬉皮笑脸回道:“你们还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真是笑话。”

    “今朝不是跟你讲笑话,在这里坏我们生意,老早要受罚了!”

    “要罚去罚我们老板,你们老板娘又不敢过去理论,活该被欺负。”张炽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心里正急于回去交账。

    孰料对方竟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丝毫没有姑且的意思。

    “兄弟,这可不好玩了,要做啥?”他隐隐有些生气,正欲提醒那家伙还欠着他几块大烟钱,还来不及出口,便被拖进麻将馆后头的弄堂里去了。

    ※※※

    弄堂里有一个人正等着他,瘦高、温和,眼镜片后的一双眼却是极贼,再回头看,麻将馆的伙计已不知去向。

    “小哥儿莫要慌张,只是跟你打听个事儿。”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炽看到来人便已猜到七分,所以对方话一出口,他便急着要逃。

    夏冰忙摁住他的肩膀,往他衣袋里塞了两块大洋,笑嘻嘻道:“你既已知道我要问什么,勿如早些告诉我,大家都别难做——”

    话未说毕,张炽已将衣袋里的大洋掏出来丢在地上,哭丧着脸回道:“这位大哥,您就甭为难我了,我不过一个店伙计,能知道什么?我得回去交账了,要不然老板该给脸色看了,不好。”

    “也行。”夏冰松了手,抱臂靠墙,“我这就跟麻将馆的老板娘聊聊你的事体。”

    “我什么事体呀?”张炽只得停住脚步,冒出一头冷汗。

    “还有什么?你跟这里的伙计串通一气偷客人钱的事体咯。”

    张炽恍悟缘何那伙计会把他卖了。

    ※※※

    同丰面馆后边的厨房有一个杂物间,老板当初雇用张炽的辰光承诺是“包吃包住”,孰料进去了才知是住那样的破地儿。所幸张炽也无牵无挂,住便住了,变着法儿与周遭几个店主混熟了关系,将来好方便高就。老板倒也拎得清,知他机灵,每个月多多少少都额外赏些给他,硬是将他留下来了。不过张炽胃口大,小钱儿哪里满足得了,于是说服钟表匠孟伯疏通路子,让他暗中在赌花会的地方轧了一脚。

    但是那天三更半夜被孟伯从杂物间里叫出来,还是头一遭,张炽也不计较,只当是有好事上门,于是乐呵呵地出来见人。但一看孟伯在路灯下一脸仓皇便知不对,于是隐隐有些懊恼起来。

    “我们老板死了。”孟伯颤声道。

    “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您老人家也赶紧退隐在家享清福吧。”张炽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想缓和一下孟伯的紧张。

    “死得太吓人,这次你要帮忙。”

    张炽自然知道这个时辰叫他出来,必定是那洋鬼子死得不正常,只得叹了口气,问道:“他人呢?”

    “店里。”

    高文狰狞的死状确是将张炽吓了一跳,要退出来已来不及,因孟伯打着手电,恰照在水泥地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子上。

    “这事儿得叫巡捕房来办呀,叫我有什么用?”张炽强作镇定,腿却早已软了。

    “不成!”孟伯的神色即刻阴戾起来,尤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愈发可怖,“是老板在门上留了字条,叫我到店里一趟,我到了这里就看见他死了,巡捕查起来,必然会疑到我头上来!”

    “那你要怎样?”

    “把这里清理一下,冲掉咱们的脚印,再报警。”

    于是张炽拿了提桶与刷子过来,他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因心里隐约觉得孟伯就是凶手,所以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怕自己小命难保。勿如老老实实将现场清理过,逃出自己一条命来再说……

    正与夏冰交代事体的辰光,二人都不晓得,孟伯已悬空垂吊在高文借以逃脱的老虎窗上,舌头伸得老长,全身僵硬如岩石。

    ※※※

    施逢德最近很喜欢系长领带,自十年前妻子过世之后,他便不太系领带,佣人手脚粗笨,且他总不愿意让身份卑微的妇人亲近身体,上官珏儿除外。

    他从不认可她的高贵,在心底里只排到“戏子”的程度,既珍稀又平庸,而上官珏儿的平庸,必是他这样历经沧海的男人才体味得出来,年轻气盛的热血男儿与好色体衰的老头子是分辨不清其成色的。但她就是有那份魅力,贴近任何人都自然至极,他们愿意让她触摸,受她奚落或调笑,以为那便是福气。

    如今两个儿子均离他而去,施逢德竭力压抑内心的失落,他虽每天签支票出去,以确保常云能在狱中一切安好,然而内心早已放弃他了。他晓得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尤其大儿媳近日里已有些不正常,每日在阳台上一站几个钟头,不梳洗换装,只捧着常风的遗像远远对住天边一缕呆滞的云。他隐约预知这个家已碎了,他辛苦多年建下的基业也正逐渐土崩瓦解。

    “逢德,我想替你生个儿子。”

    上官珏儿在他耳边讲了这样一句,似是伸出一只手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了,唯独害怕外头仍是漆黑夜空,雾茫茫找不到方向。感动之余,他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的刁滑让人无处可藏,只能乖乖钻入那些设计好的陷阱,且是对她满怀感激的。

    于是施逢德在花园路给上官珏儿买了一幢宅子,浅灰色的墙面,花园亦是小的,只够摆一缸鱼,种一墙绿萝。二楼的彩色琉璃门灰扑扑的,一看便是先前有人住过,金棕色芙蓉花纹的墙纸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唯大晴天时,阳光烘暖了窗棂上的回旋形木纹。二层的睡房里只一面落地穿衣镜并一只大衣橱,法式四脚床还是上官珏儿自己从原来的住处搬过来的,一楼腾出两个房间,给她姆妈住,这个名义上的姆妈实际承担了娘姨的职责。

    “蛮好的,谢谢侬啊,施先生。”

    她还是操一口香糯的吴侬软语道谢,只是将“逢德”改口“施先生”,已表达了所有不满。所以这个“施先生”听得他心惊肉跳,却也是无可奈何,养了她,又仿佛还欠着她,这是美人儿的特权。施逢德竟真觉得有愧,忙买了一件水貂皮大衣给她,她也是温温笑着收下,连试都不试,只说:“你送的,必定合穿。”他知她是有些鄙夷,但常云的事比什么都要紧,要再砸多少钱下去到底也没有数,所以手不知不觉地紧了。

    施逢德断想不到,此后还有一个人送了一份“厚礼”给上官珏儿。

    施家大儿媳朱芳华一踏进公公的温柔窝里,便恢复了一些气色,她特意用刨花水抿了头皮,摘去黑纱,只着一件素色旗袍。碰见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穿质地颇好的短夹袄,正坐在门前剥豆夹。

    “小姐,找谁?”

    那妇人一头花白的发在枯淡的光线下了无生气,脸上还维持着一种仅接待不速之客用的客气。

    “上官小姐在家么?”朱芳华哑着嗓子问道。

    “她出去工作了,很晚才回来,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我替您转达?”妇人仍是好脾气地应对。

    朱芳华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将东西递给妇人:“这个东西,有人托我来交给她的。”

    “是什么呀?”妇人接过,提了一下,满脸的好奇,“还锁上了,钥匙呢?”

    “东西就放在她那里,打不打开都不重要。”

    朱芳华看着妇人已拿在手里的藤箱,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7】

    唐晖坐在施常云对面,一脸的受宠若惊。

    他怎么都想不到施常云会托人送函将自己请到这里,像是有满腹的秘密要抖搂出来,而且他很聪明地带了一盒巧克力过来,让对方眉开眼笑。

    “唐先生,你知道什么叫‘坏’吗?”

    “什么?”

    施常云伸了个懒腰,突然变得眼泪汪汪起来:“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就是坏。不过……也有一些好人,同样会这么做,以为是行了善事。”

    “施少有话不妨直说。”唐晖突然有些后悔了,这疯子叫他来,必是有极度不妥的事情相求,可要不要答应却是他的自由。

    “听说我嫂子已经疯了,可有这事?”

    “嗯。”唐晖勉强点了点头,他并不晓得施家大奶奶的近况,只是假装知道,来套他的下文。

    “哈哈!果然啊——不过你别以为女人就比男人脆弱。”施常云突然压低嗓门,“其实她们一个个厉害着哪!”

    唐晖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施常云觉得有些无趣,便道:“我被巡捕房带走的那天,身边还有个女人,你知道的吧?”

    “知道。”

    “她就是小胡蝶,你也知道的吧?”

    唐晖语塞,因他确实不知。

    “这件事,麻烦你写出来,登在报上。”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记者啊!记者不就是要对我们这些小市民公开真相的么?何况这小贱人现在失踪了,也许你这一登报,会收到她的一些消息也不一定。何乐不为?”

    何乐不为?

    杜春晓亦是这么鼓励唐晖的。只有夏冰晓得,她只不过想看看捅了马蜂窝之后的效果。

    “写得香艳一些,悬疑一些,把故事都往狠了里说,瞧瞧有什么反应。反正这事儿亦不会登在头版,但一定会有关注。我只是奇怪——”她屈起手指奋力梳了梳杂乱的短发,“孟伯被吊死在那儿之前,究竟有没有杀自己的老板。”

    “这事儿与施二少托我做的事有联系?”

    “必然是有的,那只藤箱说明高文与施少有联系,而施少说被捕之前正和小胡蝶在一道,随后小胡蝶也不见了。要知道,皇帝牌一旦倒转,正位的皇后牌未曾出现,那么就要在女祭司与男祭司之间找找出路……”杜春晓眼神发亮,将塔罗牌里的皇后、恶魔、男祭司与女祭司列出,再把皇后牌压在男祭司之上,“假设说小胡蝶的失踪与施少有关,而高文的死肯定也和小胡蝶有关系,这三个人,像是招惹了同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可能还是那箱子的问题。”

    她将女祭司与皇后牌叠在一起,皱眉道:“那只箱子哪儿去了呢?高文死了,孟伯也死了,巡捕大抵也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吧?”

    “听说没有那只藤箱子,店里也找过。”夏冰忙接了话。

    “所以箱子在哪里呢?找到箱子是否就能找到小胡蝶?或者——”她盯着唐晖看了好一会儿,“施二少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杀死兄长的真正原因?”

    她将恶魔牌握在手心里反复把玩,似是要摩挲出一些真相来。

    “唉——”唐晖突然长叹一声,“若不是被小胡蝶的事儿耽搁住了,我倒是心里记挂着另一宗呢!”

    “可是黄浦江上每日漂来的浮尸?”杜春晓眉开眼笑,似是突然提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唐晖点头道:“可不是么?起初还沦为一桩奇谈,众说纷纭,如今再无人关心,然而死人却不见少。”

    “死人是不见少,倒是街上的流浪汉怕是消失了许多吧。”

    “也罢,反正这条新闻是跟不了了,我回去把东西写了,等着明儿见报!”他边讲边快步往外冲去,可见已心急如焚。

    ※※※

    月竹风已头痛欲裂,半个身子倒在沙发上,杯里浅浅一层威士忌发出古怪的药味。在英国居住了七年都没让他喝惯洋酒,大抵讲出来也无人信,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把办公桌边酒柜里的那几瓶酒都收拾掉,随后就可以在里头放书了。他的天真与小气,时常让手下人又爱又恨,他们背地里笑他,又敬他,这些情绪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当做听不见。老板就要做得“永远糊涂”,方得长久。

    然而今朝,他已将唐晖那篇《惊爆内幕!济美大药房血案竟与失踪舞女有关!》的文章来回看了七八遍,直起身来的时候已觉尾骨疼痛,只得歪在那儿,直到电话铃将他催醒,是妻子打来的。

    “小敏在等你哪,今朝不要加班了,好哇?”

    他自然晓得今朝是女儿十岁生日,公文包里那副包装漂亮的水晶雕国际象棋聚满他对女儿的期望。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恰与没头苍蝇一般乱蹿的唐晖撞上。

    “风风火火的做什么?跑到好东西啦?”即便要回家,他还是忍不住被记者的忙碌身姿吸引过去,他从前便是这么样过来的,所以反而对这样的情形倍感亲切。

    跨上汽车的时候,月竹风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尤其想到小妾桂芝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及正妻刻意隐瞒的哀怨,情绪竟不自觉地阴沉起来。

    管家老何开门的辰光,脸色已不太自然,一是不习惯妻妾同桌吃饭的古怪气氛,尤其桂芝挺起的大肚皮令她看起来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更教老何替大太太抱不平。

    “老何,从今往后二太太就是自家人了,怎么你还老绷着一张脸?我欠了你薪水了?”月竹风自小是让老何带大的,所以讲话难免会直一些,这恰是真诚相待的表现。

    “老爷说哪里话?我服侍周到还来不及呢。”老何接过月竹风的大衣,刚要退下,腰间撞到一把手枪,回头看去,却是小敏拿着玩具枪顶在那里,嘴上发出“嘣嘣”的声音。虽是女娃,却偏偏爱玩男孩儿的游戏,这多少让月竹风觉得有些欣慰。

    “小敏!不要玩了,爸爸回来了,去吃蛋糕呀!”雪梅从房里快步走出来,她确是细心装扮了一番,软羊皮的米色高跟鞋强行拉直了她的背,走路都多了些气势。

    他一把抱起小敏,径直走进饭厅,见桂芝已坐在那里,正吃碟子里的什么东西。桌上一只雪白的大蛋糕插了金色蜡烛,走近一些才发现,靠近右侧缺了一块,露出黄色的芒果芯子。

    小敏遂大哭起来,嘴里叫着:“蛋糕破了!破了!”

    桂芝笑道:“不好意思呀,老爷,我饿得受不了,所以先吃了一块。你也晓得,我肚里孩子不能忍的呀。”

    雪梅气得怔怔的,于是绷住脸将小敏抱在肩上哄起来,月竹风瞪了桂芝一眼,却不讲话。他在报社里成日不停说话或者听话,回家早已不想多吐半个字,只求能用他的严肃尽快平息事态。

    “好啦好啦。”桂芝捧着大肚皮,吃力地站起身来,冲雪梅肩上的小敏笑道,“是阿姨不好嘛,不过阿姨给你准备好东西了。喏,等下拆开来看看呀?”

    “她现在哭成这样子,什么都玩不了,我先把她抱进去哄一哄,你们吃。”雪梅怕失态,意欲离开这里,却不想身后重重响起一记拍桌声,她以为是月竹风要发作,回头看去竟是那小妾。

    “怎么?不过吃了一块蛋糕,哪里就恨成这样?你当我是愿意到这里来啊?还不是月老板你求我来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你给他生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惹不起你们。”雪梅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来,她是大家闺秀,平素最吵不得架。

    “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老爷,你听听——”

    “滚!给我滚!”月竹风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整个饭厅都似在不断震荡。

    “叫谁滚?我还是她?”桂芝再次挺了挺大肚皮,逼问道。

    月竹风没有吭声,却操起一只瓷盘往桂芝头上飞去,瓷盘迅速划破空气撞在餐桌对面墙壁挂的油画上,绽开一朵碎花。

    “好!月竹风,算你狠!”

    桂芝裹紧了血红的羊毛披肩,疾步往楼上走去,她晓得照这样的情形发展,自己必定会下不来台,勿如先假装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反正怀着月竹风的骨肉,也不怕他不追她回来!

    所以回到房内,桂芝也不忙整理衣裳,反而侧身躺在床铺上,欲酝酿一下情绪之后挤几颗眼泪出来,以博同情。

    孰料还未哭泣,便听得下边几记诡异的“卟卟”巨响,紧接着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号啕,快将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脏一下紧缩起来,却忍着不下楼,只将耳朵贴在房门上聆听。号啕声戛然而止,剩下杂乱的足音在餐厅内回荡。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本能的反应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绸床罩将身体盖住。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月竹风临死前的一记呜咽。

    【8】

    月竹风的葬礼盛大是一定的。因头颅被轰得只剩下半颗,妻女胸口与腹部各中一枪也当场丧命,似乎女儿临死之前还被折断了脖颈,想是当时要止住她的哭声而为。无论怎么修复,这三位死者都无法让人瞻仰遗容,老何只得命人将三个封盖的棺木放在灵堂上。桂芝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肚皮安稳地搁在腿间,面上凝结着罕见的坚毅与隐忍。

    唐晖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举不动相机,心痛得要死过去,同时恨不能将施常云从牢里拖出来碎尸万段。尤其桂芝垂头向他致谢的辰光,愈发心如刀绞,怎么都无法面对那三张遗像。

    “秦——爷——到!”老何在门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头,眼球里布满血丝。

    秦亚哲踏进灵堂时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门前候着,亦算是尽了礼数。此时周边一片沉默,报馆的人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因都不晓得月竹风系何时与洪帮的人打过交道。

    “凶手!杀人凶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着秦亚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随风扬起,将她装饰得如鬼魅一般,臃肿身形早已被震怒掩盖,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秦爷面无表情地下跪磕头。桂芝被两个人搀着,已哭倒在那里,眼泪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领口拉出几道晶亮的长丝,虽已精疲力竭,嘴里却是不停地道:“凶手!杀人凶手!凶手!还命来!还命……”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老何赶上前向秦爷行了个礼,道:“二太太伤心过度,又怀了身孕,脑筋有点不清楚,还望秦爷海涵。”

    “不妨事。”秦亚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当客气,让老何悬着的一颗心随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这种“放心”,半个钟头之后便消失干净了,他眼睁睁看着留有月家唯一血脉的二太太从二楼沙袋一般坠下,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块晶莹的深褐色胎肉垂在两腿之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飞向阴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这才掂出那三个字的分量。

    ※※※

    兰心大戏院今朝又是满座,坐在二层贵宾席的毕小青只得叹口气,手心里的红茶已半凉,戏却还未开场。这地方不似大茶馆,可以随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的,得正襟危坐,仪表端庄,她便是怎么也习惯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凉》,考验长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场,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远,周遭那么富丽堂皇,与参加洋人办的酒会无异,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负了气,把红茶喝干,杯子放进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毕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个都不懂行,只坐着鼓掌,哪里该喝彩,哪里要沉住气,他们一丁点儿也没领会,令她气结。

    罢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便拿一双眼盯牢他的身影,在台上来来去去走的那几步,她已熟得能背出来,状态在不在,情绪好不好,都能从步子里瞧出来。所以愈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认是最懂他的女人,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泪不自觉落下,也顾不上擦,只嘴里嚷嚷着:“玉山……玉山呀!”

    台上那人,仿佛是听见了的,用艳粉勾画出的脸竟愈发悲怆起来,她晓得他不上妆时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撑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爱意。

    曾几何时,她暂且放下激情去赏戏时,宋玉山已与几个龙套纠缠到了一处,正难舍难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轻盈灵动,却又有些蹊跷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来,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湿……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洋人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唯独少数几个黄皮肤在慌乱中起身来一探究竟,演砸了,还是体力不支?毕小青更是将帕子咬在嘴里,捂住那一记尖叫。她那微小如尘埃的伤感,在不知就里的掌声里越缩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摊浓浓的血浆……毕小青紧张得心脏快要裂开!

    ※※※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风那般教唐晖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晓却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胁:“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这事情上头了,你应躲着才是,小心下一个被秦亚哲丢下楼的人轮到你!”

    这才将唐晖的一腔仇恨吓回去了。

    “施二少这回玩笑开大了,弄死了不该死的人,还是一家子呢。”

    因是第二次去,杜春晓已习惯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异味,甚至偷偷喜欢上施常云脸上的菊状纹路。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她无比敬佩,显然这是一位正在运筹帷幄中的死刑犯,只坐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就能掀起外界一片腥风血雨。这份“功力”与智慧,让杜春晓对他有了诡异的迷恋。

    如今他正坐于杜春晓对面,指尖还染有浅棕色的巧克力浆:“哎呀,杜小姐,我也没想到秦亚哲会这么狠呀——”

    “因为你原本想杀的人是唐晖,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遂舔舔指间的巧克力浆,笑了:“反正月老板都死了,唐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

    “秦亚哲当然知道你借刀杀人的诡计,不过他是个讨厌受人摆布,且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所以他宁杀月竹风全家,也不去动唐晖,这大抵也是给你的一个警告。”杜春晓越说越兴奋,亦刻意隐去了她猜不透的那一块。

    “杜小姐,给我算个牌吧。”

    “要算什么?”

    “算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杜春晓将塔罗拿出来,放在极窄小的脏兮兮的台面上,施常云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我来洗牌?”

    杜春晓看着他艰难地将手指从栏杆缝里挤出来,摇头道:“施少明知不用的。”

    大阿尔克那阵摆开,过去牌:正位的恋人,意指一帆风顺,情路光明。现状牌:正位的力量与逆位的愚者。这局面令她倍感讶异,身陷囹圄的人居然境况是正面的!未来牌:正位的死神。

    “如何?”施常云挑了挑眉。

    “逃不出,死路一条。”她讲得斩钉截铁,引来他好一阵爆笑。

    “那麻烦杜小姐今后还在施某人坟上烧炷香。”

    尽管施常云表情坦然,但她瞧得出他颤动的指节里隐藏的紧张。他们都是不喜欢受他人控制的人,却享受控制别人心智的那一刻。

    “高文和孟伯都死了,唐晖却不死,小胡蝶还是找不到,秦爷早晚要让你难过,而施少你却还在负隅顽抗,何苦来呢?勿如把真相讲出来,我也好替你了几桩心愿。”

    “你知道我有什么心愿?”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

    “那你还愿意帮忙?”

    “愿意,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杜春晓将死神牌塞进栏杆,施常云将牌捏住,两人都不肯松手。

    “什么事?”

    “告诉我替高文摆平俄罗斯黑帮的那个人是谁。”

    施常云露出豺狼般的表情,令杜春晓爱慕不已。这副教人心惊肉跳的面孔,十年前她曾在阴暗的切尔西区后街看到过,前边是贵妇们身姿摇曳地步上马车,后头却总有个孩子被压在满是灰土的墙上,裤子褪到脚踝处,冻得像发抖的雏鸟。而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收钱,他观察“主顾”的眼神和施常云如出一辙。现在,杜春晓便是那心态扭曲的客人,正与魔鬼谈一笔买卖。

    “你是个不讲诚信的女人,对吧?”

    告知她答案后的施常云,突然问了一句。

    “没错。”

    杜春晓回头看了一眼施少,飘然离去。

    走到门口,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因知道与魔鬼交易是容不得反悔的,他会在她还来不及退缩的时候就把她手中的筹码拿得干干净净。

    【9】

    上官珏儿坐在昏沉的阳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枯响,宝宝举着沉重的大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痒意令她多少有些安了心。这只波斯猫眼睛一只碧蓝、一只棕褐,脸蛋子圆鼓鼓的,雪球一般在宅子里滚来滚去,轻声慢语地呻吟几下,像撒娇又似抚慰。但最近宝宝却时常不知去向,只在某个角落里偶尔传出些零碎的“喵”声,也不知抓过哪里,经常踏一地悉里索落的木屑回来。上官姆妈边扫边埋怨,她的腰痛一直未见好转,但似乎女儿并不太关心,宝宝比她要矜贵。

    “姆妈,宝宝几天没剪过指甲啦?”她抱了它一歇,放下的辰光才发现毛衣已被勾出好几条线来,于是皱了眉看它的爪子,竟都是尖的。

    “前日刚刚剪过呀,不晓得又去哪里抓过了,这样吃不消的,成日服侍它还来不及。”上官姆妈借机冲女儿发了火,她明知自己没资格这样讲,女儿替她还了忒多的债,甚至贴了初夜进去,所以气难免要短些。可如今女儿每每回家,竟似贵宾,连吃饭碗筷都要分开,她那一副断不肯让别人来用,否则便摔了重买,于是盛粥的器具都是镀金荷叶边的,与姆妈用的白瓷描蓝花碗有区别。

    每每想到这一层,姆妈便胸口憋闷得很。

    上官珏儿也懒得争辩,径自走到橱柜旁,拉开抽屉找出把剪子来,意欲抱起宝宝来剪爪子。孰料那畜生像是晓得她的动机,竟“喵”了两下便逃出去了,她只得在后面追赶,嘴里叫着“宝宝”。宝宝哪里肯听,腰身柔软地扭动着下了楼梯,竟出了门,往隔壁堆杂物的耳房去了。

    “宝宝?乖,宝宝?”她手持剪子跟入杂物房,听见里边“哧啦”作响,宝宝正蹲在一只藤箱上又抓又挠,仿佛非要挖出一个真相来不可。她上前将宝宝抱起,它拼命挣脱了,由她臂弯里滑落,继续与藤箱“搏斗”。她这才想起箱子还是施家大儿媳特意拿到这里来,委托她保管的,当时只当是那女人疯了,便把箱子随意一放了事,却不想被这猫缠上了。于是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打开看一看,尤其箱身上已被抓得斑驳不堪,到时若对方要起来,少不得还要赔个新的,反正系猫惹的祸,怪不了谁,就用这借口开箱检查一下物品也未有不妥。

    她这样想着,剪子已不知不觉在挑挖箱面上的锁,不消一刻钟便挖开了。因用力太猛的缘故,箱盖弹起的瞬间,一个黑圆的球状物亦跟着滚出来,撞过她的膝盖一路往杂物房外溜去。她来不及去看,已被箱子里其余的东西吓住,那几根黑炭条般的“粗棍子”上,赫然嵌着一只红澄澄的宝戒……

    空气瞬间在她的喉咙口凝住,她一动不动,似血液在脉管里堵住,不再流通。

    随后,上官姆妈在厨房里听见一声断肠的惊叫,震落了她手里的一碗水炖蛋。

    ※※※

    朱芳华已在巡捕房的审讯室内坐了一天一夜,按体力来讲,她应该早已扛不住了,然而意志力却是惊人的,只睡一个钟头居然能让她保持住端正的坐姿,几个警察连番审问,从她嘴里讲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箱子里的尸体是谁的?”

    “不知道。”

    “那箱子里的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

    “箱子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这箱子不是我的,我交给上官小姐的箱子里放的是常风的遗物。”

    “胡扯!你丈夫的遗物为什么要交给公公的女人去保管?!”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每次盘问都到这里结束,巡捕将她在施家的房间、后花园搜了个遍,均一无所获。而上官珏儿发现的那个碎尸,亦只有经火焚烧过的头颅与四肢,躯干部分却不知去向。至于死者的身份,更是无从辨别,只经由法医鉴定,勉强认出是具男性的尸体。朱芳华的父亲从江西老家赶上来,欲将女儿带回乡下暂住,把病养好,孰料她却死活不肯,只说:“我如今还是施家少奶奶的身份,哪里能回去那种地方再住?你们且不要管我,他的混账弟弟一天没送上刑场,我便不回去!”兴许是施逢德自认教子无方,内心有愧,竟也不反对,还让下人服侍这位大少奶奶。

    只是那“箱尸案”却又让济美药房与上官珏儿双双出了回名,最麻烦的是,亦曝光了施逢德与这位电影明星的关系。一时间各大报纸周刊均拿这件掺了血腥味儿的桃色新闻登头条,风头竟远远盖过月竹风家的灭门惨案,上官珏儿的《香雪海》片场的“大战”便是证明。

    那日上官珏儿一到片场,便被记者与影迷包围,一批女二号琪芸的拥护者在旁发出阴险的嘘声。记者每每问及“上官小姐与济美大药房施老板可是情人关系?几时能吃到你们的喜糖”时,“琪芸迷”们便冷笑,于是两派影迷起了冲突,乃至大打出手,将整个片场搞得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动用警察来制止。唐晖当时亦在现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只两个字是清楚的——淫妇。

    于是顶着“淫妇”称号的上官珏儿被保镖护送上车,唐晖一直紧紧跟随,只是有些害怕看到她的脸。她还会不会似从前那样波澜不惊,把苦都闷在心里?正想着,右手腕却被她抓住,她似乎有些发抖,手心冰凉,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一张浓妆的脸,鲜红唇色都是画出来的,一对柳眉虚若浮雕。

    “你费心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猫下腰钻入车篷。他怔怔望着,反复回味腕上一抹她留下的余温,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只可惜,那只是空浮的关怀,完全使不到点上。尽管唐晖将上官珏儿写成是抵挡住压力与诽谤勇往直前的“女英雄”,然而普通人总爱观赏名人的阴暗面,那叫“取乐”。所以她的勉强,她的疲惫,都映在无数个表演式的笑容里了,真当是职业式的悲哀。

    藤箱的秘密大白天下之后,杜春晓却陷入了恐慌,因答案与她猜测中的不一样,可能和施常云预料的亦有些偏差,于是她不得不拿了一份《申报》再次回到看守所内,与那凶残的死囚交流。

    “这箱子会在嫂子手里头,真有趣……”到底长期待在封闭空间里,疏于照顾,施常云的头发和胡子已长得不成形状,令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

    “而且那具尸体还是男性。”

    “所以杜小姐又有何高见?”

    杜春晓没有搭腔,却笑道:“施少也杀过人的,您倒是说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哈!哈!”施常云喉咙里挤出两声尖笑,遂正色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杜小姐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眼前的凶残罪犯,双目如刃,似是已刺穿她的过去。

    他勉强从栏杆里伸出三根手指,抚了一下她冷冰的手背,突然叫出她另一个名字:“乔安娜,你怎么还不去找斯蒂芬呢?”

    她脑中像过了闪电一般惊愕,只不敢表露:“我会去找他的,你放心。”

    “女人太骄傲不是好事。”施常云缩回手指,“你以为把过去埋得很深,它就真的消失了?乔安娜,你用那破牌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没想到自己也有天真的时候呀。”

    杜春晓的记忆已被暗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往那深不见底的地狱拖去……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出口走去。

    施常云施咒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找斯蒂芬,去找他!你晓得只有他能给你答案,也让你不再逃避自己的罪。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三个字,让杜春晓开了窍,伦敦的阴霾巷道再次向她逼压过来,刹那间她双手血红,指尖滴落黑色的汁液……她惊觉,十二年前的往事并未随她漂洋过海回到青云镇而改变,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下愈发鲜明起来。

    他是谁?!

    施常云的恶煞面孔在她脑中狞笑、皱眉……

    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留洋时的英文名字?

    她紧张得几乎要呕吐。

    【10】

    斯蒂芬的优雅无人能及,他习惯在清晨六点起床,将被子叠出四个角,然后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内灌上热水,将咖啡粉放入,顺时针方向搅动三次,待水缓缓流入壶底的时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状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实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来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脸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这才走出来营业。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欢从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这儿当成家居旅馆。但斯蒂芬并不介意,他喜欢自己的地盘上长期有人,多年前,在伦敦的红石榴餐厅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儿消磨十七个小时。尤其在那个爱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湿淋淋的,小餐馆是最好的慰藉。

    所以斯蒂芬喜欢中国,更喜欢上海,一想到他终要离开这片土地,心情便异常烦闷,且当预料中的结果愈靠愈近时,他的兴奋与失落便在胸口胀成一只气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见到那个女人,否则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门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用发油之类的东西尽量将外翘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蜜粉,掩盖了皮肤上的坑斑,口红是鲜浓却极易掉色的,现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黄,白色丝绸衬衫的荷叶翻领上有几道显眼的皱褶,米色长裙下一双沾上浮灰的尖头牛皮鞋已磨秃了跟。

    她走进来的时候带入一股清湿的风,他才惊觉原来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颜色很深。

    “要点儿什么?”他上前,轻笑。

    无论到何种年纪,斯蒂芬都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杜春晓一直以来对他不变的评断,哪怕他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中年男子,法令纹与颧骨都鲜明得过分,然而还是极漂亮的,散发淡淡光泽的茶色头发柔软如昔,递上餐单的那只手背上,那几根浅金色体毛也还是熟悉的。

    “你就这么想我呀?”她点了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浅浅笑着。

    他望住眼前这位不漂亮,却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锐利。

    “个倒稀奇来,明明是侬想我,才会来呀。”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应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将蛋糕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回道:“我没钱付账的,你请。”

    他笑了。

    两人瞬间回到英伦的校园时光里,那时他们都手头拮据,却偏偏要尝试昂贵的东西,于是他去偷盗,她负责放风,把一家点心铺偷到几乎“破产”。

    那个辰光,他们还是纯的,好的。至于何时开始不好,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开了口:“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施二少告诉我的,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但显然我是估错了。”她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细雨洗到碧绿的梧桐叶散发的清香,仿佛正透过玻璃传来。街对面,拿他的店当“家居旅馆”的法国老头正匆匆往这里走来,腋下夹着一叠报纸。

    “好了,长话短说,我只想知道先前骚扰过高文的那几个俄罗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时竟难以启齿,要怎么讲?难道说自己在帮未婚夫做私家侦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讪讪道:“有朋友托我帮忙调查这案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会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将他一军。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会讲,但是你讲的俄罗斯人,我确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几乎当即便要放弃,因他不肯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嘴,这个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将道:“怕是这两桩命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讲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安娜。”他耸了耸肩。

    她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打开,他忙起来摁住,道:“我请客。”

    “谁说我要付钱?”她推开他的手,从钱包内取出一张牌,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讲些实话。”

    他看到那张放在瓷碟边的战车牌,只得苦笑,晓得这个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既是她的作风,更是她的脾气。

    ※※※

    夏冰找来的包打听叫小四,系安徽逃荒来的,在法租界混了几年赌场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价,随后便开始依靠收罗情报维生。这类角色本无甚稀奇,可他在秦亚哲的赌台上出千还能逃出命来,确是不简单的。更夸张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当赌注,跟人家玩摇摊,在赢了十个大洋之后方兴致勃勃地别过头来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换个人,孰料把他带回去给杜春晓看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拍板,给他许诺了诸多好处,临走前还急着付了定钱。

    “这个人看起来太闲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显得忧心忡忡。

    “不会。”杜春晓摇头道,“身带残疾的人会比平常人更要强一些,他将来对我们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浑身酒气地闯进石库门弄堂,对夏冰丢下一段话:“听那边讲,那洋人的尸首旁边当时还有半张俄文报纸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儿子被砍,二儿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儿媳朱芳华曾与一个男人在逸园跑狗场私会。”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来,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块钱,他这才懒懒答道:“听那边讲,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打扮倒也蛮摩登的,年纪很轻,有点儿矮有点儿瘦,就这些了。”

    说毕,转身要走。

    夏冰追问道:“你这些都是听哪边讲的呀?”

    “嘿嘿。”他转头笑了一笑,“哪边?就那边嘛!”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出门口了,与急匆匆跑进来的李裁缝撞了个满怀,他也不答理,反将帽檐压低了些,径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瘪三作死啊?”李裁缝拍着心口不断回头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转来对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贵干?”夏冰正琢磨着是不是顺着那报纸的线索找下去,抑或从朱芳华那里突破,所以见到邻居上门难免有些不耐烦。

    “那她几时回来?我找她说说怪事体呀。”

    “什么怪事体?先讲给我听听,我来转告。”他一听李裁缝嘴里说出“怪事体”三个字,便有了兴趣,因根据以往经验,这嘴碎的男人讲的奇事,确是每次都离奇无比。

    “不要,我等歇再过来,她回来吃夜饭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听我老李一句话,留下来等她,三个人一道吃,我今天炖了只猪脚爪,过来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横,坐下与李裁缝一道等起杜春晓来。

    傍晚时分,杜春晓果然神色凝重地回来了,对饭桌上摆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将皮包往沙发上一丢,便坐下了。

    李裁缝似乎是没觉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晓,侬晓得哇?上次侬讲过来做衣裳的那块料子是戏服,客人必定是与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侬真是料事如神,猜着啦!不过侬晓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啥人?”她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帮二当家秦亚哲的五姨太毕小青呀!”

    杜春晓这才仿佛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弹起。

    【11】

    屠金凤已十天没有困好觉,后花园里那一丛啼血般的木芙蓉总令她无从释怀,仿佛灵魂深处还有一摊更浓的血在不断蔓延,快要滴出她的身体,将她染透。

    不……染透的不是她,却是那只要命鬼!回想起半个月前那鬼头一次出现的情景,她极度奢望那只是因醉产生的幻觉,当时喝得确有些高了。秦爷的五粮春度数高,三杯落肚,酒气便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钻,搞得她既舒服又恐慌。她不是怕酒,却是怕男人,怕面前这个男人,当初将她从昆剧班里买出来的时候,她便怕他。他粗浓的眉目,张扬的毛发,温柔笑容里阴沟一般硬冷的纹路,都让她心惊肉跳。这大抵亦是她肯做他三房姨太的原因,他是容不得拒绝的,仿佛一摇头便会换得粉身碎骨。

    那日屠金凤原是想站在院中醒酒,发烫的面颊在夜风里渐渐退热,头脑一下便拎清起来,无奈胃里继续翻江倒海,酒食涌到了喉咙口,一张嘴便喷了出来,沾湿了鞋面和胸前一块襟布。

    “月姐?”她想唤娘姨将她搀住,却发现身边无人,只得自己胡乱扶住树枝继续干呕起来。

    不一会儿,她方察觉后面有人扶了她的腰,并轻轻拍打后背。她忍不住用力挣了一下身子,骂道:“刚刚死哪里去啦?哪里就嫌我这三房嫌成这样了?主子都伺候不了,明朝去厨房汰碗,你就晓得苦了!”

    月姐也不吭声,只不断拍她的背,她眼睛一拎,回转身来,抬头欲打,却被唬得跌坐下来,溅了一身秽物。

    这哪里是月姐,分明就是恶鬼!长发披面,只隐约见一张鲜红大嘴,嘴角直延伸至耳根处,与身上穿的触目旗袍同色,那只曾搭在她肩上的手还停住在半空,嘴里发出“嘤嘤”的枯哑声,似泣,又似笑。

    “啊!啊啊啊!啊——啊——”

    屠金凤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待醒来便是天亮,鬼魅统统消失。可脑袋却无比清醒,甚至双眼都已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将那鬼苍白手指上的每一段骨节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太太!”

    月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不过脖子来,只能怔怔盯着那鬼,颤声道:“月……月姐,这……这是什么东西?”

    “三太太你看到什么啦?怎么坐在这里,脏的呀!”

    当那只带着体温的手握住屠金凤的指尖时,她方才确信那是娘姨,还有对方身上发出的那股中年婆娘的酸腥气亦令她定下心来。可是……不对啊!那东西明明就在她眼前,还在狞笑、凄鸣,那身血色旗袍的下摆随风吹起,几乎要扫到她的鼻尖。

    “你看!你看呀!这是什么东西?你看不见吗?”她急了,手指甲几乎嵌进月姐的手心肉里去。

    月姐显然也慌了,忙道:“三太太,你是喝多了吧?我扶你回去。”

    “你看不见?你真看不见?”

    “看见什么?三太太?”

    月姐边应答着,边将她强行从地上拖起,往背离女鬼的方向走去,不远处那个朱红的窗格在夜色下画满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于是她愈发揪心起来,回头看那只鬼,它竟缓缓对她摆手,仿佛道别。

    回到房内,月姐将电灯拉得通亮,还在她被子里放了汤婆子。

    “你刚刚一定看到它了吧?”

    月姐当即沉下脸来,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

    “三太太。”月姐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碰上这样的鬼,一定要假装看不见,更何况——”

    “何况什么?”她把脚趾轻轻抵在汤婆子上,却丝毫不觉温暖。

    “更何况那鬼可能是……”月姐摊开一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她瞬间似被惊雷劈中,面目变得呆滞起来,半日方从嘴里吐出一句:“果然是她……”

    ※※※

    从此,屠金凤再无心绪与其他两房姨太太争宠,只缩在屋里不出来,因缺少阳光照射,终日卧床不吸地气,人瞬间变得憔悴。月姐知道她的心病,反而有些给她甩脸子瞧,私底下还对着其他几房的娘姨骂道:“活该!必是她害死五太太的,要不然五太太的鬼魂就偏偏找上她?”

    因都怕被割舌头,闹鬼一事只在下人中间风传,竟不敢让秦亚哲知道。屠金凤病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请了西医来瞧,亦只是吊些营养液的点滴,无甚大用。秦亚哲来看过她几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因大当家秘密托他办些事,出门半月不归,不知自己府上已乱成了一锅粥。

    率先将闹鬼一事抖搂到秦亚哲耳朵里的,是四姨太花弄影。她原是香港四大花寨之一——锦绣寨的红牌阿姑,系秦亚哲去那边进口洋货的辰光在石塘咀结识的,当时她刚刚脱离了“琵琶仔”身份,众富豪公子不惜血本来讨好她,却鲜少见她愿意出局。所以秦亚哲偏爱她的心高气傲,誓要娶回家来,大花销自不必讲,也动用了些非常手段,这才抱得美人归。花弄影平素脾气便有些暴烈,直肠直肚什么都敢讲,操一口生硬的广东普通话,倒也吐字铿锵。可就在秦亚哲出门的第十七天,深夜里一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秦公馆所有人从梦中惊起,据说当时管家是头一个披衣开门的,听那声音如乌鸦聒噪,但又有些不成调的语句夹杂其中,便随着那怪响踏入后院,只见花弄影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脚边躺了一只正在燃烧的灯笼。

    “有……有鬼!毕小青!是毕小青啊!”

    那管家在院落里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见。

    次日清晨,花弄影便托人带信给秦爷,说家里出了事,请他速回。当天晌午秦爷便沉着一张脸回来了,问管家家里一切可好。管家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说:“这个……小的也说不上来,您过一歇去问问四太太吧。”

    秦亚哲只得一头跑进花弄影的房间,她见男人来了,仿佛碰上救命稻草,忙从床上爬起,一把抓住他哭起来,将闹鬼之事一五一十讲了个清爽。

    待花弄影安静下来,秦亚哲方皱眉问道:“你三更半夜一个人去后院做啥?”

    “还能做啥?你知我这个月十五要拜七姐的呀!”花弄影当即嘴巴翘起,“我也知这家里看不起我这个做过老举的,自然不敢劳驾下人了啦,还是自己悄悄拜了了事,可没想到……”

    秦亚哲听完的头一件事,便是叫了月姐过来,只问一个问题:“三太太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她撞见了鬼?”

    月姐当场承认,刚把头点下,便吃了秦亚哲一记耳光:“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真要回家吃老米饭了?”

    月姐被打得七荤八素,半边脸即刻肿起,亦不敢多话,只巴巴儿逃回屋里去了。

    随后秦亚哲又唤了正房林氏和二姨太孙怡过来,问的还是那个问题:“有没有见过院子里闹鬼?”

    林氏坚决说没有,只是听花弄影说有过。孙怡却吞吞吐吐了半日,方勉强回道:“有一次,我窗口闪过一条雪白人影,也不晓得是不是……”

    ※※※

    深秋的百乐门舞厅,男客异常兴奋,舞女却都心事重重,皮肤干涩,笑容是僵的,怕面部肌肉动得勤了,粉都会往下掉。

    唯有素面朝天的杜春晓,还挂着香烟盒四处走动。

    “春晓,过来。”秦亚哲在最朝里的位子上冲她微笑招手。

    “哟!秦爷买香烟还是算命呀?”她屁颠颠儿地上前去,因看出对方有心事,于是情绪愈发高涨起来。

    “捉鬼,会得哇?”他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雪茄烟。

    【12】

    曾几何时,中国人总是将算命师与捉鬼天师混为一谈,但秦亚哲绝对不像头脑不清爽的庸人,因此杜春晓隐约感觉他多少也看穿了些她的把戏,这才是请她这个“神棍”来家中消灾的原因。

    “毕小青,认得吗?”秦亚哲等不及杜春晓将厅堂打量够便开始切入正题。

    杜春晓下意识地摇摇头,顿了一下,又变成点头。

    “真认得?”他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她的娘姨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去做衣裳,所以我听过五太太的事。她是天生丽质,拿过上海小姐比赛的第二名。”她像是拼命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些话来,心里却在偷偷后悔这么快将李裁缝给出卖了。

    “后来她怎么样了,杜小姐可知道?”

    “后来?”她整个人已在慢慢往下沉去,不祥的情绪由这沉淀中浮出水面,于是强笑道,“后来她不是嫁给秦爷您享荣华富贵去了嘛?”

    “享荣华富贵之后呢,杜小姐可知道?”

    她一时语塞,只得盯住墙上一柄镶嵌红宝石的铜剑发呆,半晌后方小声回:“不知道。”

    “后来,她消失了。”

    她当即汗毛竖起,因知晓他说哪个人“消失”,极可能就是永远“消失”了。

    “是消失了还是死了?”她不识相地追问。

    “确切地讲,是私奔,不知去向。”

    他的坦然令她吃惊,又觉得难以信任,于是只得闷着,也不敢再进一步。因厅堂里那些奢华贵重的古董已令她不适,那是彰显身份之余还给人压迫感的摆设。

    “但是,弄影和金凤都说看到她的鬼魂在庭院里出没。”

    “秦爷的意思是,您的五夫人在私奔过程中已遭遇不测?”

    他点头:“恐怕是。”

    她到底按捺不住,顶着杀头的危险问道:“五夫人出走,依秦爷您的势力与能力,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的吧?又怎会眼睁睁让她死?且还不是死在您自己手上。”

    他这才神色凝重起来,不再用生出白毛的耳孔对住她,却是拿一张脸压近,捏起她的下巴。她直觉快要被他吞没了,却又不得不直视他的双眼。

    “杜小姐好大的胆子,居然调排起我的家事来了。”嗓音还是平平的,像完全没有动气。

    她笑道:“秦爷如今不正是主动在和我讲家事么?更何况,报业巨子月竹风的小妾从未对您的家事指指点点,不也被从楼上丢下去活活摔死了么?所以跟秦爷您打交道,横竖也是个死,怕都是多余的。”

    “哈哈哈哈……”秦亚哲发出狮吼一般的爆笑,松开了杜春晓。

    杜春晓只冷眼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人在掩饰尴尬的时候总是要大笑?”

    “为什么你在看穿别人想法的时候要用西洋牌来表达呢?”

    两人旋即陷入微妙的沉默,仿佛彼此都被看穿了劣根性,竟僵在那里。过了好一歇,杜春晓方张口:“那么,秦爷也认为那个鬼是五夫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对,所以请你来查。”

    ※※※

    依杜春晓的做法,必是要从屠金凤身上开刀的,对方亦知那鬼吓的不仅仅是自己,胆子大了不少,病也奇迹般地好转了,只故意赖在床上,欲多赚些怜悯。所以杜春晓推门便闻见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儿,呛得她捂住鼻子又退出来,再深吸一口气才进去。

    “三太太,那日见的鬼长什么样子可还记得?”

    “头发很长,穿大红旗袍——”屠金凤啜着参汤努力回想,突然又把手指向一旁扫地的月姐,“喏喏喏,她也看到了呀,她晓得的。”

    月姐只当听不见,继续弯着腰。

    杜春晓没有调转枪口去问月姐,只对屠金凤道:“好的呀,我等一歇就去问她。侬还记得哇,当时娘姨看到那鬼以后是什么反应?”

    “唉哟,伊胆子大,假装看不见那鬼,把我扶回去咧。”屠金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三太太要不要算一算命?看鬼还会不会回来吓你。”

    这一句,勾得月姐都支起耳朵来,边扫边将身子慢慢靠近屠金凤的床榻。原本嚷嚷着体虚的三太太亦双眸发亮,支起身子来细细洗牌。杜春晓喜欢这种洗牌时表情虔诚的算命人,他们往往心里迷茫又极外放,只要给她撕开个口子,便能看到潜意识里那片私密的风景。所以拿屠金凤作为调查对象是对的,她的懦弱与低浅的心智有助于提高占卜的准确率。

    “哎呀,三太太,您过去可是造过什么孽?”杜春晓指着逆位的太阳牌开始胡诌,“恕我直言,您可是倒过来的太阳,便是阴了,一定是被哪个女人盖过了风头,一直不得翻身。”

    “那……后头呢?”

    屠金凤被戳中心事后也不否认,只催着杜春晓往下说。杜春晓心里冷笑:男人娶了五房太太,哪有不被接下来那一个盖过风头的理?再说毕小青的风华绝代上海滩哪个不知?另外几房心里有气也是必然,不用算也猜得到了。

    翻开现状牌:正位的恶魔与逆位的战车。

    “看来,那阴气还未散尽,可是碰上了什么凶煞,把人搞得心神不宁?那鬼自己,恐怕亦是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她刻意将声压得极低,突出月姐扫地的哗哗声,只是那一刻,哗哗声都消失在空气里了。

    “那……那她要达成什么目的?”屠金凤干着嗓子问。

    杜春晓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口内烟熏气阵阵:“复仇呀。”

    未来牌开启:逆位的世界。

    “看来,那女鬼将来必得贵人相助,让自己的冤情翻身,那些该下地狱的人,自会下地狱去的。”

    啪!

    站在她们身后的月姐扫帚落地,已无暇去捡。

    ※※※

    轮到花弄影,她一口荒腔走板的上海话先吓掉了杜春晓半条命,只是这位曾经的老举倒也性情爽快,反复强调:“这只鬼不晓得从边各蹿出来,这样那样地扑向你!我乱叫了一通,拿手不断乱抓乱挡,那鬼还在靠近——”

    “你为何不逃呢?”

    “你知道咩啊?边各逃得掉?!”花弄影跷起一只脚,搁在烟榻上。据杜春晓观测,秦亚哲应该没有大烟瘾头,那必是这四太太从石塘咀带来的陋习。

    “据说,四太太是深夜去那边拜七姐,才撞了鬼的。你可知道那鬼是什么人化的?”

    “还用讲?毕小青喽!”花弄影脱口而出,倒是颇出乎杜春晓的意料。

    “她是真失踪啦?”

    “失踪?也可以这么讲啦。”她一面冷笑,一面姿态娴雅地烧烟泡,将玻璃烟管熏暖。

    “那么说她不是失踪?”杜春晓发觉自己可以将占牌那一套省下来了,“从前听人讲,毕小青的姘头是武生宋玉山宋老板,可有此事?”

    “侬莫乱讲啊!宋老板都死在戏台上了!”花弄影重重吮了一口,整个人随之瘫软下来,上半身已横卧在榻上。

    杜春晓这才想起在李裁缝那里的推断,宋玉山已死,毕小青要与谁私奔呢?莫非她先前的想法是错的,她的奸夫另有其人?

    想到这一层,她忙也跟着歪到榻上,笑道:“那你可知道她的姘头是谁?”

    “我怎知啊?”花弄影懒懒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表情激怒了她,于是突然正色道:“四太太是真不知?我倒是也有一件不知的事体,还望四太太解释。”

    “什么事?”

    “您既说那日深夜在庭院里是拜七姐,那怎的管家赶到时竟没见地上有一点儿香烛贡品?”

    这一句,果然将花弄影从榻上惊起,只见她额角渗着汗,将两只发颤的鸡爪似的手紧紧握住杜春晓的右臂,带哭腔道:“你可莫要乱讲,我真没什么——”

    杜春晓按住她道:“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们懂的,彼此行个方便,今后也好做人。可是这个道理?”

    花弄影先前的强悍泼辣已无影无踪,然而还有不服输的意思,只恨恨道:“若换了你,也会与我做一样的事。”

    “换了是我,或许会做一样的事,但不会和管家。”杜春晓的眼神里满是同情,惊觉秦亚哲喜欢的女人有同一个特性:精明,但情关难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花弄影似乎松了口气,她不知怎的,开始无端相信眼前这位古里古怪的老姑娘。

    那老姑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好了,彼此行个方便,也该告诉我了,否则我怎么捉鬼?”

    “是宋玉山,没错。”花弄影讲出那个名字的辰光,是下了极大决心的。

    【13】

    南苏州路的繁华与寥落是并肩的,陈旧的西洋老店,闹猛的赌场夜店都是小拎拎的,因为小,于是显得愈发挤,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门庭若市。流莺着油腻腻的旗袍,只手里一块罗绸帕子却总是新的,她们多半走一日都拉不满五个客人,于是花大量辰光与澡堂伙计闲聊,但很快便被赶跑。黄包车时常一字排开停于街面两侧,总是跑的少过于等的,但他们显然不急,只把柄手擦得锃亮,白毛巾搭在黑黑的脖颈上,竟不似是来干活,而是休息。但夏冰知道,他们压低的毡帽底下都有一双锐利的眸子,用它们来洞察世事。这些人里近一半与洪帮有牵扯,一面做劳力,一面办些不能讲的事体。

    苏美钟表店歇业之后,因是凶店,所以迟迟盘不出去,门上的封条都褪了色。然而多数路人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凶险,还是面不改色地来来去去,所以两个黄包车夫亦躺在车上打瞌睡。夏冰随意叫了一辆,只说去逸园跑狗场,车夫忙用毛巾在车座上掸了几下,请他坐了,便抬起车把,低头向前。

    “师傅,你经常在这条路上拉车?”

    “是的呀,你要去别的地方哇?上海末捞捞好玩的地方咧。”车夫一听他的外地人口音,忙兜起生意来。

    “好的呀,反正我也不晓得去哪里逛得好,你带路。”夏冰偷偷捏了捏袋里的钱包,知道今朝不出点血是不行了。

    两人于是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不多时便绕到苏美钟表店那桩血案上去了。车夫像来了劲,脚下健步如飞:“那日家里老婆生第二胎,我没出来做生意,听炳荣讲啊,杀人案那天夜里,伊刚把一个蓬拆小姐拉回家,也打算休息了。正拉着车往前跑呢,竟从钟表店里冲出两个人来,坐上他的车就要伊跑。起先他也觉得有些怪怪的,三更半夜怎么还有人从打烊的店里出来?吓煞的呀!”

    “那侬晓得这两个怪人坐了他的车跑去哪里了?”

    “不晓得,炳荣也没讲清爽过。”

    夏冰终于看到一丝光明,便给了那车夫十块钱,道:“求师傅带我去见见那炳荣。”

    根据那叫朱炳荣的车夫讲,坐他车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操一口别扭的上海话,要他拉去一个洋餐馆,而且下了车飞也似的往餐馆后头一绕便不见了,连车钱都没付。待朱炳荣将车子拉到路灯下,才发现座位上有一摊血迹,他当下心里一紧,复又庆幸没追着那人要钱,否则恐怕性命不保。果然次日在苏州路开工时,便听说出了命案,遂吓出一身冷汗。

    “侬还记得是什么洋餐馆吗?”夏冰推了推眼镜片,不禁暗暗揣测那小四的“听那边说”的那个“那边”是否便是这些车夫,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上海滩另有一个可上天入地的民间秘密情报网。

    “记得的,叫红石榴。”

    ※※※

    红石榴餐馆与杜春晓的荒唐书铺系云泥之别。前者干净得玻璃窗上都没有一个手指印,骨瓷咖啡杯发出幽暗的光芒,吧台边的点唱机里正传出妙曼的爵士乐,一位表情柔和的男子在煎一块牛排,平底锅发出“哧哧”的诱人轻响,白衬衫上的月光石袖扣低调而优雅;后者则是脏乱的,触摸每个书架都会捞到一层黑灰,地板只匆匆拖过,散发出抹布的尴尬气味,杜春晓时常嘴里含一只牙刷靠在门口,与烧饼摊的老板抱怨烧饼的大小。

    但是……

    这餐馆令他联想到杜春晓的书铺,确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不知为何,这两个店铺有某种精神内涵上的神似,譬如餐馆大门进去之后若转一下头,便能看到门框上方钉了一根粗木,木头上摆了一排残断的圆烛,一只逼真的假鹦鹉停在最右侧,吧台上方挂着十来只硬邦邦的火腿,末端露出腌制成粉红色的精肉。这些别致的地方,将夏冰的回忆一下带到荒唐书铺去了,那里也是门框顶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只客人从来不会发现的假鹦鹉,据说是英伦带来的珍品,只许多年不曾清洗,脏成了黑灰色;杜春晓也时常买一根腌得蜡黄的金华火腿,切片后洗去盐味,用油煎了就着苹果一起吃。

    而吧台后那个男子,不见得非常英俊,浅浅的络腮胡系经过精心修剪的,金色睫毛令他的眼部轮廓愈发深邃,微卷的头发温柔地垂在额角。上海滩走十步便见一个洋人,杜春晓能用流利的英语与之攀谈,跟卖私烟的德国商贩大声讨价还价,但唯有这样有魅力的男子,她总是刻意忽视。这让他有些不安,因她从来都是一个坦荡而狡猾的人,许多的恶就藏在白亮的灵魂里。

    倘若杜春晓逃避一个男人,她不是怕他怕得要命,便是爱他了。夏冰自认从未得到过她的爱,只是两人都觉得相处起来舒服自在,是可以把这种状态维系到鸡皮鹤发的。可她内里的某一层纱,却迟迟未曾揭破过,所以他看不穿她的地方,只要她不坦白,恐是终其一生也看不穿的。

    不过夏冰无端觉得,眼前那位洋人,兴许可以看穿她。他没有看过一眼门口,却能分清楚进来的是客人抑或邮递员。这让夏冰觉出了压力,只不敢点破。

    “是斯蒂芬先生?”夏冰用蹩脚的英语结结巴巴开了腔。

    对方抬头,将牛排铲起,放入旁边的深棕色陶盘里,遂微笑点头:“有什么可以效劳?”

    说的是正宗上海话。

    夏冰刚要启齿,斯蒂芬突然道:“对不起,我恐怕没空了。”他的眼睛已越过肩膀,望向门口。夏冰转头,见一位穿西装戴圆顶礼帽,看似六十出头的男子走进来,金黄的络腮胡与眉毛将他胖鼓鼓的面孔修饰得温润有趣,只一对蓝眼珠明亮而灵动,教人敬畏。

    “嗨,波洛探长!”

    “嗨,哈姆雷特!”“波洛探长”的英语颇具法式情调。

    “现在来喝下午茶太早了。”斯蒂芬耸耸肩,给牛排淋上香浓的酱汁。

    斯蒂芬向那老头挥了挥手,笑容愈发甜美,他对来客的外貌形容确也极度生动恰当。夏冰蓦地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笔下的那位比利时侦探,一样矮胖、绅士,却又咄咄逼人。

    “是啊,所以只是看看你,跟我出去聊聊天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老头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语气异常亲切,眼神却一点儿都不和善。

    斯蒂芬给装牛排的盘子放上装饰用的切片番茄,擦去边缘沾到的酱汁,方才摘下围兜,转头对夏冰笑道:“早说了,我今天恐怕没空。”

    夏冰不由自主地让开路,斯蒂芬从吧台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外套,边穿边讲:“这牛排是我请你的,慢用。”

    牛排五分熟,切开时渗出了一点粉红的肉汁,夏冰尝了一口,方明白杜春晓缘何会嫌弃其他餐馆的丁骨牛排。餐叉戳起番茄的时候,他看到一块类似冰梨片的食物,用餐叉扎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叠起来的纸块,于是拈起打开。

    纸上是一行被热蒸汽微微熏糊的中国方块字,写着:“转告乔安娜,我已被法国刑警埃里耶带走。”

    乔安娜是谁?

    夏冰瞬间陷入迷茫,直到将字条转给杜春晓时,才有了答案。事实上,她看到斯蒂芬的笔迹时发亮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他蓦地觉得有些酸涩由内里泛起,却又怎么都讲不出口。

    “那个乔安娜是谁?”

    “是我。”

    他垂头不响,因等到了令他最担心的最害怕的答案。

    “真是奇怪,斯蒂芬在英租界开餐馆,高文被杀一案也发生在英租界,怎么会让法国刑警参与办案?”他竭力缓和情绪,将注意力移向别处。

    她将呈褐色的字条揉成一团,在指尖反复摩挲,眼睛只望向不远处的一个空景,幽幽道:“因为那半张俄罗斯文的报纸——”

    “报纸?”

    正如杜春晓所料,斯蒂芬与高文被害一案扯上关系的事,英租界的巡捕也早已知晓,亦从现场俄文报纸的线索猜到嫌疑犯必是俄国人。如此一来,让英国人出面办案怕有失偏颇,尤其是斯蒂芬在案发第二日便被指认为嫌疑犯之一,已在巡捕房受过审问。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因为中间还牵涉到俄罗斯。于是英租界督察长想出妙招,索性找了法国侦探插手,手脚一下子便灵活起来了。

    “你如何得知斯蒂芬已经受过询问?”

    “你回来之前,小四来了。”杜春晓将烟吸进肺腔逼压了一下,喷出一口浓雾,“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夏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杜春晓走到他身后,拿趿着绣花拖鞋的脚挠挠他的背,他没有回头,仍看着那前院里落了一地的枯叶,他知自己不打扫,她是绝对也不肯动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问。

    “不急着往下走,一切交给小四便可。”她突然莞尔,“你跟我去捉鬼才是正事。”

    【14】

    孙怡从佛堂里走出来的辰光,两只手心又红又肿,眼里还噙着泪,可踏过那道门槛,她又仰起头来,意欲冲那之后碰上的第一个人发火,不管是谁。林氏在梵香弥漫的贡桌前提拎着眼角,瞟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总要冷笑一声。

    “你们这些人,成天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儿,鬼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必定心里那个鬼才是真的!”林氏从脸蛋到身形均修长得过分,所以面相刻薄,两个油黄的高颧骨更是显得不可一世,只可惜嫁的男人太强势,由不得她嚣张。所以孙怡是进门一年以后才领教到这位正房夫人的厉害的。

    “得了,你们几个得轮着教训,否则越来越没大没小,为一丁点儿事就让老爷操心!”她在玉佛跟前抄完一段《金刚经》,放了笔,拿起桌上的一枚长方形镇纸,厉声道,“把手抬起来!”

    于是孙怡只得将两只手掌朝上抬过头顶,冰冷的镇纸与手心摩擦出一阵麻辣辣的痛楚……

    秦亚哲的女人里,不服林氏的唯有花弄影,但凡出头挑衅的事儿她最敢做,因此吃亏次数也多。孙怡前脚踏出,她后脚便过来了,但孙怡不知为何又发不出火了,两人反而相视一笑,花弄影见孙怡笑得勉强,忙问怎么了,孙怡努一努嘴,道:“还不是那一回事?”

    花弄影一听便叹气道:“就晓得她不会放过我们,信神佛,无信鬼怪,也莫知是怎么个道理咯!”

    “她一定是怕!”孙怡咬牙道。

    “哼!”花弄影冷笑,“我也知道她是怕啦,最好就这么被吓死了!”

    这话讲得孙怡“扑哧”一下笑出来:“傻妹妹,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吓死人了呢?”

    “她自己何时也见到那鬼了,不就吓死咯?”

    话毕,花弄影便气哼哼扭着腰肢进去了。

    孙怡方才发现自己那一腔怒火,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得一脸苦笑地穿过庭院回自己房里去,推门时与手里端了盏茶的娘姨撞上,再伸头一瞧,见杜春晓正坐在圆桌上玩塔罗牌。

    “哟,二太太总算回来啦!”

    杜春晓见孙怡进来,忙将牌收拢抓在右手里,正要站起,孙怡却对她摆手,嘴里说“坐下坐下”,于是二人一并坐了说话。

    “杜小姐可是来查闹鬼的事儿?”孙怡笑吟吟地向娘姨使了个眼色,娘姨当即会意,放下茶便出去了。

    “嗯,我连续三晚蹲在庭院里头,也不见那鬼出没。”杜春晓显得有些怨气,嘴里也都是烟臭味儿。

    孙怡实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于是嘴上也少不得调排:“想必是杜小姐在庭院里守夜时睡得太死,那鬼来了也吓不醒你呢!”

    “话说——”杜春晓丝毫未计较孙怡的刻薄,却适时转了话题,“五太太的事儿,您可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她自有她的出路与打算,我们原跟她的命一样,又有什么好讲?”孙怡低头吃了一口茶,竟转头又吐了,拿起碟子里的几块桔红糕嚼了滤嘴,“对了,说到命的事儿,听闻杜小姐的什么西洋牌算得出神入化,可有兴趣帮我占一占?”

    “嗯,使得。”杜春晓把手里的牌推到孙怡手边,笑道,“可是算您这一胎生男生女?”

    孰料孙怡却别了一下头,一脸鄙夷道:“这也没甚算头,是男是女他都一样会疼的,只要给他留后。勿如算算那鬼何时才能消停吧。”

    杜春晓听得不由发笑:“这可奇了,你与四太太算的竟是一样。”

    “那正好,你直接把结果告诉我便可以了,省得我再弄一次。”

    “算的结果是,那只鬼一天不报这个仇,便一天不会消停。”

    她故意将答案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似在给听者上凌迟之刑。

    孙怡听完,竟“哇”一声吐了,连鞋面都是粉色的碎点心屑,一股油中带酸的异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半晌才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喊娘姨来收拾,遂皱眉道:“这么个折腾法,必是男胎。”

    “那我先走了,二太太早些休息,莫动了胎气。”杜春晓当下也识相,起身便离开了。

    但杜春晓不是去秦家厨房蹭饭,却是去了佛堂,还未踏进门里,已听见蹊跷的啪啪声。管家面色煞白地站在门槛里侧,一见她便上前拦住,只说夫人有要紧事在办,暂不见客。

    “那好,我等一歇过来!”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响,盖过了那些迟缓又沉重的啪啪声。

    话音刚落,那动静果然没了,只听得烛火微光里传出一声:“叫她进来。”

    管家忙侧身让路,杜春晓方才看清里头的一切,林氏坐在贡桌右侧,手边放一枚长方油亮的玉石镇纸。花弄影背对杜春晓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先回去吧,依侬个身份,进佛堂本来就不——”

    林氏的“妥”字还未出口,花弄影已迅速站起,板着脸转身往门口走去,左肩和杜春晓的手臂擦过,丝绸发出一抹恨恨的尖叫。

    “你看,这些小的若不教训,就是这样的德性,尤其这种广东仔,一点不像腔,杜小姐莫要见怪。”

    一番话,林氏说得字字切齿,就是要让还未踏出门槛的花弄影听到。所幸对方似是不愿计较,只顾放快脚步逃了。

    杜春晓一时亦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好讪讪笑着,林氏让坐,方坐在一侧的酸枝椅上。

    “夫人,今朝过来,只想问一桩事体,就是那其他几房太太都见过的鬼,你可有见?”

    “哼!”林氏一张脸即刻阴下来,唇角刀刻一般生硬的笑纹也更深了些,“那几只贱屄的话哪里能信?纵有鬼,我有如来护身,妖魔都不敢接近的。”

    “夫人,话不能讲得太满啊,有些事体还是要走着瞧的,几位姨太太也不是一朝同时遇鬼,可是这个道理?”

    “杜小姐这话讲得奇了,听闻你也是成日里拿一副西洋牌揩人家便宜,倒教训起我来了?”

    一句话,竟把杜春晓的话活活堵了回去,也不晓得要怎么辩,于是寒暄了几句便走掉了。回到家里头,劈头便对夏冰讲了一句:“这家的大太太早晚要死于非命!”

    ※※※

    恶鬼出没的秦公馆,夜里便显得格外安静,因众人都躲在自己屋里不敢踏出半步,几个娘姨和男仆倒也便宜了,主子歇得早,他们就变着法儿聚在管家房里赌牌九吃果子,不亦乐乎。

    月姐当下已赢了几个大洋,正得意着,管家便挑唆众人要她请客,她嗔道:“请你娘个屄客!前两日撞鬼吓煞我了,今朝好不容易有点转运,侬倒来敲我竹杠咧!”

    管家知她平素小气,忙把酒杯端到她嘴唇上,笑道:“各么侬就多喝一点,让其他几个也赢点回转呀!”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管家见玩得尽兴,干脆命一个小厨子去把各房守夜的下人都叫了来玩,一时间场面闹猛无比,满屋子都是听牌声与吆喝声,酒气熏红了每个人的面孔。

    林氏还在阴笃笃的佛堂里,她不喜用电灯,然而几个佛灯还是点得通亮,玉佛亦在暖融融的光线里睁着一双眼,呆呆望向远处。她坐在这里,便似主宰了自己的世界,系秦亚哲从前赋予她,如今又悉数夺走的,所以除了向佛,她已不知要如何生活。她始终记得毕小青在消失以前,从未进过这佛堂半步,她每每唤她,都是娘姨过来通传一声,讲她身上不方便,来不了。所以那把镇纸,从不曾沾过她的细皮嫩肉。而另外几个,又是异常地听话,被打被骂从不哼一声,事实上,每每拿起镇纸,她反而是最怕的那个人,怕她们突然奋起反抗,还怕她们一个转身便去跟秦爷哭诉,将她的最后一片天地都摧毁。奇怪的是,她们竟是那么听话,与毕小青对她公然的蔑视有天壤之别……

    想到这一层,一股绵软的阴霾缓缓擒住了她,她站起身,意欲停止《金刚经》的抄写,活动一下筋骨,立直后却又马上坐下,因两只脚都是麻的。于是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双肩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提拎,似乎有一双手正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起……

    她以为是有些乏了,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肩膀,却不料触到的不是肩,而是一块手骨,如镇纸一般冰凉硬实的触感。她当即头皮如炸开一般,嘴里不停念“阿弥陀佛”。

    “呵!”

    那只手骨的主人好似在她耳边笑了,她只得慢慢站起,心里却没有一丝想逃的意思,因知道大抵是逃不掉了。从前嘲讽那三个小妾的刻薄话,如今正一字一句向她传来。

    “呵!呵呵!”

    那声音更真了些,她的佛也正在身后瞧着,目光空远,毫无诚信。

    此时手骨突然从她肩上松开,她浑身肌肉僵硬,却还是感觉减轻了压力,但很快便又紧张起来,因有一团鲜红色伫立眼前,长发披面,只露一双与旗袍同色的双眸,直勾勾盯住她。

    “毕……毕小青!你……你你……果然是死了?”她认出了那鬼手上的一只红玛瑙镯子,光芒耀眼、血丝满布。

    于是她惊吓中不由涌起一丝沮丧来:“不是我害你的,又不是我害你的……呜呜呜……你不要找我呀!”

    脱口而出的话似是提醒了自己,林氏忙侧身欲往鬼的右侧逃去,不料竟与那一团红迎面撞上,那鬼行动如闪电,又似是在那里候着她。

    “啊——啊啊——”她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尖叫,脚步亦是乱的。往后退时,恰踩中长裙下摆,身子即刻往后仰去,后脑壳在酸枝椅上碰撞出清脆的“咔”一声!

    “呵!呵呵!”

    晕厥之前,林氏耳边仍回荡着毕小青的几声冷笑,仿佛她还在秦家做五太太时,手里捏一把瓜子对她油腻的发髻指指点点时的腔调。

    【15】

    施常云胖了。

    因连续一周,杜春晓都带了意大利巧克力过来,那东西味道极苦,只有决意要保存精力的人才会去嚼。原来每样食物做纯粹了,都像香烟一般教人上瘾,这是她近期从他身上得出的结论。

    “杜小姐,毕小青的事体您还是少知道为妙,多关心关心小胡蝶的去向吧,那才是你赚钱的路子啊。”施常云伸了个懒腰,语气还似在洋餐馆里喝下午茶。

    “你怎知我帮秦爷查鬼就不赚钱呢?”杜春晓笑吟吟地拿出一根烟,递给施常云,他摆手推了,她只得自己将香烟一端在手背上拍一拍,叼在口中。

    “有些秘密,不知道没事,知道了就是个死。尤其是秦亚哲的秘密,更是碰不得。他要你捉鬼,就是要你去死。”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我去死?”

    施常云这才沉重起来:“因为你在这里出现的次数太频繁。”

    “瞎扯!”她抬了一下下巴,故意不去看他。

    “何况你没把鬼捉住,反而让秦家大太太受了脑伤。如今她还神志不清吧?”

    “嗯……”杜春晓沉吟道,“确是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叫着‘佛堂有鬼’。待问细一些,她便说不出来,只形容那鬼就是穿红衣的毕小青,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然后忽左忽右地移动,挡住路不让她走。”

    他捂住鼻子,道:“你把烟熄了再说话,我可闻不惯!”

    杜春晓也不计较他的挑剔,将烟头径自在鞋底摁灭,丢于地上。

    施常云这才松一口气,继续道:“你恐怕和我一样,是不信鬼的人。那鬼既要报仇,报的是谁的仇?毕小青在秦家最恨谁,你可有想过?”

    她看着他的脸,半日方回:“想过,她可能是被另外四个女人中的某一个害死,但又不知真凶是谁,于是轮流来吓她们,看是否能找到债主。”

    “但你心里应该已经晓得谁有罪,谁无辜了吧?”

    “晓得。”她点头,“但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没想明白。”

    “嗯,是二太太遇见的那个鬼吧?”

    “对。”

    “还有秦爷对这件事的态度。”

    “没错。”她心惊肉跳地点头,眼前的杀人犯虽是困兽,却时刻让她倍感压力。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她愣了一下神,竭力想甩掉他的“诅咒”。但走出看守所,抬头看见一片淡薄的秋阳时,她又松弛下来,口中喃喃道:“还是先去给秦爷一个交代吧。”

    ※※※

    杜春晓刚进秦公馆,便被告知林氏死了。惊吓过度,外加头上的撞伤,请了西医来瞧,说要做开颅手术。秦亚哲一听得把脑壳打开取出所谓的血块,当下便发起火来,严词拒绝了建议,于是眼睁睁看着林氏死在自家床上,只一个生前陪在身边的娘姨伺候着。

    入殓师正给林氏入殓的辰光,另三房太太均带了各自的娘姨过来瞧,说是要帮忙,实际却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秦亚哲懒得点穿,由她们一个个将帕子摁在眼睛上装腔作势。见杜春晓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也不讨厌,只绷着脸请她坐下,便不再吭声。

    “秦爷,您要查闹鬼的事情,已水落石出,是要待夫人下葬以后讲,还是现在就听?”杜春晓老大不客气地坐下,呷了一大口茶。

    秦亚哲眼睛似笑非笑地望住她,道:“哦?杜小姐不如现在便讲一讲。”

    “这个鬼,便是您的二太太、三太太与四太太。”

    花弄影果然是头一个跳出来的,她两手叉腰走到杜春晓跟前,怒道:“你莫要乱讲!我们三个都被鬼吓了,你倒反而赖起我们来了!”

    屠金凤当下也恼了,径直走到秦亚哲跟前叨念起来:“老早跟你讲过咧,这种古里古怪的女人不可靠的,侬看,现在鬼么抓不牢,抓起自家人来了,赶紧将伊打出去算咧。”

    孙怡只是垂头不响,两只手护着腹部。

    厅堂里一时间又是骂又是怨,动静杂乱得很。杜春晓不再说话,只看着秦亚哲,仿佛只等他一人的指示。

    秦亚哲早已领会,便“嚯”地起身,将手里一只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爆裂引发的巨响瞬间平息了噪音,所有人均屏息垂头,亦不敢看他一眼。

    “杜小姐,继续。”见四下已回复安静,他方才发了话。

    “起初,我也以为这庭院里头有鬼,于是呆呆地那儿守了几夜。可后来,我想到两件事,一是二太太口中描述的鬼,是一个白色身影从窗口闪过,而三太太和四太太却说是红衣女鬼,这可就奇了,难不成其实这里有两只鬼?”

    “哼!没准那鬼会变形也未可知。”孙怡冷不防顶了一句。

    “可吓大太太的鬼却还是穿红衣的,为何偏偏只有你见到的不一样?是不是二太太你临时胡诌出来,才与其他两位形容的不一样?三太太遇鬼的事,除她本人之外,还有她的娘姨月姐是瞧见的,于是月姐便把这撞鬼的事儿不小心透露给了四太太,四太太这才在院子里演了一出撞鬼闹剧,目的是为了让秦爷知道这宅子里有鬼,且不是只她一个见了。可是这个目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干吗要让老爷相信宅子里有鬼哪?”

    “因只有这样,你们才好扮鬼来吓大太太啊。”杜春晓又贼笑起来,“应是三太太撞鬼的事让四太太晓得了,于是你们二人便商量要拿它做文章,借机除掉眼中钉。”

    “你再乱嚼舌头,我撕烂你的嘴!”花弄影到底熬不住,脸色煞白的便要上来打,被管家一把拖住。

    “原来这吓死正房夫人的大计,是未将二太太计算在内的,可偏巧二太太却也顺嘴编了见鬼的胡话,兴许还是主动请缨,要加入阵营的。二太太,我讲得可对?”

    孙怡咬紧嘴唇别过头去。

    “于是你们三人在制造了闹鬼传闻之后,心安理得地开始行动,大太太被吓当晚,四太太让管家把所有当日守夜的娘姨们招到他房里去赌牌,这样一来,你们的行动便自由了,都长发披面,穿了红旗袍,潜伏在佛堂内吓人。所以大太太才恍惚觉得那鬼移动迅速,她怎么都逃不掉,其实分明是你们三个从正面与左右包围住她,将她唬得精神错乱,对不对?”

    “证据呢?”孙怡勉强算镇定一些,颤声问道,“这样编谁都会,拿出凭据来呀。还有,我们三个又为何要害大夫人?她早已不服侍老爷了。”

    “她虽不服侍老爷,却掌握了你们三位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能随意把你们唤入佛堂,用镇纸教训你们出气。”杜春晓上前冷不丁拉过孙怡的手臂,掰开五指,暴露出她赤红发紫的手心。

    “是什么秘密?”这一句是秦亚哲问的。

    “应该是与毕小青有关的秘密。”杜春晓松开孙怡,道,“所以我提及女鬼复仇的辰光,三太太才会吓成那样。”

    屠金凤突然跪下,快速挪动双膝向秦亚哲的位子移来,边哭边道:“老爷!我是真见了鬼了,是真见了呀!”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三太太是真见了鬼,正是这件事给了你们灵感,所以这个谜,我只解到大太太的死因,其余尚待查证。”

    “那么说,你还是冤了我们。”孙怡恨恨道。

    杜春晓却反倒拿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二太太,我晓得你的苦,生活在这样的狼窝虎窟,你又怀了骨肉,要平安产子着实不容易,尤其是毕小青的事更是让你惶惶不安。所以你才以攻为守,与其他两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上,力求自保。”

    孙怡这才没了话,眼圈也跟着红了。

    “没错,我确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佛堂闹鬼一事是三位太太所为,一切都是塔罗告诉我的。”杜春晓拿出三张牌,分发给三位太太。

    给孙怡的是星星牌。

    “二太太会甘受大太太摆布,必是与腹中那块肉有关系吧?那是你豁出命都要保全的东西,又何况自尊与轻微的皮肉之苦?再斗胆猜一记,你们三个扮鬼的辰光不晓得哪一位是戴着玛瑙手镯的,这亦是大夫人死前道出的最后一桩秘密。你们可是怕吓不着她,特意戴那个出来让她相信确是五太太的冤魂作乱。只是有她的贴身首饰,必定也应该知道她的下落。秦爷若真要找五太太,问她们三个便有结果。”

    屠金凤拿到的是女祭司牌。

    “三太太确是被鬼吓着了,你与四太太之间,也肯定有一个人提出了装神弄鬼的计划。但三太太可曾想过,你既然可以装鬼吓死大太太,那么别人也可以装鬼来吓你?”

    花弄影手里那张女皇牌让杜春晓笑了。

    “四太太,这三位太太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位,用巧计拔了眼中钉。可你似乎忘记一桩最要紧的事了,便是庭院里真的有鬼,且是厉鬼。不让仇人服罪,它恐怕是不会去走奈何桥的,你可有法子让这鬼就此安生了?”

    当下说得花弄影张口结舌,火气全无。

    “所以各位莫要放松警惕,那女鬼还是随时会回来向害她的仇人索命的。外加上除鬼之外,还有人在作祟。三位太太今后的日子,可是要更提心吊胆了,既要防鬼,又要防人,小心莫到最后搞得身心俱疲,导致害人害己。”她显然已说到兴头上,竟有些控制不住。

    “杜小姐。”秦亚哲终于缓缓开了腔,“侬跟管家去账房领五百个现洋,之后的事就不劳费心了。”

    “那三太太遇上的真鬼,也不用查了?”

    “不用。”

    这两个字从秦亚哲口中讲出来,教人心惊胆战。杜春晓已晓得自己这一讲,必将导致三个原本已命运多舛的女子为各自的经历再添一道致命伤,想挽回却是爱莫能助,于是脑中无端浮现出施常云诡秘悲苦的笑容来。

    三日之后,唐晖便从包打听那里买到一条不敢报道的新闻——秦亚哲家的三位姨太太统统被送到了杭州老宅休养,其中包括待产的二太太孙怡。

上一页 《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