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祖德跟随鹿同苍也很久了,时间虽然比不上江河,但足够长的。
他帮鹿同苍操持贩卖人口这门买卖,独门独户的生意,自然在这一块比江河要知道许多隐秘,后期鹿同苍跟江河实际上已经闹翻了,很多事情鹿同苍不可能经江河之手,江河也不清楚,陆祖德却知道。
可以说,鹿同苍一死,他就成了许多秘密的唯一知情人。
这样一个人,凌枢自然是感兴趣的,然而他也知道秘密知道太多了,反倒死得更快,有时候装傻才能活得更长久。
所以他拒绝了沈人杰,并对他道:“那些女子的安置,我可以帮忙,但是陆祖德此人,还是由江先生全权掌管吧,我不会干涉,你也最好别多干涉。”
沈人杰想往上爬,跟江河交好不失为一条途径,不过他这样没背景没势力的人,也很容易被当成枪子儿。
凌枢这句提醒,是纯粹出于好意,老沈喜欢贪图小便宜,却不是个坏人。
沈人杰嘿嘿一笑:“你放心,我胆小得很,让我参与太深我也不敢,他让我过来传话,是跟一件新案子有关,想让你帮忙。”
凌枢:“跟这件事没关系的?”
沈人杰:“没关系,但也有点关系。你听过冯珍珠吗?”
凌枢:“冯家三小姐?前不久刚刚登报订婚,花费超过蒋宋联姻的冯珍珠?”
沈人杰:“对对,就是她!她失踪了,家里人还在找,没张扬。冯小姐失踪前,被人看见进过德诚菜馆,所以现在怀疑事情跟陆祖德也有关系。”
德诚菜馆就是春山会的地点,昨晚凌枢刚刚去大闹过一回,里头被他砸坏多少锅碗瓢盆椅子凳子已经数不清了。
陆祖德就是做这门买卖的,而且专门针对家世清白的女孩子下手,冯小姐不明就里误入魔窟被抓去,也是有可能的。
凌枢正需要事情转移注意力,以免身体不适影响一天心情,闻言就答应下来。
“那我跟你过去看看。”
陆祖德还被拘在巡捕房。
跟他一起的还有宋姐和蓉姐,这两个哼哈二将。
不过三人都是分开审讯的,以防串供。
凌枢过来的时候,江河正好也在巡捕房,跟洋人在闲聊。
“这次多谢你了。”
他看见凌枢进来,当先打招呼。
“我欠你一次,有什么事可以喊我。”
“别,您折煞我了!”凌枢夸张后退半步一拱手,“我这也是多管闲事,恰逢其会,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可不敢居功,不过你要是肯请我吃顿饭作为谢礼,那我也就生受了。”
江河挑眉,他知道凌枢很聪明,这种聪明不是张扬在外面的锋芒毕露,而是披着吊儿郎当的皮,却比谁都洞明世事人情练达。鹿同苍一死,江河就算要跟洋人分薄利益,实力也会进一步增强,隐隐已经有取代鹿同苍之势,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得他这么一个人情,就算不是飘飘然,也绝不会像凌枢这样立马拒绝,清醒得可怕。
要不是岳定唐捷足先登了——
“请饭是应该的,一顿不够,起码三顿。”
凌枢:“敢情好,只要不是在德诚菜馆,上哪儿都成!”
江河哈哈一笑。
“那怎么着?你想先去吃饭,还是先去看看陆祖德?”
凌枢现在肚子都是涨的,怎么可能吃得下?
“先去看看陆祖德。”
江河意味深长:“那你要有心理准备。”
半小时后,凌枢才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陆祖德疯了。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明昨天晚上他还跟凌枢斗智斗勇,被凌枢拎着跑了一路,还被凌枢打了一枪,那枪是打在腿上,没打在脑袋上。
可现在,这个不分场合一脸傻笑,在那流着口水也不擦的傻子,是昨晚那个老奸巨猾人小心大的陆祖德?
“陆祖德。”凌枢开门见山,“你别装了,大家都知根知底,早点交代不好么,你自己也能保住一条小命。”
说罢他扭头问江河:“你准备杀人灭口不?”
江河:……
估计是头一回遇上问这么直白的,江河沉默三秒,才开口回答。
“本来是准备把他移交公开审判的,但如果他肯言无不尽,我们自然也会从宽处理,起码保住他一条小命。”
这件事的社会影响过于恶劣,失踪者多为良家妇女,不少家庭都是报了案的,现在鹿同苍已死,江河也没必要帮他藏着掖着,这些案子已经陆陆续续曝光出来,如无意外,陆祖德作为头号帮凶打手,肯定会落得个枪毙或侥幸的下场。
但江河的话,并没有能令陆祖德动容。
在他说话时,凌枢也以眼角余光仔细观察陆祖德的神情变化。
所谓神情变化……
就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依旧傻笑不已,喉咙发出嗬嗬声。
就像真傻了一样。
他腿上还有血迹,是昨晚枪伤留下的,但巡捕房已经给他包扎过了,不可能任由他失血过多而死。
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大多是外伤。
凌枢看着他脑门上的纱布:“他撞到脑袋了?”
江河有点无奈:“他自己撞的。”
其实昨天刚被抓回来的时候,陆祖德慌乱之下,急于保命,还真交代了不少东西。
比如,鹿同苍表面上道貌岸然,斯文儒雅,背地里则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贩卖人口是其一,据说他还男女通吃,不光豢养良家女子,连男人都不放过,尤其喜欢十几岁未长成的幼童。
陆祖德说,鹿同苍手下的兄长早死,鹿同苍听闻他嫂嫂颇有美色,连侄儿也男生女相,很是漂亮,就要求手下把嫂侄献上来,那手下为了荣华富贵,还真就屈服了,嫂侄就此成了鹿同苍的玩物。
这不啻一桩天大的丑闻,足以让鹿同苍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身后再也不可能翻案。
“他说的那个手下我认识,姓楼名峰,此人的确是对鹿同苍忠心耿耿,多年来一直待在他左右不曾离开,昨天晚上一直跟到小船上被乱枪打死的人之一,就有楼峰,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个美貌的嫂子和侄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是在审讯室隔壁,江河自然不会当着陆祖德的面说。
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还有待商榷。
凌枢:“那楼峰有兄长吗?”
江河:“有,这个我可以肯定,他兄长的确也是前两年死了,但妻儿家眷,我并未过问,昨晚让人查了一下,并无结果,鹿同苍老巢太多,一时之间也没那么快全部清剿,说不定还有没发现的漏网之鱼。”
凌枢:“是谁发现冯小姐失踪前去过德诚菜馆的?”
江河:“没有人发现,是蓉姐自己交代的。她说前两日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进了德诚菜馆,说是要等朋友过来,正好被陆祖德瞧见,那家伙动了色心,后来蓉姐有事离开,回来之后也忘了问。我将冯小姐与她形容的模样对比了一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凌枢:“那陆祖德怎么说?”
江河:“一开始审的是他,他除了交代那对嫂侄的事情之外,还说了鹿同苍跟南京一名高官勾结,对方为他充当保护伞的事情,那人名字叫——”
“打住!”
凌枢抬手,赶紧制止他继续往下说。
“我说了不想听秘密啊!”
江河:“……你听了才能完整了解陆祖德这个人,此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大家心照不宣,连洋人都知道,我不会杀你灭口的,放心。”
凌枢:“那你说吧。”
江河说了一个名字。
凌枢沉默了。
此人可是鼎鼎有名的政府红人,能量巨大,经常能在报纸上看见他就站在委员长旁边,鹿同苍能在上海滩立足这么久,若是没有背景,谁都不信,可他的后台竟是如此强硬,此番要不是凌枢他们出其不意,根本不可能扳倒这棵大树,也因此江河事前才会迟迟不敢答应岳定唐。
“这与陆祖德有什么关系?”
江河道:“陆祖德连这个人名都肯供出来,可问起冯小姐时,他却开始装疯卖傻,一会儿说自己不认识什么冯小姐,一会儿说冯小姐死了,还是被鹿同苍下令活埋的,一会儿又说自己看见冯小姐的鬼魂,吓得四处跑,还拿脑袋去撞墙,然后就疯得更厉害了。”
凌枢沉吟,难道这冯小姐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比鹿同苍那个后台还要惊人?
不太可能吧,鹿同苍都死了,陆祖德还有什么义务要帮他保密?
凌枢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摇摇头。
“这件事单从你这只言片语来听,我也没有头绪,恐怕还得更多线索。”
江河:“冯家人现在很着急,听说案子跟陆祖德有关,已经求到工部局那边去了,工部局的人来找我,我又推荐了你。”
凌枢:……
见他一脸无语,江河笑出声。
“这可不是我故意要给你找事,冯家已经出了码洋,明码标价五万美金,这是能找到人,并且人完好无损的前提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冯小姐有意外,起码也要让冯家人找到尸体并知道真相,这个价格就略低了些,三万美金,也是个不错的数目了。”
江河这么一说,好像倒真是个美差。
“还有,过两天,报纸可能会来采访你,你要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