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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密码 第五部 风篇 劣童案 第四章 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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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使川为渊者,讼之过也。天下之难,未有不起于争,今又欲以争济之,是使相激为深而已。

    ——苏轼《东坡易传》

    清明近午时,王盥站在香染街口那个书讼摊边,瞧着那个人称“赵判官”的疤脸讼师给人说讼案,眼睛却一直瞅着大街西边。

    相绝陆青所言的那顶轿子过来时,他忙走过去,略略靠近那轿窗,眼睛不敢朝里偷望,只匆匆说出了陆青教的那句话。说完后,忙远离了那轿子,前后虽然只有片刻,他却已经满身大汗,大病初愈一般。

    王盥比王盆小三岁,今年六十一岁,和那三兄弟一样,在三槐王家大族中,作为偏房一支,头顶上始终被压着,从不能大声出气。

    王盥的父亲气性强,自小刻苦攻书,却屡试不中,靠恩荫,得了个从九品将仕郎的散官官阶,既无实职,也无禄钱。一生不得志,盼着三个儿子能替自己挣些荣光,因而督教极严,写字略错一笔,便是一顿竹板。

    王盥是家中长子,父亲寄望最重。从三岁起,父亲便亲自教他读书习字。王盥心思行动都有些慢,父亲一瞪,便慌了神,因而屡屡出错,不断受责打,手心手背时常红肿,却连哭都不敢哭。学了三年,连一部《论语》都背不通畅,写就更加吃力。父亲大感失望,索性弃了他,转而去教二子、三子。王盥自己也灰了心,从不敢想仕进。

    王盥的母亲生性温懦,一切都依着丈夫,见丈夫不爱王盥,也便减了疼爱。对此,王盥从不敢有怨言,反倒满心怀愧。但那时毕竟只是个孩童,偶尔在外头受了委屈,不敢让父亲知晓,便偷偷跟母亲诉苦。然而母亲听了,从来都先是一句“千万莫让你爹知道”,接着便是一顿责备,难得听到一句安慰。

    在家没有爱重,在外头没有依仗,王盥只能靠忍让。忍让得久了,多不公都觉着应该。族中其他子弟还好,唯有王盆,事事都爱占先,同辈中,他又年纪最长,众兄弟都争不过,只有让着他。有一回,族里照例给子弟分笔墨和纸,他们偏房的也在分例中,只是略粗简些。王盆自然先拣了最好的一份,王盥则总在最后。他抱着自己那摞纸、几支笔和一袋墨丸,正望家里走,突然被王盆拦住:“你读书又不中用,要这些做什么?分我一半。”

    若是其他物事,王盥恐怕也让了,但这文房父亲最看重,每回分了,都要一一点数过,而后锁在箱子里,从不许损费半页纸。因而,王盥死死抱紧,忙往家里跑,却被王盆一脚绊倒,怀里的纸笔墨袋全都掉落。王盆顺手抓了两支笔、一叠纸便走,王盥几乎哭起来,忙爬起来追上去讨要,王盆却不肯给,反倒诬他偷了自己的。王盥又急又愤,却不知该如何争辩,一把扯住王盆衣带,伸手去夺,争来夺去,将王盆衣带扯破了。这时,两人的母亲全都闻声赶出来,王盆的娘素来争强,见儿子衣带被扯破,顿时大骂王盥,连王盥母亲也一起骂了进去。王盥母亲一直有些怕她,只能指着王盥责骂。王盥想解释,胸口却被屈愤塞住,眼泪顿时急涌出来。

    正在这时,王盉、王盅的父亲走了过来,这位二伯在他们这一房中最有威严,他高声喝住:“这两个孩子素来是哪等性情,你们做娘的难道不知?盆儿,把纸笔还给盥儿!为人莫要过分!”两位母亲都不敢再争,王盆也只得把纸笔还给了王盥。

    回到家里,王盥又被母亲低声责骂了一场。他低头垂泪,不敢应声,心里却从未这般委屈过。他默念二伯那句“为人莫要过分”,这是他头一回知道世间有个“分”,也隐约明白,这“分”是一道瞧不见的线,诸事可让,“分”却不能让、不该让。只是,这“分”究竟在何处,他却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这之后,他常记着二伯这句话,遇到不公,若觉着过了“分”,再不一味忍让,总要尽力试着分辩两句。就算分辩不过,心里也不像以往那般,视不公为当然。

    那年元宵节,族里分灯笼,王盥刚领到自家的两只,便遭王盆争抢,弄坏了一只。他母亲冤骂了他一顿,又命他去二伯家讨回自家铜盆。王盥拿了铜盆,刚出来,便见前头厨妇来送元宵,说了句“你们各家自己分”,把那元宵桶搁在院门口便走了。这时王盆正好进来,看了那桶一眼,飞速奔往家里。王盥知道王盆一定是去拿碗来抢元宵,便拎着铜盆走到那桶边。

    照规矩,王盆家是长房,分东西都是他家排头,王盥起初并没想抢先。可是,王盆抱了只大瓷碗冲出来时,凶巴巴瞪向王盥,恶犬夺食一般。王盥被他这一瞪,顿时想起他做过的那些过分之事,心里一阵愤起,赌气先抓住了勺柄。王盆大恼,瞪眼龇牙就来抢。王盥极少与人争执,更莫说打斗。可那一刻,怒火冲头,忘了一切,挥舞起铜盆、长勺,和王盆对打起来。王盆长他三岁,他一直有些怕,可那天动起手来,竟迅即占了上风,更意外发觉,打人竟如此解恨、痛快,因而越发忘了顾忌,狠命击打王盆。每砸中一下,他心里便像是大咬了一口雪甜鹅梨一般爽畅。

    不过,亲族们迅即赶了出来,将他两人拦拽住。王盆羞怒之下,误将元宵汤水泼到自己父亲身上,挨了重罚。王盥也被父亲在家里打了二十竹板,喝令他一夜不许睡,罚抄三十遍《孝经》。以往,王盥被责罚时,心里都极伤愧,这回却全然不同。他一边抄《孝经》,一边听着外头王盆的惨叫声,从没觉得写字竟会如此畅快。

    然而,畅快之后,祸事接连而至。先是学堂里那些正室子弟的物件相继丢失,寻来寻去,竟都从王盥书袋里搜出。每搜出一回,王盥便被教他们的那位伯祖责罚一顿,回去后又被父亲责打一场。王盥知道是有人栽赃,除了王盆,应该再无他人。他被责罚时,王盆总在人堆里盯看,笑得极古怪。王盥恼恨之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学堂里那些亲族子弟虽难得在意他,却也极少为难他。自从背上这窃名,众人眼里满是厌鄙。王盥想躲开,可父亲一旦知道他逃学,罪责便更深了。他只能硬挨着那些嘲骂,缩在角落里,从不敢抬头。唯一能做的是,时刻看好自己的书袋,再莫让王盆得手。如今虽然已经年过六旬,可只要回想起当年学堂里那些时日,王盥心底都会一阵阵抽紧。

    他的厄运却并未止于此。他们三槐王家有个规矩,子弟们每天分班清扫祖宗祠堂。有天,轮到了王盥他们这一房,王盥和王盉、王盅、王盆等兄弟一起去了祠堂。王盥拿着扫帚正在供桌前埋头清扫,桌上一只砚台忽然跌落,里面的墨汁洒了一地。王盥顿时慌了神,忙找来抹布,端了一盆水,费死了力,才擦拭净地上墨汁。最后,他捡起那砚台,一瞧,边上刻着一个“盥”字,竟是自己的砚台。他顿时惊住,不知道这砚台怎么会盛满了墨,搁在这供桌上,又怎么会跌落下来?这时,一位掌管祠堂的叔祖走了进来,那叔祖瞪了王盥几眼,随后望向供桌,面上神色陡然一变。王盥忙顺着叔祖目光望去,一眼望见供桌正中间祖宗王祜的牌位,不由得惊呼出声:那牌位上沾污了一大片墨汁。

    那天,全族人几乎都拥到了祠堂,王盥被罚跪在供桌前,脱去上衣,光着脊背,被重责了一百杖,打得他几乎断了气。被抬回家后,父亲喝令母亲,不许给他敷药,只把他丢在床上,床头搁了一碗水,两块饼,从外头锁了门,任他自生自灭。

    王盥已经想不起那几天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虽然保住了这性命,但等房门打开,再出去时,人已经如同鬼魅。在这家里、族中,他再也没有丝毫容身之处,不能发一点声息,不能拿眼瞧任何人。他想逃走,但自幼生在那三槐大宅中,莫说大门,连前院都只去过几回,不知自己能去哪里。他想死,但一想到死后,不但没有人哭,众人只会更轻鄙他,只会庆幸眼前少了一件厌物。这让他不甘心,正是因这一丝不甘,他才活了下来。

    让他意外的是,三槐王家举族迁往襄邑,竟也给他分了五十亩地和一间窄屋。

    那片田地在村北大土丘背后,隔了一大片林子。那间窄房就在田边,和父母、亲族们房宅隔了有半里地远。头一回站在那片田地上,虽然寒风如刀,四下里一派荒寂,王盥却觉得站在了桃花源。

    那窄房中只有一张旧桌、一只粗木矮凳、一口土灶、半屋土炕。搬来前,亲族们各自打理物件器皿,母亲只分了王盥几只缺口瓷碗茶盏、一把瘪嘴铜壶、一口断柄旧铁锅、一套薄被褥,一只藤箱都装不满。他怕碗盏撞破,见地上丢了几本旧书,便拿来衬垫。到了这里,见没有扫帚,他便拔了些枯枝,用草捆扎起来,将屋子大略清扫干净,拔些干草,塞住墙上破洞漏缝,将那几件器物一一摆好,又去拾了些柴棍,想生火,却发觉没有火石,只能去亲族那里借火种。

    出门走了半截,王盥心生畏意,停住脚,想起东边邻村有几户农家,便去那里借。他敲开头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老汉。老汉先是一愣,听他借火种,忙笑着说:“有有有。”随即进去用个短柄旧陶盆,盛了半盆火炭,笑呵呵递给他,又嘱咐他小心烫手。他接过那陶盆,眼睛忽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这几年,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热肠。他忙逼回泪水,连谢字都说不出,只点了点头,匆匆转身回去了。

    土灶里燃起火,窄屋立刻暖亮起来。关起门,站在那窄屋中,环顾四周,他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自家做主了。

    族里还分了他十贯钱、几斗豆麦,那个冬天,他便靠着这些口粮过活。每日熬了豆麦粥,慢慢啜饱,或在窄房里呆坐,或去外头荒田枯林中随意走走,不但从不孤寂,反倒从没这般舒心自在过。到了夜里,燃起柴火,独坐在火边,望着火焰,时时忍不住要露出笑来。

    不过,夜里坐久了,毕竟乏困无聊。他想起那几本旧书,便从箱子里找了出来,里头有半卷《诗经》、几卷《史记》、一卷《尔雅》、一卷杜诗、大半卷陶渊明集,虽都有些残破,却都大致能看。他便一本一本拿来读。自小他就怕读书,看到文字,只觉得繁难。然而这时细细读起来,发觉每一字、每一句都深含意韵,且各个风味不同,如同摆了满桌的青皮、豆蔻、香药、韵姜、橄榄、薄荷……任他拣选细品。尤其《诗经》《国风》、陶诗和杜诗,原先只是古人诗中情景,隔了千百年、千百里。这时读起来,却化作身边之景、心中之情,其间悲喜如同从自己胸中流出。当年,他常听父亲和叔伯们谈论诗书,说什么杜诗佐酒、陶文疗饥,这时也才终于明白其中况味,且比父亲叔伯们坐而论道更加深切入心。

    到了春天,那些豆麦快要吃尽。他看陶渊明能荷锄耕田,自己也该自种自食,但瞧着那荒田,全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他想起那个借火种的老汉,便去求教。老汉姓鲁,听了来意,惊笑起来:“这农活儿哪里是您这等贵人做得的?”王盥忙解释:“我哪里是什么贵人?况且迁居到此,便得入乡随俗,自家求生。还请老丈不吝赐教。”鲁老汉见他说得诚恳,便一口应承,悉心教他锄田垦种。

    正月首种麻枲,鲁老汉替他商计好,五十亩地拿十亩种麻。地里满是枯草,得先燎荒。这个虽不难,王盥却也被烟熏得不住抹泪,狂咳不止,险些将自己衣襟燃着。鲁老汉有个女儿叫阿荞,来给他们送饭,看到他这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先被人笑,王盥只能郁郁忍着,这时心中竟毫不介意,反倒跟着笑了起来。

    春耕宜早晚,田燎过后,鲁老汉牵着自家两头牛,叫儿子扛着犁,天才微亮,便来敲门叫醒王盥,教他垦地。那犁极重,又是未耕生土,用力须生猛,犁辕得牢牢把稳,同时还得操喝好牛。王盥双臂哪里有这气力?土里随意遇到些草根,犁便立刻歪了。一垄都未耕完,双手就已起泡,累得倒在土里,大口呼气。但他只是觉得吃力,并不觉得苦。鲁老汉劝他歇息,他立刻爬起来,继续扶住犁柄,歪歪斜斜又耕了起来。

    这十亩地,鲁老汉一早上便能耕完。王盥却足足用了十天,才算耕过一道。耕完后,又须耙劳。用铁齿耙纵横细耙,这样土才细密、立根才深稳。耙过后,又得细耕,边耕边用石碾磨平,叫作“劳”。等田土碾成大白背,得再细耙四五道,直至其地爽润,面上出一层四指深油土,才算功成,可以下种。

    这时,王盥双手已经磨破了几道,微动动手指都痛。鲁老汉女儿替他寻了些草药捣烂,敷在手掌上,用布巾裹好。他忍着痛,硬生生熬了过来。好在身体渐渐惯习这劳累,每天起床不再酸痛,精神也健旺了许多。

    等麻枲下了种,已是二月,又要种粟,又得开始耕耙。他行动虽仍拙笨,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吃力,一天天渐渐熟络起来。半个多月,粟地也耙劳完了。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微雨,他清早出门,走到田边,见四野清凉,终于能觉到春气初来。瞧着自己耕耙过的那两大片田,平整微润,极舒心悦目。他正在欣慰,眼角忽然一闪,似乎瞥见一小星绿意。他忙蹲下身,凑近麻枲地去瞧:芽!极细嫩的一小棵绿芽,从一粒泥土侧边露了出来。他几乎欢叫起来,又怕惊到那小芽,睁大眼睛静静笑瞅了半晌。看那小芽被那粒泥土压着,心里忍不得,寻了根细草棍,小心将那粒泥土轻轻拨开,小芽顿时整个露了出来:嫩鲜鲜,略带着些小小娇俏,像个穿绿衫、极微小的幼女,惹起满心满怀爱怜。

    随着那棵嫩芽,两棵、三棵、十棵、百棵……一两天之间,麻枲地里便星星点点遍冒绿芽,整片地都似活了一般。生平头一回,王盥如此欣喜欲狂。到三月时,两大片地都已绿蓬蓬生满了青苗。他又开始种豆、种黍、种薏苡、种莴苣……在鲁老汉父子帮扶下,竟将五十亩地全都种满。

    其间,分的豆麦早已吃尽,王盥只能用那十贯钱向鲁老汉家借支余粮,鲁老汉却执意不收他的钱,叫儿子给他扛了两大袋麦子。王盥何曾受过这等恩惠?心里感激之极,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能铭记在心以待来日。来日未至,鲁老汉的恩德却一日深似一日。播了种只是开头,接下来锄治、粪壤、灌溉、收刈、碾打、贮藏,里头每一步都有许多关节,都得鲁老汉一样样教。到了五月,他终于收到第一把豆子。他剥开豆壳,看到里头嫩绿饱满的豆子,喜得眼泪都快涌出了。

    就这么,在鲁老汉教导下,他一天天变作个农夫,每日从早忙到晚,食量比原先大了三倍还多,夜里天一黑,倒头便睡,一睡便到天亮。从前诸种伤恨尽都如雨渗泥土般无影无踪。整整半年,他没有去瞧过父母亲族,他们也没来瞧过他。同在一村,两下里却像隔了天地。

    到了秋天,他收了近百石谷物,堆得小山一般,除去税粮,也足够他吃十年。老汉父子又帮他修造了一座小粮仓,里头贮藏了三十石,剩余的,装到牛车上,运到县里,一斗八十文,卖了近五十贯钱。他想起几年前,听见父母低声核计家中资财,现钱总共也只有六十贯。自己大半年所得,竟已抵得上父亲大半生积蓄,顿觉无比自豪。

    衣食足而情欲生,他独自一人毕竟寂寞,见鲁老汉的女儿阿荞模样秀净,做事简利,尤其心地极纯善,早已动了念,心想:自己毕竟是三槐王家的子孙,礼数缺不得。于是他便去县里给父母裁了几匹上等好绢,又买了两坛好酒、不少鹅鸭鱼肉,重腾腾提着去见父母。父母比原先苍老了许多,父亲先还冷着脸,一眼瞅见那些礼物,面色略略和缓了些;母亲则带着喜色,连声抱怨他大半年都不见登门。他小心将来意说明,父亲沉吟片刻说:“这婚事,我并无异议。你既已析居出去,诸事都由你自家做主。”

    他便请托了鲁老汉家隔壁一个老妇做媒,前去提亲。鲁老汉喜出望外,当即答应,并说聘资奁钱两下里任便。于是,到了年底,他将阿荞迎娶了过来。

    母亲一改旧态,强要为他操办婚事,亲族里不少人也都受邀而至。那些人似乎忘了当年之事,个个都极和善。阿荞也不愿他孤零在外,嫁过来后,地里新割了菜蔬,头茬总要先送过去孝敬公婆,再送些给合意投缘的亲族。

    王盥心里原本还积着恨,但人毕竟离不得家族,再想起二伯当年所言的那句“做人莫要过分”,便渐渐放下了旧怨。亲族对他也不再小视,往来之间,竟比在三槐故宅时亲和了许多。

    之后几年,阿荞接连生下三儿一女。那间窄房早已局促,丈人和舅子出力,王盥用积攒的钱围筑了一座小院,起了三间茅屋,这家才终于像了模样。只是,儿女一多,五十亩地便渐渐不够赡给。每年,王盥都尽力省些银钱典买几亩地,三十多年来,扩置了百余亩。虽算不得大富,却也足用。

    这些年,一家人和和乐乐。对外头,他又始终尊奉那句“莫要过分”,因而难得有大纷争、大波折,直到王小槐来到他门前。

    地头上,王小槐家离王盥家最近,不过中间隔着那座大土丘,而且王盥也从未有过巴附宗子王豪之心,除去祖宗祭祀,常日难得见着王豪父子。那天,王盥正要去田里看视儿子们,王小槐忽然走进院子,手里拿着那只银弹弓,拦住王盥,仰着头说:“王盥,我要呱唧你做我儿子。”王盥一愣,没听明白。

    王小槐有些恼:“怎么?你不肯?王盆哭着要当我儿子,我知道那癞狗子的贼心,他是馋我家的田产钱财。王家这些人里,只有你从来不馋。人人都有个儿子,我也得有一个。你就呱唧过来,当我的儿子。等我修成了仙,我家的家业就全都是你的了。”

    王盥这才听明白,心里一阵羞愤。从辈分言,王小槐虽是叔父,但毕竟只是个六岁孩童,而他已经有了三个孙儿,早已做了祖父。他素来知道王小槐恶名,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盆说,呱唧得有中人,还得去县里改鸡。明天我叫几个中人,你到我家来,咱们就呱唧。还有,我这弹弓已经老了,你给我寻个年轻的来,算是你孝敬我的呱唧之礼。你若不肯,我就仍呱唧王盆。”王小槐丢下这段话,转身就跑了。

    王盥愣在那里,等惊愕、羞愤散去,心里不由得隐隐动了动。四年前,朝廷推行“括田令”,他家有近二十亩地被核为来由不明,没为了公田。如今家中剩余的田产,合居一处还可支撑,但三个儿子已各有了子嗣,女儿尚待出嫁,往后若分产析居,加上女儿奁田,每人不足五十亩,家计必然窘涩。而且,儿子们全然务农,没有读多少书,他心里还是盼着孙儿们能好生读书,来日谋个仕进,也让亲族们瞧一瞧,偏房也能出良才。

    不过,一想自己须眉将白,却去认一个孩童做父亲,必定会遭亲族耻笑,念及此,脸顿时涨红。何况那孩童顽话哪里能当真?心念这一上一下,竟已后背汗湿。他苦笑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将念头丢掉,心底却忽然闪出一个名字:王盆。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听王小槐所言,这过继一事,是王盆的主意。恐怕也只有王盆那禀性,才想得出这等计谋。这些年来,王盥时常会想起当年祖宗牌位被污一事,当时其他堂兄弟都在庭院洒扫,只有他和王盆两人在祠堂里,而王盆的职责是擦拭供桌。唯有王盆才有时机将砚台偷偷搁在供桌上,设法拨落到地上,再用墨染污那牌位。来了这乡里后,两人不时也会碰面,王盥却从不愿睬他,王盆似乎也不敢跟他对视。这时一想到王盆,当年之冤又翻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阵气恨:即便我不愿,也不能让王盆得计。何况,虽然年纪悬殊,侄儿认叔为父,也并不悖礼。

    他不再多虑,揣了些钱,独自徒步走到县里,四处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一个青玉雕制的弹弓,莹润冰滑,堪赏堪玩。他论了一阵价,用七百文钱买了下来。

    这桩事,他既不愿说给妻子听,更不愿让儿孙知晓。辗转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又踌躇了许久,他才揣着那青玉弹弓,犹犹豫豫穿过大土丘,来到王小槐家。他站在院门一瞧,院里站了许多亲族,前堂里坐着几个人,王小槐坐在上首,下首三人都年近古稀,是如今宗族中三位主掌。

    王小槐正在摇头晃脑说着什么,一眼瞅见王盥,立即跳起来,尖声叫:“中人全都到了,赶紧来呱唧!”院中众人齐望向王盥,神色都有些异样,王盥脸顿时又涨红,但形势至此,再难退回,只得低头走了进去。

    “我的年轻弹弓你寻到没有?”王小槐重又坐到中央交椅上,摆出老成家长作派。

    王盥立在堂中间,垂着头,脸要烧起来一般,只能微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个青玉弹弓,走上前几步。

    “呱唧要跪拜献礼。”王小槐高声说。

    王盥犹豫了半晌,只得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弓递呈过去,手一直隐隐在抖。

    “叫父亲。”王小槐命令道。

    王盥越发羞愧,强抑了半晌,才低低叫了声:“父亲。”

    “大声些,中人们听不见,呱唧了他们也不认。”

    王盥牙关颤个不住,又是半晌,才尽力提高声量,唤了声:“父亲。”

    “哎!”王小槐高声应着,跳下椅子,从王盥手里抓过青玉弹弓,随即将一页纸递给王铁尺,“你是大中人,这是我亲笔写的呱唧文书,你读给大家听听。”

    王铁尺接过那页纸,一瞧,脸上顿时一愕,望望王小槐,又望望众人,最后瞅着王盥,露出一丝古怪神情。

    “你不念,我念!”王小槐又一把扯回那纸,高声念起来,“我不呱唧了。若要儿,将来自己生。尔辈皆是癞狗子!呸!”念罢,他将那个青玉弹弓重重甩向王盥,“你这个弹弓比你还老,我不要,还你!”

    弹弓砸中王盥胸口,跌落在地,碎作几截。王盥用了大半生才挣回的颜面,也跟着重重摔碎。他跪在那里,浑身剧抖不止,头脑中“铮铮铮”的一阵铜击声,要将脑颅击碎一般。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又是如何躺到了床上。可这一躺,竟躺了半个月多。他原本只想躺到死,直到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上。

    不过,这死讯只稍解了恨意,并烧不去羞辱。几天后,妻子慌慌告诉他:“王小槐昨天半夜还魂了,清早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事恐怕是咱们三儿做下的,我问他,他抵死不肯说。”

    王盥这才爬了起来,又听妻子详细说了一遍,忙叫过三儿王理问,王理反复说“与我无干”,那神情却并非无干。

    三天后,妻子又强拽着他去王小槐家见那个相绝陆青。陆青见了他,眼露怜悯,轻声言道:“观汝之气,卦相属讼。心虽欲宁,事端屡至。无意为争,偏逢狭路。欲挽其正,反陷其偏。中心难解,意常耿耿……”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阵委屈。陆青又教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那句话更让他眼睛一热,几乎落泪:

    “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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