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问到香头的来源,宋慈和刘克庄只好离开净慈报恩寺,原路回城,打算去城里的丧葬行打听。
再一次经苏堤穿过西湖,快到西湖北岸时,原本与宋慈有说有笑的刘克庄,忽然一下子定住了脚。宋慈见刘克庄眼神发怔,顺其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眉目如描似画,一身淡红色的裙袄,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好似一池浊水中含苞待放的一朵清荷。
刘克庄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低声吟诵,好似魂儿被勾走一般,向那女子走了过去。
那女子的美貌的确是世间少有,换作太学里的其他同斋,想必此时要么在旁起哄,要么一起上前搭话。宋慈却是停住脚步,静静等在一旁。他知道刘克庄的性情一贯如此,对刘克庄邂逅佳人一事并不关心,而是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旁若无人般推想起了岳祠案的种种疑点。
苏堤贯穿南北,将西湖一分为二,其中西边那片较小的湖,名叫西里湖,此时宋慈便站在西里湖这一侧的堤岸上。宋慈想到元钦突然现身净慈报恩寺后山,阻挠他开棺验骨,不知是真怕巫易亲属来闹事,还是另有用意;又想到元钦一大早便出现在杨家,而且像是有意避而不见他,一时之间对元钦的举动有些揣测不透;接着又想到史弥远提及“世家大族、高官显贵”的那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他想着这些,渐渐入了神。
刘克庄朝那女子走去,离那女子越近,心弦绷得越紧。走得近了,见那女子眉心微蹙,似有愁意,他不自禁地跟着担心起来,心想如此佳人,不知是为何事忧愁。眼看就要与那女子相遇,他露出自以为迷人的微笑,清了清嗓子,一声清朗而又温柔的“姑娘”将至嘴边,不料身旁忽然伸出一只蒲扇般的粗糙大手来,抢在他之前拦下了那女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看你印堂发黑,周身有黑气缭绕,只怕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啊!若想趋吉避凶,还请留步,听贫道一言。”
刘克庄转头看向那说话之人,见是个胡子一大把的算命先生,路边支着一个算命摊,立了一杆幡子,上书“一贯一贯,神机妙算”八个大字。刘克庄对那女子有一见倾心之感,本想着苏堤上众里相逢,邂逅佳人,指不定能成就一段佳缘,哪知半道冒出个算命先生,横插一脚不说,还一张口便是血光之灾等不祥之言,真是大坏气氛。他又气又恼,正想怼那算命先生几句,那女子却先开口了。
算命先生唐突阻拦,一开口便是不祥之言,那女子却一点也不气恼,轻语道:“谢过大师好意,小女子有事在身,待回程时,再来相询大师。”
刘克庄一听那女子的声音,当真是温婉悦耳,如聆仙乐,好听到了极点。
那女子正要离开,算命先生却再次拦下了她:“姑娘请留步,你眉心有一抹白纹若隐若现,”手指一掐,“若贫道算得不错,应是你亲近之人有难,你这是要去净慈报恩寺祈求保佑吧?”
那女子微露诧异之色,似乎被算命先生说中了心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姑娘这边请。”算命先生将那女子请到算命摊前坐下,“姑娘稍坐,且容贫道算上一卦。”取出三枚铜钱,交给那女子,请那女子丢入卦盘。算命摊一分为二,左边是沙盘,右边是卦盘。那女子依言将铜钱丢在了卦盘上。
刘克庄一门子心思都在那女子身上,靠了过去,在近处旁观。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三枚铜钱的卦象,略作沉吟,道:“燕子单飞绕楼堂,凄凄姊妹度何方?倘若贫道没算错,姑娘所求之事,当在寻人,且姑娘寻找此人,已有一段时日了。”
那女子听见“姊妹”二字,眼睛里有了亮光,道:“请问大师,我该去何处寻人?”
“你所寻之人身在何处,贫道不敢妄言。若是求福求子求平安,你大可去佛寺祈求。若要寻人,你可去另一处地方试试,或能有所助益。”
“还望大师指点。”
“此乃天机,不可让旁人听去,你且靠近来。”
那女子倾身挨近,算命先生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那女子秀眉微蹙,道:“当真灵验吗?”
“姑娘莫问,信之则灵。切记,此乃天机,不可为外人道也。”
那女子点了点头,将算命先生的话默记于心,站起身来,取出一个一面绣着金丝鸳鸯、另一面绣着一个“夏”字的荷包,欲付酬金。
算命先生摆手道:“贫道薛一贯,测字算卦向来是先灵验后收钱,不灵验一文不取。每月初一、十五,贫道都会在此测字算卦,姑娘若有心,待灵验之后,再来酬谢不迟。”
刘克庄在旁听得,朝那“一贯一贯”的幡子看了一眼,暗暗不屑:“嘴上说不收钱,却偏要提到一贯,真是不要脸。”
那女子道:“我怕以后没机会再出城。”解开荷包,留下酬金,放在卦盘上,不是铜钱,而是一颗珍珠。那珍珠光洁圆润,一看便价值不菲。那女子向薛一贯施了一礼,道:“多谢大师。”
薛一贯道:“姑娘照贫道说的去做,定能消灾解厄。姑娘慢走。”待那女子一转身,他立马两眼放光,抓起珍珠,准备放入腰间囊中。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一把抓住了薛一贯的手腕。薛一贯抬起头,看见了刘克庄。
“好你个算命的,随便几句糊弄人的鬼话,就敢收人家这么名贵的珍珠!”
“这位公子说笑了,贫道测字算卦,专为消灾解厄,哪里是糊弄人?”
“你口口声声说先灵验后收钱,却不等灵验就收人财物,这不是糊弄人是什么?”刘克庄一把夺过薛一贯手里的珍珠,回身道,“姑娘……”
他想将珍珠还给那女子,一转身却见那女子已经走远。他想追那女子,脚下刚一动,却被薛一贯一把拉住:“我说这位公子,别人辛辛苦苦挣来的算卦钱,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又大声嚷嚷起来:“快来看啊,有人抢钱了。”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宋慈也走了过来。
刘克庄气恼不已,道:“大家来得正好,这人说什么神机妙算,其实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大家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我薛一贯一向神机妙算,凡在我这里测字算卦的人,没一个说不灵验。”
刘克庄冷哼一声,一屁股在算命摊前的凳子上坐下,道:“好啊,你既然这么灵验,那就来给本公子算算!”
薛一贯却道:“日头已经偏西,我住处离得远,该回去了,还请公子把算卦钱还来。我初一、十五在此测字算卦,公子真要算,十五再来吧。”
刘克庄摸出一张价值一贯的行在会子拍在卦盘上,道:“你这算命的倒是奇怪,有钱还不赚?我看你是没有真本事,不敢算吧。”
薛一贯见围观之人已有不少,此时当众退缩,岂不真成了招摇撞骗之徒,便道:“既然如此,我迟些走也无妨。公子想算什么?”
“什么都行。”刘克庄指着算命摊前的幡子,“你号称神机妙算,就须给我算准了,若是算不准,有你好看。”
薛一贯打量了一下刘克庄的脸,道:“我观公子印堂发黑,周身有黑气缭绕,看来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刘克庄暗暗心想:“又是这套说辞,你这算命钱倒是好赚。”嘴上道:“是什么血光之灾,你倒是给本公子说道清楚!”
薛一贯摸出三枚铜钱,道:“请公子掷上一卦。”
刘克庄也不多言,接过铜钱,随手丢在了卦盘上。
薛一贯盯着铜钱卦象,沉思片刻,道:“命恨姻缘不到头,此生应有断弦忧。公子这血光之灾,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而是应验在你亲近的女人身上。”
“笑话,本公子孑身一人,无妻无妾,何来亲近的女人?”
薛一贯上下打量了刘克庄一番,道:“不会吧,公子一表人才,怎会没有亲近的女人?”
刘克庄见了薛一贯打量他的眼神,便知薛一贯定是看他相貌堂堂、穿着华贵,这才认定他身边少不了女人。他道:“没有就是没有,你算得一塌糊涂,还敢说自己灵验?”
“公子会错意了,亲近的女人,未必就是妻妾,娘亲、姐妹、姑姨,那都是算的。”
刘克庄道:“你刚刚咒我断弦,现在又来咒我娘亲?”
“我薛一贯从不说半句妄言。这血光之灾,近日必会应验。公子若信,我即刻为公子消灾解厄,若是不信,等上十天半月,待应验后,公子大可再来找我说道。”
“等上十天半月,你人早跑了。”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在这里测字算卦,绝不失约,公子尽管来。”薛一贯把手一摊,“刚才那位姑娘的算卦钱,还请公子还来。”见刘克庄无动于衷,摊开的手往下一抓,拿起刘克庄之前扔在卦盘上的那张行在会子,“不还也罢,这一贯钱我就先收下了。”说完就将行在会子揣入囊中,开始收摊。
“你这人……”刘克庄还要理论,却被人拉了一下,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将刘克庄拉出了人群,道:“别人讨生活都不容易,何必为难。”
“他那叫不容易?随便说几句鬼话,就能拿人那么多钱。”
“他在这里算卦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一直没人来找他麻烦,自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他说我亲近的女人有血光之灾,那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宋慈淡淡一笑,道:“走吧,回城。”
回城路上,刘克庄不再闲聊说笑,而是不时叹一声气。他性情爽直,心中的气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不把薛一贯算卦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时不时拿出那颗珍珠看上一两眼。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只是见其衣着打扮,一出手便是名贵珍珠,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说不定是某位富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可临安城那么大,富家大族甚多,真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与那女子相见。
刘克庄有些魂不守舍,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宋慈却是一心想着打听香头的来历。一回到城内,宋慈立刻去寻找就近的丧葬店。两人先是在太学东侧的兴庆坊找到了一家丧葬店,入店打听。店主看过香头后,摇头说没见过。两人只好又去了邻近的保和坊,找到了另一家丧葬店,可是一番打听下来,仍然没有结果。
此时日头已落,天已微昏,四下里华灯初上。
刘克庄叹了口气,道:“几支小小的香竟也这般难打听,茫茫人海,要打听一个人,只怕就更难了。”
“难打听才是好事。”
刘克庄心中还念着那位女子,道:“打听不到,又有什么好?”
宋慈说的却是香,道:“寻常香买卖的人多,想从中找到祭拜巫易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越难打听,说明这种香越罕见,售卖之处越少,也就越有希望找到祭拜巫易之人。”宋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还没黑尽,我们继续找。”
两人沿街前行,不多时来到明庆寺附近,看见了一家香烛店。这家香烛店不大,店主正在拼嵌门板,看样子准备关门歇业了。
宋慈快步上前打听。店主看了一眼,见是黑签头的香,摇头道:“我这里没有。”
又是白打听了,宋慈还没打算挪步,刘克庄便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那店主继续拼嵌门板,嘴上道:“你那是死人用的东西,我这里只卖红烛黄香,孝敬佛祖菩萨用的。”
宋慈一听这话,道:“店家,你识得这种香?”
店主招了招手,示意宋慈把香头给他看看。他接过香头,仔细看了几眼,点头道:“没错,这就是蜀中眉州的土香。”将香头还给了宋慈,“又不是绫罗绸缎那种值钱货,谁会跑那么大老远,去蜀中贩运这种不值钱的死人货?”
宋慈先前打听过两家大的丧葬店,他们都不知道这种黑签头香的来历,这家小店的店主却知道得如此清楚。他道:“既是蜀中眉州的香,你又怎会知晓?”
“我就是眉州人,从小就用这东西,当然晓得。”
“临安城这么大,总该有卖这种香的地方吧。”
店主摊开巴掌,道:“我来临安做香烛买卖五个年头了,城里有多少同行,卖哪些货色,我还不知道?我敢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你们不信,大可去找,找不到的。”顿了一下又道,“看你们拿着眉州土香,莫非你们也是眉州人?”
“你的意思是,只有眉州来的人,才会有这种香吗?”
“那当然,这种眉州土香做工太糙,其他地方的人都看不上眼,根本不用。就算是眉州人,出门在外,谁又会把死人用的东西带在身上,你说是不是?”店主拼嵌了一块门板,忽又道,“不过倒也未必,有些人乡情重,又有至亲离世,或许会带着用吧。你们买不买东西?不买的话,我可要关门了。”
宋慈向店主道了谢,与刘克庄一起回了太学。
在太学休息了一夜,翌日天明,宋慈一大早便从中门出了太学。与宋慈一起出太学的,还有刘克庄,以及习是斋的十几位同斋。
不久之前,在习是斋中,宋慈将一沓启事交到刘克庄手中,道:“你去城中各处张贴启事,张贴得越广越好,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
刘克庄接过启事,见有数十张之多,每张启事上的文字都一样,大意是本人是太学外舍生刘灼,除夕夜在前洋街遗失一块白色玉佩,玉佩乃亡父遗物,万望寻回,本人会在太学中门相候,若有好心人拾到归还,必以黄金十两相谢。
刘灼乃刘克庄的本名。刘克庄还没看完,便道:“我又没丢玉佩,你为我写什么启事?还亡父呢,我爹好端端的……”
“这是为辛铁柱写的。”
刘克庄顿时想起辛铁柱讲述的入狱经历,当时辛铁柱追拿窃贼之前,有一个红衣公子掉落了一块白色玉佩,被那窃贼捡到并占为己有。刘克庄一下子明白过来,道:“你想引那个窃贼出来?”
宋慈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写自己的名字?”刘克庄抖了抖手里的启事。
“昨日开棺验骨之后,我是提刑官,城中已有不少人知道。写我的名字,只怕窃贼不会来。”
“那你就写我的?”
“整个习是斋,就数你最有钱。”
刘克庄连连摆手:“别别别,你可太高看我了。黄金十两,小生我可拿不出来。”
“又不是真给钱,只是引那窃贼出来。”
“话虽如此,可那武学糙汉活该入狱,我可不想帮他。”
宋慈见刘克庄嘴上说不想帮,手里却拿着启事,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刘克庄的肩膀,道一声:“多谢了。”迈步便走。
“你怎么这样……喂,宋慈,你去哪?”
“提刑司。”宋慈应了一声,头也没回,径自去了。
宋慈此去提刑司,是想将辛铁柱从大狱里带出来。他要抓那窃贼,但不知那窃贼长什么模样,还需辛铁柱在场辨认才行,毕竟这世上总少不了投机之人,说不定会有人拿假玉佩来冒充领赏,有辛铁柱在场辨认,才不会抓错人。他到了提刑司,见提刑司门前围坐着一群人,都身穿武学劲衣,看起来都是武学生。他虽然好奇,但没上前打听,直接进入提刑司,去见元钦,表明了来意。
元钦听罢,道:“你要带辛铁柱出去,也无不可,但那窃贼若是一直不现身呢?”
“若是一直不现身,我便另想他法,总要将那窃贼抓到才行。”
元钦点了点头,叫来许义,道:“你去大狱,押辛铁柱出来,随宋提刑一同前去。记住,务必把人盯紧了。辛铁柱是嫌犯,若是跑了,唯你是问。”
许义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应道:“是,元大人。”
许义快步赶去了大狱,心中七上八下。他不是为看押辛铁柱而担心,而是因为昨天从净慈报恩寺后山回到提刑司后,元钦单独见了他,问他宋慈去过哪些地方,查问过哪些人,又查到了什么,然后命他继续不动声色地协助宋慈查案,记下宋慈的一举一动,每天回提刑司向元钦禀报。方才元钦对他说的话中,那句“务必把人盯紧了”,宋慈听来说的是辛铁柱,许义却知道说的是宋慈。他不明白元钦为何要掌握宋慈的一举一动,只是打心里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宋慈,但又怕透露给宋慈后,会遭元钦责罚。
许义去大狱里押出了辛铁柱。宋慈见到辛铁柱后,对辛铁柱说明了诱抓窃贼一事。
“此去太学,一切听我安排,不管遇到什么事,你切记不可胡来。”宋慈见识过辛铁柱拒捕时反抗差役的粗莽劲头,见识过辛铁柱在大狱中喊冤撞头的狂乱模样,生怕辛铁柱一受刺激又莽撞胡来。在辛铁柱答应之后,他见辛铁柱手上还戴着镣铐,就让许义把镣铐打开。
“宋大人,他是嫌犯,除去镣铐,万一他……”
“放心吧,他不会跑的。”宋慈知道辛铁柱不想令辛弃疾蒙羞,此时最想要的,便是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趁机逃跑,再做逃犯,那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要辛铁柱不傻,就断然不会逃,哪怕辛铁柱当真逃了,既然知道他是辛弃疾的儿子,早晚也能将他抓回来。
许义取出钥匙打开了镣铐。
宋慈想走大门出提刑司,许义却道:“宋大人,我们还是从后门走吧。大门外来了一群武学生,一直在为辛铁柱喊冤。我们就这么押他出去,那群武学生见了,还不闹翻天。”
宋慈却道:“无妨。”让许义和辛铁柱跟在他后面,一起往大门而去。
来到提刑司大门,那群坐在地上的武学生见到辛铁柱,一下子围了过来。见辛铁柱安然无恙,没有镣铐束缚,这些武学生还以为辛铁柱被释放了,尽皆喜形于色,“辛大哥”的叫声不绝于耳,可见辛铁柱在武学甚得人心。
宋慈知道这些武学生围在提刑司门前喊冤是为了辛铁柱好,可长久聚集在此,一不小心惹出事端,反而会害了辛铁柱。他道:“辛公子,你让他们都散了,别再来提刑司堵门。”
辛铁柱走上前去,拍了拍几个武学生的肩,大声道:“众位弟兄,我好得很,劳你们记挂了。你们都回武学去,别再到提刑司来。”
有武学生道:“辛大哥,你几时回来?”
“我很快就会没事的。你们先回去,弓马拳脚,勤加操练,待我回来,与你们好生切磋一番,再喝他一顿大酒!”
众武学生欢呼雀跃,齐声叫好。
宋慈道:“辛公子,走吧。”
辛铁柱走了几步,见众武学生紧跟在后,回头一拱手:“众位弟兄留步!”众武学生对他唯命是从,果然不再跟来。
三人离开提刑司,快步向太学而行,不多时来到了前洋街。
宋慈远远望见一女子等在太学中门外,是杨菱的婢女婉儿。
婉儿一见宋慈,立刻板起了脸:“你可算回来了。”
“姑娘在等我?”
“不等你等谁?”婉儿没好气地道,“向人打听,说你一早出去了,可让我好等。”
“姑娘有何事?”
婉儿看了一眼许义和辛铁柱,朝宋慈使了个眼色,走向了街边。宋慈回头对许义和辛铁柱道:“你们在此稍候。”也跟着走到街边。
婉儿小声道:“我家小姐找你有事,琼楼夏清阁,你一个人来,不要带任何人,尤其是官差。”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私下约见他。他与杨菱毫无交情,杨菱突然有事要见他,想必与他所查的案子有关;又特意叮嘱不要带其他人,多半是涉及某些隐私,不能让旁人听去。
婉儿见宋慈全无反应,道:“你是哑巴吗?去是不去,倒是应一声呀!”
“几时见?”
“就现在,我家小姐已在琼楼等着了。”
“那就请姑娘先行一步,转告杨小姐,请她稍等片刻,我很快就来。”
“你说了很快就来,可别食言。”婉儿道,“我等久些无所谓,可别让我家小姐久等。”话一说完,没好气地瞪了宋慈一眼,这才去了。
婉儿叮嘱在先,宋慈便没把杨菱约见一事告知许义和辛铁柱。宋慈进入太学,回到了习是斋,同斋们都跟随刘克庄外出张贴启事了,习是斋中空无一人。他让许义和辛铁柱在习是斋等候,打算独自一人去琼楼赴约。
许义见宋慈要离开,忙问宋慈去哪里。
宋慈没有回答,只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有事去去就回。”
许义不敢忘记元钦的命令,本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慈,盯着宋慈的一举一动,可他要看押辛铁柱,抽不得身,犹豫之际,宋慈已然离开。
许义一时拿不定主意,在斋舍里来回踱起了步。他忽然一咬牙,押着辛铁柱走向斋舍角落里的立柱:“我有事回提刑司一趟,委屈你一下。”取出镣铐,在立柱上绕了一圈,铐住了辛铁柱的双手。
辛铁柱一言不发,任由许义铐了。他一心盼着宋慈抓到窃贼,证明他的清白,宋慈吩咐他在习是斋等待,他便照做,即便许义不铐他,他也决不会离开习是斋半步。
许义铐好辛铁柱后,掩上习是斋的门,快步奔出太学,望见宋慈沿着前洋街走远,忙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宋慈走到前洋街口,转而向北。他步子轻快,不多时便到了琼楼。
琼楼位于新庄桥畔,楼阁高大,适逢除旧迎新,楼里楼外擦拭一新,两串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甚是喜庆。楼阁两侧种有桃李,虽然远未到开花时节,可枝丫间挂满红绸,却似开了满树花团,堆红积艳。
宋慈看了一眼琼楼的招牌,正要抬脚进门,门里忽然退出来两人。那两人一老一小,蓬头垢面,衣裤破烂,一边咧嘴憨笑,一边冲门内点头哈腰,不住口地道:“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快走吧,走吧。”门内走出一人,一身酒保打扮,冲那两人挥了挥手。
那两人抱着几个白面馒头,一边大口啃嚼,一边憨笑着跑开了。
酒保叹道:“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进门,转眼瞧见宋慈,忙堆起笑脸:“哟,客官早啊,里边请!”
宋慈朝那跑开的两人看了一眼,酒保忙道:“两个疯乞丐,一大早便来讨吃的,别扰了客官的雅兴。”
宋慈见酒保不驱赶两个疯乞丐,也不拿馊水剩饭打发,而是给了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不禁对这酒保、对这琼楼生出了几分好感,客气道:“无妨。我约了人,夏清阁。”
“啊哟,客官快请进!”酒保迎了宋慈进门,请宋慈上楼,他自己则留步于楼梯下,没有上楼的意思。
宋慈见此情形,知道杨菱多半事先打点过,不让酒保上楼打扰。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堂,此时离中午尚早,未到餐饭时间,大堂里的十来张酒桌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客人。他心想杨菱约在此时见面,多半也是为了避人耳目。对于杨菱找他究竟所为何事,他越发好奇,向酒保道了谢,一个人便上了二楼。
二楼很是宽敞,摆放了八张酒桌,另有四间雅阁,分别挂着“春明”“夏清”“秋宜”“冬煦”的牌子,其中夏清阁位于临水一侧,婉儿已等在门口。宋慈走了过去,婉儿打开了夏清阁的门。
宋慈没有立刻进门,而是驻足于夏清阁外,看着门外的墙壁。墙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陈旧的墨迹,乃是一首题词。仔细读来,那是一首《点绛唇》:
花落花开,此岁何年风光异。新庄桥畔,秀城接空碧。
桃李高楼,心有深深意。今易醉,扶摇万里,谁共乘风去?
宋慈不禁想起真德秀曾提及琼楼四友在琼楼墙壁上题词一事,说是四人依次落笔,先是何太骥,再是真德秀,接着是李乾,最后是巫易,还从各自姓名中取一字填入词中,合为一首《点绛唇》。眼前这首题词,四句词中分别嵌入了“何”“秀”“李”“易”四字,显然正是当年琼楼四友所题。四行题词大小不同,笔法各异,何太骥的首句用墨粗重,真德秀的次句工整端正,李乾的第三句瘦小含蓄,巫易的末句则灵动飘逸。宋慈凝视着这首题词,忽然生出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微微入了神。
“喂,你发什么愣呢?”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宋慈回过神来,不再去看墙上的题词,走进了夏清阁。婉儿合上门,守在门外。
夏清阁内,杨菱一身绿衣,面佩黑纱,坐在临窗的桌前。
桌上放着一壶煎好的茶,两只茶盏相对摆放,一只放在杨菱的面前,另一只放在桌子对侧。她看了一眼宋慈,朝对侧抬手:“宋大人,请。”
宋慈走过去,在杨菱的对面坐下。
“大人吃茶吗?”这句话一出口,不等宋慈应答,杨菱便拿起煎好的茶,往宋慈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了一盏。
宋慈看了一眼茶壶和茶盏,都是市井人家常用的粗瓷,与杨菱富家小姐的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反问道:“杨小姐爱吃茶?”
杨菱点了一下头。
宋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茶点茶点,吃茶当配点心。”
“大人想要什么点心?”
“我平时吃茶,常配一些馒头、豆糕、茶饼、糍粑之类。”
杨菱立刻唤入婉儿,让婉儿去准备这四样点心。
婉儿白了宋慈一眼,暗生怨言:“这么多点心,吃不死你。一个大男人,这么难伺候。”若非杨菱在场,只怕她心中这怨言早已吐了出来。她自行下楼,吩咐酒保备好点心,由她端上楼,送入夏清阁。
宋慈道:“多谢婉儿姑娘。”
婉儿没好气地收起托盘,走出夏清阁,关上门,继续守在外面。
宋慈拿起馒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一个馒头,又吃起了茶饼。他见杨菱端坐不动,道:“杨小姐不吃吗?”
“我不爱甜食,不吃点心。”
宋慈将茶饼和馒头吃完,豆糕和糍粑则剩在盘中,然后抹了抹嘴,道:“不知杨小姐找我何事?”
“我请大人来,是想当面谢过大人。”
“谢我什么?”
“谢大人昨日验骨,验得巫公子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这有何可谢之处?再说巫易之死未必便是他杀,还需问过他的亲友,确认他胸肋处是否曾有旧伤,方有定论。”
杨菱轻轻摇头:“巫公子胸肋处没有旧伤。”
“你怎么知道?”
杨菱转头看着窗外,轻声吟道:“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梦京园中,遇水亭畔,那一夜我便是巫公子的人了。”她转回头来看着宋慈,“我亲眼见过,巫公子胸前只有一对红痣,不曾有过旧伤,大人昨日所验之伤,定是他死前所受。”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对他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毫不掩饰地说出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应道:“既是如此,巫易之死便不是自尽。”又道,“我被圣上擢为提刑,验尸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杨小姐不必言谢。”
“若非大人,巫公子就不只是枉死四年,他所受冤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洗清。这一声谢,既是我该说的,也是替巫公子说的。望大人能早日查出真凶,让巫公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宋慈端起身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味道除了苦涩之外,平平无奇,是市井人家最为常见的散茶。他喝不惯好茶细茶,对粗茶散茶倒是极有好感,当即喝了一大口,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道:“杨小姐一大早请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杨菱又为宋慈满上一盏茶,道:“我还有一些事,想单独对大人说。这些事关系到巫公子的死,在我心中已藏了多年。昨日见了大人开棺验骨,不但验出巫公子胸肋处的伤,还当众公开,不加遮掩,我才知大人与以往那些提刑官不一样。我思虑一夜,决定约见大人,将这些事告诉大人,好让大人能知晓实情,尽早查出真凶。”
“愿闻其详。”
杨菱环顾左右,看了看夏清阁中的一切,道:“说来话长,我与巫公子初次相见,便是在这琼楼。那是四年前三月里的一天,我打马出城,经过琼楼时,听见楼中有女声尖叫。我下马上楼,撞见几个太学生正欺负一小姑娘,另有一个太学生欲上前阻止。我替那小姑娘解了围,几个太学生转而纠缠我,从楼上到楼下,一直纠缠不休,我便骑上马朝那几个太学生撞去,将其中一人的腿给撞断了。事后我才知道,那断腿之人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韩侂胄是当朝宰相,家大势大,可韩-那是自作自受,我撞断他的腿,一点也不后悔。我不想让爹担心,便没把此事告诉爹,心想韩家找上门来,我便一个人承担。哪知过了大半个月,韩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反倒听说韩-之所以断腿,是自己骑马不小心摔断的。我渐渐忘了此事,每日照旧打马出门,城里城外到处疯玩。
“一天夜里,我在城外玩得太久,回城比往常晚,到家门外时,已是二更天。我刚下马,一群人忽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围住我,不让我进门。这群人中,有一人拄着拐,就是韩。韩-要我道歉,说什么我亲他一口,叫他一声‘好官人’,他就既往不咎。我恼了,扬起马鞭就打,可他们人多,夺了马鞭,把我抓了。韩-说我既然不肯道歉,那他就替我道歉,叫了一声‘好娘子’,坏笑着要来亲我。这时一个太学生从暗处冲了出来,替我挡住了韩。我认出是当日琼楼之上,韩-欺负小姑娘时,那个欲上前阻止的太学生。韩-直呼那太学生为‘巫易’,叫巫公子走开,不要碍他的好事。巫公子不走,韩-便叫他的手下殴打巫公子。我性子要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愿轻易叫人帮忙,可看见巫公子被他们往死里打,心中不忍,便大声呼救。韩-的一个手下赶紧捂住我的嘴,可街对面汪记车马行的人还是听见了,店主连衣服都没穿好,带着几个伙计冲了出来。韩-仗着家中权势,根本不怕,指挥手下殴打车马行的人。这阵动静太大,最终惊动了我家里人,大门打开,一群家丁冲了出来。韩-见我这边人多势众,知道再纠缠下去对他不利,招呼他的人走了。走之前他放话说,迟早要我心甘情愿地叫他‘官人’。
“巫公子为了护我,被韩-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我本想让家丁扶他进门,再请大夫来为他医治,可他执意不肯,硬撑着站起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担心他的伤势,让婉儿去太学打听,得知他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又打听到他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书法更是一绝,婉儿还特意弄了一幅他的墨宝给我看。我从小就讨厌琴棋书画,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但看着巫公子的墨宝,却越看越是喜欢,私下挂在床头,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婉儿笑话我,说我不是喜欢巫公子的字,而是喜欢上了巫公子的人。我叫她不准胡说八道,她嘴上没再说,却偷偷瞒着我约了巫公子在琼楼相见,又找借口把我诓了去。就是在这夏清阁,也是这样吃着茶,我与巫公子算是正式相识了。巫公子与我想象中不一样,他虽满腹才华,却不是只会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他有时儒雅,有时又很风趣,知天地,懂古今,上能论朝野大势,下能聊家长里短,他不在乎功名利禄,说人活一世,能得一相知之人,相伴终身,比什么功名富贵都重要。他还能一语说中我的心事,说没人规定女子必须一辈子守在闺阁、习女红、持家事、相夫教子,人生苦短,自己想怎么活便怎么活,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从小到大,人人都在教我怎么做好一个女人,连我爹也是如此,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那天起,我便对巫公子另眼相看,巫公子也对我有心,几次相约下来,我二人便私订了终身。
“我与巫公子相好了半年,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记得他手把手教我书画,每一次画到最后,都是一塌糊涂;他陪我寻山访水,因为不会骑马,常常吓得大呼小叫,有一次颠下马背,摔到小溪里,满身是泥,还跌破了膝盖,他却开怀大笑;梦京园、西湖、栖霞岭、净慈寺,临安城里城外,哪里都有我和他的身影。我原是个讨厌匀脂抹粉的人,可与他相好的半年里,我居然也学会了弄粉调朱,每次去见他时,我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一番,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段日子好生快乐,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一天爹突然来西楼找我,说我长大了,是该谈婚论嫁了,想给我找个好夫家,也好收敛收敛我的性子。我听了这话,原本很是高兴,想着我与巫公子的事迟早要告诉爹。可我还没开口,爹却说了来由,说当朝太师韩侂胄权倾朝野,多少官员求攀高枝而不得,没想到韩侂胄竟约见我大伯,主动提出想与我杨家联姻,说有一子在太学念书,一心想娶我为妻,若是我杨家同意,韩家不日便上门提亲。我一下子猜到是韩-,就问是不是韩-,爹笑着说是的,还说我成天像个男儿家,真不知韩公子看上了我哪点。那时我姑母还没当上皇后,大伯也还不是太尉,能与韩家结亲,用爹的话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不愿意,便是嫁鸡嫁狗,我也不嫁韩-,更别说我早就是巫公子的人了,我一心非巫公子不嫁。
“我把与巫公子的事告诉了爹,爹知道巫公子只是一介平民后,说我跟了巫公子只会吃苦受累,让我忘了巫公子,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更不要传出去让任何人知道,叫我好好听话嫁入韩家,一辈子富贵不愁。我执意不肯,爹就叹了口气,说再去找大伯商量。爹见过大伯后一脸不悦,说我若是不嫁,便伤了韩侂胄的颜面,那是公然得罪韩侂胄。那时韩皇后刚刚病逝,宫中正议新立皇后一事,姑母身为贵妃,一心想当皇后,皇上又事事对韩侂胄言听计从,姑母正需韩侂胄在皇上面前替她进言。大伯在朝为官,更是不能得罪韩侂胄。爹叫我为整个家族考虑,老老实实嫁给韩。我还是不肯,爹就大发雷霆,要我与巫公子断绝关系。我私下约见巫公子,说及此事,巫公子让我不必忧心。他花掉所有积蓄,备好聘礼,主动登门求见我爹,想亲自当面提亲,却被我爹轰出门外。巫公子不走,就在门外诚心等候,一连等了好几天,等来的不是我爹回心转意,而是韩-上门提亲。
“韩-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听说在太学里连祭酒都要惧他三分,巫公子却不怕他,只要见到他行不义之举,便会加以阻止,那晚在我家门前救我,便是一例。韩-对巫公子怀恨在心,在太学里常欺辱巫公子,巫公子一直不肯低头。韩-知道巫公子与我相好,之所以要娶我,无非是想和巫公子作对。他抬来几十大箱彩礼,全都是贵重的币帛之物,不仅我爹亲自出门相迎,连大伯也来了,对他恭敬有加,礼遇甚重。与之相比,巫公子自然万般难堪,换作别人,只怕早就抬不起头,灰溜溜地离开了。巫公子却一点也不在乎,昂首阔步,也进了门,还当着韩-的面奉上聘礼,正式提亲。爹知道我的性子,怕我当众答应巫公子,让韩-下不了台,便以我生病为由,将我锁在西楼,不让我见到巫公子。爹叫家丁轰走巫公子,把巫公子的聘礼丢出门外,然后收下韩-的彩礼,接受了韩-的提亲,将迎亲之日定在了腊月二十九。
“爹怕我私下再去找巫公子,于是从提亲那天起,便将我关在西楼,派家丁严加看管,说是在韩家迎亲之前,不准我踏出家门半步。过了几日,爹突然来见我,说他亲自去找过巫公子,许以高官厚禄,让巫公子别来纠缠我,巫公子已经答应了。我知道爹在骗我,我深知巫公子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爹见我态度坚决,问我要怎样才肯死心,我说哪怕是死,我也不会死心。爹怒不可遏,说韩-还要娶我,他不会让我死的,但他可以让巫公子死。我知道爹为了家族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出不了家门,赶紧写了一封信,想办法交给婉儿,让婉儿带给巫公子,提醒巫公子多加小心。巫公子很快回了信,说我爹的确找过他,许以高官厚禄,要他离开我,但他没有答应,他不会弃我于不顾,他会想办法救我出去,决不会让我嫁给韩。巫公子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有了他的回信,我便安下了心,每日在西楼翘首以盼,等着他来。
“一直到迎亲前一日,也没等到巫公子来,倒是我爹来了西楼,大伯也来了。他们怕第二天韩家迎亲时我当众耍性子,所以来劝我,叫我好好听话,乖乖嫁入韩家。我不答应。爹说他不该从小惯着我,把我惯得无法无天,问我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爹。我说明天便是将我绑去韩家,我也定要将韩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决不会让他们如愿。爹说:‘那好,你等着!’当天夜里,巫公子便死了……”
提及巫易的死,杨菱目光黯淡,摇头叹息,往下说道:“迎亲那天一早,婉儿慌慌张张赶来西楼,隔着窗户,告诉我巫公子在太学自尽了。我难以置信,拿了把匕首要闯出去,我不信巫公子会自尽,我要去太学亲眼看个究竟。家丁们拦着不让我走,我乱挥匕首,伤了几个家丁,可他们宁死不肯让步。婉儿抱住我,哭着说她已经去过太学,亲眼见过巫公子的尸体,巫公子是真的死了。我只觉天塌了一般,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爹已来了西楼,说巫公子已经自尽了,让我不必再想着他,叫我准备好,韩家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口。爹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家族权势,一心逼我出嫁。我想到巫公子已死,心如死灰。我说要我嫁可以,但我要韩-亲自来西楼迎我。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虽说这不合礼数,却还是把韩-请来了西楼。我事先将匕首藏在身上,等韩-一进西楼,就问他是不是真心要娶我。他说是,我便掏出匕首,当着他和爹的面,划烂了自己的脸。”
讲到这里,杨菱缓缓摘下黑纱,露出了自己的脸。她的右脸先从黑纱底下露了出来,白里透红,轻妆淡抹,随后露出来的左脸,却有一道斜向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原本精致的容貌,也变得丑陋不堪。宋慈见了,心不禁为之一颤。
杨菱却若无其事般重新戴上黑纱,继续往下讲道:“如此一来,不是我不肯嫁,而是韩-不肯娶了。韩-当场退了亲,带着迎亲队伍走了。爹怒不可遏,就此把我关在西楼,一关就是大半年。后来我才知道,韩侂胄得知我毁容不嫁,认为这是故意给他韩家难堪,公然羞辱他韩家。他原本答应推我姑母为皇后,这时却向皇上进言,说女人才学高、知古今并非好事,改推曹美人为后。皇上念在我姑母多年相伴的分上,这一次没有听韩侂胄的话,最终还是立了姑母为皇后,大伯也因为皇后的关系被擢升为太尉。我杨家虽权势未损,但从此与韩家结下了仇。兴许是权势未受牵连,过了大半年,爹气消了,把我放了出来,但我和他的关系已不可修复,我心中早已不认他这个爹。
“巫公子死了,我本也该赴死的,可他们都说巫公子是自尽。巫公子答应过会来救我,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信他会自尽,我要查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从西楼出来后,就去查巫公子的死,可事隔大半年,查不到任何证据,府衙也好,提刑司也罢,都一口咬定巫公子是自尽,无论我怎么辩解,他们都不信。我见多了官府那帮人的嘴脸,知道他们当年能以自尽结案,就绝不会没事找事,再主动翻案,于是我便一个人查,可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我从前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不输男儿,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没用……
“昨日大人来西楼见我,我当大人和以前那些提刑官一样,便没对大人说实话。后来见大人开棺验骨,我才知道大人是真心要查巫公子的案子,还验出了足以证明巫公子并非自尽的证据,故而请大人来此相见,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告知大人。我知道巫公子的案子已隔了四年,查起来定然困难重重,可还是希望大人能坚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凶,不要让巫公子枉死。”
宋慈听完杨菱的讲述,回想汪记车马行店主汪善人说过的话,其中一些讲述倒是对上了。他思虑片刻,道:“莫非杨小姐是在怀疑,巫易的死,与杨老爷有关?”
“我当然有此怀疑。”
“可杨老爷是你爹。”
“那又如何?他把我关起来,逼我离开巫公子,嫁给韩-,我早就不认他这个爹了。”
“你这番怀疑,可有证据?”
“原本是有的,只可惜如今已死无对证了。”
“此话怎讲?”
“不久前我见过何太骥。当年我与巫公子相好时,何太骥也曾对我有意,可他为人死板,事事循规蹈矩,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的人,若非他与巫公子相交甚好,恐怕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我对他直言相告,让他尽早死心,不要再处处跟着我。他问我是不是还在恨他,恨他当年揭发巫公子私试作弊,害得巫公子身败名裂。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实话实说,说我就是恨他,这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恨他。哪知他对我说,叫我不要怨恨他,说他当年的确诬陷了巫公子,但不是他想害巫公子,而是巫公子要求他这么做的。他说当年我爹私下找过他,给了他一大笔钱,许以将来仕途上平步青云,要他想办法弄臭巫公子的名声,好让巫公子知难而退,没脸再来见我。何太骥与巫公子相交甚厚,他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将此事告诉了巫公子。哪知巫公子太重情义,不为自己考虑,反倒担心何太骥不这么做,会得罪我爹,会连累将来的仕途,于是一手安排了私试作弊一事,先让何太骥当众与他争吵,假装两人关系闹僵,再让何太骥出面揭发他私试作弊。如此一来,何太骥的仕途是保住了,巫公子却名声尽毁,被逐出了太学。但巫公子还是不肯放弃我,又去见了我爹。巫公子想让我爹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片真心,不是想攀附我家的权势,即便身败名裂,即便遭受再大的挫折,他也不改此心。
“我爹恨透了巫公子,他以为当真是何太骥弄臭了巫公子的名声,便又去找何太骥,这一次竟要何太骥杀了巫公子。何太骥当然不肯,爹以为何太骥是怕背上命案官司,就叫何太骥放心大胆去做,还说官府那边已经打点过了,到时候杀了巫公子,将巫公子的尸体挂起来,官府那边会以自尽结案,绝不会查到何太骥的身上。何太骥还是不肯,爹就威胁何太骥不准泄露此事,否则让何太骥偿命。何太骥担惊受怕,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巫公子,哪知只过了一天,巫公子便死在了岳祠,尸体当真如上吊那般被挂了起来。何太骥知道巫公子的死与我爹脱不了干系,生怕自己被灭口,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从此独来独往,尽可能不与他人来往。虽然我爹没再找过他,但他短短四年间,考过升贡试,做了学官,又升了司业,他知道定是我爹暗中打点,意在提醒他,要他永远守口如瓶。可他对此一直负疚在心,最终还是选择告诉了我。没想到只过了几天,连他也……”
杨菱讲到此处,摇了摇头,没再讲下去。
宋慈原本就觉得奇怪,都是同斋同期的上舍生,都是同时考过升贡试被授予学官,真德秀一直只是太学博士,何太骥却能在短时间内升为太学司业,成为太学里仅次于祭酒的第二号学官,此时听了杨菱所言,才算明白了个中缘由。宋慈道:“何太骥对你说了这些事后,你有没有亲口向杨老爷求证过?”
“我当然有,可他矢口否认,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何太骥,更与巫公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宋慈心里暗道:“杨小姐这么一问,杨岐山便知道是何太骥泄露了此事。何太骥见过杨菱后没几天便被杀害,莫非是杨岐山杀人灭口?可若是如此,杨岐山为何要将何太骥的死,假造成巫易自尽的场景呢?”
沉思了片刻,宋慈忽然道:“杨小姐,你说你不再认杨老爷这个父亲,那杨茁呢?你还认这个弟弟吗?”
杨菱一直在说巫易的事,没想到宋慈会突然提及杨茁,不禁微微一愣,道:“这些事与茁儿无关,他这个弟弟,我还是认的。”
“可你似乎对这个弟弟的失踪并不怎么关心。”
“我认他这个弟弟,并不代表我喜欢他。他虽只有三岁,可在家中一直被宠溺纵容,小小年纪便极顽劣,甚至以拿刀子戳人为乐,伤过不少下人。他失踪了,能不能找回来,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关心。我说话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还请大人见谅。”
“你既然不喜欢杨茁,除夕那晚为何还要带他出门?”
“大人,你还是怀疑茁儿的失踪与我有关?”
“我只是觉得奇怪,想问个清楚。”
“那好,我便将此事说个清楚。除夕那晚,我念起了巫公子,想一个人去琼楼坐坐,可茁儿吵着闹着要跟我去。我不带他,他便去找爹告状,爹说茁儿还小,想跟我出去玩,是想和我亲近亲近,让我满足他一回。我说当年我有求于你时,你怎么不满足我。爹不提当年的事,只说茁儿好歹是我亲弟弟,让我顺他一次意。我说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茁儿是角妓所生,不是我亲弟弟。爹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指着我,说我这么大了,二十有一了,怎么还不懂事。我说要我懂事也行,我带他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别来找我。话一说完,我拉了茁儿便走。爹急忙吩咐几个家丁跟来照应,可我不等这些家丁出门,便带着茁儿先乘轿走了。我原本是要去琼楼的,可到了纪家桥,轿子突然堕地,我下轿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茁儿就莫名其妙失踪了。事情就是这样,茁儿如何失踪的,我当真不知。”
宋慈听罢,道:“杨茁是角妓所生?”
杨菱点了点头,道:“我娘亲很早便过世了,茁儿是爹去外面寻欢,与熙春楼的角妓所生。那角妓名叫关盼盼,因生了茁儿,被爹纳进了门。”
宋慈回想起昨天到杨宅查案时的场景,道:“昨天那个到处寻找杨茁被丫鬟扶走的女人,便是关夫人吗?”
“关夫人?”杨菱发出了一声冷笑,“一个青楼角妓,不清不白,她说茁儿是杨家血脉,谁知是真是假?她被爹纳进门不久,在后院池塘落过一次水,险些淹死,从那以后就变得昏头昏脑,隔三岔五便说着胡话,到处寻她的儿。”
宋慈微微凝眉,道:“原来关夫人寻儿,不是杨茁失踪后才有的事。”
“她变成这样已经三年了,茁儿在家时,有时人就在她面前,她也疯疯癫癫的,到处去寻她的儿。”
宋慈点了点头,略微想了一想,道:“你乘轿到纪家桥时,曾被一窃贼挟持,倘若再见到那窃贼,你可还认得?”
杨菱回想了一下那窃贼的模样,道:“应该还认得。”
“到时我可否请你辨认?”
“只要大人知会一声,我随时到。”
“那就先谢过杨小姐了。”宋慈又道,“除了方才那些事,杨小姐可还有别的事要对我说?”
“我能说的,都已对大人说了,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告辞了。”
杨菱跟着起身:“大人,巫公子的案子,请你务必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相!”
“查案一事,本是我职责所在,我会尽力的。”宋慈向杨菱告了辞,走出夏清阁,朝婉儿施了一礼,又朝墙壁上那首《点绛唇》多看了几眼。婉儿仍是白了他一眼。他离开琼楼,朝太学而回。
此时在琼楼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许义正猫腰躲着。许义尾随宋慈来到琼楼后,见宋慈进了楼,怕跟进去被宋慈发现,便躲进了斜对面的巷子里。他知道离中午尚早,宋慈这时候来琼楼,定然不是为了吃饭,多半是约了什么人见面。他一直等到宋慈离开琼楼后,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琼楼里出来两人,是杨菱和婉儿。他顿时想起之前在太学中门时,曾见到婉儿将宋慈叫到街边说话,一下子明白过来,宋慈此行是与杨菱私下见面。
许义没有白等这么久。他知道宋慈要回太学,辛铁柱还被他铐在习是斋里,急忙绕了远路,一路飞奔,总算抢在宋慈之前赶回了太学。他冲进习是斋,打开镣铐,假装一直在习是斋中看守辛铁柱,然后等宋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