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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印证,追求

    清水次郎从昏厥中苏醒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我……一个哥哥,所以我……对不起。有问题吗?请你们问吧。”他的中国话虽然拙劣,但古洛和胡亮都明白他是想说这个死者是他唯一的哥哥。

    “经过我们的法医检验,他是在昨晚十二点到今晨一点左右死亡的……”古洛话音未落,伊藤就插话说:“你们的法医……他……那个……能力……”

    “你放心,不比你们日本的差。”胡亮是个爱国主义者。

    “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你来翻译吧。”伊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对计敏佳说。在与人交往的细节方面日本人要比中国人机敏得多。

    古洛和胡亮仔细听完伊藤和清水次郎对昨晚金太郎行动的详细介绍后,古洛先开口了:“他说他出去只是为了看夜景吗?”

    “是的,他很留恋这个城市。因为他出生在这里。”清水次郎说。

    “你呢?”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我们相差十几岁。”

    “他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散步吗?”

    “嗯……”伊藤有些犹豫,这使得反应极快的胡亮顿生疑心。“这有什么好迟疑的,难道是在编造谎言?可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必要说谎呢?”

    “有时候出去。我们在这里待了五个晚上了,他第一天和第三天,还有昨晚都出去散步了。”伊藤说。

    一丝疑云从古洛空白得如同晴空一样的头脑中掠过。“夜里那么黑,有什么可看的?”

    “他在本市有熟人吗?”古洛决定还是按照他的原则办事,就是在办案之初光问只听,先不进行推理。

    “没有。”伊藤和清水几乎同时说。

    “噢。”古洛笑着看看他们,一种掩饰的神情也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

    “他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并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吗?”古洛已经了解到死者是1932年出生,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1947年随着父母迁居台湾,1948年去了日本,加入日本国籍。

    “这……他在日本人学校读书,和中国人不太来往。”清水说。

    “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在中国有什么朋友。”

    古洛知道日本侵略中国时的种族歧视,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尤其是有钱的日本人,但金太郎的父亲是中国人呀!

    伊藤似乎看出了古洛的想法:“他爸爸一直在日本长大,满洲事变后,才来的中国。”日本人管“九一八事变”叫满洲事变。

    “嗯,你们是第几次来中国?”

    “第一次。1972年以前日本和中国没有邦交,后来就是有了,来的大多数也是搞中日友好的人,改革开放了,我们才有了机会来。”清水似乎很知道中日之间的事情。

    “好吧。听说你们要赶飞机回日本,我看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古洛淡淡地说。

    “能抓住吗?”清水和伊藤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可以保证。”古洛还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只好这样了。”清水和伊藤走到一边商量了十几分钟,清水走过来说。

    “不过,我们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我哥哥是被什么东西打死的?”“问得好。”古洛想。他看看胡亮,胡亮立刻就明白了。

    “凶手像是徒手将金先生杀害的。他……”胡亮觉得有些残酷,但不得不说,“被人扭断了脖子,窒息身亡。这个凶手臂力过人……”

    “可我哥哥会功夫的。”清水说完,脸上就浮现出后悔的表情。

    “你哥哥练过武功?”古洛岂能放过这样的线索。

    “是的。他练的是八卦掌,普通人不是他的对手。”八卦掌和形意拳、太极拳,还有很少有人知道的南无拳并称内家拳,传说清末有个亲王府的太监叫董海川,练就了一套炉火纯青的八卦掌,与在河南陈家沟修炼太极拳、后自创杨氏太极拳的传奇人物杨露蝉比试过,就是人称杨无敌的杨露蝉也只和他战了个平手。这八卦掌讲究游走,像是战争中的运动战一样,在动中寻找对方的破绽,一举克敌。胡亮对武术颇有研究,他已经注意到死者后心处有一块很难看出来的淤伤。“可能是受了内伤,失去搏斗能力,才被对方扭断了脖子。”胡亮又想起金太郎虽然表面看不强壮,但其肌肉却极其发达。“难道是个武功高手……”

    “他最近还练吗?”古洛问道。

    “没有间断过一天。”清水次郎看着古洛锐利的目光,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如果不是一个山民采药时,往山下看了看,关氏父子的尸体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呢。马车已经摔碎了,马横躺在一块巨大的平滑石头上,半个头都碎了。关绍祖的头部几乎没有了,而关大林身上却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嘴边全是凝固的血。

    村民们张着嘴,看着县公安局的警察忙来忙去。他们觉得警察不过是煞有介事地骗他们这些老百姓而已。

    “这有什么忙的?翻车了,摔下山的。”有人说。人群虽然是沉默的,但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武朝宗却感到人们是赞成这种说法的。

    “谁看到翻车了?”他问人群。

    人们沉默着,简直像深夜人们熟睡的房间。“他们要去县城?干什么去?”武朝宗很了解这些山里人。他看都不看人群的反应,继续问道。

    “老的病了,小的送他去医院,就……”有个人说。

    “嗯。”武朝宗撇下验尸和看热闹的人,自顾自地向山上的公路走去。两个刑警知道武朝宗的作风,就跟了上去,几个年轻的山民互相看看,也慢吞吞地向山上移动着,但他们有意不和警察走一条路。

    山上的公路边上有明显的马车轮胎印迹。武朝宗循着印迹仔细勘查。他是个有经验的警察,心很细,观察力很强。一会儿工夫,在他的脑海里就勾勒出马车出事时的状况。这是公路的一个拐角处,角度很急,几乎是直角。当时马一定跑得很快,很可能关大林病情加重,关绍祖心急如焚,就使劲赶马,这从刚才死马身上的累累鞭痕可以看出来。马车在这里没有拐过来,就猛冲下了山,结果就是车毁人马都死亡。

    “是场意外。”武朝宗对那两个刑警说。后来,他当然后悔那么早就下了结论,让他在部下中的威信受到很大损失。

    公安局会议室里似乎正在试验烟雾弹,那烟减少了一半光线的能量,不吸烟的人咳嗽着,揉着眼睛,抽烟的人几乎都皱着眉头,像喷雾器一样从嘴里、鼻孔里吐着烟。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公安局长萧劲的讲话。

    “这个恶性事件影响极坏,既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形象,也暴露出我市治安状况的严峻。是啊,改革开放是党的政策,我们要坚决执行,同时也要注意到其副作用。人们的恶性欲望,就是对钱的贪欲越来越强,而且老想着不劳而获,所以犯罪就增加了。我们人民警察的任务就重了,这个案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今后要加强治安管理,尤其是对外宾的保护。不过,现在事件已经出了,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破案,消除国际影响,也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古洛,这个案子你来干。”萧劲下了命令。

    以刺头儿闻名的古洛一贯被领导说成是目无领导,但对萧劲这位抗日战争时期就干保卫工作的局长,古洛是十分尊重的。

    “嗯,没问题。”

    “现在你有没有个方向了,大体上是属于什么性质的案子?”

    “这……现在……”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萧劲不耐烦了,“有人估计劫财的可能性较大,你是这么看的吗?”

    “有道理。死者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据他的家人说,他身上带着不少钱,外汇券大约有上千元,还有几百块人民币的零钱,幸好日元在他妻子那儿。但光这些已经可以让歹徒动心了。对了,他还戴着一块很贵的劳莱克斯手表。对此,我们已经动用了线人,也监控了外汇市场和可能销赃的地方。不过……”

    “很好嘛。不过什么?”

    “现在下结论还早些。虽然没有其他迹象,但一般来说,这些外国人不会去偏僻的地方,即使去了,歹徒也不知道他有那么多钱。而且,歹徒们知道袭击、杀死外国人的严重性。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似乎……应该……”

    “好了,按你的想法办吧。”急性子的萧劲知道现在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总之,这个案子是重中之重,各部门要全力配合古洛同志。古洛有什么情况要及时汇报。散会。”不吸烟的萧劲咳嗽着,率先走出会议室。

    动作一贯迟缓的古洛这时却赶紧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萧局长,有件事我忘说了。”古洛拦在萧劲的前面。

    “老毛病,就是爱忘事。说吧。”萧劲笑着说。

    “还有个凶杀案,也是我在办。”

    “忙不过来?把那个案子交给你们的副队长李国雄。你要全力以赴办这个案。古洛,这可是有着重要的政治意义的案子呀!”萧劲最擅长的就是用表情和语气淋漓尽致地表达语重心长这个成语的深厚内涵。

    “放心吧!局长。”古洛立刻就被感动了。他语气之坚决让萧劲舒展开了眉头。

    李国雄踌躇满志,前几天一个强奸凶杀案在他的手里被破获了,受到市领导和局领导的表扬。李国雄不免想到了队长的位置,但他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如果得不到,那打击就太大了,而且他想得多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告诉老婆,如果没有实现,那……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要出一身冷汗。这么一说,谁都明白,他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的,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一般来说,在中国这个地方,美丽和坏脾气总是形影不离。

    为了从脑海中躲避开那个美丽的影子,李国雄赶紧看看窗外。正好一个漂亮的姑娘正抡起手,给对面的小伙子一记耳光,李国雄觉得隔着窗户和狭窄的马路都能听到那响亮的声音,脸上也莫名其妙地热辣辣的。那个小伙子捂着脸,没有说话。李国雄笑了起来,仔细回忆着他和妻子的过去,似乎还没有挨过这么沉重的打击。“该知足呀!知足者常乐,说得好!今天不应该想别的,只要被表扬就好。正队长先不要想,再破他几个案子,那位置肯定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他似乎看到一颗瓜落到了自己的双手上,沉甸甸的。

    一个有运气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想什么来什么。果然,电话响了。

    “李国雄吗?今天的会你没参加……是的,我知道你去市政府了。有个案子需要你上。”李国雄知道如果皇帝的圣旨是泰山,那萧劲的话就是珠穆朗玛峰。

    “是!”即使萧劲看不到他,他也站直了身体。

    “你去找古洛,他会给你介绍案情的。”

    “古洛?他拿不下来?”李国雄担心自己心中的暗喜不会长久,语气十分犹疑。果然欢欣是那么短暂。

    “他有别的案子。”萧劲说。

    失望的李国雄更担心的是他去见古洛,因为古洛总是对他冷嘲热讽,让他感到很尴尬,而且不管在什么场合。但这次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古洛看着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胡亮,你给李副队长说一下。”古洛拿出一支烟,点起火,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李国雄。

    李国雄听完后,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他看着胡亮,但耳朵却竖向古洛。

    “还没有。只是这个案子有些古怪……”胡亮还没说完,李国雄就赶快问:“怎么个古怪法?”

    “有两个目击者,但时间相隔很长……”

    “那可能目击的不是一个人。”李国雄急忙答道。他确实是这样估计的。

    “可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很像是一个人,不,两个人,一个是那个被害的女人。”

    “交给我吧。”李国雄微笑着说。一帆风顺或者总被运气眷顾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容。

    “注意点儿,这案子有些名堂。”古洛吐出一口烟,说。李国雄看看他,觉得古洛十分认真,心里不禁怯了。

    “你是说真是一个人?”

    “嗯,还不知道。也许你想的有道理,但要小心。”古洛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他对李国雄很好,毕竟李国雄第一个案子就是跟着古洛办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人们“文革”时被耗尽的精力和扭曲的灵魂似乎在复苏,一种新的活力出现了——那就是走向市场经济。他们是领风气之先的人,是在创造着新的历史的人,但在这即将形成巨大潮流的潜流中冲锋陷阵的却是很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那些曾经是社会边缘的人物。他们曾经犯过罪,或者至少做过一些社会不容许的事情,这些人自称或被人们认为不懂法律,其实不然。他们懂法律,但是不遵从法律。这些反抗社会规则的人,在一个经济、文化大转型时期却被历史派上了用场。他们的胆大妄为冲破了许多局限,他们首先成为个体户,和公有制唱起对台戏。他们将投机倒把视为天经地义,给被人认为不是正业的商业正名,偷税漏税、欺行霸市、制假售假、贩毒放赌、组织卖淫嫖娼、贿赂官员,无所不为,但他们同时又积累起了财富。当然,当改革进入正轨时,他们中的大部分就会被淘汰。不过,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呼风唤雨或者是敢于以身试法的好汉或者恶棍,他们这样浮在表面上的人物,是死是活都有媒体或文学作品的关照。我们要说的是那些真正的边缘人物,那些怀着发财的梦,甚至连发财都说不上,只想过上好生活,但又没有顶用的社会关系,也没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年轻女人。她们大部分出身下层平民家庭,家里除了几本毛主席的著作外,就没有带文字的纸张。住的是大杂院,院子中间有公用的水龙头,肮脏的、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的排水沟,狭窄的平房,漏雨的屋顶,一家六七口人挤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邻居经常为一些小事老拳相向,甚至动起凶器。她们吃的也不好,粗粮、蔬菜和咸菜是她们需要的卡路里的主要来源。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有着漂亮姿色的姑娘会做什么呢?特别是她的同学大部分住在楼房,有的家里已经有了电视、宽敞的房间、明亮的阳光,连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功课都变得美好起来。她们都在努力,为的是考大学,将来过更好的生活。她是多么羡慕、嫉妒这些同学,虽然她长得是那么美丽,但并没有几个男同学愿意跟她来往,因为她住的地方在当地是有名的贫民窟,虽然在我们国家不这么叫。这使得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刺激,她决心发愤读书,考上大学,靠自己的本事脱胎换骨。

    但是,她的长相来自父亲,一个头脑简单的美男子,而她的头脑比父亲还要简单一些,这来自于母亲——那更是一个糊涂的女人。不过,她没有放弃,自尊心的力量、想改变命运的意志和没黑没白地学习居然挑战了DNA,虽然没有完全战胜这可恶的遗传——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但也不能算是输了,因为她考上了一所学外语的中专。

    那天,她拿到了通知书,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虽然是个阴天,天空时不时飘落些雨滴,邻居的大娘因为风湿病,痛得又在大声呻吟,另外两个邻居争吵着,几乎要动手。而头脑永远没有清楚过的母亲又丢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这就意味着整整三十天,他们都不会吃到肉了。但这张通知书却是一道阳光,一道真正能扫除所有黑暗的阳光。父亲高兴地大笑着,不知从哪儿借了些钱,买了酒和一斤肉,还有半斤粉肠。母亲包了饺子,很咸,噎嗓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就没做好过饭,为此不知挨了丈夫多少骂和拳头、巴掌。但最后屈服的却是丈夫,因为饥饿这个最有力的武器总是站在老婆那边。

    父亲那天喝醉了,又哭又闹,骂着老婆,哀叹自己不幸的命运。“咱这辈子连瓶好酒都没喝过。”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也跟着哭。“我怎么就把钱丢了呢?”她显然不是在同情命运悲惨的丈夫。

    她在学校学的是英语,她也很努力,但学习成绩总是一般。如果不是那个中年主课老师的帮助,她的成绩恐怕还会更糟。不过,她的姿色却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这里面不光是同学。当然她开始时并没有注意到,但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潇洒风流的中年老师看上了她。这个人长相也算英俊,但最重要的是他的翩翩风度和他穿着考究。在那个时代他永远是西装革履,他的头发是油亮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肯定他的脸是搽油的,身上时不时还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他对女人,特别是女孩子,十分体贴,几乎无微不至,但却不落俗套,好像父亲在关心孩子一样。她这个长在贫困家庭中的孩子,很快就被这个男人所吸引。

    她把对异性的第一个吻给了这个男人,第一次让这个男人抚摸了自己的乳房,但事情并没有再进展下去,因为,另一个人闯了进来,就像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猛然吹开了房门一样,粗暴但却充满着生气,疯狂却充满了欢乐,折磨煎熬中却有着强烈的诱惑和无敌的魅力。这正是那个尽管有些做作,但毕竟还算是文明人的那个人所没有的,也正是她所喜欢的,喜欢这种能将自己烧得一点儿灰都不剩的烈火。

    李国雄几天来,所了解的那具美丽死尸的生前就是这样的,简单至极。剩下的就是要找到她那疯狂爱上的恋人,李国雄认为这是整个案子的关键,却把古洛和胡亮感到极其古怪的目击证人放在了一边。不是他没注意,而是他认为目击者看到的不是一件事。作为公安人员或者医生所从事的职业都是关乎人的生命、所谓人命关天的大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对他们这些人而言的,而慎重就如同他们的生命一样,李国雄这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们公安得给我报仇,给我的孩子报仇。她可是个聪明的丫头,不比你们差。你瞅瞅她穿的,我过去见都没见过,这才多大,有能耐呀!一般的姑娘也不行。长得多好,在咱们市走到街上那才打眼儿呢。这将来还不成经理,一个月挣它几千块?可被人杀了,我算是白养活她了。你们真得像那么回事地查。”倪刚,就是那个叫倪雅芸的死者的父亲唠唠叨叨地说,而且他将上面的话反复说个没完,这最让人心烦。李国雄办案多年,在刑警队也算是老资格了,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因为丝毫看不出他有多么难过,也许他浑身刺鼻的酒气是最主要的原因。倪雅芸的母亲,一个没有人会将她看作倪雅芸亲人的女人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国雄一只耳朵耐心地听着酒鬼父亲的话,一只耳朵听着酒鬼妻子的哭声。每逢这时,他就想起古洛的做法——永远是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眼光让诉说的人不由自主地说下去,似乎要讨好这个警察。

    “她有个对象,你们知道吗?”李国雄一边用圆珠笔敲了敲黑色的小笔记本,一边再一次看着这个家。贫穷之神在这个家里进行了疯狂的掠夺。一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房间,自然将西方小说中常常描写的富豪家庭一座楼的功能都完备了,只有厨房在外面,因为现在是夏天。李国雄进来时,看到那些冒着烟的小铁炉子在不大的院子里排着队,像是受检阅的军队一样。屋子里只有一张破烂桌子和两把高脚木凳,睡的是炕。除了两个孩子、没工作的老婆和劣质酒精之外,倪刚一无所有,当然包括廉耻在内。

    “对象?我姑娘对象多了。追她的人少说也有一个连。长得好呀!比她妈可……像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过去咱可是俊小伙儿……她长得真俊,我那姑娘。虽然脾气大了些,但人见人爱呀……”酒精的力量忽然衰落了,他哽咽起来,说不出话了。

    “我说的对象就是可能领回过家、你们看见过的。这么说吧,就是准备结婚的。”

    “结婚?你说笑话了。”倪刚笑了起来,酒精这个魔鬼又回到他的身心中来。

    “谁能娶得了我那姑娘?不配!他们不配!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想娶我姑娘,做梦呀……对,就是做梦……”他拼命挥着手,幅度大得几乎打在李国雄的脸上。和李国雄一起来的刑警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哎!”他刚一呵斥,李国雄就摆了一下手,制止了他。“他们是谁?看样子不止一个呀。”

    “对,有的是,但都不行,都不是东西。”

    “有一个……”倪刚的妻子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说。

    “有个屁!我告诉你不要瞎说!他们都不配。”倪刚粗野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你让她说!我告诉你,你要再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这是为你姑娘报仇的事,你怎么不配合呢?”李国雄声色俱厉地说。

    “有个姓艾的来过两次,我那姑娘像是挺中意的……”母亲的心又碎了。

    “那小子呀!我不同意。我告诉你,他像个什么,像个精神病!对,还娘们儿唧唧的,我不同意。”倪刚将最后一句话拉长了声调说。

    “他的全名叫什么?在哪里工作?住在哪儿?”

    “这我不知道。”母亲说。

    “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同学,还是别人介绍的?”

    “我听姑娘说好像是跳舞认识的。不,我说不准,记不清了。”母亲说。

    “下午来个人,你们说一下那个姓艾的模样,他给画张像。”李国雄说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虽然他也曾是个平民,但已经不习惯待在这种肮脏、丑陋的环境中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中年教师叫周洪武。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爱她吗?”李国雄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充满了憎恶。他这个人对文明总有抵触情绪,很看不惯古洛和胡亮那对搭档,因为他们尽说些书本上的话,还老是会心地大笑。再加上,这个人住在一栋六层的楼里,房间宽敞,窗明几净,阳光透射到客厅的每个角落,洋溢出勃勃生机。

    “对。她是个好姑娘。不过,那是原来,后来她就学坏了,常去跳舞,还和外国人混在一起。”李国雄知道这个姑娘是和外国人在一起喝过酒,那个说英语的非洲人还送她一件很漂亮的衬衫,但没有任何不轨行为。当时,道德约束是那么严格,特别是还有些民族主义情绪,于是,公安局就把姑娘拘留了,但第二天就放了。

    “你又说谎,和外国人那次时,她和你还没黄呢。”李国雄掌握的情况很准确。

    “对,对,你说得对。我也不算说谎,我没记清楚。”周洪武急忙辩解着。

    “要想好了再说,你如果再这样,我就认为你是故意作伪证。伪证,懂吗?你要学学法律知识,要建设法制社会了。”李国雄板着脸,教训着这个戴着近视眼镜,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男人。“还穿西服,就是为了勾搭女人的。”李国雄想。

    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个子不高,但很漂亮,异国风情的脸型,大眼睛看人时带着傲慢。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淡黄色的裙子,提着一篮子菜。

    “警察?嗯,让你招猫逗狗,这回把警察都招来了。”

    “你胡说些什么?”周洪武红着脸说。

    “我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流氓!”女人骂道。

    “我流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和你们单位的那个什么科长的事当我不知道?你都臭透了。”

    “那怎么啦!男女平等。”女人一扬头,一脸的轻蔑。

    “你……”周洪武刚要发作,李国雄就说:“我们走了你们再处理家务事。现在……你也坐下来。”李国雄见那个女人要走,就说。女人倒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屋角的沙发上,将菜篮子放在地板上。

    “她什么都不知道……”周洪武说。

    “不就是那个姓倪的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周洪武的妻子立刻说道。

    “噢,那更好。听说她有个对象,你知道是谁吗?”李国雄问周洪武。

    “知道。要不……”

    “要不怎么能和你黄呢。”

    “别插嘴。说,把那人的情况说详细些。”

    “这……详细的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见过吗?”

    “只见过一个背影,个子不高,像是挺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见过,个子是不高,长得挺白净。”周洪武的妻子说。

    “噢,在哪儿?什么时间?”

    “今年春天,晚上七点多钟,在横向街。他们俩搂着,往前走。”

    “你跟踪了?”

    “也算也不算。我想和这个流氓离婚,总得抓个现形吧。我以为他们还在一起,没想到那个女的跟别人好上了,到底是年轻呀!自不量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刚一溜号,就找不到他们了。”女人摇着腿说。

    李国雄的脑子比古洛简单一些,古洛常说他的脑回沟比自己少一半。但他绝不是笨蛋,特别是他常常也能抓住一些关键的东西。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思考了一阵,喝了一些茶,抽了几支烟,这都是跟古洛学的,而且也像古洛一样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那阴沉沉的天气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浓密的树叶几乎成了黑色,厚实沉重,风快要吹不动它了。这时古洛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但李国雄什么也没有,他就是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走!小王。”他拿起了帽子,这回我们知道了那个刑警姓中国最大的姓氏——王。

    “去哪儿?”小王愣愣地问道。

    “跟我走。”李国雄不耐烦起来。他忘了当初他跟古洛的时候,也经常问问题。

    风越来越大,云挣扎着,抵抗着疯狂的风,它们虽然貌似磐石,但本质上的不同,使它们减少了许多重量,风轻而易举地将它们赶走,有时举起它们用力抛向天边,这时人们就会听到风在用力时的呼啸。雨是云襁褓中的孩子,贴紧被赶得疯跑的母亲,落不到它向往的大地上。但太阳也并没有出来,云层太厚了。

    风大了,李国雄就低下头,风小了他就抬头快步走着。十几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了那条繁华的横向街。

    这里是老城区,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数是小商店,卖各种商品的都有。当时改革开放时间虽不太长,但没有政治运动的中国能在一夜之间繁荣起来,因为勤劳的中国人善于在白纸上画画。人行道和狭窄的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饭馆的女人们几乎站在路中央,招徕着食客。

    李国雄视而不见,他要找的是那些刚刚兴盛起来的夜总会,那里每天晚上都有歌舞表演,客人们也可以上去唱歌。

    这条街上有两家夜总会,一家叫“兴华”,很有些爱国精神,一家就不太好了,叫“小香港”,这让李国雄感到不舒服。

    “兴华”的老板看起来也比那个油头粉面的“小香港”老板让李国雄舒服。那个滑头一口否认见过倪雅芸。面前的这个人有些土头土脑,肥胖,手很粗糙,过去好像从事过重体力劳动。对了,不是好像,跟李国雄来的当地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告诉刑警们这是个在监狱里生活过好几年的人。

    据说被蛇咬过的人连井绳都怕,何况这是真正的三条蛇呢。

    “我叫郭金荣,是这儿的经理。”他的声音有些紧,但没有颤抖,可见风雨沧桑起码给了他自制的能力。

    “见过这个女人吗?”李国雄把照片给了他。他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问道:“她咋的啦?”

    “这你别管,见过没有?”李国雄是著名的神秘主义者。

    “没有。”郭金荣脾气暴躁。

    “再仔细看看,这可是重要的事,连市领导都很重视。要是知情不报,这地方……”李国雄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是进口货。

    “我知道,我知道。”谁说秉性难改?“让我再瞅瞅。”他又拿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见过,好像见过。她跟外国人来过。”“好一双毒眼!”三个警察都在这么想。

    “后来呢?对了,你再看看这个。”李国雄把模拟的倪雅芸男朋友的画像给了郭金荣。

    “这……好像见过。”

    “别整那个云山雾罩的事。见过没有?”李国雄真不耐烦了。

    “我……你等等。”郭金荣装腔作势地拿出呼叫机,喊道:“我是郭金荣,找小文。”

    “我在这儿呢。”

    “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他关了呼叫机,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警察。这种设备当时还真不多,让李国雄很是生气。

    连十秒都不到,那个叫小文的服务员就进了房间,这让李国雄更生气了。“这姑娘就在门外,可能在偷听……真能得瑟。”

    李国雄将对郭金荣做的程序重复了一遍。这个相貌秀气的姑娘就说:“这女的姓倪,我们都叫她小倪。她盘儿亮,认识的男的不少,经常来这里唱歌、跳舞,还有外国人请她来呢。这男的我也见过,小倪说是她男朋友,姓艾,好像在银行上班。”

    “哪个银行?是干什么具体工作的?”李国雄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穿戴挺体面的,说是大学毕业不长时间。”

    李国雄心像从窝里飞出了一只鸟一样。“白给!”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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