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大狱中,刘克庄早已等得心烦意乱。
宋慈被狱吏带走后,刘克庄先是冲狱道喊叫,叫狱吏放他出去。叫了片刻,见狱吏压根不理睬,他便不再浪费唇舌,坐在狱床上,等宋慈回来。然而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一直不见宋慈。他担心宋慈出事,不时站起身来,在狱床和牢门之间来回走动。
狱道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刘克庄急忙扑到牢门边,叫道:“宋慈?”却见几个差役押着人进来,不是宋慈,而是一个武学生。那武学生手脚被上了镣铐,全身还被五花大绑,几乎无法动弹,可几个差役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又推又拽,才将他押入牢狱,锁上了牢门。几个差役吁了口气,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关押那武学生的牢狱就在刘克庄的斜对面,彼此间隔着一条狱道。那武学生浑身被缚,起不了身,翻滚到牢门处,叫道:“你们审过了我,明知不是我干的,为什么还要把我关起来?”他嗓门大,声音粗,整个大狱角角落落都充斥着他的喊声。刘克庄只觉耳中嗡嗡乱响,更增心头烦躁。
那武学生不断大吼大叫,刘克庄捂住耳朵,忍受了片刻,可这喊声怎么也抵不住,不停往耳朵里钻。他道:“别喊了行不行?你便是喊破嗓子,那些狱吏也不会睬你。这里是提刑司大狱,又不是武学,大过年的,能不能让人清静清静?”
“我好心抓贼,你们凭什么抓我?放我出去!”那武学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叫得更大声,根本没把刘克庄的话当回事。
“难怪啊难怪,”刘克庄忽然笑了起来,“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又曰:‘凡斗者,必自以为是。’像你这种武学糙汉,既不知礼,也不修身,成天就知道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还自以为是,真粗人也。难怪我们太学一直瞧不上你们武学。”
那武学生脸上肉一横,瞪着刘克庄。
“瞪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个温文儒雅的太学生,不也和你这个武学糙汉一样,关在这提刑司大狱里吗?那你可就错了,我与你大不一样,我是进来探视别人。”刘克庄故意挥了挥双手,蹬了蹬双脚,又来回走了几步,以示自己身上没有镣铐束缚,“我手脚自由,随时可走,哪像你,绑得这么严实,一看就是非奸即盗,犯了杀头的大罪。”
“我是被冤枉的!”那武学生又冲狱道里叫道,“我不能被关在这里,放我出去!”
“你这武学糙汉,真是油盐不进。好好好,有本事你就一直喊,千万别停下。我倒要看看,你能叫到几时?”刘克庄在牢门边就地坐下,摆正坐姿,悠然自得地看着那武学生。
那武学生叫喊了一阵,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拿头撞起了牢柱。他叫一声“放我出去”,撞一下牢柱,不是做做样子地撞,而是往死里撞。只撞几下便头破血流,他还浑然不知疼痛,继续一边大叫一边撞头。
刘克庄越看越惊,道:“疯了,这人疯了!”他站起身来,也冲狱道里大喊:“快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不多时,只听脚步急响,狱道中奔入两人,一人是狱吏,另一人却是宋慈。
宋慈和许义一起返回提刑司,他让许义先回役房休息了,自己则奔大狱而来。刚到大狱门口,便听见刘克庄的叫喊声,他急忙带着狱吏冲了进来。
刘克庄指着那武学生道:“快快快,这人要寻死,快拦住他!”
宋慈返回大狱,本是为刘克庄而来,但他看见那武学生满头是血,兀自以头撞柱,急忙叫狱吏打开牢门。宋慈冲进牢狱,将那武学生拖离牢柱,不让那武学生再撞头。那武学生浑身挣动,嘴里大喊大叫,额头上的裂口不断流出鲜血。
宋慈一眼便认出是之前在太学射圃被抓的那个武学生,道:“你别乱动。”
那武学生依旧挣扎不止,道:“你们审过了我,为什么还要关我?我不能进牢狱,放我出去!”
宋慈见那武学生酒劲未消,情绪过于激动,一时之间实难平静,转头问狱吏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这人叫辛铁柱,是掳走杨家小公子的犯人。”
那武学生叫道:“我没有掳人,是你们冤枉我!”
宋慈暗自琢磨了一下“辛铁柱”这个名字,向那武学生道:“你叫辛铁柱,稼轩公是你什么人?”
辛铁柱听见“稼轩公”三字,挣动的身体霎时间定住。
宋慈见了辛铁柱的反应,心中明了,道:“‘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早听闻稼轩公的公子在武学念学,原来是你。你说不能进牢狱,是不想让稼轩公蒙羞吧?”稼轩公便是辛弃疾,宋慈所吟词句,出自辛弃疾的《清平乐·为儿铁柱作》,那是辛弃疾早年为幼子铁柱祈福时所作。当年苏轼曾有一首七绝《洗儿戏作》,诗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苏轼为人聪慧,一生遭际却坎坷至极,这才有此诗作。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文韬武略,以功业自诩,一心恢复中原,却命运多舛,身遭罢免,壮志难酬,他化用苏轼的诗作,既是祈盼幼子能有一生坦途,也是在感慨他自己的人生遭际。
辛铁柱听了宋慈这话,不再似先前那般大喊大叫,声音平缓了不少,道:“我是被冤枉的。”
宋慈敬仰岳飞,对同样一心报国的辛弃疾也是仰慕已久,对辛铁柱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亲近,道:“只要你是清白的,即便牵涉刑狱,那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可你若一头撞死在这里,世人只会说你是畏罪自尽,你纵有天大的冤屈也再难洗清,死了也要背上这罪名,那才是真正令稼轩公蒙羞。”
辛铁柱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宋慈见辛铁柱总算安静下来,转头道:“狱吏大哥,劳你取清水和布巾来,替他洗一洗血污,包扎一下伤口。”
狱吏心中虽不情愿,但知道宋慈是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只好应了声“是”。
“这扇牢门,也请你打开一下。”宋慈指着关押刘克庄的牢狱。
狱吏顿时面露难色,道:“宋提刑,你可别为难我了。元大人有过严令,我当真不敢……”
“你放心,我不会把人放走,你开门便是。”
那狱吏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宋慈进入牢狱,吩咐狱吏将牢门重新锁上。狱吏锁上牢门后,照着宋慈的吩咐,取清水和布巾去了。
待狱吏走后,刘克庄惊讶地看着宋慈,道:“刚才那牢头叫你什么?他叫你……叫你宋提刑?”
宋慈没有应刘克庄的话,而是走向狱床,拿起放在那上面的一个食盒。
“早就空了,都吃完了。你不会这么快就饿了,又想吃太学馒头了吧?”刘克庄拉了拉宋慈的衣服,“你怎么突然就变成宋提刑了?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慈依旧没有回答。他打开食盒,拿起食盒中那个皇都春酒瓶。他将酒瓶翻转过来,见瓶底赫然有七个印字——“皇都春,庆元六年”。他眉头微凝,道:“这瓶庆元六年的皇都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在丰乐楼买的。这个年份的皇都春,醇馥幽郁,余韵悠长,最是好喝。怎么,这酒有问题吗?”
宋慈不答,问道:“何司业被杀那晚,你可有一个人离开习是斋,往岳祠那边去?”
刘克庄愣了一下,道:“我是去了。”
“你去做什么?”
“我醒来见你铺上没人,找遍斋舍也不见你,又见我买的香烛冥纸都不见了,便猜到你定是去岳祠偷偷祭拜岳武穆了。那可是德行考查会被记下等的事,我就赶紧去岳祠寻你。”
“可我没见到你来寻我。”
“我刚出斋舍没多久,就见许多学子冲出斋舍,朝岳祠那边赶,说是岳祠着火了。我赶到岳祠时,人多混杂,夜里又黑,一时没找到你。”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我骗你做什么?”刘克庄顿了一下,回过味来,“你该不会……在怀疑我是凶手吧?”
“凶手当然不是你,可我心中有些疑问,总须问清才行。”
这时,狱吏去而复返,提来了一桶清水,拿来了干净的布巾,去到牢狱中,给辛铁柱清洗脸上的血污。
刘克庄小声道:“那牢头肯听你的话,你叫他开门,我这就回太学。”
宋慈知道元钦有过吩咐,要将刘克庄关到天亮再放人。他不想为难狱吏。他之所以返回提刑司大狱,既是为了找刘克庄问个清楚,也是打算陪刘克庄在狱中待到天亮再一起离开。他没把这番心思说出来,只道:“你先前说过,要在这狱中陪我到天亮的。”
“不是你叫我回太学打探消息吗?”
宋慈淡淡一笑,拿出内降手诏给刘克庄看。
刘克庄看罢,又惊又喜,道:“难怪人家口口声声叫你宋提刑,还对你如此客气,原来圣上钦点办案的提刑,竟然是你!”说着整了整青衿服,朝宋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拖长声音道:“小生见过宋大人。”
“别没正经。”
“你如今已是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我叫你一声宋大人,哪里没正经了?”刘克庄道,“真是奇了,圣上怎会突然辟你为提刑干办?我见你一直没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是韩太师保举我查办此案。”
“韩侂胄?”刘克庄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收,“他向圣上保举你查案,那是什么用意?”
“想来是见我懂刑狱,便试着让我自证清白吧。”
“懂刑狱的又不止你一人,何以偏偏保举你?”刘克庄转头看了一眼斜对面的牢狱,见那狱吏还在擦拭辛铁柱脸上的血污,于是挨近宋慈,压低了声音,“韩侂胄是何许人物?执掌朝政长达十年,各种打压异己,一直身居高位而不倒,这种人岂是善类?岳祠一案,关系到圣上视学,如此重要的案子,他不让临安府衙去查,不让元提刑去查,却突然保举你去查案,定有什么深意,不会这么简单的。”
“有深意也无妨,只要能查清此案,还枉死之人公道,足矣。”
“如今你已是提刑干办,可不能再这么想。当年我爹便是小瞧了韩侂胄,才会遭其陷害,无端背上罪名,落了个贬黜外放不得回京的下场。别看韩侂胄在太学时言辞举止如何正气凛然,实则城府极深,便是三省六部的高官,在他手中也不过是任由摆布的棋子,更别说是你了,不可不防啊!”
“你想得太多了,我身负皇命,只管查案即可。”
刘克庄忍不住暗暗摇头,心道:“宋慈啊宋慈,你个直葫芦,怎么说都不开窍。”他叹了口气,道:“只盼我是真的想多了。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宋慈道:“查问了一些人,知道了巫易案的来龙去脉。”他暗暗回想今夜查问所得,心中不禁疑惑起来:“凶手杀害何司业,伪造成自尽也就罢了,可为何偏偏要伪造成四年前巫易案的场景?凶手这么做,是什么用意?是为了故意让人知道,何司业之死与巫易案有关联?还是想说,当年巫易案另有隐情,巫易之死其实与何司业一样,也是他杀后伪造成自尽?”他对刘克庄道:“当务之急,是查清当年巫易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
“巫易不是上吊自杀的吗?这么多年,这案子应该早就结案了吧。”
“此案当年由元提刑亲手查办,是以自尽结案。”
“既然如此,那你还查什么?”
“巫易自尽存在颇多蹊跷之处。我问过真博士,他说巫易是个孝子,双亲在世,不认为他会那么轻易自尽。”
刘克庄却是另一番担心,道:“这案子既是元提刑所办,又是以自尽结案,你再去查,那就等同于翻案,只怕会得罪元提刑。”
“是自尽便是自尽,是他杀便是他杀,何来得罪之说?”
“你啊你,我一直说你是直葫芦,真是一点没错。你想想,提点刑狱三年一换,元提刑如今正好在任三年,眼看就要升迁,你这时候翻查他结过的旧案,没查出什么倒还好,万一真查出点什么,不就影响他升迁了吗?”
“元提刑若真错办了此案,就该纠正他才是。以元提刑的为人,必不会以此为怨。”
刘克庄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会不会以此为怨,谁又能知道?”又道:“巫易早就死了,时隔四年,只怕什么痕迹都没了,连岳祠都是重新翻修过的,你还能怎么查?”
“人死了,骨头还在。巫易就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慈一字字道:“我要开棺验骨。”
刘克庄吃了一惊,道:“我只听说过验尸,还从没听说过验骨。枯骨一具,还能验出东西来?”
“有没有东西,验过才知。”宋慈道,“但有一线希望,便当查验到底。”
这时,狱吏已替辛铁柱洗净血污,包好伤口,来向宋慈回禀:“宋提刑,都弄好了。”
宋慈道了谢,让狱吏下去休息。
狱吏掏出钥匙,想给宋慈开门,宋慈却道:“不必了,我今晚就待在这里,烦你天亮时再来开门。”
狱吏很是费解,心想宋慈已是提刑干办,又是除夕夜,大可不必再回牢狱里待着。他摇摇头,自个去了。
刘克庄正打算继续与宋慈商量开棺验骨一事,忽听斜对面牢狱中响起辛铁柱的声音:“宋提刑,我是被冤枉的。”
刘克庄回头,见辛铁柱头上裹着布巾,那布巾裹得歪歪扭扭,一看便是狱吏敷衍了事,再加上辛铁柱浑身被缚,整个人横在狱中,模样极为滑稽。他本就不待见辛铁柱,再加上他记得韩侂胄在岳祠说过,岳祠一案须在上元节前查明,宋慈奉旨查办此案,时间自然紧迫,于是板起脸道:“宋大人有大案子要查,没工夫听你这个武学糙汉诉苦。你有冤情,找审你的官员去,别来烦我家宋大人。”
辛铁柱怒道:“那帮当官的全是酒囊饭袋,我所说句句属实,他们就是不听!”
“宋大人,你看看,这武学糙汉又来了,一进大狱就大吼大叫,吵得不可开交。稼轩公是何等人物,你说他是稼轩公的儿子,”刘克庄连连摇头,“说什么我也不信。”
宋慈拍了拍刘克庄的肩膀,道:“别再叫我宋大人了。”他从刘克庄的身边走过,来到牢门边,看着斜对面牢狱中的辛铁柱,道:“你何冤之有?”
辛铁柱道:“他们说我在纪家桥掳走了孩童,可我根本没有干过。”
宋慈知道自己奉旨专办岳祠一案,本无权插手其他案件,但他如今从真德秀那里得知,巫易和何太骥与杨岐山的女儿杨菱有莫大关联,而辛铁柱所涉及的掳人案,被掳之人正是杨岐山的独子杨茁,也就是杨菱的亲弟弟,那他自然要过问一下了。他道:“你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克庄还要插嘴,宋慈手一抬,示意刘克庄别作声。
辛铁柱便将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今夜除夕,辛铁柱在武学憋闷太久,独自一人外出走动。武学与太学相邻,只有一墙之隔,出门也是前洋街,虽然街上灯市热闹,辛铁柱却无心赏玩。他入武学已有三年,对《武学七书》学得不甚了了,可弓马武艺练得极为纯熟。他从小敬爱父亲辛弃疾,早年父亲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令他心向往之,这才不习经义诗赋,转而投身武学。如今朝廷大有北伐之意,他推掉了武学本已为他安排好的地方官职,一心只想参军戍边,沙场杀敌。他原以为父亲毕生以恢复中原为志,定会支持他,哪知父亲知晓他的想法后,竟捎来家书,不准他加入行伍,还命捎信的仆人传话,说他若不改变想法,今年就不要回家了,几时回心转意,几时再回去。辛铁柱大感失落,从小到大,父亲对他呵护太过,不愿他有半点吃苦犯险,便连投身武学也是他苦苦求来,一想到这些,他就连日为此苦闷。如今父亲被朝廷重新起用,出知镇江府,离临安不远,但辛铁柱不愿改变初衷,果真就选择留斋,没有回家过年。今晚他与同斋们在斋舍里喝酒,算是共庆除夕,同斋学子论及北伐,全都眉飞色舞,喝酒如饮水,个个醉得不省人事,他酒量最好,虽有醉意,却没倒下。他心中烦闷,无处排遣,于是外出走动,心中所念,全是如何劝得父亲改变想法。可他心思愚鲁,思来想去,总不知如何是好。
辛铁柱在前洋街上走了没多远,便到了纪家桥头。他心烦意乱之际,忽见身前一位红衣公子经过时,腰间落下了一块白色玉佩。纪家桥一带人声嘈杂,那红衣公子没发觉玉佩掉落,径自走了。辛铁柱想捡起玉佩还给那红衣公子,正准备弯腰伸手时,身旁忽然探出一只脚来,踏在了玉佩上。
伸脚之人是个瘦子,生得獐头鼠目,他用极快的速度捡起玉佩,塞进怀里,装出一副没事发生的样子,朝着与那红衣公子相反的方向走了。
见那瘦子想将玉佩据为己有,辛铁柱当即跟了上去,想叫那瘦子物归原主。
那瘦子走了没几步,经过一耍艺摊时,一头扎进围观看客当中。他假装观看耍艺,实则悄悄贴在一位看客身后,将手伸向那看客腰间,试图偷取钱袋。
辛铁柱原以为那瘦子只是霸占失物不还,没想到竟是个窃贼,见其出手偷窃时毫不犹豫,显然是个惯偷。他想也不想,大步上前,一把拿住那窃贼的手腕。那窃贼吃了一惊,回头瞪着辛铁柱,叫辛铁柱放手。辛铁柱说破那窃贼的偷盗之举,那窃贼却矢口否认,说辛铁柱平白无故污蔑他,还叫嚣着让周围人评理。那看客摸了摸腰间,钱袋并未丢失,怕无端惹来是非,便没敢站出来替辛铁柱说话,周围人不明究竟,也都置身事外看热闹。辛铁柱没想到那窃贼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他不善言辞,说不过那窃贼,懒得多费唇舌,就要抓那窃贼去见官。那窃贼挣扎反抗,惹恼了辛铁柱,辛铁柱正无处发泄苦闷,三拳两脚,将那窃贼揍得鼻青脸肿,又一脚踢翻在地。那窃贼没想到辛铁柱竟敢当街打人,见辛铁柱孔武有力,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身来就跑。辛铁柱岂肯饶他,在后紧追。
那窃贼奔上纪家桥,桥上行人纷纷避让,可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却避让不了。那窃贼与轿夫相撞,双双失了重心,摔倒在地。轿夫一倒下,轿子立刻倾斜砸地,晃了几晃,还好稳了下来,没有翻倒。轿中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一女声道:“伤着了吗?”孩童哭说没有。女声道:“既没伤着,男儿汉,哭什么哭?”倒有责备之意。孩童的哭声很快止住了。“出了什么事?”伴随这声问话,轿帘掀起一角,一个面戴黑纱的女子走下轿来。
此时辛铁柱已趁那窃贼摔倒之机追上,一把揪住那窃贼的胳膊,喝道:“走,见官去!”那窃贼的胳膊几乎要被折断,连连叫痛,另一只手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辛铁柱。辛铁柱躲开这一刺,飞起一脚,又将那窃贼踹翻在地。
那窃贼吃痛,知道有武器也不是辛铁柱的对手。他摔倒之处,就在轿门旁边,见那女子在身边下轿,情急之下翻身而起,抓住那女子,冲辛铁柱叫道:“站住!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就……”拿匕首指住那女子的脖子,手不停地发抖,匕首也跟着乱颤。
辛铁柱不敢轻举妄动,嘴里喝道:“放下匕首,休伤无辜!”
附近游街赏灯之人纷纷被吸引过来,围在纪家桥两头,有数百人之多,见那窃贼手拿匕首,竟无一人敢出头。
那窃贼挟持着女子,一步步后退,叫围观之人让开,想瞅准机会夺路而逃。
忽然那窃贼一声痛叫,原来那女子被挟持着后退时,猛地抬脚向后一跺,正跺在那窃贼的脚尖上。那窃贼痛叫分神之际,那女子不仅没趁机逃开,反而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得那窃贼有些发蒙。趁此时机,辛铁柱扑上去夺下匕首,将那窃贼双手反拧,压在地上。
围观众人吁了口气,纷纷鼓掌叫好。
辛铁柱对那女子道:“姑娘没事吧?”
那女子先是轿子砸地,又遭人挟持,再出手反抗,虽然黑纱遮面看不到神色,但从头到尾目光如常,竟没半点受惊。她没理会辛铁柱,转身扶起那摔倒的轿夫。
那轿夫受宠若惊,道:“小人不碍事。小姐快请回轿,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招呼另一个轿夫,要继续抬轿子。那轿夫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有痛色,挪动脚步也很吃力,显然膝盖磕得不轻。那女子道:“你坐下歇会儿。”接着吩咐另一个轿夫,回去找人来抬轿子,然后道:“茁儿,下来吧。”这句话是冲轿子里说的,显然是在叫先前哭过的那个孩童。
然而轿中并没有传出应答之声。
“又不听话了。”那女子走到轿前,掀起帘布,霎时间一呆。
先前接连遭遇各种变故,那女子的目光一直波澜不惊,此时却彻底呆住了,只因轿厢中空空荡荡,并不见人,只有一些散落的糕点。
“茁儿?茁儿!”那女子以为茁儿偷偷下了轿,急忙向四周张望呼唤,却不见茁儿身影,也不闻茁儿答应。轿夫吃惊不已,忍着膝盖疼痛,一边寻找,一边叫道:“小公子!小公子!”那女子询问周围人群,有没有看见孩童下轿,有没有看见孩童去了哪里,然而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窃贼身上,根本没人留意轿子,不清楚是否有孩童下过轿。
辛铁柱将那窃贼绑在桥柱子上,帮那女子寻找失踪的孩童,围观众人也纷纷帮忙寻找,然而找遍了附近一带,始终不见那孩童的身影。
那女子便是杨岐山的女儿杨菱,失踪的孩童则是杨岐山的独子杨茁。
消息很快传至杨家,杨岐山大惊失色,带上所有家丁、婢子赶来纪家桥寻人,又派人通知府衙和提刑司,派出大批差役帮忙寻找。然而集众人之力,找来找去,不仅纪家桥附近,连更远的街巷都找过了,始终找不到人。杨茁只是一个三岁孩童,就算一时贪玩,偷偷溜下轿子躲藏起来,也不可能藏在太过隐秘的地方,更不可能藏这么久也不现身,哪怕不小心走丢了,也不可能走得太远,可是遍寻不得,便有人猜测是不是被歹人掳走了。众人又四处查问有没有看见携带孩童的人,仍是一无所获。杨岐山心急如焚,急了就开始胡思乱想,竟怀疑起了辛铁柱,说辛铁柱是故意拦截轿子,伙同贼人掳走了杨茁。不巧的是,辛铁柱抓住的那个窃贼,原本被拴在桥柱子上,可辛铁柱帮着寻找杨茁,无暇顾及,不知那窃贼何时竟弄断了绳子,早已逃之夭夭。辛铁柱找不到那窃贼,又想找那个被偷钱袋的看客,以证明自己是真的抓贼,不是在串通贼人演戏,可是那看客也早已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辛铁柱当真是有口难辩。差役要抓辛铁柱回衙门问话,一旦去了衙门,一顿牢狱之灾自然难免。辛铁柱本就愁苦烦闷,此番好心抓贼却被人冤枉,心中更是有气,又知道一旦入狱,便会丢尽父亲的脸,再加上酒劲在身,说什么也不肯去衙门。差役们恶语相向,动手抓人,辛铁柱盛怒之下出手反抗,打伤了几个差役。众差役见他反抗,更加认定他就是凶犯,追着他不放,这才有了后来他逃进太学最终被捕的事。
辛铁柱讲述完,宋慈还未说话,一旁的刘克庄道:“这么大点事就要寻死觅活,你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辛铁柱瞪眼瞧着刘克庄。
刘克庄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几句风凉话,宋慈却道:“你少说几句。”又问辛铁柱:“你被抓后,是谁审问的你?”
“有府衙的、提刑司的,好些个官员。”
“有没有元提刑?”
“是有一个姓元的,别人都叫他元大人。”
“元大人提点浙西路刑狱,一向秉公执法,你只要是清白的,他必不会冤枉你,待案子审清后,自会放你出去。”
“那我要在这里面待多久?”
“可长可短,若是找回了失踪的孩童,便会很快。”
“那孩童一直找不到,难道要一直关着我?”
“你便是一直被关在这里,也是你自作自受。”刘克庄忽然插嘴道,“你公然拒捕,打伤官差,就算没有掳走那小孩,也该被关起来治罪。”
宋慈扭头看了刘克庄一眼,刘克庄撇了撇嘴。
“辛公子,你且安心在这里待着。”宋慈道,“我会问一下元大人,看看杨茁找到没有,若是没找到,我会想办法帮忙寻找,尽早还你清白。”
辛铁柱感激不已,道:“多谢宋提刑!”
刘克庄将宋慈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学和武学素来不睦,两边学子互不来往,甚至相互敌视,你该不会真要帮这武学糙汉的忙吧?”
“我本就要去杨家找杨菱小姐问一些事,正好一并查问杨茁失踪一事。”
“你去找杨菱小姐问什么?”刘克庄有些好奇,“难不成她也与岳祠一案有关?”
宋慈点了点头。
“你找谁查问都可以,但开棺验骨一事,一定会得罪元提刑,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你冲撞韩太师时,连韩太师都不怕,如今怎么怕起了元提刑?”
“你别说韩侂胄,一说我就来气。他害惨了我爹,我对他本就有宿怨,反正我也不想做官,无须从他那里谋求什么,得罪他也不怕。可你不同,你不是一直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吗?还有十五年前锦绣客舍那桩旧案,你不是一直想追查吗?这时候你怎么能得罪元提刑呢?”
宋慈一听“锦绣客舍”这四个字,神色顿时为之一变,种种往事,一下子从记忆深处翻涌而起。十五年前,他父亲宋巩来临安参加殿试,为了让年幼的儿子多增长一些见识,带上了妻子和年仅五岁的他,住进了太学东边的锦绣客舍。大宋的举子只要通过省试便是进士,入京参加殿试,只列名次,皆不黜落,原本宋巩科举入仕已成定局,哪知妻子却在锦绣客舍暴死,宋巩被疑有杀妻之嫌,蒙冤入狱,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出狱之后,宋巩放弃追查妻子之死,带着宋慈返回建阳乡下。后又放弃了科举,转而寻仵作行人学验尸验骨之法,从县衙小吏做起,直至出任一州推官。宋慈以为父亲学习那些常人眼中不入流的、与死人打交道的晦气小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查明母亲之死,哪知十五年来,父亲对母亲之死绝口不提,宋慈每次问起当年锦绣客舍的事,父亲都是厉声喝止。宋慈不知道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知道不能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既然父亲不愿意追查母亲之死,那只有他自己来。他暗自学习验尸断狱之术,偷偷翻阅父亲收藏的刑狱典籍,留意父亲和其他仵作行人如何验尸,向一些地位低下的仵作虚心请教,一听说有命案发生便往凶案现场跑,一听说衙门审案子便立刻赶去旁观。他要来临安太学求学时,父亲一开始是反对的,他知道父亲是不希望他有机会接触锦绣客舍那桩旧案,但他执意要来太学,只说是为了求学,父亲最终不得已才同意了。在母亲之死一事上,他对父亲极不理解,但这些年父亲在推官任上秉公断狱,执法严明,一切所求,只为公道二字,他看在眼里,对父亲是深为敬重的。他的确很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想着将来能为百姓做主,想着有朝一日能查清母亲之死。可父亲十来年的言传身教,使得刚正不阿的理念从小就根植在他心中,倘若委曲求全才能达成所愿,那这愿望不达成也罢。他正色道:“家父有言:‘直冤,大事也!’我奉旨查案,便当为死者直冤,无论得罪谁,我都要查下去。”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不但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满城皆知。倘若巫易真是死于他杀,当年杀害他的凶手若还在临安,听闻开棺验骨,说不定会去现场围观。”
“你想打草惊蛇?”
“不错。”
“可你把娄子捅这么大,若无万全把握,最后验得巫易确是自尽,元提刑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宋慈摇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巫易之死绝非自尽。当年巫易若是自尽,上吊即可,何须纵火?他在脚下挖了暖坑,那是为了营造一方热土,祈盼来世尽快投生,一个对来世还抱有期许的人,岂会愿意今生死得面目全非?真博士说巫易对名利看得很淡,一个淡泊名利之人,怎么可能因为被逐出太学不能为官就自尽?更何况他为人孝顺,双亲还在世,他又生在商贾之家,只不过被逐出太学不得为官,又不是断绝了所有生路,难道非寻死不可吗?”
刘克庄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道理。”又道:“好吧,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既然你非这么做不可,那这娄子,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捅!”
宋慈拍拍刘克庄的肩膀:“我正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
“明早出了大狱,你就在城里散布消息,就说提刑官奉旨查案,重查四年前太学生巫易自尽一案,要在午未之交,于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明天是元日,新岁伊始,城里本就有不少人会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你尽可能地散布消息,去的人越多越好,再雇些劳力,备好器具,以供掘土开棺之用。”
“备什么器具?”
“竹席、草席各一张,二升酒,五升醋,多买些木炭。对了,若是天晴,再买一把红油伞,记住了吗?”
刘克庄越听越奇,道:“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明日就开棺,可你还没问过巫易双亲呢?”刘克庄道,“万一他双亲不答应怎么办?”
“巫易是闽北蒲城人,他父母也当在闽北蒲城,即便快马往返,也需数日。圣上旨意,要我在上元节前查明岳祠案,等不了这数日了。先开棺验骨,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刘克庄点了点头。
“明早我走一趟杨家,去找杨菱小姐,把该问的都问一遍,然后你我在斋舍碰面,一起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宋慈又道,“对了,我这里有一幅题词,你明早拿去太学各处查问,看看有没有人识得这上面的字迹。”说着取出不久前从岳祠获得的那方题有《贺新郎》词的手帕,交到刘克庄的手中。
刘克庄接过手帕,见上面的题词歪歪扭扭,不禁皱眉道:“这字好生难看。”随即又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些事交给我就行。我把同斋们都叫上,散布消息也好,打听字迹也好,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忽然间,他原本有些神采飞扬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我们那些同斋,气不打一处来。”
宋慈询问究竟。
刘克庄叹了口气,道:“自打知道你会验尸,从小就与死尸打交道,这两天太学里就传出各种风言风语,说我们习是斋是阴晦之地,只要进过习是斋就会倒大霉,还有不少说你的话,更是难听至极。这些人懂个屁,就只知道胡说八道。外人飞短流长也就罢了,连我们习是斋的同斋,都跟着说三道四。我得找个空,好好训他们一顿才行。”
宋慈却淡淡一笑:“我当是什么事。旁人说道,由他们说去。”
“我就是气不过。”刘克庄道,“你宋慈哪点不比他们强,他们凭什么说长道短?”
宋慈不愿多提此事,拍拍刘克庄的肩膀,道:“早些歇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