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正文

第四章 力量之巅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说明是见财起意,终导致多宗血案的发生;现状牌,逆位的皇帝与正位的力量,可见你们是群龙无首,终导致某些人渔翁得利;这张未来牌倒也颇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

    【1】

    上官珏儿的葬礼在宝兴殡仪馆举行,因她身份并非等闲,所以从电影公司老板到入殓师一个都不敢马虎,尤其是抬棺人的甄选竟也竞争激烈。顶替上官珏儿做了新片女主角的琪芸死活要做抬棺人,因可以在报纸上占个免费头条,所以几日来都拎着大包小包往上官姆妈那里跑。孰料主持丧事的施逢德叫人托了话给她,只叫她不用加入送葬队伍了,他与上官姆妈商量过,只选她生前的几位好友抬棺。如与她演过两次情侣的英俊小生区楚良,当初慧眼识才提拔她做女主角的导演冯刚。

    施逢德自己要不要抬棺,却是挣扎了很久。上官姆妈抱着女儿的宠物猫宝宝一脸哀怨地与他讲过:“小珏可怜是可怜的,工作是演戏,下了工还是演,对我这个姆妈也是不讲真话的。可见也不会喜欢其他人,尤其是施老爷你啊,是帮她,还是害她,我这老太婆到底也搞不拎清了。”

    话毕,她对住一堆瓷碗碎片泪如雨下,断不再看施逢德一眼。他自然知道这位母亲对他有了怨恨,只得讪讪找了借口走出去。无端地想起朱芳华来,亦不知她在牢里过得如何,只是如今再回施公馆等于要他老命,周边都有巡捕房的人守着,将宅里的人都当成即将犯上作乱的疑犯。他想将上官珏儿的事情放在一边,先行找朱芳华打听儿子的下落,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巡捕房里问等于暴露儿子的去向,勿如当什么都不晓得,专心先将上官珏儿的后事办妥。站在上官珏儿家前院,看发黄长了青苔的墙根下那几株细小白花,施逢德胸口如灌铅一般沉重。想她若当初便只是野草闲花一般生长,兴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女人身上背负太多似锦繁华,往往会摧折性命。

    “施老板,勿要难过咧,我也不打扰你们,马上就回去。侬要么派车子送我一程?”琪芸甜蜜蜜的嗓音钻进他耳朵里,随即又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水味。他忆起五年前自己本是去片场接她吃饭的,孰料刚踏进门槛便与被导演骂哭的上官珏儿撞个正着,所以他未与她交谈之前,便已接触到她的身体了,感觉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板薄,命更薄。

    “我教老张送你,你也辛苦了,在这里帮了好几天忙。”他少不得要客气一下,却见琪芸面上的微笑丝毫没有深半分。到底是演员,晓得什么场合摆什么样的脸色。

    她忙道:“施老板两只眼圈都是黑黑的,还是搭我一道回去困一歇?”

    他苦笑摇头,她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答案,转身便走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被一年轻人吸引住。他高大英挺,眉宇间有些耀眼的光芒,系标准美男子,只下巴一片形状杂乱的青迹,像是许久没有洗澡刮刀,头发也是油的。让琪芸窝心的是,这美男子竟朝她走过来,她忙摘下墨镜,摆出摩登的姿势,打算给他一个签名。未曾想对方却笑道:“琪芸姐,可还记得我?”

    她歪了一下脑袋,思忖了几秒,便豁然开朗,笑道:“《申报》的唐大记者呀!久仰久仰!”

    “哪里,我才是久仰您大名,早想给您做篇专访。”

    “哟,我哪有这个荣幸?当初你在《香雪海》片场可是跟其他人一样,只围着上官珏儿转呢,眼里哪有我这个三流小龙套。”琪芸话里醋意十足,却丝毫没有歪曲事实,当初她确是风头远不及上官珏儿,冷板凳都快坐出痔疮来了。

    但小明星有小明星的忍耐力,有些人销声匿迹,有些人则熬出头,凭实力,凭手段,凭城府,凭运气,抑或另一个人的死亡。琪芸在电影圈的打拼之道,其实与上官珏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咬紧牙关挺到现在,好似就是在等唐晖之类的大报记者,上前来给她做一个专访。

    “琪芸姐这可是在怪我呢,亏我还一部不落地把您拍的电影都看了,您看现在可有时间,咱们聊聊?”

    初冬的寒气已刮红行路人的鼻尖,唐晖身上只一件套头高领毛衣,粗呢西装外套都已洗脱了一层,怎么看都不挡风。琪芸听他讲话都要不住地抽鼻子,发出“咝咝”的喉音,不由起了几分怜爱之心。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所有女人都服软。

    “上车再说。”她打开车门,屁股往里一歪,算是放下了明星架子。

    一路上,唐晖总有些不自觉的情欲冲动,从琪芸身上嗅到与上官珏儿同样牌子的香水气味,令他迷失其中。所幸间中车子一个急转弯,将他猛地推醒了,于是绞尽脑汁挤了些问题出来,诸如琪芸的老家、父母在哪里安置之类的。琪芸起初还答得兴致勃勃,渐渐地也有些咂摸出问者的心不在焉来,于是也冷下脸不再回答。

    “琪小姐与上官小姐是通过《香雪海》这部戏结缘的?”唐晖像是察觉自己对琪芸有所怠慢,便将两只酒窝挤得更深,笑容有朱古力一般的浓苦,却又很甜。

    琪芸即刻摆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跟伊可不是这部戏里认得的,早在五年前,我们一道去《春江花月夜》片场试镜演一个小配角,结果我被选上演了个丫鬟,伊只能在剧组里给人泡茶水。当时我还没注意到她,也是后来听别人讲起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在拍《香雪海》的时候,伊跟我都是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家,可我就是看到伊会紧张,大概是伊样子漂亮,人又不奸险,蛮难得唉。所以,后来每通搭伊一道拍戏,我就安心,因为用不着搭伊抢戏,是我的戏就是我的,伊真是会帮忙。”

    “那么说您私底下跟她一定也是好姐妹吧?可不是传言里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嘛。”

    “啥人讲我们针锋相对?”琪芸将眼一斜,露出一点娇俏的泼辣相,“我们虽然不是好姐妹,但平常也是关系不错,生活又不是演戏,要做出一腔来给人家看做什么?你说对么?”

    她显然已有些进入状态,将自己想象成与死者生前系“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了,眼神亦跟着沉迷起来。

    唐晖借机试探道:“可不是那些无良小报乱嚼舌根么?不过有一个小报,曾经登过您与上官珏儿的一张照片,竟是你们都十三四岁时的模样,坐在一条东洋船上,穿的是和服,您可有印象?”

    一张黑白剪报已亮到琪芸眼前。他直勾勾盯住她的双眼,因为戏演得再怎么好,眼神却是不会骗人的。

    孰料琪芸却哈哈一笑,从包里拿出一根通体碧绿的翡翠烟杆,慢腾腾地拿出银质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装上,然后便架在手上不动了。唐晖怔了一下,慌乱翻起西装口袋,想找出打火机或者火柴。然而想起自己不抽烟,所以没有这些随身带的东西,当即便发窘了。琪芸摇一摇头,正眼不瞧便将打火机递给了他。他诚惶诚恐接过,替她点上。

    “也不晓得哪里弄来两个日本姑娘的照片,就说是我跟她。你们信了也好,多在报纸上写两笔,就当帮我再打响一点名气。可怜上官小姐已经山高水远,光给我做做文章就可以了,莫要连累上官小姐,可好?”

    一番话,倒是讲得唐晖有些下不来台面了。所幸职业习惯练就了他的厚脸皮,所以仍旧追究下去了:“我也是不信,才拿这个来逗琪芸姐开心的。”他忙将剪报揉成一团丢出车窗,“话说,琪芸姐必是经常与上官小姐一起吃茶谈天搓麻将的吧?”

    “因为拍戏的缘故,倒是一起吃过两顿饭,其余时间都是各顾各,不来往的。你别看我就这么个人儿,平常懒得很,能在家待着就绝不出去。”

    “那您平常到上官小姐家去,都玩儿些什么呢?”

    琪芸当即面色一紧,道:“这话说得可是放屁呢,我平素没事不去上官那里,因她脾气略有些孤僻,也不大喜欢别人打扰。”

    “这可就奇了。”唐晖见对方入了套,便坏笑道,“那琪芸姐这几日又是怎么找到上官小姐的住处,过来凭吊的呢?”

    “哼!”她冷笑道,“还不是那藤箱焦尸案抖出来的?把她和施逢德的事儿传遍天下,住处也曝了光,我便照着杂志上写的找了去呗。”

    “可是……上官珏儿服毒的那天,听闻在送救途中,因施逢德的车子爆了轮胎,只好更换车子,换的好像是您的车——”

    琪芸嘴里“嗤”的一声,笑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混话,也信?”

    “原是不信的。”唐晖嘿嘿笑道,“可上官小姐原是要送进大医院治疗,施老爷怕修车子来不及,偏生您正好路过那里,便临时换了您的车先将她送入日本人开的急救诊所。可巧当天的值班护士是我一个朋友,她说看得清清楚楚,是您和上官小姐的母亲跟在施逢德后头,施逢德则抱着垂死的上官小姐,四个人一齐抵达医院的。您当时虽然蒙了头巾,还戴墨镜,可到底是大明星,气度不凡,还是被认出来了。我那朋友原来就是个影迷,下了班没事就往电影院跑,家里满坑满谷的明星画报,难不成还会看错了?”

    “必定是看错了,或者你原本就在撒谎编造!”琪芸深深吸了一口烟,口红印在翡翠玉烟嘴上变成淡淡的桃红。

    “你又怎知是我撒谎编造?”

    “若你那医院的朋友说的话是真的,她也只会看见我,绝不会知道施逢德的车子中途爆胎,可是这个道理?”

    “琪芸姐果然蕙质兰心!”唐晖由衷地拍了几下手,“不瞒您说,那个说见到您的值班护士的确不是我什么朋友,只是我为了追踪报道上官珏儿自杀一案,花了些小代价从她嘴里套出话的。至于施大老板的车子爆胎,也是听上官珏儿的母亲讲的,她也讲到您是恰巧开着车经过那条路,与他们撞了个正着,于是主动提出帮忙。只可惜上官妈妈从不看电影,当下没认出您来,我就少不得要费些功夫,从侧面再打听细一些。”

    琪芸摇头长叹一声,道:“果然啊……可见女人都过不了你这一关。”

    “所以琪芸姐可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茶,再慢慢谈谈这个事情?一来您见同行有难,驱车相助,也是一桩美谈,若写在报纸上,还能给您增光。二来上官珏儿的死,事关重大,咱们把她弥留之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爽了,也算是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如何?”

    话毕,车子已停在琪芸的住宅门口,系一幢二层的古旧楼房,出人意料地寒酸。大抵是刚走红不久,又未受什么大老板恩宠,所以手头并不如别人想象得那么宽裕。

    琪芸与唐晖下车,走到门前,她却挡住他,笑道:“唐大记者,这事情今朝就到此为止,逝者已逝,再多追究也救不过她的命来,所以都罢手吧。再不罢手,恐怕——”

    她蓦地收住话尾,娘姨这时已打开门侧身让她走进来,还未等唐晖开口,便又将门关上,似是把他当普通的狂蜂浪蝶一般防备。

    唐晖只得回转身来,对着暮色浅笑,那笑里既有酸楚,又似乎已决定要赴汤蹈火。

    【2】

    “你脸上身上的伤究竟哪里来的?”

    “去城隍庙那里等新出笼的蟹黄小笼包,结果挤得太厉害,摔了一跤,头上身上都被踩了,才这么样的。”

    “那怎么还会被踩断牙根的?”

    “我冲在太前面,也没防备,不但小笼包没吃着,钱包又被偷了。我哪里肯放过,便一路追小偷,却不想那小偷转身便给了我一拳,这才打断了牙根。”

    “你从来就没有钱包,钱都是零零散散放衣兜里的。”

    “我……我就是因为心血来潮买了只荷包耍,才被小偷盯上,倒了血霉!”

    “可你明明被抢了钱,又怎么还带了一百大洋回来?”

    “你娘的,你到底要不要吃我带回来的莲蓉膏啦?”

    连日来,杜春晓与夏冰对话最频繁的便是这些个内容,一个穷追猛敲,另一个却抵死不招,就这样猜来避去,不亦乐乎,直到她以怒气冲冲的语气煞住他的疑问。

    除了追问杜春晓身上的伤,夏冰如今最忙的事情便是与小四共同查找邢志刚的下落。邢志刚将毕小青的手指寄到秦公馆之后,整整三天没有动静,待第四日,在秦公馆的信箱内侧又无端出现一行用白漆写的地址:云江路三百八十一号。

    夏冰与杜春晓于是赶往云江路,那里离淞江码头不远,系外地人坐船来沪登岸后,要去中介所找工作的必经之路。所以鱼龙混杂,极不安定,一踏入街区便能觉出区别于花花世界酒色繁华的粗鄙气。不过这两个人似乎是习惯与下九流混在一处,穿着气质都还是鲜明的外地人特征,所以并不触目。杜春晓甚至还买了一包瓜子,边走边嗑,任夏冰一人在注意那些或被店面招牌封死,或已斑驳陆离的门牌号。

    走了三圈,没有三百八十一号。

    “莫不是写了耍我们的?”夏冰右脚底心起了一个水泡,气便也开始不顺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找个别的活儿呢?你的侦探社,我的书铺,都是门可罗雀,过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回青云镇老家种桑养蚕去了。要想不丢这个脸,还是先行找些别的活儿,把回家置房购田的钱给赚了……”杜春晓像是对自己讲的话认了真,沿路竟一直在看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

    夏冰对她的反应也有些迷糊起来,赌气道:“你不用激我,要回去的到头来也是我,你这么能,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

    她知他有些脾气,站在一张卷了边的招工启事跟前,笑道:“你说要是这个活儿做好了,咱们是不是就能在上海立足了?”

    夏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是一张招募餐厅服务员的告示,当下又恼又笑道:“你可是被斯蒂芬迷住心窍了?巴巴儿想去餐馆端盘子!”

    “端盘子倒是不想啊……赚钱却是要的。”

    杜春晓指着那招工启事上用黑毛笔刷的一个大大的“叁捌壹”,脸色颇为得意。

    招工纸揭下来,背面写着:凌晨三点,吴淞口码头,将金条放于第三个石墩下。勿忘!

    “瞧。”杜春晓将招工启事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我就说,咱们发财的时机到啦。”

    诚如小四所说,平常人一入夜便不能靠近吴淞口,那是“小八股党”与“大八股党”争红土的地盘。所幸秦亚哲私下周转了一通,承诺说当晚不会有事,只是八十根金条哪里是这两个不事重活的人能用板车推得动的?夏冰正在犯愁,杜春晓却似是已算准了,笑道:“运送这些金条,必定要走水路。邢志刚想得倒也通透,知道秦爷的买卖都是船上做的,想是这次就要他阴沟里翻船,才选得那么搭称。”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冰不由心焦起来,直觉今晚不可能那么快把事情办妥,要一次性将金条全部拿走,邢志刚也非派一条大船不可。可是,当晚寒风凛冽,乌篷船都歇岸了,大只的驳壳船亦鲜少有见在航行中的。然而灯火明明灭灭,都低调得很,连马达声均是细微如蚊子叫,刻意行得极慢、极隐蔽,如江上幽灵。

    金条用木箱安放,置于舱内,船身异常吃重,杜春晓蹲在船头,冷风刮红了她的鼻尖,两只眼睛也吹得泪汪汪的。油灯挂在篷子一角,火苗与玻璃罩子不断碰撞,有些鬼气森森。

    “时间还没到,先进去坐一坐?”夏冰死死裹住身上的短棉袄,已被冻得龇牙咧嘴。

    “我说——”杜春晓吐了一口烟,那烟雾疾速融化在茫茫夜色里,空气像凝结了一般,呼吸都很沉重,有白雾从鼻孔喷出,“今晚我们怕是见不到五太太了。”

    “何以见得?”夏冰知她从不说没道理的话,却也怀疑起来。秦亚哲在码头沿岸十里之内都埋伏了人马,只要对方一出现,手一碰到金条,立马会有三十个人包围上来,要当场剁成肉泥都是容易的。

    “因为船走得有些太快。”

    杜春晓站起来,拍拍吹回到她衣襟上的烟灰,断根的盘牙处还未完全消肿,所以口腔里总有没剔干净食物的异样感觉。她缩起脖子,将围巾打了个死结,依然站在船头。

    “走得快?我还嫌慢呢!带着那么沉的东西,也不知三点钟能不能赶到码头。”夏冰突然有些想念唐晖,这个时候若有这样的壮汉在,恐怕他也不会如此焦虑。

    “怕是不能。”杜春晓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将剩下的烟头弹落江中。

    “你不是还嫌船走得快么?怎么又说赶不到?”

    杜春晓刚要回答,只听得船老大吼了一声:“让道!”

    “让什么道?”夏冰当即问他。

    船老大抬手一指,有一条驳壳船正向他们驶来,马达声很轻,像是低沉的呜咽。杜春晓又拿出一支烟,点上,指着对面的船笑道:“这就是我们到不了的原因。”

    果然,那乌篷船还未侧到一边,已定在那里,因对方行得太猛,一下冲到跟前,水花溅了船老大一身。还未等看清楚,船头已搭了一块走板,三三两两走过来几拨人。

    “做啥?”船老大仗着有后台,凶拎拎吼了一声,却即刻吃了一拳,口鼻鲜血直喷。夏冰刚要上前,被杜春晓拖住,他这才看清来人每一个头上都罩了黑布,只剪了洞露出两只眼睛。

    杜春晓对住其中一个敞了领、戴着金项链的人道:“几位大哥,这条船上没有你们要的货。”

    “有没有货,侬讲了不算,我们看过才算。好哇?”那戴金链的讲话慢吞吞,倒也不凶悍。

    “老实讲,”她笑道,“东西有是有一点,但不多,大哥要么就进去拿。不过东西是洪帮二当家的,大哥清爽哇?”

    戴金链的愣了一下,突然仰面大笑了几声,转头对几个人道:“兄弟们,你们听清爽了哇?今朝我们做了洪帮二当家一票,运道好咧!”那人口音非常古怪,像是舌头卷成一团了,然而却又似曾相识,令杜春晓好生纠结。

    说毕,那几个人便兴高采烈上前将杜春晓、夏冰与船老大三个人一并捆了,舱内几个保镖刚跑出来,头上便吃了几棍,一个个闷闷地倒在甲板上。

    “今朝我们可能要死。”杜春晓滚到夏冰旁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你不会死,我拼命也要救你!”他以为她是怕了,忙安慰道。可话一出口,他又有些气馁,因从小到大,他从未救过她,而她似乎也没有一次视他为依靠过。所以,她如今对他讲的话,恐怕只是真话,并没有想求他解救的意思。

    “你可看过《水浒传》?”她突然转了话题。

    “看过,怎么了?”

    “书里头的水匪,总是问那些倒霉鬼是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板刀面’是一刀一个砍下水,‘馄饨’是自己跳下水,结果所有人都选吃‘馄饨’。今儿咱们也尝尝?”

    夏冰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但同时也否决了吃“馄饨”的建议。一来他们都被绑着,要潜水根本不可能,二来两人身上穿的棉袄一吃水便沉了,跳下去等于投河自尽,所以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会死得更快!”

    “可是等一歇他们撬开箱子,拿了东西之后,会把咱们用木棍活活敲死,再丢下水去。我可不想死得那么血肉模糊的,尸体怎么也得好看一点儿吧!”

    说毕,未等夏冰反应过来,她已猛地滚到船沿,深吸一口气,“扑通”落水;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将眼一闭,顺同一方向滚去,旋即腾空,整个身体失去重量,很快脸上的皮肤便猛地急缩,水流从口鼻猛烈灌入。他挣扎着探出头来,一些水进入肺腔,令他口腔泛酸,但还是抓紧时间吸了一口气,便匆匆沉下。

    这次下水,不知怎的,脑袋竟撞着一个类似岩石的硬物。虽然冰水激得浑身发麻,已失去痛感,但也让夏冰不由惊喜,以为能摸到岸。孰料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撞的是杜春晓的头颅,她也是神色痛楚地望住他,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春晓!”他从心底里惨叫,希冀他的女人能有力回天,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依赖她,而不是拯救她。

    随后,夏冰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将他抱起,他憋气已憋得几近失控,体内每根骨头都好似碎成灰烬,怎么也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可就是有些什么神奇的东西让他被绑的双手松翻了,于是他看到希望,拼命挣脱了绳索,待双手一自由,还来不及换气,便往下游去,抱起了正在下沉中的杜春晓……

    夏冰醒来的时候,头发上全是细碎的冰条,扭动一下脖子都万分吃力,好不容易别过头去看一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抬到一个桥洞底下。周边支着几个脏兮兮的油布帐篷,帐篷围拢处还生着一堆火,只可惜火苗太浅,完全不能取暖。所幸,他看到杜春晓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边,面青唇白,仿佛已是大半个死人。他坐起身子,揭开盖在身上的破毡毯,那毯子上有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来,喝一点。”

    有人将半瓶呛鼻的烧酒递到夏冰跟前,身体左右有些不对称,他仔细辨认,发现对方竟是小四。

    【3】

    初冬的太阳总是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朱芳华因严重脱水,唇皮破裂出血,于是舌头舔舐到的第一滴汁液都是咸的。审问她的人已不知来去几拨,只知最后来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锐利,且身材圆胖的外国警察,叫埃里耶。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对身边的看守讲的:“快给这位女士一杯水,你们这样对待女人真是太不人道了!”

    朱芳华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充满真诚的愤怒。

    “施太太,我不是来问你施常云的下落。”待她喝尽杯里的最后一滴水,埃里耶才笑嘻嘻道,“我只是来问两个问题,您只要说了真话,我就放你回家。”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嘴角略略抽动了一下,像是认同了协定。

    “施常云有没有交给过你一个藤箱?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

    “第二个问题,那个藤箱里是不是有……”埃里耶突然凑近朱芳华,在她耳边讲了几个字,她当即面色煞白地盯住他,僵硬如行尸走肉。

    “这么说我的猜测没有错,是不是,施太太?”

    她紧紧闭口,像是已对刚刚道出的那个“有”字生了万般悔意。

    埃里耶似乎对她的悔恨很高兴,他领着她办完所有手续,并叫了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他都笑容可掬,对她温文有礼,但言语里却有些残酷:“释放一个恶人,比释放一个好人艰难得多了,所以我们才会经常让上帝摇头叹息。尤其对我们来说,人生只有两件事,恋爱和饕餮。施太太,我不知道你们信奉的菩萨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朱芳华一言不发,脸上结着冰,左眼角下的细痣呈现淡淡的褐色,嘴唇棱角分明,像天生就用唇线笔描出来的。如果在欧洲,她这样的长相会很受青睐。

    但是,正如杜春晓私下跟埃里耶所说,朱芳华虽与她仅有一面之缘,却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因这女子有薄命相。所以后来听闻上官珏儿服毒自尽的消息,杜春晓脱口而出:“奇怪,死的为何不是施家大奶奶?”

    如今埃里耶每每找夏冰出来讨论案情,都会顺带问一下杜春晓的意见。但艾媚那条线挖出来之后,他又开始怕这个女人,因她这一挖,不仅没有找到珍妮的死亡真相,还又多出一桩悬案,便是毕小青的失踪。单单这一条,便让埃里耶有些想收手,因查了毕小青,必会追到秦爷头上去,招惹黑道在上海滩是件麻烦事,但放弃了却可惜,侦探的职业热情时刻提醒他要一追到底。所以当得知夏冰正私下给秦爷办事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套出些底细来。

    作为交换,杜春晓提出,要埃里耶通过关系去见朱芳华,并问她那两个问题,将答案带回来。所以埃里耶与夏冰、杜春晓的这次碰面,气氛也格外严肃,尤其杜春晓得知朱芳华的反应后,脸色遂变得异常凝重,喃喃道:“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恐怕这位施家大奶奶,今后也是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如让她待在里边?”埃里耶即刻嗅出味道,紧追了一句。

    “嗯。”杜春晓点头,“不过估计下场也是一样,这几天好好盯住她,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控制。”

    埃里耶手下的探员跟踪朱芳华似乎非常容易,因这个妇人自回到施公馆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娘姨出门虽勤快,也无非是辗转于菜市与三五姑婆偷懒聊天之间,并无任何异常。只一次,因施逢德张罗上官珏儿的葬礼,他出门之际,站在大儿子被害的阳台底下一片花园空地上,朱芳华不知为何,也跟在公公后头出来,站在那里,形销骨立的模样看着教人心惊。二人在那里站了好一歇,似乎又说了些话,起初像是平静沟通,继而又讲得激动起来,两人的头颅都在不同程度地颤动。朱芳华尤其反常,竟出手给了公公一记掌掴。施逢德这才停止说话,看了她一阵,转身上了汽车。

    这一幕告到埃里耶那里,老头觉得有趣极了。

    ※※※

    杜春晓在秦亚哲跟前已骂了好一阵儿,她豁出命去冲“阎王”撒气原因有二:一是那次本是去赎人的,却不料几乎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自然要怪秦亚哲的人马反应过慢;二是从那晚的情形来看,秦亚哲从未将他们的命当命。

    所以杜春晓自认已不必跟原本就心存险恶的人拐弯抹角,反正早晚难逃一死,不借机骂几句岂不亏大发了?于是她骂得铿锵,骂得用力,居然句句掷地有声。

    “秦爷不拿咱们的命当命不要紧,难不成五太太你也不要了?巴巴儿骗我们两个打头阵,放砧板上被人剁成饺子馅儿了,你都不皱一下眉头。我们小两口的性命是小,赔了一个五夫人又折八十根金条……哦不,大概抽去箱底那些砖头,才十几根金条。这个事可就大了,丢的是秦爷的脸,这要传出去——”

    正讲到兴头上,杜春晓的嘴突然如鸟雀一般翘起,嘟成滑稽的形状。原来是秦亚哲一把捏住了她的两腮用力往里挤,才让她彻底闭口。

    “杜小姐,既知道你们的命在我手上,便不要多讲。没救回五夫人的事体还没找你算账,倒跟我计较起来了?”秦亚哲开腔的辰光,手上几乎也要将杜春晓的下颌捏碎。

    她痛得眼泪汪汪,又无法开口,只得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直到他松手。

    回来的辰光,夏冰一见她腮帮上的红印子,便怒道:“怎么你每次去找这姓秦的都要带一点儿伤回来?他凭什么虐待你?下次还是我去!”

    “不用,这是我自讨的。”她捂着脸,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包里的香烟,掏了半日只掏出一个空烟盒,便一把捏成了团,远远抛进前院的泥坛子里。

    “你讨这个作甚?不如讨点儿钱实惠。”

    “因为若不转开他的注意力,我怕他会追问我们是怎么逃过一劫的,然后——”她顿了一顿,幽幽道,“他恐怕很快就会知道小四的事。”

    话毕,两人好一阵沉默。她拿起饭桌上的一个剩菜碗,径直拿手捡里头的咸肉片吃,他却两手托腮,仿佛要看透弥漫冷菜味道的空气,脑壳里却在努力寻找某个答案。

    ※※※

    施逢德自上官珏儿下葬之后,与朱芳华一样不再出门。听里头的娘姨讲,系卧病在床,起不来了。大夫来看过两回,都说是心结,要慢慢解。埃里耶却愈发觉得有蹊跷,于是造访了一趟,接待的是朱芳华,她还是一张素淡的脸,憔悴中略见坚强。

    “您公公现在还好么?”

    “好一些了,在吃药。”不晓得为什么,她鼻尖总是红红的,哪怕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她身上厚厚的荷兰手织披肩还是紧紧裹于肩头,指节也是白的。

    “我想跟他谈谈,可以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回头道:“他倒也不至于还不能讲话,只是疲得厉害,时间不太长还是可以的。”

    话毕,便起身将埃里耶引到二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埃里耶看到阶梯上铺着昂贵的羊毛地毯,每踏一步,他的半只皮鞋就被地毯吞没。

    “铺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毯,是为了掩盖凶案发生时留下的血迹么?”他抹了一下胡子,转头问朱芳华。

    “是。”她应对之平静令他有些意外,于是只得尴尬地吹了一记口哨。

    施逢德的房间与他豪宅的欧化风格完全不匹配,里头摆的还是老旧的木框棕绷床,略动一动便吱吱作响。床头柜与衣橱虽是贵重的红木,但因房间过小的缘故,东西都显得过于庞大,挤挤挨挨,似乎快放不下。床头柜上一盏琉璃罩台灯流光溢彩之余,却显得昏暗,绒布窗帘厚厚的,长直垂地。一个落地大钟摆在对面角落,嘀嗒声震耳欲聋。埃里耶一见那钟便笑道:“看来施先生跟我们一样,习惯这样的大钟摆着,也不觉吵。”

    施逢德撩开幔帘,果然是槁颜枯爪,眼白血丝密布,花白头发因长久没有梳理,乱蓬蓬顶在额前。他看埃里耶的表情亦是怔怔的,笑容呆滞,有着多数人看到陌生人时的迟钝反应,但似乎又在抵触被对方观察。

    “施先生,有些事情不要太挂心了。”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埃里耶其实已经对施逢德有些放弃,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藏有巨大秘密的说谎者,而是一位连遭打击而身心俱疲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再多问什么。

    “是常云,有消息了?”施逢德突然眼睛发亮,要将希望托付给一位外人,这是何等悲哀?尤其是作为父亲,他对于从警察那里得到亲骨肉的消息实在是百感交集,一面怕这样的结果,一面又希望得知儿子的下落。埃里耶虽然一直保持单身,却深谙人间真情,所以他摇摇头,对施逢德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施先生应该明白的。”

    施逢德果然又挤出一个笑来,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照射下,那笑容也是五味杂陈的,甚至有阴森与酸楚。

    下楼的辰光,朱芳华在后头幽幽道:“您不是想问他什么,只是想看看他吧?”

    埃里耶转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聪明的地方在于,你们的洞察力过于细微,这是你们的优势,更是悲哀。”

    话毕,埃里耶盯住朱芳华的面孔。

    她怎么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先前每一寸尖锐的曲线现在都温滑无比,莹莹然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4】

    琪芸整个人泡在水中,耳膜里充满细微的流动之音,至于是什么在流动,对她来讲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思维可以暂时飘浮起来。这难得的“清静”,令她无端怀念起从前在百乐门的那些日子,她因怎么也学不好狐步舞,上海话也讲得极结巴,于是时常被燕姐罚去坐冷板凳,连吃半个月“阳春面”都是有的。所以饿肚子的感觉,她了解得比其他蓬拆小姐要多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那里待足了一年。

    其中原委,琪芸并非想不通透,只是不敢想彻底,倘若要一根筋往深处挖,便只能挖出三个字——邢志刚。

    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对他无端挂心。他并非万人迷的品相,太冷,太傲,也太愚蠢。有些男子,表面像豺狼,骨头其实是软的,缺少主见,只能在背地里找一个依靠。琪芸从前一直幻想她会是那个依靠,直到发现秦亚哲对她根本没兴趣,却将目标锁定了小胡蝶,她才彻底绝望。事实上,她早在与秦亚哲会面之前,便已做了长达两个月的准备,他喜欢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眉尖修成何种形状才能让他看着顺眼,往他嘴里灌什么酒他会醉,他到底是喜欢酒量好的女人还是一杯便倒的。一丝一缕都计算到位了,原以为可以一击即中,孰料他对她的万无一失竟没有兴趣,眼睛却是望向在舞池旁边脱下一只高跟鞋偷偷歇脚的小胡蝶。此后,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具体的道理。

    琪芸走出百乐门的辰光样子也颇狼狈,连个送行的姐妹都没有,邢志刚托燕姐给她的信封里,只得孤零零几张纸币,代表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后来她牙关咬紧,誓要出人头地,在电影圈子里爬到如今的位子,也是赌着一口气,幻想着邢志刚看到她在大银幕上风姿卓越,光彩照人,会生出怎样的复杂情绪。

    女人多半都要靠这些自我安慰,才能活得舒心。

    浴缸的水开始变凉,她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又打开龙头放了些热水,身体复又回暖,每个关节都觉得松柔,疲意顿消。但深处绷紧的那根弦却还在嘶叫,提醒她某些阴霾还如影随形,必须找一块透明的“抹布”将它们抹去,就像邢志刚为了生机,能将亲密爱人从世上抹去。

    她想起上官珏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子,然而生前颇有手段。琪芸每每想起她们经历的事体,便恨不得能将这些污点直接从身上割去。

    唐晖……

    她直觉他有一张与邢志刚轮廓相似的脸,只是要比后者更阳刚一些,明朗一些,像在轮廓上撒了金粉,但她还是沉迷于邢志刚的弱势与幼稚。有人跟她讲过:“男人外表越强,做事情往往越犯蠢,这样的男人你要珍惜,因为他们依赖性强。”

    只可惜,邢志刚从未依赖过她。直到一周之前,她的娘姨夜里到后院剪罂粟叶子嚼来治胃痛,却见他缩在墙根下,一脸的惶恐。

    “只有你能救我。”

    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并不高明的得意,于是偷偷有些气恼: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于是救赎里也带了些报复的心态。

    从浴缸里站起,身体骤然发冷,于是忙拿过一条松软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门把手却似乎震了两下,她迅速拉起浴帘,将一只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个放松的站姿,仿佛并没有设防,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你紧张了?”邢志刚将门关上,抬头纹显得很稚气。

    她只得抱起睡袍,连同包在里头的手枪,若无其事地背转身去穿上睡袍,同时把枪放进口袋,于是一边便有些不对称地下坠。

    “什么时候能离开上海?”

    他问得很不合时宜,令她愈发认为付出有所不值,但还是忍住气,凶巴巴回道:“两条路,一是走水路到福建或者广州,二是坐火车去北京,你自己选。不过洪帮的人正到处找你,恐怕要走也得等到风声过了以后。”

    “姓秦的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风声就永远也不会过。”他口吻有些焦虑,但绝望中竟还流露了一丝性感。

    她只得苦笑:“那你又能怎样?踏出这个门恐怕就离死不远了。”

    他望住她,沉默了好一阵,遂吐出几个令她诧异的字:“但不出这个门,我也早晚要死。”

    这一句,像是点中了她的要穴,她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支枪。

    他走到她面前。因靠得太近,她能看清他下巴上杂草一般的胡楂,烧酒的气味也在轻轻刺扎她的鼻腔,与她身上残留的檀香皂之馥郁芬芳混在一起。

    她突然吻上他的唇,像是索取,又似在抵抗。他顺势剥掉她的睡袍,握住她一只乳尖。

    她听见自己的枪落在马赛克地面上的声音……

    ※※※

    艾媚洗完斯蒂芬衣橱里的最后一件衬衫,便再也动不了了,她腹部酸胀,胃里像有一条毛虫在偷偷蠕动。斯蒂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轻松,仿佛从不曾犯错。她有些茫然,却还是带着呆滞的表情将衬衣一件件在阳台上晾起。

    “听说你去别处找过我?”斯蒂芬生气的时候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谈吐,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她手指根肿得像胡萝卜,姆妈早就要她停掉这份工,她事实上已是停了,却还每日假装去上班,便是到他的住处来做些可有可无的杂事。

    “我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所以到处找。”

    “怎么会找到那里去的?”他声音柔情似水,她却有些背脊发毛,于是假装没有听见。

    “是不是看到了那个火柴盒上的地址?”

    她只得点头。

    “你见到她了?”他的口吻越来越温和,完全不像在质问。

    “见到了,不过……应该是我多想了。”她勉强挤出笑意,将洗衣盆拿起,刚转过身便贴到了他的体温,微热的胸膛,带一点淡淡的须后水的芬芳。

    他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不由得有些沮丧,因这是两人近期最亲密的举动,自她跟踪他到那俱乐部并看见珍妮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对她做过越界的事。

    “哦?”他轻挑了一下眉尖,笑道,“怎么会这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了?恋爱中的女人都很盲目的。”

    “再盲目,有些事情她们也不得不注意到。”艾媚用英语回答他。

    “那么——”他转动她的肩膀,以便自己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你得再帮我注意一些事。”

    “比如呢?”

    “比如那个法国老头。”

    她蓦地想起埃里耶肥圆风趣的面孔,绷紧的肉体竟放松了一些:“那个老头并没有那么难应付,他若有法子找到我,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斯蒂芬笑起来,教人犹入如沐春风之境,他会嘲笑艾媚的天真,却又喜欢她的天真。女人无知起来,往往就会变得勇敢,他确是需要一个勇敢又不太聪明的女人为他贡献一切。

    埃里耶找到艾媚的时候,她正坐在红石榴餐厅里发呆,他尽量将这次调查搞得像偶然相遇。有趣的是,这姑娘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已被盯上,仍然坐在那里喝一杯红茶,她点了一个蓝莓派和一杯牛奶、一碟薯片,显然胃口很好,一气吃了不少。尽管穿着宽大的灯芯绒背带裤,隆起的小腹和肿胀的乳房还是非常抢眼。

    “姑娘,我知道你也许不认得我,不过——”

    “我认得。”艾媚的笑容甜津津的像话梅,“从前您经常来吃午饭,喜欢这里的牛腰肉和杜松子酒。”

    埃里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道:“是啊,可惜现在换了老板,味道也变了,所以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您还在查那个外国女人的案子?”

    “是的,听杜小姐说,你以前见过珍妮?”埃里耶当即开门见山。

    她低头不语,表示默认。

    “那你见过这个女人么?”埃里耶将一张相片递到她眼前。相片上的女子黛眉凤眼,略显木讷的神情,虽然生得标致,却也仅限于标致,但眼角下的泪痣却让她心惊肉跳起来。她必然是见过她的,深夜,那幢青灰色群居房里的一间,她便半倚在床头,素白绣花边睡衣领口处托着一张寂寞雍容绽放的面孔,远比相片里的那一位要鲜活美丽。

    “见过。”她点头承认,因直觉若断然否认,必定会被对方识破,勿如学乖一些。

    “在哪里见过?”他果然上钩,露出兴奋的眼神。

    “在这里见过,她用过一次餐,是我招待的。”

    “用过一次餐你便记得这么清楚?”

    “在画报上看到过呀,上海小姐第二名嘛。见着真人,觉得有些像,但又不敢认真,所以跟其他几个招待还打了赌,由我过去认呢。”她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什么时候来的?她一个人吗?”埃里耶显然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欢喜。

    艾媚继续演戏,偏头嘟嘴想了好一阵,才喃喃道:“大概两个月前吧,好像是跟一个男人来的,那男人长相我没看清楚,穿深蓝色洋西装,戴眼镜,看起来蛮撑头的样子,想想也必是有钱人。”

    埃里耶遂将钞票放在桌上,向招待打了个响指,起身笑道:“艾小姐,很高兴跟您聊天,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就走?您都还没尝尝这个派呢,这里如今唯一还称得上不错的食物。”

    “我应该相信你这位漂亮姑娘的建议吗?”埃里耶撇了撇嘴,笑道,“你撒谎撒得太像了,不过还需要锻炼。要知道,记不住一个人的长相的同时,是绝对不会想起对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或者戴不戴眼镜,何况还是很普通的服饰。”

    话毕,埃里耶便挪着肥肥的大屁股走出餐厅,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艾媚。

    【5】

    杜春晓在桌上摆了一副中阿尔克那,然后对住那一桌的牌发了呆,香烟快烧到指节都不自知。

    敌人牌:皇后。

    贵人牌:倒吊男。

    障碍牌:力量。

    都是些毫无头绪的启示,更何况她推测事态从不是真正靠牌,只有被逼上死路,才会拿这些牌来出气。此刻,她就将那张皇后当做秦亚哲,严格来讲,他是她的财路,可同样亦是最大的敌人。不仅拿她和夏冰的命不当命,很可能找到毕小青之后,他还会处理一些多余的麻烦,这个“麻烦”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隐约觉得应该与她有关。障碍牌无疑是邢志刚,他的藏身处还未找到,但秦亚哲已布下天罗地网,要逃出上海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他还在这里,又会去哪儿?她遂想到现在正被倒吊在秦亚哲家后院柴房的那个广东人,倒是有一副硬骨头,十根手指已被削去了三根,还是一声不吭。夏冰那日目睹了对此人上酷刑的场面之后,回家后三天都不能吃一口肉。

    究竟邢志刚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他能逃到哪儿去?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因已迷失方向。更糟糕的是,秦亚哲给她找出邢志刚下落的期限只有三天,即是讲三天之后,她与夏冰会是什么下场已显而易见。但凡做大佬的,一旦被惹急了,便会拿无辜的生灵出气,这是常规。

    “春晓,咱们逃走吧?去北京,或者南京,或者再远一些,去香港。”夏冰大喇喇说道,仿佛只是建议去郊外游乐。

    她清楚他的焦虑,于是面上淡淡的,摆出拿他当孩子的态度来:“你说,邢志刚会藏在哪里呢?他除了燕姐之外,身边再无其他的知心人。旭仔也被关起来了,一个人要绑架毕小青,还要取赎金,也太难为他了。”

    “肯定还有别的人在暗中配合他,但会是谁呢?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邢志刚、高文、斯蒂芬、珍妮,可能还有上官珏儿和施家父子,都是因为同一件事情上有牵连,才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我只是一直没想明白,邢志刚到底……”她拿起那张倒吊男,搔起下巴来,“如果换了你是邢志刚,你会躲到哪里?”

    夏冰憨笑道:“恐怕我哪里都躲不了,一来我没钱没势,不能买通任何人;二来也不是元宵模子,去哪里也不讨女人喜欢——”

    “元宵模子”四个字一出口,杜春晓已从沙发上跳起来,她两眼放光,高声道:“对啊!邢志刚这样的小白脸,虽不比唐大记者年轻,但也能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且他的夜总会里,还有那么多女人!”

    结果两个人当下便去了百乐门,却见那里大门紧闭,唐晖站在不远处给它拍照。

    “就这么倒了?”杜春晓上前问唐晖。

    “哪里能倒?不过是等着其他人接手罢了。”唐晖不晓得为什么脸上肤色苍白,眼神却是透亮的。

    “谁来接手?秦爷?”

    “可能。”他不置可否,对住“百乐门”三个用电线与铁丝圈起来的阴暗大字,陷入了彷徨。

    “所以他更要找到邢志刚,要不然办不了移交。”杜春晓有些天真地接话,遂笑问,“你可知道那些蓬拆小姐都去哪里了?”

    “我哪里晓得?”唐晖无奈地耸耸肩膀。他较一个月前明显瘦了,颧骨愈发突出,然而也更漂亮了。

    “个把总晓得吧?比如米露露?”

    唐晖不假思索地摇头。

    “朱圆圆呢?”

    唐晖还是摇头。

    “你知道朱圆圆是谁?”

    “不知道。”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我还要跑几条新闻,先走一步了。”

    唐晖一离开,杜春晓便与夏冰笑道:“他今朝有些奇怪啊,怎么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打听那些蓬拆小姐的下落?还有……我记得他是专门跑电影明星的,怎么会来这里?”

    夏冰也推了一下眼镜,回道:“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小四。”

    果不其然,次日下午,小四便上门来了,只说了一句“朱圆圆现在在金帝豪门夜总会上班”便要走。

    “怎么不坐下来聊聊?”面对救命恩人,杜春晓倒是格外客气。

    “不了。”小四的神色异常严肃,似乎正背负着巨大压力,“而且杜小姐,今天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们做事了。”

    “为什么?”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

    她想问什么事,却又忍了下来,因知道他必定不会讲,于是只得道:“那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说毕,正欲从钱包里拿钞票出来,却被他止住,说了句“不必”,转身便走。

    不晓得为什么,杜春晓恍惚觉得小四这一去,必是再也见不着了,心下便愈发惆怅起来。个性过分沉默的人,往往因过分隐藏心事会让自己陷入命运的僵局。

    “金帝豪门”实是比百乐门规模还要小一些,开在法租界的繁华地段,招待的多为军火商人,抑或想借机捞钱的拆白党。所以朱圆圆转到夏冰的台子时,一看是个穷酸后生,便傻里傻气地嗔道:“先生啊,侬……侬到这里来开开心心白……白相是可以唉,不要弄出搞七捻三的事体来,晓得哇?”

    “圆圆,长远不见,口气横了不少嘛。”因早前听杜春晓讲过她直肠直肚的憨傻个性,所以夏冰也不计较,反有些喜欢起来,“杜春晓说好久不见你,怪想的,赶明儿去她那里玩一趟?”

    朱圆圆听闻“杜春晓”三个字,当即面上便雨过天晴,恢复一脸稚气,笑道:“侬……侬是春晓的朋……朋友?哦,不是唉,是伊老……老公,对哇?”

    夏冰隐约从她身上看出些杜春晓少女时代的天真,于是不由得有些神迷,回道:“是的呀,你啥辰光过来白相。”

    “好呀!”她爽快答应。

    “你可晓得你原来的老板去哪里了?”

    “不……不晓得。”朱圆圆当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上一通……有……有几个穿得蛮流氓相的人也来问过,我不晓……得就……就是不晓得。”

    “那你有没有听其他原来百乐门的姐妹讲起过邢先生的去向?”

    朱圆圆偏着头,思忖道:“真不晓得……得,伊……伊就这么不见了,后来一帮人……人把百乐门翻了个底朝天,听说旭仔也被捉去了。还有我……我在那边,其实没有什么姐妹的。”

    话毕,她蝶般上下翻飞的长睫毛几乎要将下眼睑盖严了,生得美貌果然占便宜,连落寞的狼狈相都好看。

    “那当初你的几个……同行里,必定也有特别讨邢先生喜欢的?”

    “讨伊喜……喜欢的不见得有人,伊眼睛里只有燕……燕姐,我们都晓得的。喜欢伊的倒……倒有不少,不过也是自作多情,侬也晓得,倒贴货男人一般不稀……稀罕的。”未曾想头脑简单的朱圆圆竟讲出这样的世故话来。

    “那有哪一些喜欢他的,你可还记得?”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之后,开始扳起手指头来:“有薛素芳,不过后来嫁给米行老板,早就不做了;前年跳河自尽的红月,是鸦片瘾头太大,周转不过来,被追债的逼死的;还有一个……哦,这个不能讲的……”

    “哪个不能讲?讲讲呢。”夏冰一把抓住她的话中核心。

    “真……真不好讲,不过讲……讲了也没有人相信。”

    “那就讲,反正也不怕有人信。”

    “我也是听来的,因为我进来的辰光,她已经走掉了。后来听露露她们吃小酒的辰光有讲到,这个女人生意做不好,不过心机老重,想跟小胡蝶抢秦爷,自然抢不过。不过露露讲,其实她抢不过,是因为心里喜欢邢先生,所以戏演不真。不过也蛮有趣,后来她不做了,竟真的去演戏,你讲好不好笑?”

    “哦?这个人是谁?”

    “现在的大明星琪……琪芸。”

    【6】

    旭仔已是“死”过两次的人,所以他对死亡并不陌生,更深谙死亡比痛苦舒服的道理,所以他现在最觉恐惧的不是没命,而是加倍的肉体折磨。削去的手指,像依然长在那里,他经常以为它们尚活动自如,只是有一些迟钝。唯有用眼睛确认,看到手掌上草草包扎过的切口,才倍感无奈。

    断指的根部还在流血,他能体尝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流逝,这令他多少有些欣慰,因终于要去了,永别颠沛流离的境况。诸多千钧一发的关口,他求生之余心底里都会冒出“不如就此放弃”的念头,继而怀疑起自己的生存意义来,究竟这般支离破碎的人生是否还值得苟且?教书先生冰凉的手掌仿佛一直压在他潮湿的前额上,让他因高烧而发烫的身躯得以暂时的平息。

    但旭仔求死的决心,似乎一点也没变。他并没有忆起前半生,因那些都是不堪回溯的往事,哪怕有一点点所谓的“美好”,除教书先生的短促温柔之外,恐怕唯有对邢志刚的忠诚了。这“忠诚”里包含了太多微妙的情愫,所以他对邢志刚有些畏惧,有时互相递一个火,便靠得有些近了,他能看清他唇上的青色胡楂,及头顶那个苍白的发旋。想到这一层,他便心脏紧缩,喘不过气来。尤其原本打算从容赴死,但邢志刚的面貌一浮现,那些壮烈便成了灰。

    他想知道邢志刚在哪里,但又预料到他的安全处境,倘若秦亚哲已找到他,便不必如此费心审问。断他三根指头了,接下来,恐怕得挨“三刀六洞”的刑罚,于是从昨晚开始,他便在计算那个时刻的到来。

    结果等来的,是秦亚哲。

    旭仔虽然被秦亚哲折磨到一心求死,但他骨子里并不讨厌秦亚哲,相反却有些羡慕他。同样从马仔混起,有些人是早死早超生,有些人像他一样至今还是跑腿做事的,而另一些人就是他们活到这种程度却仍不放弃的唯一依据。倘若没有“秦亚哲们”的存在,旭仔真不晓得风口浪尖上的日子还有什么甜头可尝,秦亚哲就是他们的愿景,他们的梦。

    而有梦,其实是一种“致命伤”。

    给旭仔处理伤口的,是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子,背很驼,脸上生满了老人斑,但眼镜片后头的一双眼却透着精光,且动作灵活,有一种与年纪背道而驰的动力。所以旭仔只觉得伤口微微刺痛,绝对在承受范围之内。待料理完断指,被推到饭桌前的辰光,他已是一身轻松。

    桌上摆着一大盆小米粥,一份小笼包,一碟榨菜,并一个砧板碎肉炖豆腐。他未曾觉得饿,却还是机械地坐了下来。左右手都已没了食指,只得用大拇指和中指贴合,夹起一个大大的银汤匙来。舀了一勺粥,温温地含在嘴里,还未吞下,眼泪却出来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眼睛在发热,怎么做都是个失控。

    “点解放过我?”

    “你认得花弄影么?”秦亚哲将一只镶瓷面戒指摆到桌上,泛黄瓷面上有教书先生的清俊面孔,“听说,她的父亲救过你一命?”

    花弄影?这名字在他心里是蒙了灰的,仿佛不知塞在何处的一件旧衣裳,早已记不得要穿,更记不得要丢。

    于是他茫然摇头,又变成点头。因隐约想起她是个声名在外的老举,他曾看在这只瓷面戒指的份儿上替她收过几次钱,后来有一天,这老举竟提出要他带她一道远走高飞。他知她次日便要被赎身,嫁予一个上海大老板,于是只当成玩笑,便讲了句:“好,明早六点,在码头等你。”次日他果真去了码头,却不是六点,而是凌晨三点,浑身伤痕累累,上船时已丢掉了半条命。

    “是我的四姨太,现在杭州调养身子。”秦亚哲轻轻呡了一口茶。

    旭仔竭力压抑住心中惊讶:他又怎会知道这段往事?

    “你一讲话,便让我想起她来,口音像得很,只是你的上海话更灵光一些。”他微笑的样子都有些慑人,“所以你们广东人给我的印象并不差,更何况——”

    他每一次刻意的停顿都令他紧张。

    “更何况,你对邢志刚的下落的确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那三根手指让你明白的事吧?”旭仔苦笑,又吃了一口粥,动作比先前熟练多了,脸上的疤痕色泽也淡了。

    “不,是抓你的时候就知。”

    他很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却忍住了不开口。

    “邢志刚杀掉燕姐之后,应该是早就想好了退路,你也不会那么不小心,在舞厅里束手待毙。只有两种情况会让你这么容易被我抓到,一是你根本不知道内情,所以邢志刚完全把你撇下了;二是你与邢志刚串通一气,你来受苦,然后道出所谓的真相转移我的视线,他借机逃出上海。但是,折磨了你这么长时间,却没从你口中掏出半个字来,若是演戏,你未免演得有些太真了,所以我还是宁愿选择相信第一种。”

    “所以,秦爷要放了我?”

    “对。”秦亚哲点头,将毛茸茸的耳孔对住旭仔,“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有个人想见见你,问你一个问题,不是关于邢志刚的,所以请你务必答他。”

    “如果不呢?”

    “那就只有死在这里。”

    旭仔垂下头,表示默许,但更重要的是,他依然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想见见那个人。

    夏冰笑嘻嘻走进来的时候,旭仔便认出来了。虽然那日室内光线昏暗,但绝对就是那个与他在珍妮的住宅里狭路相逢的怪人,也许也是将他推进地下室的人。

    “那天为什么把我推进地下室?”

    “什么?”夏冰露出一脸困惑,旭仔看出他并没有演戏。

    “算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想知道,那天你在珍妮家的书里,好像翻到了一件东西,那是什么?”

    旭仔终于确认,当晚暗算他的人不是夏冰,不知为何,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当即答道:“是一张类似抵押收据的东西。”

    夏冰挑了挑眉毛,笑道:“我陪你一起出去吧,再帮你叫个黄包车。”

    二人内心同时浮涌起一股久违的松快。

    走出秦公馆的一刻,旭仔头一件事便是拍遍身上的口袋。杜春晓急急向他们这边招手,手里正捏着一包黄慧如牌香烟。

    “你可晓得秦亚哲放你走的意思?”杜春晓碰上“烟友”,语气分外亲切。

    “嗯。”旭仔用残手上的纱布搔搔鼻头上的痒,吐了一口烟雾,“他是想让邢志刚以为我是他的人了,后面的发展就会很有趣。”

    “不是有趣啊,是你有可能会被邢志刚做掉。”

    “他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做掉我?”

    “一个能绑架毕小青的人,怎么做掉你都不奇怪啊。”杜春晓把烟蒂丢在地上,踩了一脚,寒气随即代替暖雾涌进鼻腔。

    “我还是认为他没有理由找我麻烦。”

    他既是固执,又是为邢志刚做某种暧昧的开脱。杜春晓瞬间洞悉了他的底细,心里竟生出几分怜惜。因这样天性特殊的男子,在这个时代多半都没有好下场,于是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大明星琪芸与邢先生有些瓜葛?”

    旭仔仿佛没有听见,已径自走向一架黄包车,背影纤瘦得像个女子。

    ※※※

    邢志刚一直漠视他人的死亡,比如燕姐,比如旭仔,这是从小养成的纨绔子弟个性,自私得光明磊落。所以琪芸接下《浮萍花》这个剧本,像是注定的。这个剧本好便好在,因情节多半都是在海上,于是要登船在松江、滨海一带取景。原本这些戏找个水库拍也是一样,但琪芸坚持要出海,只说那里拍起来更逼真。何况片子是要拿去跟《香雪海》比的,掉价绝对不成。关乎这一决定,琪芸的老搭档导演冯刚倒是赞成的,只剧组其他人有抱怨,已是初冬季节,在露天伸一根指头都会被冻僵的时候,去海上吹风浪,无异于发病。不过众人亦想瞧瞧琪芸的能耐,她平素娇里娇气,很难相信能挨得住海上拍戏的苦,所以大家听到决定后也都不响,只默默去做了。

    依照琪芸与邢志刚的计划,拍戏的船只要行到松江上,在临近公海的地方便由琪芸买通的偷渡船接应,带他前往日本。计划简单,但很实用。再讲无人怀疑到琪芸头上来,她自然就是安全的,她安全,便意味着邢志刚安全。

    “可是,万一那时船来了,你却在拍戏,没有把我交过去怎么办?”他疑心病向来很重,重到让人既爱且恨。

    “所以最好还得有一个人接应,只是我也想不出要拜托谁,好似谁都不可信。”

    “那怎么办?”他将问题都推给了她,仿佛不是在计划自己怎么保命的事。

    “怎么办还要问邢先生你了,身边也没个靠得住的。”她讲了句气话,见他没有反驳,又有些不忍,少不得安慰道,“其实办法还是有,你那个旭仔已经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来找过我,问你的下落。”

    “那你信不得他,说不定已被收买。”他眉宇间尽是杀机,切齿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拍海上的戏?要抓紧了!”

    “就在后天。”她看着他,有些痛恨自己爱错。但感情从来不由理智拍板,所以只得顺着,因理智只会教人生索然无味,感情才是人快乐的源头,“若他真在秦亚哲跟前把你卖了,恐怕如今削掉几根手指的那一个就是我了,哪里还能跟你在这里舒舒服服讲话?”

    他垂下头,将两只手插进头发里,仿佛在与自己争斗,好一歇才抬眼道:“万一他靠不住呢?”

    “靠不住的话,邢先生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旭仔缓缓从浴室里走出来,穿一件乳白色的浴袍,胸膛赤红,目光晶莹。

    “旭仔,你没事就好!”邢志刚神色激动地起身,将旭仔抱住。旭仔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虚伪气息,甚至还看到他发红的眼圈。

    “邢老板没事才最好。”

    “旭仔,在行动之前,你最好再替我做掉两个人。”邢志刚表达的深情像是限时剧本,演过这一条便很快过去,转而谈别的事。

    “什么事?”

    “替我做掉朱圆圆与米露露。”

    “为什么?”

    “因为除了燕姐之外,只有她们晓得琪芸在百乐门做过蓬拆小姐。”邢志刚抓住旭仔的肩膀,仿佛拿到了一柄凶险的暗器。

    三天以后,米露露与朱圆圆从如今各自上班的舞厅消失,再不出现。

    【7】

    琪芸的服饰箱里充斥着淡淡的脂粉味儿,邢志刚很想憋住气,拒绝这香喷喷的污浊空气,然而不行,他必须保持呼吸平顺,才能避免出现大的动静。他的鼻腔与思维习惯像是结了盟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胭脂水粉抑或香水感觉污秽,女人用这个诱惑男人,同时也染脏了自己。他见识过太多蓬拆小姐眼角流下污黑的眼线水,唇膏沾在门牙上,一笑就像嗜血,香水与酒气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呕。

    他猜想自己在船舱内应该很安全,琪芸的房间靠近最里边,除了化妆师与随行保姆,一般没有人会进来。而且她是出了名的脾气怪,未经允许碰不得一点儿东西,否则便要大吵大闹,装病不开工。当然,琪芸这么样败坏名声,自有她的道理,兼因现在来个邢志刚搅乱了她的生活乃至品性,真当命运弄人。

    “等一歇有场戏,拍过了船就要返回去,所以我会故意重拍好多条,叫他们都围牢我转,旭仔再领你到船尾,去登专门接你的渡船。清爽了哇?”

    这句话,琪芸已跟他叨唠不下十遍,总像是怕他忘记,又更似提前告别,有许多话要讲,却总也说不出口,只得就这么样顾左右而言他。

    旭仔是以美工助理的名义跟剧组登船的,自然也是琪芸买通的关系,只说是她远房表亲,要照顾一下,别人也不好讲什么。琪芸对旭仔的信心,源自从前在百乐门有限的交往。印象里这个矮小精干的广东人鲜少开口讲话,但几个舞女笑话说得前仰后合时,他会在一旁轻笑,不张扬的,静默得很,令她一眼看穿了他骨子里的极端与坚韧。

    所以这样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到。

    《浮萍花》的这场重头戏,讲的是琪芸扮演的富家千金,意欲逃婚,在船头与父亲吵架,吵到酣处便银牙一咬,不惜跳海以示决心。原本跳海的替身演员已经到了,却因晕船而大病不起,实在完不成任务,把导演冯刚急得直跺脚。好巧不巧旭仔坐在最角落里整理道具箱,他便招手让他过来。

    “你叫什么?”

    “田旭升。”

    “会不会游泳?”

    “小时候就会。”

    冯刚暗自惊喜,忙指着甲板上的护杆道:“站在这上头跳进海里,会不会怕?下面有小汽艇接应的,马上能把你拉上来。”

    旭仔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却被琪芸一把拖到身后,对冯刚吹胡子瞪眼道:“做啥?侬想得倒稀奇唉,叫我表亲做替身,到辰光出了事体谁担待啊?不行的!”

    “不行的话,这个镜头就拍不了,我们都收不了工。”冯刚仗着自己是大导演,也不太卖琪芸面子,当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笑话,你们找的人出问题,跟我有啥关系?”

    气氛一下僵持起来,见两位大牌剑拔弩张,周围人没一个敢上去劝,只假装看不见,自顾自埋头找些事情做。

    “没事,我可以上。”旭仔一句话,勉强化解了尴尬。

    但邢志刚却还在船舱里如坐针毡。

    尽管游轮上的船员和伙计都悄悄离岗走上甲板看大明星拍戏,但邢志刚一颗心还是提在喉咙口的。他穿着轻便的衬衫和毛衣,将毛呢大衣裹成一团,包在一块防水布里,以便换船之后穿。另外还有一个牛皮背囊,系美国货,燕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先前嫌东西又大又没形状,像是西部牛仔拓荒用的,而且与他平素西装革履的行头也极不相称,于是有些看不上,但她却笑说:“兴许早晚有一天用得着呢?”想到这一层,他不禁冷汗直流,原来这个女人从认识他那天起,便已看穿他的宿命,这才暗中默默打点一切。如今背囊里放的是罐头食品,一壶淡水,两件换洗衣物,和层层包扎的一沓现金。

    准备妥当后,他坐在琪芸的床上深吸一口气,只等旭仔过来接应。有一系列的动作是需要这个手下助他完成的,譬如将装有他的服装的箱子搬到船尾,再用滑轮将他吊下,放到接应的船内,付过钱,便万事大吉了。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旭仔能与他一道东渡,一个人漂洋过海实在太过寂寞,他不知道整个余生是否都要在陌生的国度度过。但是如果身边有个熟人相陪,情绪上便安慰许多,哪怕只是个从前没放在眼里的小赤佬。

    打开表壳,见时针已指向三点,他知道快了,于是打开箱子,将背囊与外套堆在一个角落,自己再缩进箱中,吃力地盖上箱子,瞬间他便没入黑暗之中。

    很快,邢志刚听见舱门打开的声音,接着,箱子有了轻微震动,像是皮环被根根扣上。

    “旭仔?”他不放心地开了腔。

    “嘘——”

    箱外传来这样的示意,令他紧张得喉咙发干,竟也下意识地听从了。

    从来没有一条路,让邢志刚感觉走得那样漫长。因他是躺着的,只能听到箱底与甲板摩擦的吱吱声,随后箱底板开始发烫。虽然无法看清外面的动静,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正与箱子一道缓缓向某个方向移动,那噪音于他来讲,是震耳欲聋的,甚至其中还掺杂了一记吃力的喘息。

    邢志刚发现,箱子每移动一至两分钟便要停一停,仿佛怕箱子承受能力有限,没到目的地便散了架。于是他将身体尽量掰直,一只手摸到裤袋里的硬物——是一只打火机,遂将它拿出来捏在手上。

    箱子每停顿一次,他便记数,待记到三十六次的时候,它终于不再前进。他猜想大抵是已到了船尾,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箱子吊下船进行移交,也是将他的命交给一个陌生国度。他有种被全盘操纵的悲情,却又无处宣泄。

    “邢老板,到了。”

    不对!那声音,完全不对!

    他刚要挣扎,却整个人凌空弹起,碰到了箱子顶部。

    怎么可能飞升起来?一秒钟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正在下坠,箱子必定是被推下船了,而不是用所谓的滑轮吊下去的!

    绝望像爬虫一般疾速涌上心头,他即将与箱子一起成为海底冤魂。正想着,人已落回箱底,巨大的水浪声吓得他几欲哭泣。

    冷静!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舒展了一下身体,想伸手勾到脚边的背囊,因为里头放着一把瑞士军刀,可在关键时刻使用。但无论手脚,现在都已用不上了。手上有的,只一只打火机!

    他只得点着火,在箱口接缝住燃烧,箱内即刻发出刺鼻的焦臭,整只箱子正在海浪上不住颠簸,他祈祷不要太快沉没,同时后悔腹部绑了五根沉甸甸的金条,它们现在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大抵是老天开眼,在箱底已不断渗水的同时,只听得“嘣”的一声,扣住箱子的一条皮带断了!他大为惊喜,忙去烧另外一条,也很快如愿以偿。于是他打开箱子,这才整个人没入水中。所幸关键一刻他抓住了那只背囊,它奇迹般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怀抱,令他不顾一切想要投入。

    邢志刚逃离箱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抬头看那条游轮,船尾依然高高耸立,因为处于停泊状态,马达都关了,所以愈发像一只沉睡中的猛兽。

    他只得向它游去,却隐约听得又一阵激浪的声响,嘈杂人声响起,大抵是在说“快!快快!”、“还有人呢”之类。于是他不由心焦起来,担心船头上的人会因在找什么人而跑到船尾,想来想去,只得向中间段游去,想攀上边缘悬挂的救生艇,再回到船上。

    就在此时,他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开始以为是水草,便用力蹬了两下,没有蹬掉,反而缠得更紧,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吸力将他往水下拖去。他挣扎了几下,想从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割断底下的缠绕。那神秘的力量却从他背后蹿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再见了,邢先生。”

    邢志刚濒死之前,耳边充斥着旭仔低沉而阴郁的细语,虽然意识已随身体没入泛黄的海水,手却还紧紧抓住那只背囊,仿佛抓着燕姐的手。

    “救我——”他向燕姐的幽灵发出最后的呼吼。

    【8】

    装邢志刚尸首的藤箱,就摆在秦公馆门口,皮带断裂,断口处有焦灼的痕迹,箱面的清漆已经磨光,摸上去毛里毛糙的。邢志刚面目浮肿,嘴唇乌紫,浑身赤裸,头发缝里爬满细小的黑虫。夏冰看到这样的尸首,便莫名联想到黄浦江上的那些不知名的浮尸,只是尚未膨胀到这种程度。然而变形后的邢志刚,依然是个好看的男子,原本泡得稀湿的眉毛上沾满粉状盐粒,苍白的臀部蜷曲成一个光滑的弧度,竟漂亮得有些妖冶。

    “是谁做的?”

    盛着“艳尸”的藤箱搬移至秦公馆大厅之后,其主人气定神闲,坐在上头吃茶,只拿余光瞟一眼夏冰,道:“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知道。”夏冰点头,“是旭仔。”

    “怎么知道的?”

    “邢志刚最近一直在那小明星的住处藏身,你放了旭仔之后,他被琪芸收留。后来琪芸去滨海拍戏,旭仔也在那剧组里,当时琪芸是拖了五个箱子去的,回来却只剩四个。”夏冰一面讲,一面将磨糙的箱底角擦了一擦,金属角片上果然刻了一个“芸”字。

    “这箱子也是他放的?”

    “应该是。”

    “为什么?杀了邢志刚,又暴露了琪芸——”

    “不是暴露,是琪芸想和秦爷做一笔交易,没有邢志刚的命,便得不到您的信任。”一直坐在角落里摆弄塔罗牌的杜春晓,终于阴恻恻地开了口。

    “如此说来,你们不是跟踪旭仔得出的结论,却是琪芸小姐让你们带的话?”

    “没错。不过——”杜春晓将牌理起,笑道,“今晚她在苏州路的红石榴餐厅与您碰面,除了交易之外,还会讲另一件事,估计那才是您目前最挂心的。”

    “什么事?”

    “五太太的事。”

    秦亚哲手中的瓷杯蓦地爆裂,粗大的手指上流满姜黄的茶水。

    “秦爷倒是难得失态。”杜春晓似乎改不掉那份刻薄,“不过邢志刚死后,晓得五太太下落的,恐怕也只有琪芸了。”

    ※※※

    “邢志刚没有绑架五太太。”

    红石榴餐厅内,琪芸劈头第一句便讲了秦亚哲最不爱听的。倘若她没有扯谎,那么见毕小青便遥遥无期了。

    “我晓得你最关心的是这个,所以——”

    “那你也一定晓得这样找我出来,我也来了,就是要结果的。没有的话,有什么后续,你应该自己想得到。”

    秦亚哲讲这个话,是一字一句,慢吞吞的,仿佛只是跟人家介绍一件珍奇的古玩。

    面对这样露骨的威胁,琪芸倒也面无惧色,反而笑得更开,一张脸如牡丹吐艳:“看把秦爷急的!人家只是讲邢志刚没有绑五太太,并没有讲不知道五太太的下落。”

    “听说琪芸小姐要和秦某人谈一笔交易,不知你指的是什么?”秦亚哲突然岔开话题,倒让琪芸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得随着他转,说道:“自然是那批货的事情,秦爷之所以不杀五太太,反而要抓活的,想来也是为了它吧?”

    这一句,确是让秦亚哲面孔僵硬起来。

    “关于这件事,秦爷也不用想得太多,东西没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弥补,不让那位知道。”说到“那位”的时候,琪芸在自己的鹅黄色旗袍袖子上点了点。

    “请讲。”秦亚哲半晌才冒出两个字。

    “下个礼拜,会再有一批货从淞江口运往英租界,时间和交易信号我到时自会与你说,秦爷只要把货拿过来,填平了它,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做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四六分账,我六你四。”

    “你一个女人,吞得下那么多么?”

    “那就罢了,我走出门之前你便杀了我,一了百了。”她娇声笑道,指间还绕着一把银汤匙。

    秦亚哲仍是腰杆笔直,与店里优雅舒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始终是端严传统的做派,却亦无端地散发出男人的魅力来。

    琪芸慢条斯理地站起,走过秦亚哲身边时却被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不大,却极慑人。

    “拿到钱之后,把毕小青交给我。”

    她挣脱了他,唇角浮起的一朵笑轻蔑中带些困惑。

    ※※※

    朱芳华周遭的空气一直是清冷而稀薄的,所以这个冬天她做了许多编织物,盖在餐桌和沙发靠背上。钩针不停在指尖上下跃动,绒线摩擦皮肤的触感柔韧而单调,她绝非一定要完成这些手工活,只是手上一旦动起来,脑子便可以暂时停歇,这才是功效。

    偶尔望一望窗外,庭院里的冬青叶已经变成金色,夏日里花圃中鲜浓繁茂的月季早已不见影踪,坛边一圈厚厚的银霜,令她恍惚以为天正落雪。但再看看就近的一棵金橘树,秃光了叶子的枝节上暴露出古怪的斑纹,于是明白上海只不过是干净而已。那树下站着的那个女人,依然让朱芳华感觉寒意逼人。

    那女人她见过,虽只是擦肩,却印象深刻,因鲜少有看起来不像混迹欢场的女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烟味。她与施常云的关系,大抵亦是扑朔的。但她不想细究,只期望事情能早些过去,可惜怎么也过不去,只好坐在那里编织各色铺盖,与时间角力。

    “大奶奶,有位姓杜的小姐找您。”娘姨跑进来讲,面色也是淡淡的。

    “姓杜的?以前可曾见过?”她放下织物,顺手抚了一下有些干糙的额发。

    “不曾见过,伊讲伊是二少爷的朋友,有事情要同大太太讲,人现在就在花园里,叫伊进来哇?”

    朱芳华点了一下头。

    杜春晓身上的棉袄大且无形,腰腹处有些松垮垮的,胸口却是紧绷,一点余地没有。浅蓝底白色碎花图纹颇显别扭,然而竟有一些阳光的感觉。朱芳华惊觉,自己已许久不见阳光,即便口红涂得一丝不苟。

    “好香啊……你们中饭吃的什么?”杜春晓用力抽了抽鼻子,样子很滑稽。

    “油焖茄子、水炖蛋和清炒牛肉丝。”朱芳华之所以要一五一十报来,兼因在试探自己是否已成不记年月的行尸走肉。

    “你可认识我?”杜春晓笑了。

    “见过。”朱芳华垂下头,微微有些莫名的耳热,“是你猜中了藤箱里的东西,让埃里耶来向我求证的?”

    “对,其实你还是希望不要猜中才是吧?”

    无所谓了……

    朱芳华在心里想道,嘴上却说:“是有点儿意外。”

    “意外的是我啊!”杜春晓拿出塔罗牌,放到朱芳华手中,道,“我是来给你算命的。”

    “我不需要。”朱芳华看也不看,便将牌还回。

    “你不想算,我却想算一算呢。”杜春晓竟无视自己不受待见,兴冲冲将牌接过,洗了三遍,摆出菱形阵来,“这一回,想算算施常云到底去了哪里。”

    “过去……过去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晓得他是在牢里。”她乐呵呵地把过去牌——正位的国王移去。

    “未来牌……暂时也不需要。”说毕,那张逆位的隐者亦被她拿掉,只余并排的现状牌。

    正位的世界。

    逆位的女皇。

    “既是世界牌,说明天大地大,任他遨游。不过……到底还是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哪!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哪里都有人护着。所以……”杜春晓突然压低声量,贴近朱芳华耳边,“他现在就在这屋子里吧?”

    朱芳华嗅到香烟味以外的狐媚气息,突然有些晕眩:“你在胡讲什么?”

    “确切地讲,他应该在楼上施老爷的房间里头吧?漂了白发,化妆成他爹的模样,混过了埃里耶警长的检查,我可有说中?”

    朱芳华别过头去,对住外屋站着的娘姨高声道:“进来送客!”

    “不必了,我自己走。”杜春晓站起身来,把牌放进兜里,“今朝我不是来见施二少的,所以你尽管放心。”

    此时娘姨已踮着小脚跑进来,杜春晓却仿佛看不见她,还是面向在沙发上端坐的朱芳华,道:“大太太,以后记牢少搽一些口红,容易暴露心事。”她又点一点那身材滚壮的娘姨,“刚刚问她老爷的病如何,吃过几服药了,她竟一丁点儿答不上来,只说好似不用服药。这可真是奇了。”

    “奇什么?快上来陪我说说话!”

    施常云略显尖细的嗓门自楼上传来。

    【9】

    施常云的老妆化得极好,连鬓角上的雪霜及唇边的纹路都细致入微,杜春晓不禁暗自惊叹。尤其是施常云与父亲生得极为相似,均是五官犀利的相貌。她从唐晖那里也看过施常风的照片,直觉这位大少爷双颊丰满,眉眼清俊硬朗,其阳光温绚之气质,与弟弟的阴笃沉重有云泥之别。

    久别后的重逢,虽然气氛古怪,杜春晓却莫名觉得温暖。尤其是朱芳华又给了她一个包着棉布的汤婆子,她捂在手心里,对施常云微笑。

    “你爹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不该问的呀?”他笑了,不过是对住朱芳华笑的。有些男人,不见得英俊、豁达,但时刻散发出某种残忍的优雅,自有感知敏锐的女人会迷上他。

    “我就是专门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你当初为什么逃离斯蒂芬了?”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没有逃,如果逃了,就不会到上海。”

    “那是因为你觉得不服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笔账早晚要算。”他点穿了她的心结,“你是在那法国人来过之后,就知道我取代我爹了吧?”

    “不,还要早一些。”

    “在你逃狱的时候,我想来想去,你大抵也只有这一种办法。没有人比亲爹更会牺牲自己的。”

    “这个牺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有可能,他将永远不会出现,但是又不能被发现他死了。不过你最冒险的是还以你爹的身份去操办上官珏儿的葬礼,人那么多,虽然不大可能都来看你的脸,但你一定不会再冒这样的风险——”她脑中蓦地掠过一道闪电,“不!你绝对不会在乎这个,因为人一旦到了某种权位,就没有人敢当面仔细看你。你对这个一直了解很透,而上官珏儿的姆妈也一直姿态谦卑,逢人便低着头的。只有——”

    “只有谁?”

    “只有琪芸不是。你竟不担心她会认出你来?”

    “可能她早认出来了,只是不讲。”施常云用右手食指摩挲干燥的唇皮,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说,是要与洪帮二当家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我也想知道,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一些。”

    施常云冷笑道:“但凡提到‘买卖’二字,多半都为求财,你认为洪帮有什么买卖能赚钱?开赌场、设嫖馆、绑肉票、贩烟土……其中必有一件是他们正谈着的。”

    “你又认为是哪一宗买卖?”

    “这应该问你呀,你们不是雇了包打听么?”

    杜春晓一时语塞,心里模糊想着小四那张晦暗精明的面孔。这些日子她最愁的便是包打听,仿佛全上海滩的包打听都讲好了,竟没有一个肯再被收买,只说:“有别的事。”与小四道别时的托辞完全一样。至于这个“别的事”是什么,成了杜春晓目前最大的心结。

    “包打听不管用了,最近我所有的消息都来自自己的调查,还有唐晖和埃里耶那里的零星线索。”

    “什么线索?你目前最想查的是什么?”施常云又一语切中要害。

    “自然是受秦爷委托,找出他的五太太来。”

    “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吧!比如小胡蝶的事,再比如上官珏儿的事——”

    “还有你的事。”

    杜春晓背后“哗啦”一声响,转过头去,是朱芳华打翻了一个瓷杯,正手忙脚乱地收拾。

    “杜小姐总是忍不住要知道太多,而且不顾后果。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斯蒂芬当年会调转枪头来对付你,把你逼入绝境。”

    话毕,施常云又摆出一张豺狼的面孔来。

    “二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一问你。”孰料杜春晓似乎全不介意,“你为何要把大少爷砍成那个样子?”

    “不知道,大概是疯了。哈哈哈哈!”施常云的爆笑声里夹带着朱芳华的纠结,那个碎裂的杯碟,就在她手指上震颤。

    “依你的臂力,只要在对方头部砍上一斧,便能将事情了结。何况你头脑精明,要杀掉一个亲人而不坐牢的方法能想出千百种,为何偏偏选了最蠢的一种?还有——”

    “杜小姐,我累了。”施常云喉咙沙哑,眼睛只盯着一挂蒙灰的窗帘,再无半点要理会杜春晓的意思。

    ※※※

    要找到小四并不太难,然而也不容易。当杜春晓与夏冰再度来到那个桥洞下的时候,发现油布帐篷已减了近一半。天气日渐冰冻,每踩一次地面,脚底板就会生疼,杜春晓的棉鞋还是夏冰的爹娘从青云镇寄过来的,她穿得既舒服又忧虑,因以她的步行速度,实在是不经穿,可质地上乘的牛皮靴又买不起。她想起还在伦敦的辰光,斯蒂芬每年圣诞节都会送她一双鞋,各式各样的,鞋口上偶尔还会围一圈漂亮的狐狸毛。

    “怎么人变少了?”夏冰与她有同样的疑问。

    “因为天气太冷了。”杜春晓讲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是亲见过“路有冻死骨”的。

    “今年与往常一样,也要冻死不少人了吧!”夏冰紧了紧棉衣领子,也冷得龇牙咧嘴,“你说小四会不会离开这里回老家了?眼看就要过年了。”

    “这种人不会有家。”

    “那可说不准,不定在哪个地方还有老婆有孩子呢。”

    “那他们就不会一直跟着咱们。”杜春晓突然语气变得古怪。

    “什么?”夏冰显然没听懂,但见她已将脸别过,于是顺着她也转过头去。却见几个身上裹得极度臃肿,步履却极其灵活的叫花子正鬼森森地走在后头,一对眼珠子在蓬乱的头发底下转得极快。

    “唉!过来,都过来!”夏冰心中大喜,忙向他们招呼。几个人互相拿眼神示意,似是无声地商议,然后其中一个便畏畏缩缩蹭上前来。

    “赏几个小钱儿?”那叫花子蓄了一大把胡子,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脏污的手。

    夏冰往那只手里放了一角钱,道:“兄弟,跟你打听个人,等下给的更多。”

    话毕,又给了他几个角子,于是其他几个也围拢过来。

    “你们可认识小四?”

    几个人似乎没有听见,都低头在数角子,唯有第一个靠近他们的停止动作,抬头瞟了杜春晓一眼。

    “你可知道?”她于是紧盯住他。

    对方犹豫了一下,突然又拼命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

    “这里。”叫花子把银角子放进衣袋,吞了一下口水,道,“前……前阵子从这里漂……漂过。”

    他指的,是浑浊不堪的黄浦江面。

    杜春晓登时头皮发冷。

    【10】

    同是死在水里的,黄浦江里的浮尸却与邢志刚有些不同,均是眼睑浮肿,指甲乌青,腹膜僵硬。杜春晓跟埃里耶讲:“这些浮尸一直无人认领,是因为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所以怎么死并无人关心,引发的恐慌也不会太大,但是……难道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死因么?”

    埃里耶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直在翻弄尸体,查看上面的几块尸斑,它们像天花一般布满后背,但他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死因还要进一步调查,不过可以肯定,这些尸体肺部都没有进水,所以绝对不是溺毙。”

    “而且死人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那个小四,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什么?”

    “讲过。”杜春晓心中的悲切愈积愈浓,在看到浮尸的那一刻,她还不见得有多难过,但是愈靠近他,回忆愈多,有些伤感是积沙成塔,不会一下子决堤,“不过他讲的不多,只说有些事要忙。”

    “你……见到施常云了?”埃里耶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

    “关于乔装的知识,我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小说里已经领教过了,而且我相信一个病重的老年人,是不可能受得了那么响的座钟放在睡房里的。”埃里耶得意地耸了耸肩。

    杜春晓对这位法国侦探生出由衷的敬佩:“那为什么不当场拆穿他?”

    “因为我直觉这个人不是杀人凶手。”

    “何以见得?”

    “眼睛。”埃里耶指指自己那对淡灰的眸子,“我接触过太多杀人犯了,所以我认得出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凶手,什么样的却永远不会。”

    “那么接下来,这个游戏又将走向何方?”杜春晓竭力压抑悲痛与惊奇,将手插在放着塔罗牌的衣袋里,随意抽一张出来——恋人牌。

    奇怪……她突然有些在意起牌面的本来意思。比如“恋人”,正位是指即刻有事情会产生巨大转变,逆位则是错误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转变?如果有选择,她又错在哪里?大抵是错在当初没有向小四问清楚他要做的事。

    但是,听那老叫花子讲,小四成为江上冤魂之前曾透露过,要去找一个人,一个被他唤作“花爷”的人。

    ※※※

    秦亚哲找张啸林喝茶的时候,张啸林的“小八股党”正在外头活动,所以各自身边都只带了极少的几个心腹。舒春楼的艳妓素秋正坐在一旁演奏《春江花月夜》,坐姿与嗓门一样酥甜,但心里却有些惶惶的。因跟前的两个男人,均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从前他们是抬头低头都不见的,纵晓得会出现在同一场合,亦会尽量互相避让,今次不知怎么,竟主动约到一起。于是她的节奏便有些乱了,生怕是晓得她一人伺两主,所以特意将她拎出来做个了断。不过转念一想,风月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有几个金主?都要计较的话,妓院岂非血流成河?于是又昂头挺胸起来。

    “我的小素秋今朝特别漂亮嘛!”张啸林身材矮小,但气度不凡,即便是谈论风月,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秦老板,侬尝过伊味道哇?尝过了忘记不掉咧!”

    “唉哟。张老板讲得人家难为情,我出去帮侬再添点好菜色,可好?”素秋红着脸起身,将琵琶交给一个清倌儿,那清倌儿接过便出去了。

    “菜色嘛等一歇也好叫,侬先过来陪我们吃一杯。”张啸林一把将素秋搂过,素秋笑吟吟地接过酒杯,先干为敬。

    秦亚哲一直端坐,仿佛从不认识素秋,杯中红酒也是涓滴未碰:“张老板,我只要你让出一夜里。”

    “听到没?”张啸林捏了捏素秋的下巴,笑道,“秦老板叫我让出一个夜里,我张啸林不是个小气人,一个女人家罢了,让就让,不晓得素秋自己的意思如何?”

    “出去。”秦亚哲眼睛望住张啸林,话却是对素秋讲的。

    素秋当即领会,从张啸林怀里挣脱出来,道:“我先去看看还有啥好菜色,等一歇回过来再计议。”

    说毕,人便香飘飘地出去了。

    “侬看看,这种女人家是人精哇?讲到关键处伊就逃脱了!”张啸林满面通红,鼻尖泛着油光,像是兴奋到了极限。

    “张老板,侬晓得我借一晚上是指借什么。”

    “哟哟哟!秦老板这张面孔严肃得来!”张啸林浑身散发的酒气都是嚣张的,“借素秋么,闲话一句,女人家就是衣裳,没有什么。借另外的东西么,就不是我张啸林一个人讲了算,要看弟兄们的意思。”

    秦亚哲喝了一口红酒,道:“张老板,我不是来跟你谈判的,只是来通告你一声,今晚要借我。”

    “秦老板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啦。”张啸林拉长声调,道,“兄弟们已经在船上了,这会子让他们都折回去,恐怕不大好啊。”

    “没关系,我已经让你的几个兄弟都折回了。”秦亚哲啜了一口红酒,两条乖张的粗眉呈现舒展的形状。

    “什么意思?”张啸林面色一紧,似乎酒也当即醒了一半。

    “意思就是,上一回你让我的人吃‘馄饨’,这一回多少我也得回个礼。”秦亚哲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在戳张啸林的神经。

    “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上次的事与我张啸林无关!那些金条也不是我们动的——”

    “那是因为数量太少,入不了您的法眼,如果那次我真在箱子里装满了,恐怕现在您就不会跟我一起坐着喝茶了。”

    “我先走一步,你慢用!”

    “想找我大哥评这个理?那可要三思啊……”秦亚哲唇边的冷笑寒若冰霜,那是赢家的表情。

    “这个事体我们以前就讲好的,怎么现在又反悔?”张啸林登时面色发白,然而语气还是狠的。

    “不是我反悔,有人不义在先,我也就没办法了。对了,张老板可是要好菜色?马上就送过来了,莫急。”

    话毕,外头帘子一掀,进来的是素秋,手里拿一个银制盖顶汤盆,见她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噗嗤一笑,道:“做啥?等菜色等到面孔难看得来——”

    她边笑边将汤盆往桌上一摆,刚要揭开,却被秦亚哲拉住手:“你出去。”

    素秋刚想再调侃两句,见形势不对,一句话不敢再讲,缩着脖子走出去了。

    秦亚哲这才慢条斯理道:“张老板借给我今朝一夜的事情,秦某人没齿难忘,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揭开的汤盆里,装了整整半盆血淋淋的人耳,都呈古怪的赤紫色。

    “一人一只,麻烦数一数。”秦亚哲道,“看您的那批兄弟,数目可能对得上?”

    ※※※

    位于上海老街东段的馆驿街,唐晖已熟到不能再熟,包括开绣坊的寡妇苏氏,卖“阿三刺毛圆子”的阿三,被柴火熏得乌糟糟的老虎灶茶馆,都留下过他的足迹,那里有他童年的回忆,以及如今摆脱不掉的诱惑。初来鸦片馆,是被一个朋友拖去的,只说比喝花酒刺激得多,要他也来试一试。不晓得为什么,每每穿过烟街柳巷,金玉仙或上官珏儿精致的眉眼便会在眼前轮番浮现。

    如今,她们又在这酸浓的烟雾里显形。上官珏儿裸体冰冷,淡褐色的乳头与心口的红痣向他款款逼近,他伸出手去抚触,她又瞬间逃离,眼里盛满凄楚的泪。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在他耳边呢喃。

    “忘记什么?”他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又道。他能闻到她身上温暖清淡的花露水味道,脖颈上的汗毛正感受着她柔软的吐息。

    忘记……他苦笑,将烟雾深深吸入胃中,身体顿时飘浮于半空,于是踏着金红色云彩步入一幢墙面斑驳的楼房。上官珏儿正坐在那里,手中端一碗莲心粥,发梢卷得很仔细,保持着他们在酒店房间欢好时的形状。她看到他,面色晶莹水润,分明是葬礼上经过入殓师化妆成的蔷薇色。

    “何老爷慢走!来,送一送!”

    一记响亮的招呼打断唐晖的冥想。他睁开眼,见一个背部完全佝偻的老人正往外头走去,虽然一身行头还算富贵,然而眼屎唇沫都暴露在外,一看便是毒素入蚀骨髓,没得救了。于是唐晖便在卧榻上翻了个身,意欲重新沉溺进去,但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了,直觉此人与他在烟馆打过好几次照面,但这些照面之前,似乎还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唐晖突然两眼放光,放下烟枪“嚯”地立起,随即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坐下。

    “客官小心哪!莫急,要慢慢起身来的。”一个伙计忙上来扶他。

    他丢下一沓钞票,便冲出门去,大约走了半条巷子,才望见对方畏畏缩缩往一个丁娘棉布坊那里走去。

    “何管家!”唐晖扯开嗓子叫道。

    那背影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

    “何管家!”唐晖追跑了几步,轻松赶上,抓住了他的右臂。

    “侬认错人了!”老何无力地甩动臂膀,眼神竟惶惶的。

    “没认错,侬从前就是在月老板家做事的!”唐晖不晓得为什么,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来是想到月家被灭门的惨状,二来因不曾为月老板报仇雪恨,反而自己的两个朋友还在为仇人卖命,这一点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11】

    较之月家葬礼上看到的老何,现在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样,才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鸡皮鹤发,俨然八旬老翁的模样。唐晖起初还当他是思主心切,煎熬成这个样子,可转念一想,便领悟到那是“福寿膏”的威力。

    “何管家,如今在哪里高就?”

    因天气阴冷,茶楼里格外清静,偌大一层楼面里,只坐了五六个客人。老何抽了一下鼻子,用大拇指上一枚老玉扳指磨了磨下巴,与其讲是要叙旧,勿如说是在琢磨着怎么逃走。

    “何管家,我有几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这里能不能就此问个清楚?”唐晖险些被鸦片蚀空的脑袋突然又开始正常运转。

    老何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月老板被杀当日,您应该也在公馆里头伺候他两位夫人吧?怎么除了躲在床底下的二夫人之外,单单就您逃脱了呢?”

    “当时,我恰好去了厨房——”

    “当年月老板庆祝女儿诞生,在公馆举办晚宴,我曾来过。案发现场的客厅与厨房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倘若您听见枪响这样的大动静,第一反应就该跑入客厅,更何况月太太死前手里还抓着唤佣人用的摇铃,您不可能听不到。”唐晖见老何只阴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忍不住动了真气,于是逼问道,“为什么秦亚哲的人独独放过了您?”

    “这位唐先生,我何某人命大逃过一劫,你倒来疑我?哈!哈!”老何突然干笑两声,“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真是不明白啊。”

    “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何管家你三天两头与我在烟馆碰面,想来应该是没有在别的公馆高就,您是哪来的本钱花在这大烟上头的?”

    孰料老何摆出一脸鄙夷神色,不慌不忙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说道:“我有没有钱抽大烟,自有我的来路,侬一个小赤佬无权过问。我要回去吃饭了,侬随意。”

    刚转身跨出去几步,唐晖的声音如冷箭射中老何背心:“我能随意,月老板却再不能随意了,得在阴曹地府睁着一双眼,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年轻人——”老何缓缓转过身来,拿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打量他,“有些事情,你能管,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管的。你听我劝,回去吧。起码现在还有大烟抽,有茶喝,若再多管闲事儿,说不定后头连这个都没了。”

    “如此说来,您确是知道些内情?”唐晖紧追不放,“那些我不能管的事儿到底是什么?月老板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老何不再作答,径直走下茶楼去了。

    次日,唐晖收到消息,讲这位昔日的月家大管家在家中自尽,尸体被发现时,喉中塞满了鸦片膏。

    “必是那何管家知道些什么,良心上过不去才寻死的。”杜春晓这样讲,不晓得是真心话,抑或只用来宽慰唐晖的。

    唐晖突然仰面长叹,杜春晓从他眼角恍惚看到一些老年人的沧桑,于是暗自吃惊:难不成他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心境?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一旦心态早衰,便注定要不幸,它与成熟不一样,后者让男人更容易成为枭雄式的人物。就这一点来讲,她偷偷希望夏冰永远都是个孩子。

    “有些事体,永远也过不去的。”他眉间的阴影愈发深浓了一些。

    她走近他,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笑了。

    “怎么?”他的口吻连诧异中都带有些麻木。

    “没怎么,只是在想,这个时候如果吻你一下,你会是什么反应。”她眼里闪动的竟是情欲的光芒,这平日里傲气懒散的女人,却是真情外露且有目的性的。

    他看她的眼神亦略有所思,突然鼻尖发红,似是激动起来,道:“其实,我现在只想有个人能靠近我。”

    杜春晓的吻里,有烟味,有口水味,有区别于女性的强势和热烈,既迫切又极具侵略性。唐晖几乎要碎在这样的吻里,这令他愈发想念上官珏儿的吻,她是随着他的,像人鱼之吻,会诱发他空伤怀;杜春晓则更似鼓励,甚至带点儿戾气,不是他希冀的抚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推开……然而已来不及,他一直放在外套内袋里的采访本如今已到了杜春晓手里。

    “没饭吃的时候,我也做小偷的。有一回得知要给一个品性刁钻的当铺老板娘算命,为了让她服气,前一晚我就把当铺里的几件宝贝给顺了,换了钱维持书铺开销,顺带让那蠢女人心服口服,以为真当是我塔罗显灵,算出她失窃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她一面讲,一面翻开卷了边的簿子,一张泛黄照片掉了出来。

    “还我!”他几乎是扑向地面,手指刚触到照片,她却抢先一步将它捡起,重新夹回簿中。

    “你自上个月二十号以后便再无采访记录,说明这东西已经用不着了,放我这里保管着,择日奉还。”说毕,她已径自将簿子由领口塞进,一直抵至胸前。

    唐晖张了张嘴,似要开骂,但回想起先前那个心机暗藏的吻,又硬生生将恶言吞了回去。

    事后,夏冰质问杜春晓,她只一脸沉重道:“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愈来愈像个死人了……”

    ※※※

    施常云的胃口像是越来越好了,与杜春晓一道吃饭,后者狼吞虎咽都比他不过。最后只得认输,放下两只刚抓过烤羊腿的油手,讪讪笑道:“你果然是吃中豪杰,斗不过你。”

    “其实男人的食量素来比女人要大些,只是平常都空出位置来留给酒了,所以让你们误以为我们不爱吃东西。”施常云拿毛巾擦了擦唇角,笑道。

    他的一派悠然,让杜春晓来了气,道:“也不问问我何以三天两头到你这里来转?真当只是蹭吃?”

    “你想说的,自然会说,不说便是要瞒着我的,我纵撬开你的嘴也无济于事。”他那张原本皱纹纵横的面孔,竟被美食撑得皮肤挺括亮泽。

    “那我可告诉你了,前些日子,唐晖恰巧碰上了月竹风家的何管家,他如今大烟抽得极凶,也不知哪来的钱。因唐晖疑他与月家灭门案有直接关系,他竟吞鸦片自尽了。你说这事儿可奇不奇?”

    “不奇啊。”施常云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茶,道,“何管家我是不认得,但之前我也奇怪怎么灭门没当场把管家一起做掉,想来他必定是收受了好处,从中串通的。管家嘛,在主人家里有些小偷小摸也是常事,若要钱要得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他是用什么法子让人来灭门的,也只有施二少你晓得了。”

    “何以见得我会晓得?”

    “因为太巧合,怎么小胡蝶一失踪,唐晖在报纸上一曝料,月竹风就被暗杀了?两者之间肯定有必然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就只等施二少告诉我了。”

    施常云沉默了好一阵,只盯着杜春晓看,半晌才道:“跟你做交易真是麻烦,还得包娶老婆包生孩子。我已经把斯蒂芬出卖了,就别再管其他事了。否则,再发展下去,谁也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

    “你把斯蒂芬的事告诉我,本就是在他计划之内的,所以这个交易本来就不公平。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那你偷梁换柱的事体也莫怪被别人知道!”

    施常云果然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便恢复镇定,像只是嗑到一粒坏掉的瓜子:“杜小姐,有句话叫‘各安天命’,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来的。你与斯蒂芬之间的恩怨,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了结不掉,但另一边,洪帮二当家的事体如何还没解决,恐怕……你死咬我不放也没有用。该放手的还得放手,该死的人也一样会死。”

    “没有人是应该死的。”杜春晓拿出一张死神牌,移至施常云手边,“死神的逆转必将迎来新生,我查案素来不喜欢以多死人为代价。”

    “这又由不得你。”坐在身后一直埋首编织的朱芳华幽幽叹道。

    杜春晓看着死神牌上披了黑斗篷、手持镰刀的死神,无端觉得它有股正面的力量,于是将牌收回,与其他二十一张堆到一起,洗牌,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说明是见财起意,终导致多宗血案的发生;现状牌,逆位的皇帝与正位的力量,可见你们是群龙无首,终导致某些人渔翁得利;这张未来牌倒也颇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那可是老天爷长眼,表明邪必定不能压正的态度。施二少,这塔罗可有说对?”

    “嗯。”施常云点头道,“算到个七七八八吧,不过要理顺关键的一环,就得看你的道行了,单凭装神弄鬼绝对不成。”

    “施二少,你没有杀你大哥吧?”

    临走前,杜春晓神色淡漠地抛下一句话,将施常云牢牢钉在了坐椅上。

    【12】

    见到花爷的时候,琪芸已经不再焦虑了。她戴着精致低调的黑色无边圆帽,搽深红色唇膏,手中的香烟散发出清香的薄荷味,原本略显平整的双颊用胭脂打得微微隆起。红石榴餐厅的点唱机里播放的爵士乐低沉缓慢,空气依然寒冷,只是通过食客的呼吸焐暖了一些。

    “他们再也等不了了,必须尽快。”琪芸怔怔盯着指间的烟,实际上每吸一口都令她烦躁,可就是怎么也停不了。

    “秦亚哲那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东西都有了,你还怕交不了差?”花爷冷笑。

    “你明知道那东西只能顶一时的,我必须找到那箱货,否则——”

    “否则你就得被打回原形?”

    她抬头整了整脑后精心梳起的发鬏,颤声道:“这不是打不打回原形的问题,关系到太多事情。”

    “依我看,这最要紧的事情,是放毕小青回去,否则你可还得这么样两头受击,早晚会被压成碎片。”花爷慢吞吞地搅动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将面上一层薄脂捣得七零八落。

    琪芸瞬间感觉如坠冰窟。

    次日,秦公馆门前又出现了一个藤箱,与装邢志刚的箱子从式样到大小均如出一辙,所以底下人亦不敢贸贸然打开,只慌忙向秦亚哲禀告,遂抬进公馆内的客厅。打开的时候,众人都拼命忍住捂鼻的冲动,因前一次已尝过被尸臭呛喉的滋味。

    所幸这一次,箱子里装的不是死了的舞厅老板,却是昏迷中的毕小青。这位秦家五姨太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出现,只穿着一件绣花图案过于浓艳的短褂,每道走线都找不到头的,别致中带有一些异样的硬朗。全身绵软,仿佛体内已被掏空,只余沉重的呼吸,除了那只断了一指的浮肿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几乎是健康完好的。

    新聘的管家略通医术,试过鼻息之后忙将五太太从箱内抬出,粗粗检查了一番,抬头对主人道:“谢天谢地,只是被下了点儿蒙汗药,晕过去了,过一歇就好了。”

    秦亚哲看着昏迷中的毕小青,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杜春晓出现在秦公馆,只说是来要钱。

    “这可奇了,人也不是你找着的,凭什么来拿钱?”

    “就凭我们为秦爷拼过命呀!”杜春晓说得理直气壮,“秦爷大抵是忘记了,当初是谁通过旭仔那条线找到了邢志刚的下落,又是谁用借刀杀人的法子让邢志刚送了命?”

    “借刀杀人?”秦亚哲当即有些激动起来,“杜小姐想来是记性不好,我要你们去赎人,结果赔了金条又折兵。那广东人我是放了,目的是要通过他那条线找到邢志刚,谁知道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对自己的老板下了杀手?如今小青能回来,怎么又成了你们的功劳?于情于理,这个钱我都不该付。”

    这一番奚落,不但未让杜春晓退却,反而愈发从容。只见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蟹黄酥塞进嘴里,大口嚼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记性不好,秦爷却是脑筋不好!也不想想,五太太能平安回来,可不是邢志刚的善行,若非我们从旁周旋,您以为想找的人能平白无故出现在大门口?”

    秦亚哲一对铜铃般的大眼望住杜春晓,两只眼珠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人灼穿。杜春晓亦如此回视他,虽心跳如鼓,但她晓得,在“故弄玄虚”的游戏中,神棍是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的。

    “哈哈哈哈……”秦亚哲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杜小姐够胆量!这个钱,我给!”

    “过一阵子,我跟您要的可不止是钱了。”

    杜春晓心里这样想着,遂也笑出声来。

    ※※※

    毕小青虽缺了一根手指,表情却未曾露出半点痛苦。对镜梳妆的时候,迅速而细致,一丁点儿不似受了伤的人,描眉时裹纱布的手仍举得高低有度,一板一眼,看得出她有些心急,但节奏却很得当。娘姨要上来帮忙,均被她拒了,只说:“一边去,这个活哪有教人替的?你勿如替我吃饭如厕?”尽管脸上有些余怨未褪,但无论谁来问她被绑架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她总是摇头,称“不记得”。唯有秦亚哲隐约觉得,她并非不记得,只是怕一旦翻出这些事情来,谁都不能接受。从清白到尊严,哪一件都不容坦诚。

    虽是半软禁的境况,毕小青偶尔还是会抽空走出公馆去买些衣物,另几房姨太太在被送去杭州之前,不知怎么都潜进她屋里去过,顺带拿走了她极好的几件行头,于是只得重新去裁些衣服来。秦亚哲竟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出去,两人更没有要再同房的迹象,甚至还要把从前的娘姨朱慧娟请回来,对方却死活不肯。于是只得将月姐从厨房调拨回来,她略有些不情愿,但做了几日,发觉传说中被娇纵惯了的五太太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刁蛮,便也没了怨气。何况月钱也跟着加上去了,那边夏冰还不时从她那里探听些消息,给她些外快。

    在月姐眼中,劫后逃生的五太太确是行径可疑。譬如她只躲在自己房里吃饭,吃得也极少,但三餐不漏,偶尔夜里还要些绿豆糕之类的点心垫饥。这倒也罢了,好几日清晨起来竟都要对着痰盂干呕,而且看似食量小,一日多餐这样的吃法,加起来却是不少了,于是盘算下来,便推测五太太怕是怀上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秦老爷知道,尤其是推算了一下,五太太整整离家三个半月,那纤薄身板却丝毫不像是怀了那么长时候的,所以愈发说不得。可说不得归说不得,说还是要说,月姐于是巴巴儿找了新来的管家嚼舌根。那姓李名治的新管家倒是区别于原先花弄影的姘头,年纪不大却极稳重,见月姐吞吞吐吐在那里试探,便笑道:“之前我给五太太检查过,有没有怀孕不晓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谁敢动五太太一根指头,或者嚼一次舌头,老爷必定会对那人——咔!”他用两根手指作剪刀状在伸出的舌头上比划了一下。

    自此,月姐才晓得李治与其他的下人完全不是一路的,秦亚哲这次也是慧眼,找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这位李大管家的狠毒与城府,月姐后来才真正领教。

    随着时间流逝,毕小青渐渐开始显怀,怪道她后来买的衣裳都要大两号,原先月姐有些不解,如今知道她这个事体,亦只得顺着。心知肚明,同时万般纠结,要不要讲出来也成了一桩难事,不讲,怕东窗事发时被“连坐”,讲了,恐怕知道太多的碎嘴下人也是府里容不下的。当然,毕小青也怕出嫌话,每个月都会剥下裆部有血迹的裤头来叫月姐去洗,但同时手指头上也总有割破皮的伤口,女人要瞒这样的大事,吃的苦头是男人难以想象的。尤其半夜腹痛起来,不能叫唤,只咬牙忍着,喉咙里发出一点点压抑的呻吟,睡在外屋的月姐其实听得真真切切,却只得装睡,不敢进来揭破这层纸。

    冬至那天,李治吩咐厨房下了汤圆,给秦老爷与五太太送去,这夫妻二人照例是各吃各的。不过毕小青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嫌芝麻馅的太甜腻,要换肉馅的。不消一会儿,李治便叫月姐去厨房端咸汤圆出来,她急颠颠去端了来,放到五太太跟前时,却见那甜馅的碗里六只汤圆全不见了,于是脱口而出:“原来那碗呢?”

    “都被我倒掉喂狗了,看了就倒胃口!”毕小青捂着嘴唇道。

    月姐知她其实是吃光了,也不敢怎样,便将咸汤圆放下,出去了。

    孰料到了半夜,毕小青连起了三次夜,一次比一次辰光待得长。后来实在忍不得,叫了声“月姐”,月姐只得披衣起来,扶住在马桶上已站不起来的五太太。

    “要不要叫医生瞧瞧?”

    “你这是放屁呢?不过拉个肚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毕小青面色煞白,汗珠一颗颗爬过面颊,流得脖子上都是,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眼里满是泪花。

    “那……那要怎么办?”月姐已急得六神无主,双腿不住打战。

    毕小青眉头紧皱,已无力气说出个字。月姐屏息将她的裤子提起,谢天谢地,尚未见一点血迹,于是放心把人扶到床上。她一沾床铺,果然整个人便蜷成虾状。

    “五太太稍等,我去叫人来帮忙!”

    毕小青“不要”二字还来不及出口,她已跑到外头了。

    月姐去敲李治的睡房,只敲两下便开了,李治衣着齐整地站在那里,劈头便问出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还未将事体讲清楚,他人已先她一步走出来,她只得跟在后头解释,但越解释越乱。直等二人到了毕小青的屋子门口,他转身只说一句“你在外头等一下”便进去了。

    月姐僵立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她思路也清爽了许多,已觉察出李治的异常。他的鞋子、长衫、放在手边的医药箱子,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今晚为五太太准备的!

    李治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像是换了,变成别扭的赭色。

    “五太太怎么样了?”月姐神色忐忑地问道。

    “白天的咸汤圆吃坏了,可能是肉不好吧。我给她做了些针灸,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清干净了。”

    “清……清干净了?”她即刻背上发毛,仿佛有数百只幽灵的手正贴在那里。

    “没错。”李治目光冰冷,浮起一丝轻笑,那笑里是掺了残忍的,“清得一干二净,绝无后——顾——之——忧。”

    “李……李管家,五太太年纪还小——”

    “年纪小就更要小心着了,东西绝不能乱吃,否则像今朝那样,吃得又甜又咸,不拉肚子才怪。五太太过后倒没什么,只苦了咱们下人,秦爷若怪罪下来,谁担得起?是你?是我?还是那个据说在杭州疗养,却死于难产大出血的二太太?”

    “二太太大出血死了?怎么也没——”

    “怎么也没办丧事是吧?秦爷的人,命都在秦爷手上,丧事也是他想办才办。换言之,他让二太太活,二太太才能活,他要她死,或者死了不办丧事,也使得。所以做下人的,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头,就得放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保自己,就得保住主子,自古宫廷里就这规矩,这里也是一样。所以,把主子身上不太好看的事情都清理干净,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你少说好听话!”月姐已气得怔怔的,“必是你当日给昏迷中的五太太检查,就晓得她怀上了。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讲给秦爷听,少不得你自己也要遭殃,所以今朝才来下这个狠手,你还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不要紧,重要的是得活着,到这种地方做事,你还能把自己当人?”

    李治一席话,将月姐的愤慨与怜悯统统堵回去了。她站在那里良久不敢进屋,也终于看清李治那件颜色古怪的褐色长衫,实是原来那一件反了面来穿的,那是里子的颜色。至于面子上是什么光景,她早已不敢想。

    【13】

    上海老街的鸦片馆,靠近最边角的总是生意最兴隆的。那里原是长三书寓的地界,被包养的倌人均在自己的地盘设烟榻接待金主,后来南京政府要求娼馆严查管制,一些私娼便渐渐没了踪影,只余偌大的屋子,成了正宗大烟馆。唐晖常去的那一家,便是哪个出名的倌人留下的住宅,墙壁都是胭脂色的,烟榻肮脏不堪,连木头窗上的灰都不曾揩一揩。他坐在窗口位置,只觉灰尘不断往鼻孔里钻。

    之所以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久留,一是摆脱不掉瘾头,二是那一家去久了还能赊账,三是一个叫张炽的伙计态度尤其亲切,每每见他等烟管等得无聊,便会上来聊几句。后来才知道,这个张炽原来在面馆做过,后来因经不住烟馆老板出的高价,便跳槽过来。张炽并没有三头六臂的能耐,只嘴皮子厉害,不管来客身份贵贱,他总笑脸迎人,所以特别招待见。唐晖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从不嫌弃他这样手头拮据的客人。

    “唐少爷,今朝身上钞票有了哇?没有的话,我跟老板也不好交代了。”

    这几日唐晖过来,张炽还是殷勤地为他掸一掸烟榻,招呼却又打在前头。

    “怕什么怕?不好交代,我自己去交代!”唐晖断不敢理直气壮地赖账,只得涎着脸,只是形销骨立的模样已同鬼魅无异。

    “嘿嘿……”张炽赔笑道,“要么……唐少爷今朝不要在这里抽了?”

    唐晖这才恼了,一把抓起张炽的胸口衣襟,骂道:“小赤佬,侬敢赶我?”

    “不敢,不敢呀!”张炽倒也面不改色,继续道,“其实是为了唐少爷好,这个东西抽不得多。”

    “我乐意抽,你管那么多作甚?”

    “唐少爷乐意抽,可乐意给钱?”

    一提“钱”字,唐晖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里虽仍是骂骂咧咧,却再不敢大声。只可惜即便如此,也让掌柜的听见了,对方大手一挥,将算盘往旁边撸了撸,高声道:“小张,带伊出去!”

    “我不出去,我要抽这个!”唐晖将鼻涕一抹,当即耍起赖来。

    于是张炽那张媚俗的笑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忙道:“唐少爷误会咧,不是要赶侬出去,是带侬去另外的地方吃。”

    “啥地方?我不去!”

    “跟我去,那个不要钞票。”

    “做啥不收钞票?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

    “有唉,如今有了别的规矩,就是每次新进鸦片,都要叫几个熟客尝尝看,侬晓得,现在每批货进来的渠道都不一样,所以一定要试过才可公售。唐少爷平常也算关照得多了,所以也轮到我们关照一下唐少爷,可好?”

    唐晖半信半疑,将大衣披起,跟着张炽走进里边一个静谧的房间。那里的空气明显要潮湿许多,一张长桌上摆了几只藤箱,都已经打开,里边密密麻麻整齐装着两排青绿色瓷瓶,瓶口都封了蜡。他一闻见瓶口那熟悉的香味便心中大喜,抬头对张炽道:“小张,看来侬真是关照我呀!”

    “就是,就是嘛……”张炽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隐约觉得唐晖身上有一道光晕,却又看不出是从哪里放射出来的。

    “快!去把我的烟枪拿来!”唐晖的声音又急又喜。

    ※※※

    拿到钱之后,杜春晓又终日蹲于黄浦江边看死尸,有时好几天没见一个,有时一天漂过来好几个。不过如今除夏冰之外,她又多了一个陪她看死尸的伴儿,那人便是埃里耶。他一面紧紧盯住湖心,一面嘴巴还不停唠叨:“杜小姐,我上个礼拜心血来潮查了一下施家大少爷的命案,看到验尸报告上写着,施常风虽身上被砍了几十斧,但真正的致命伤却是背后的一处刀伤,可见凶手是先从背后捅了他,然后——”

    正说着,江中已有惨白起皱的浮尸被打捞上岸,埃里耶忙上前翻查一番,像是对死亡有异常的执著。这些尸体特征依旧大同小异,系长发散乱的赤裸男性。

    但是今朝,似乎二人等到了“奇货”,竟有一具短发的尸首漂过。

    埃里耶如获至宝,挤到最前头,站在负责打捞的巡捕跟前指手画脚。因他是个洋人,那些巡捕当即也不敢怎样,只得忍气吞声由他发号施令,只没人听得懂他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所以并未答理。杜春晓则懒洋洋跟在后头,双手环抱,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个包打听小四。

    “你看,这个死人很特别呀。”埃里耶已不顾周遭的围观平民,径直将手指伸进死者口腔,掰开他的嘴巴看了个仔细,边看边喃喃道,“他的牙齿看起来像是定期去看牙医的,而且头发起码在一个月前也是修剪过的。”

    因为埃里耶惊人的行为,身边起哄者、窃窃私语者不断,几个巡捕也对他偷偷翻起了白眼。唯杜春晓呆若木鸡地站在埃里耶身后,两眼呈现深渊一般的浓黑色。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谁。”

    她梦呓一般的语调,似是地狱冤魂。

    唐晖……

    这个令所有女人一见便会钟情,继而沦陷的奇特男子,他与她从相识那一刻开始,便已知道彼此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维系关系。他为人坦诚,却又有些秘密;他多情,但不代表不负责任,对诸多女子来讲,他甚至都算不得一个好人,可又是那样惹人怜爱。仿佛上苍给女人心上打的一个死结,她们以为可以忘记他,实是永远都会惦记着的。

    四周已化作寒夜,冰冷、哀凄。杜春晓心如刀绞。

    ※※※

    张炽对鸦片这东西保持一定的敬畏,他端着它们走到那些软趴趴的熟客跟前,看他们清一色的颓靡、懒散,浑身骨头均抽走了一般,所以他深深明白,这不是仙丹,竟是毒药。而且如今走夜路回家时,终觉那老街特别长,有鬼魅在身后飘荡不歇,仿佛要向他讨还一个公道。

    “别……别找我!”张炽壮起胆子,回头吼了一声。

    其实身后并没有什么,唯冷风呼啸,地上的青石板结了雪白的霜,一踏一个脚印。几个尚未打烊的酒肆与花烟间都还亮着黄澄澄的灯,光线还不至于昏暗,却无端照出他许多的影子来,于是愈发像恶煞附体,吓得他几乎抬不动腿。

    “我好冤哪……”

    什么声音?一记阴恻恻的呻吟在张炽耳边扫过,他神经即刻紧绷,头上的狐皮软帽已挡不住发自内心的寒意。

    “谁?什么人?”

    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听错,于是继续垂头往前走。孰料又传来一连串凄怨的泣音,夹在风里盘旋而过,宛若看不见的手,悄悄擒住了他的心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断不敢再回头查探,于是两眼一闭,继续往前。

    “我死得好冤哪……”

    他再不敢前进,因为直觉这一次,声音来自他的前方——不!那鬼该是就站在他跟前的!他用两手捂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皮瞬间冰冷彻骨。

    ※※※

    “饶命!饶命啊!”他这么样大叫,希冀此时有个路人能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一切只是幻觉。

    “这位客人,可要买个人头去?”

    那鬼声线尖细,仿佛用钢丝勒成圈,轻轻套在了张炽的脖子上,掌控一切,只等将钢圈收紧。

    “我……我……”张炽拼命摇头,事实上他对那只鬼的古怪问题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一味拒绝,至于在拒绝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位客人,可要买只人肝去?”那鬼继续问。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啊!”张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那鬼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这位客人,可要买两只眼珠子去?”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你们,真不是我害你们的!”张炽一面哭,一面拼命磕头。越磕脑袋越冷,令他深信自己半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那你就讲讲,是谁害死我们的呀?”

    鬼的声音突然变得亲切而熟悉。张炽抬眼一看,只见从前因高文被害一案向他套过话的戴眼镜的后生,如今正戴着从他头上掉落的狐皮帽,笑嘻嘻地看着他。

    “唉哟!”张炽拍着心口大声喘气,“这位爷爷唉,你可吓死我了!”

    “不是怕你吓死,是怕你脑袋撞那青石板撞死了,变成冤魂向咱们索命哪。”

    张炽背后传来的女声,教他寒毛再次竖起,忙回头看,只见杜春晓正笑嘻嘻看着他。

    张炽从冰硬的石板路上站起,一只玉扳指从他脚下滚出老远……

上一页 《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