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逝去,夜幕降临,熙春楼一如往日般花灯高悬。几个花枝招展的角妓站在门前揽客,挥着浓香的丝巾,扭着纤细的腰肢,对往来路人笑脸相迎。
戌时刚过,宋慈和刘克庄一起出现在了熙春楼前。
宋慈依然是一身东坡巾和青衿服,刘克庄却换了一身华贵的锦衣。风月场所亦是世俗之地,揽客的角妓眼中只有皮相,没有骨相,见了刘克庄一身富贵公子打扮,当即争相卖笑,上前相迎,对宋慈却是态度冷淡,懒得搭理。刘克庄被几个角妓簇拥着进了门,指着宋慈道:“我们是一起的。”这才有角妓换了张笑脸,上前拉着略显局促的宋慈进门。
熙春楼前除了揽客的角妓,还有几个看门的小厮,其中便有黄猴儿。黄猴儿一对招子贼溜溜的,一眼便认出了宋慈。他不知宋慈这次来是干什么,见宋慈进了门,当即便想去通知云妈妈。他刚要动脚,忽见一个青年文士沿街走来,驻足在熙春楼前,正是昨晚点中了虫娘花牌的夏无羁。
云妈妈特意叮嘱过,夏无羁再敢来熙春楼,绝不让他进门,不肯走就棍棒打出。这番叮嘱言犹在耳,黄猴儿立刻招呼几个看门小厮,上前围住了夏无羁。
“又是你个穷书生,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快滚!”
夏无羁从怀中摸出一个绣着金丝鸳鸯的荷包:“我有钱……”
黄猴儿不由分说,一把将夏无羁掀了个趔趄:“叫你滚就赶紧滚!哪来那么多废话!”
夏无羁被这一掀,手中荷包掉在了地上,忙捡起来,小心拍去上面的尘土,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样了?不滚吗?好,我帮你滚!”黄猴儿手一招,其他几个小厮立刻卷起袖子。
夏无羁吓得连连后退,道:“你们……你们……”
“你们干什么?”一声喝叫,突然响起在众小厮的身后。
黄猴儿回过头来,见宋慈和刘克庄并肩站在熙春楼门口,喝叫之人是刚刚进门又出来的刘克庄。
黄猴儿见刘克庄一身富家公子打扮,不知是临安城内哪家公子,不敢轻易得罪,道:“这穷书生没钱,想进楼吃白食,小的们撵他出去,免得他扰了诸位贵客的雅兴。”
夏无羁举起手中荷包,道:“我有钱的……”
“就你那几个破钱,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黄猴儿招呼众小厮,又要撵人。
刘克庄见夏无羁的荷包上一面绣着金丝鸳鸯,另一面绣着一个“虫”字,顿时想起在苏堤遇见虫娘时,虫娘也曾拿出过一个绣着金丝鸳鸯和“夏”字的荷包。两个荷包上的鸳鸯图案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又分别绣着“虫”“夏”二字,这更加印证了刘克庄的猜想,虫娘和夏无羁果然是一对有情人,这荷包想必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刘克庄一阵心凉,嘴上却道:“这位夏公子是我朋友,今晚是我请他来的,还用得着他带钱吗?”上前拉了夏无羁的手,就往楼里去。他知道夏无羁今晚一进这熙春楼,待到虫娘点花牌时,必定又是夏无羁点中,但比起自己点中花牌看虫娘强颜欢笑,他更愿意看到虫娘发自内心地喜笑颜开,自己那点私心,又有什么要紧?
黄猴儿道:“贵公子请留步。这穷书生死皮赖脸,已不止一次来吃白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贵公子的朋友?”
“怎么?你要拦我?”
“小的怎敢拦贵公子?但这穷书生,真是不能进。”
夏无羁神色尴尬,低声道:“这位公子,多谢了。我……我还是不进去了吧……”转身欲走。
刘克庄拉住夏无羁不放,斜了黄猴儿一眼,道:“本公子愿意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还轮得到你来过问?”转而对夏无羁道:“进就进,怕什么?”拉着夏无羁便大步向前,进了熙春楼。
黄猴儿不清楚刘克庄的来历,又认得刘克庄身边的宋慈是提刑官,不敢贸然得罪,只得任由夏无羁进了熙春楼。他不敢擅作主张,急忙去找云妈妈拿主意。
夏无羁是认得刘克庄的,昨晚正是刘克庄帮他投了花牌,他才有机会被虫娘选中,今晚又是刘克庄替他解围,他心下感激,道:“多谢公子相助。小生夏无羁,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叫刘克庄。”刘克庄指着宋慈,“他叫宋慈。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夏无羁恭敬有加,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刘公子,见过宋公子。”
刘克庄见夏无羁如此讲究礼数,心里倒有几分厌烦,道:“夏公子,你又来见虫娘?”
夏无羁应道:“正是。”
“你与虫娘,想必早就相识了吧?”
夏无羁脸上一红:“不瞒刘公子,我与小怜自小比邻而居,打小便相识……”
刘克庄不知道虫娘的本名,听夏无羁称呼虫娘为“小怜”,显然是亲密无比,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道:“虫娘点花牌说不定已经开始,夏公子,你快请吧。”
夏无羁不再多言,向刘克庄和宋慈行了一礼,自往楼上去了。
刘克庄没跟着上楼,也不唤角妓作陪,就在大堂角落里落座,要了一壶花酒,对宋慈道:“你别催我,我一会儿就上去。今晚是见不到虫娘了,我只有托夏公子帮你打听。”一边自斟自酌,一边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唉,惠父兄,喝酒。”另斟了一杯,搁在宋慈面前。
宋慈极少沾酒,今晚更是为了查案而来,便没有伸手去碰酒杯,自往楼上而去。
“我说惠父兄,我都这样了,你也不来宽慰我几句。”见宋慈头也不回,刘克庄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倒的酒自己喝了,跟着宋慈上楼。
来到二楼歌台,却见夏无羁一个人等在这里,不见虫娘,也不见其他客人,只有送酒送菜的丫鬟偶尔经过。
刘克庄叫住一个丫鬟,问虫娘今晚何时开始点花牌。那丫鬟却说虫娘在陪客人,今晚的点花牌已经取消了。
刘克庄诧异道:“陪什么客人?”原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等待的夏无羁,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丫鬟朝过道尽头一指,应了句“韩公子”,随即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探头一望,见是云妈妈和黄猴儿上楼来了,不敢多嘴,忙告退而去。
刘克庄朝过道尽头望去,那里是熙春楼最上等的房间,房门前站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人。那几个家丁的衣着,与昨晚韩-所带的家丁一样,显然丫鬟口中的“韩公子”就是韩。
刘克庄正要向丫鬟确认一下,却见丫鬟急匆匆告退,一转眼便看见了云妈妈和黄猴儿。
云妈妈轻蔑地瞧了夏无羁一眼,随即看向宋慈:“哟,大人,什么风又把您给吹来了?”
宋慈尚未开口,刘克庄问道:“韩-是不是来了?”
云妈妈上下打量了刘克庄一眼,道:“韩公子是来了,不知这位公子是……”
“虫娘呢?”
“公子也是来找虫娘的吗?那可不巧,虫娘正在韩公子房中作陪,今晚是伺候不了公子了。我这楼里有的是姑娘,黄猴儿,快去叫几个……”云妈妈话未说完,却见刘克庄转身就朝过道尽头走去,“公子,那是韩公子的房间,旁人可去不得!”
刘克庄才不管什么去得去不得,脚下丝毫不作停顿。
几个家丁见刘克庄走近,立刻横伸手臂,拦住了他。
一门之隔,隔不住房间里的淫声笑语,听起来远不止一个女声,还有韩-那粗哑难听的大笑,以及史宽之尖锐刺耳的笑声。刘克庄又是厌烦,又是担心,朝几个家丁看了一眼,昨晚陪韩-大闹习是斋的那伙家丁已被韩侂胄逐出韩府,眼前这几个家丁并不认识他,于是他仰头叉腰道:“我是你家公子请来的朋友,还不快让开?”
刘克庄虽然穿着贵气,可这几个家丁平日里身在韩府,见惯了临安城内各种达官贵胄,刘克庄这身锦衣在他们眼中只能算是普普通通,更别说韩侂胄权倾朝野,那些达官贵胄对韩府的家丁向来是客客气气,绝不会像刘克庄这般趾高气扬。一个家丁道:“我看你是找错地方了,快走吧!”
这时一个丫鬟送来了酒菜,几个家丁打开房门,放她进去了。刘克庄眼珠子一转,道:“我找错了地方?里面不是宋公子?”
那家丁挥手道:“什么宋公子?快走!”
“原来不是宋公子……好好好,我走,我走。别来推我……”刘克庄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假意离开。几个家丁稍稍放松了警惕。刘克庄用眼角余光瞥见那送酒菜的丫鬟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趁房门还没关上,忽然出其不意地回身,一下子从几个家丁之间穿过,冲进了房门。
房中摆设精致,熏香醉人,一张圆桌上摆满了酒菜,此外还放着两个托盘,一个托盘里放着十枚金佛币,另一个托盘里放着一沓四四方方的金箔,金箔的正中有形似“工”字的戳印,韩-和史宽之就坐在两个托盘的后面。多个浓妆艳抹的角妓围在两人身边,其中几人脱去了外衫和里衣,只穿着贴身兜肚,另几人连兜肚也脱了去,上身片衣未着,只用手挡在胸前,酥胸轮廓若隐若现。这些角妓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娇羞妩媚,说不出的香艳诱人。此外还有一个角妓捧着酒壶,低头侍立一旁,竟是虫娘。
韩-认出闯门之人是刘克庄,嘴角轻蔑地一笑,对身侧一个斜插蝴蝶钗的角妓道:“到你了!”那角妓喜笑颜开,抓起托盘里的十枚金佛币,凑到嘴边吹了一口气,丢入托盘之中。只见十枚金佛币翻转落定,七枚字面朝上,三枚佛面朝上。那角妓连连拍手,乐不可支。
史宽之撑开折扇,边扇边笑:“可别高兴得太早,韩兄今天手气红,这就给你来个八仙过海天长地久满堂红!”
韩-抓起十枚金佛币随手一掷,竟掷了个八枚佛面朝上,两枚字面朝上。史宽之将折扇唰地收拢,大声叫好。韩-哈哈笑道:“喝酒!脱脱脱!”那角妓极为懊恼地跺了一下脚,钗上蝴蝶乱颤。她拿起桌上的酒喝了,当着冲进来的刘克庄和几个家丁的面,脱下杏黄色的兜肚,捂着胸口,竟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刘克庄见了这一幕,不免有些面红耳赤,不过他也算看明白了,韩史二人这是在和众角妓玩关扑。关扑乃是一种博戏,以投掷钱币定输赢,同面朝上多者为胜,此博戏风靡整个大宋,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市井百姓,常以此为乐,甚至连皇帝都会与后宫妃嫔以此博戏消闲。刘克庄见不少角妓手中都捏着金箔,显然是在关扑中胜了韩-,便能得到金箔赏赐,输了就要喝酒脱衣。他见虫娘穿戴齐整,只是发髻有些凌乱,不似其他角妓那般宽衣解带,显然没有参与这场博戏,略微松了口气。
刘克庄闯进来后,眼睛大多时候都望着虫娘,关切之意尽在脸上,这一切都被韩-看在眼中。韩-忽然一把抓住虫娘的头发,拽到自己胸前,道:“还愣着干什么?倒酒啊!”
“韩-,你放开虫娘!”刘克庄脸色骤变,想冲上去,却被几个家丁捉住手臂,挣脱不得。
虫娘眼中噙泪,忍痛往酒杯里倒酒。
韩-抓着虫娘头发狠狠拉扯几下,道:“臭娘儿们,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喜欢摆架子,我就让你摆个够!”
这时宋慈和夏无羁也来到了房门外。
夏无羁目睹虫娘受辱,神色又惊又急,脚下却像生根了一般定在原地,竟不敢踏入房门半步。
“韩-,你放开她!”刘克庄大叫。
韩-见刘克庄如此着急,不禁哈哈大笑,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拉拽得更加用力,痛得虫娘呻吟出声。
“姓韩的,你真不是东西!”刘克庄道,“有本事别欺负弱女子,冲我来!”
“冲你来?你算什么东西?”韩-冷冷发笑,“不就是前吏部侍郎刘弥正的儿子,改了个名字,以为我就查不到你的底细?你小子在我这里,驴球都不是。”
刘克庄道:“驴球都不是,也好过某些只知道靠爹的软骨头!”
韩-非但不着恼,反而笑道:“怎么?嫉妒我有一个当宰相的爹?谁叫你爹没用呢,被我爹收拾起来,就好比踩死一只蚂蚁。”冲几个家丁道:“给我打!”几个家丁立刻就要动手打人。
宋慈一直站在门外,这时忽然道:“大宋刑统有律,聚众殴人,轻则笞四十、杖六十,重则徒一年半、流三千里!”宋慈说话掷地有声,手举提刑干办腰牌,步入房中,“谁敢动手,提刑司治谁的罪!”
韩-见是宋慈,道:“又是你,我还没去太学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能查到刘克庄的底细,自然也能查到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因为当年的事,你就铁了心要报复我,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在这里跟我说什么大宋刑统,你再敢抓我试试?”
听到“当年的事”四个字,宋慈的脸色陡然一寒。“你若有罪,自当抓你。”他走上前去,一把拿住虫娘的手腕,“虫娘,正月初一下午,你可有出过城,去过苏堤?”
虫娘被韩-拽住头发,没办法点头,只能轻轻应了声“是”。
“杨茁失踪一案,已查出你有嫌疑,现抓你回提刑司受审。”宋慈话一说完,拉了虫娘就走。
韩-没想到宋慈竟是来抓虫娘的,微一愣神,虫娘已被宋慈拉走。
虫娘神色茫然,道:“大人,我没有……”
“有没有,到提刑司审过便知。”宋慈拉着虫娘出了房门。
刘克庄知道宋慈此行目的是要打听吴大六的事,见宋慈忽然翻脸抓人,顿时明白宋慈这是在做戏,意欲给虫娘解围。他脑筋转得极快,立刻面露急色,道:“宋慈,你干什么?当了提刑官,就能胡乱抓人吗?”一边说话,一边挣开几个家丁的捉拿。几个家丁都是一愣,让刘克庄追了出去。夏无羁不知二人是在演戏,吃了一惊,急忙跟上。
韩-愣了片刻,忽然回过味来,骂道:“驴球的,莫不是在耍我?”和史宽之一起,带上几个家丁追了出去。
众角妓面面相觑一阵,忽然争抢起托盘里的金箔,根本没人在乎虫娘成为嫌凶一事。
宋慈手持提刑干办腰牌,拽着虫娘从房间里出来。
刘克庄紧跟在后,见云妈妈和黄猴儿围了过来,知道两人要阻拦过问。他担心韩-随时会追出来,不敢在熙春楼里多停留,故意大声道:“你说虫娘身背嫌疑,与杨茁失踪案有关,这怎么可能?杨家有权有势,当今皇后和太尉,那都是杨家人,她一个角妓,怎敢当街掳走杨茁?你定是抓错人了……”
此话一出,云妈妈和黄猴儿果然一脸错愕,愣在原地。
就在这一愣神间,宋慈已拽着虫娘走下楼梯,离开了熙春楼。
夏无羁追出楼来,眼睁睁地看着虫娘被宋慈带走,竟不敢过问一句。
宋慈拉着虫娘快步疾行,一连经过三条街,才放缓了脚步。
刘克庄紧跟在宋慈身边,见韩-一伙人没有追来,松了口气,道:“虫娘,你没事吧?”
虫娘摇了摇头。她脸色茫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刘克庄在宋慈后背上给了一拳,笑道:“真没看出来,我们一本正经的宋大人,居然也有不正经的时候。你刚才看见韩-的脸色了吧?瞧他被唬住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什么宰相儿子,还不就是个傻子,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
宋慈一言不发,抓着虫娘的手没放,脚步虽有放缓,却一直没停。
刘克庄又说笑了几句,忽然发觉宋慈一路走来,不是在回太学,而是在去提刑司的路上,笑容顿时凝住:“宋慈,你这是去哪里?”
宋慈眼望前方:“前面就到了。”
前面拐过一条街就是提刑司。刘克庄一把拽住宋慈,道:“你不是说要找虫娘打听吴大六的事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虫娘不会有事的。”宋慈继续往前走。
来到提刑司门口,正好撞见了许义。许义从提刑司大门里出来,一见宋慈,立马迎上来道:“宋大人,我正要去找你呢。”见宋慈抓着虫娘,奇道:“这不是熙春楼那位晕倒的姑娘吗?”
“晕倒?”刘克庄一脸诧异。
宋慈道:“许大哥,你找我做什么?”
“元大人要见你。”许义道。
刘克庄道:“宋慈,晕倒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宋慈不答,只对刘克庄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提刑司乃刑狱重地,刘克庄身无官职,又与刑案无关,不便入内。宋慈带着虫娘进了提刑司。
宋慈没有即刻去见元钦,而是先将虫娘带到干办房,请虫娘坐了,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虫娘,今早在熙春楼,你为何要说谎?”
虫娘微微一愣,道:“大人的意思,小女子不明白……”
“吴大六的事,你不是亲眼所见吧?”
虫娘看了宋慈一眼,又看了跟来的许义一眼,低下头不作声。
“此事关乎他人清白,”宋慈道,“这里没有其他人,还望你能实言相告。”
“大人,刚才你说……说小女子有嫌疑……”
“韩-气焰太盛,我怕他伤你更重,这才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虫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宋慈这么做是为了替她解围。今晚她原本是要点花牌的,夏无羁答应了今晚还来找她,是以她不顾罚站一宿身心疲惫,一番精心梳妆打扮,就等心上人来。可熙春楼刚一开楼,韩-和史宽之就来了,点名道姓要她作陪,云妈妈便取消了点花牌,叫她去陪韩-和史宽之。韩-毫无君子风度,要她当众脱衣作陪,还拿出一沓金箔作为赏赐,被她拒绝了。她本就卖艺不卖身,更何况早已心有所属,哪怕终有一天迫不得已失身于他人,也希望这一天能迟些来。可韩-哪管这些,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肆意轻薄。她推脱不得,情急之下,咬了韩-一口。韩-当场给了虫娘一耳光,又叫来一群角妓当着虫娘的面宽衣解带,逼虫娘像下人般在旁端酒伺候。他就是想当众羞辱虫娘,还好这羞辱才开了个头,宋慈和刘克庄便及时出现,否则她今晚真不知怎样才能脱身。她知道经宋慈这么一说,即便她与杨茁失踪案毫无关系,熙春楼的角妓、丫鬟、小厮们也难免会传一些风言风语,但能摆脱韩-的淫威,不受韩-欺辱,即便让她真的背上罪名,她也甘愿。
虫娘感激宋慈为她解围,再加上昨晚她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见了刘克庄帮助夏无羁的举动,宋慈又是刘克庄的好友,于是她稍作思虑后,决定说出实话,道:“吴大六的事,其实……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别人逼我这么说的。”
“是谁逼你说的?”
“云妈妈。”虫娘道,“今早大人来之前,云妈妈把我们叫到大堂,说了吴大六花五贯钱的事,还说提刑司若来人查问,每个人都必须这么回答,谁敢说漏嘴,就对谁用私刑。”
“这么说来,吴大六花五贯钱的事,本就是子虚乌有?”
虫娘点头道:“我从没见过这个叫吴大六的人,正月初一那晚,也没人因五贯钱闹过笑话。”
“你这番话,可否当堂再说一遍?”
当堂再说一遍,那就是堂审时出面做证。
虫娘想起熙春楼的种种私刑,心中难免惴惴。她低下了头,捏着衣角,没有立刻作答。
“虫娘,”宋慈突然道,“你在熙春楼几年了?”
虫娘不知宋慈为何有此一问,应道:“我十岁入楼,如今已有六年了。”
“那你应该认识关盼盼吧?”
“你是说盼盼姐吗?我当然认识。”虫娘道,“盼盼姐还在熙春楼时,对我多有照顾。她被人赎了身,我真替她高兴。只可惜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除夕夜失踪的杨茁,便是关盼盼的孩子。”
虫娘有些吃惊:“那失踪的孩童,是……是盼盼姐的孩子?”
宋慈点了一下头。
虫娘思绪回转,不禁忆起当年与关盼盼相处的日子,道:“盼盼姐未赎身前,便已怀有身孕,说起来,这孩子还在肚中之时,我便算见过他了。那时他险些胎死腹中,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胎死腹中?”宋慈微微奇道。
虫娘点点头:“那时盼盼姐有了身孕,却不知孩子爹是谁,云妈妈就逼她喝药,要她打掉胎儿。幸好杨老爷认了那腹中孩子,还为盼盼姐赎了身。杨老爷真是个大好人,若不是他,那腹中孩子只怕早没了。”说着叹了声气,“盼盼姐一向重情,她丢了孩子,不知该有多心急,多伤心……”
宋慈听了这话,不禁想起杨菱曾说关盼盼不清不白,说杨茁是不是杨家血脉还未可知,他原以为那只是杨菱看不起关盼盼青楼出身而随口说出的怨言,没想到竟真有这么一回事。他道:“吴大六的事,与杨茁失踪一案大有关联,倘若无辜之人替罪受冤,那就意味着掳走杨茁的真凶依然逍遥在外,想找回杨茁只怕遥遥无期。”
虫娘明白宋慈话中之意,想了一想,道:“大人,我愿当堂做证。”
“那就多谢姑娘了。”宋慈转头问许义,“许大哥,元大人现在何处?”
许义应道:“元大人在二堂。”
“待他日堂审时,宋某再来烦请姑娘。”留下这句话,宋慈起身准备去往二堂。
“大人。”虫娘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宋慈回头道:“姑娘还有何事?”
“我有一事,”虫娘忽然一跪在地,“恳请大人帮忙。”
宋慈忙将虫娘扶起,道:“姑娘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谢大人。”虫娘道,“我在熙春楼中有一姐妹,唤作月娘,与我最是亲近。半个多月前,月娘去净慈报恩寺祈福,这一去便再没回来。云妈妈说她定是私逃了,可她不会逃走的,她必是出了什么事。求大人帮帮我,帮我找到月娘……”
“你怎知月娘不会逃走?”
“不瞒大人,熙春楼有一厨役,名叫袁朗,月娘早与他私订终身。月娘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就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与袁朗双宿双飞。如今袁朗还在熙春楼,连他也不知月娘去了哪里。月娘不会不告知袁朗就独自一人逃走的。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了,我真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
“月娘多大年纪?”
“她长我两岁,冬月时刚满十八。”
“她去祈福是哪天?”
“腊月十四。”
“当天她是何穿着打扮?”
“我记得她那天出门时,穿了一身彩色裙袄,头上插着一支红豆钗,还戴了一对琉璃珠耳环。”虫娘道,“初一那天,我实在担心不过,瞒着云妈妈偷偷出城,想去净慈报恩寺打听月娘的下落,路过苏堤时,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他给我另外指点了一个去处,说去那里就能寻到月娘。算命先生的话,我不大相信,还是去了净慈报恩寺打听,可半点消息也没有……”
宋慈想起上午在熙春楼时,云妈妈曾说虫娘是跑过一次的人,原来是为了去净慈报恩寺打听月娘的下落,也正是那一次偷偷出城,才让刘克庄在苏堤上遇见了她。他回想当日苏堤上所见,确实有一算命先生拦住虫娘算过卦,便问道:“那算命先生指点你去何处寻人?”
“那算命先生说,栖霞岭后有一太平观,叫我去那里捐上十贯香油钱,就能寻见月娘。我当天去了,可月娘还是寻不到。”
宋慈想了一想,当务之急是替辛铁柱证明清白,以及查清岳祠案的真相,至于虫娘所求之事,只有另抽时日去查证,于是道:“月娘失踪一事,改日我到熙春楼来找你,再行详说。此间事已了,你先回吧。”宋慈起身准备离开,想了一下又道,“我送你出去吧,姑娘请。”
刘克庄已在提刑司外等了好长时间,终于等到宋慈和虫娘出来。
见虫娘安然无恙,刘克庄松了口气,又追问宋慈虫娘晕倒之事。宋慈只说是被罚站。虫娘一听罚站,立刻便想到了夏无羁,脸上微微一红。
宋慈道:“姑娘,我让刘克庄送你回去,可以吗?”
虫娘尚未应话,刘克庄道:“你不一起走?”
“我还要去见元大人,晚些再回。”
刘克庄以为宋慈不一起走,是为了给他创造与虫娘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侧身背对虫娘,朝宋慈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多谢了。”他转过身去,道:“虫娘,我送你吧。”
虫娘轻语道:“不敢劳公子相送,小女子自己可以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万一再遇到韩-那伙人,那如何是好?还是我送你吧。”
虫娘没再拒绝,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刘克庄见虫娘答应了,心里大为高兴,以至于没注意路面,没走多远就不小心撞到路边一个花灯摊位,磕着了手臂。虫娘道:“公子,你没事吧?”刘克庄笑道:“没事,没事!”将磕痛的手臂背到身后偷偷地甩动。花灯摊位被他这一撞,一盏悬挂的花灯掉落在地上。那花灯上绘有星月图案,题着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已摔得有些变形。他不等摊贩说话,将花灯拾起,掏钱买下了这盏花灯。
宋慈站在提刑司门口,见刘克庄手提花灯与虫娘并肩走远,这才转身回提刑司,去往二堂。
宋慈走进二堂时,元钦正坐在案桌之后,阅览着一份供状。在侧首宽椅上,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之人,宋慈与此人四目相对,彼此多看了两眼。
元钦介绍侧首所坐之人,道:“宋慈,这位是杨太尉杨大人。”
宋慈第一眼看见侧首所坐之人,便认出是当日乘坐马车前呼后拥离开杨宅的人,听元钦这么一说,才知道此人就是杨岐山的兄长杨次山。
“除夕夜失踪的杨茁,是杨大人的子侄。杨大人心系杨茁安危,特来提刑司……”
“元大人,”宋慈对杨次山来提刑司所为何事不感兴趣,也不向杨次山行礼,甚至不等元钦把话说完,“吴大六指认辛铁柱一事,我已查明……”
“吴大六的事,我早已查清。”元钦手一抬,将手中供状递给宋慈。
宋慈不知元钦此举何意,接过供状,只见上面有吴大六的签字画押,原来是吴大六新招认的口供。他一边看着供状,一边听元钦说道:“我重新提审了吴大六,稍一用刑,他什么都招了。他与杨茁失踪本无瓜葛,也与辛铁柱素不相识,只是记恨辛铁柱捉他偷窃,又当街殴打他,这才诬告辛铁柱指使他拦截轿子。辛铁柱虽是无辜蒙冤,但他武力拒捕,殴伤多名差役,受这几日牢狱之灾也是应该。如今查明辛铁柱是无辜的,我已放他出狱,让他回武学了。”
供状所录,一如元钦所说,宋慈看完供状,知道辛铁柱已经证明清白,他特地请虫娘做证一事已没有必要。可他没有因为辛铁柱获释而感到高兴,反倒暗觉蹊跷。一日之内,吴大六接连两次翻供,每一次都来得如此突兀,每一次都是经元钦提审便即改口,而且吴大六刚说从辛铁柱那里得了五贯钱花在熙春楼,随后云妈妈便让熙春楼的人作伪证,这未免太巧了些。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忽然放下供状,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元钦道。
宋慈没有回头:“去见吴大六。”
“你不必去了,吴大六已经放了。”
宋慈定住脚步,回过头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元钦。
元钦一边收整供状,一边说道:“吴大六因小事诬告他人,本非大罪,打他一顿板子,也就够了。我连夜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吴大六的事已经查清。之前在大狱里,我责备你不对证清楚就让吴大六签字画押,如今既已证明是吴大六在撒谎,你就不必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只管专心查案。”顿了一下又道,“对了,说到查案,你奉旨查办岳祠案,如今查得怎样了?”
宋慈应道:“已有些许眉目。”
“哦?”元钦道,“是何眉目?”
“案情尚未查明,请恕我不能直言。”
“我提点浙西路刑狱,难道对我也不能说吗?”元钦看了杨次山一眼,“还是你觉得有杨大人在,不方便说?”见宋慈站在原地,不应不答,又道:“宋慈,我问你话呢。”
杨次山一直沉默不言,这时忽然道:“元提刑,这位就是你所说的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
元钦应道:“回太尉,正是此人。”
杨次山上下打量了宋慈几眼,道:“想不到竟如此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又向元钦道:“我此次来提刑司,只因家侄失踪日久,圣上和皇后也多有担心,这才前来相询,至于其他刑狱之事,本不该我过问,你不必为难他。”
元钦应道:“是。”
“你叫宋慈?”杨次山看向宋慈,“我听元提刑说,你为了查案,将韩太师的公子下了狱?”
宋慈点了一下头。
“很好,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我大宋正需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杨次山又道,“听说你还在太学求学?”
宋慈又点了一下头。
杨次山道:“如今朝野上下大有北伐之声,不知你们太学学子对北伐一议,持何看法?”
宋慈知道杨次山是杨岐山的兄长,杨岐山又与岳祠案有莫大关联。他本以为杨次山会问起岳祠案,没想到突然问及北伐,应道:“太学学子大都盼着早日北伐,驱逐金人,恢复中原。”
“这么说,你也赞成北伐?”
宋慈想了一想,摇头道:“靖康耻,犹未雪,北伐中原,收复失地,身为大宋子民,我自当赞成。只是如今时机不到,国中又无良将,贸然北伐,只怕难以成事。”
杨次山听到前半句时,隐隐皱眉,待听到后半句时,一双浊眼微有亮光,嘴上却道:“完颜璟沉湎酒色,荒废朝政,金虏国势日衰,其北又有蒙古诸部兴起,攻伐不断,以致金虏兵士疲敝。此时我大宋北伐,怎能说是时机不到?”
宋慈道:“我虽不知兵,却也听说战事攻伐,贵在知己知彼。金人虽国势日衰,兵士疲敝,然我大宋自海陵南侵、隆兴北伐以来,四十年未经战事,早已是文恬武嬉,军备废弛。如今将帅庸愚,马政不讲,骑士不熟,又不修山寨,不设堡垒,此时北伐,焉能成功?”
“你说将帅庸愚,国无良将,难道辛稼轩算不上良将吗?”
提及北伐,又提及辛弃疾,宋慈不由得想起辛弃疾阻止辛铁柱从军一事,道:“稼轩公文武兼备,智勇双全,自然当得起良将之称,只是他早过花甲之年,就算老当益壮,雄心未泯,可单靠他一人就想北伐成功,恐怕连稼轩公自己也不会这么认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终不过仓皇北顾,更别说轻启战端,边衅一开,那就是兵连祸结,生民涂炭。到时若战事不利,再想罢兵致和,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依你之见,难道我大宋就不北伐了吗?”
“自古历朝历代,北方异族更迭不断,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伐灭一个,又会有下一个兴起。当年契丹势衰,金人崛起,我大宋联金灭辽,谁知金人比契丹更为凶悍。如今金国衰弱,其北又有蒙古崛起,此时北伐,就算能扫灭金国,谁又能保证蒙古不是下一个金国呢?与其北伐,倒不如坐视蒙古与金国相争,二者谁弱便支持谁,让他们相互牵制,最好斗得两败俱伤。我大宋既可长保安宁,又能趁此时机整顿军备,操练将士,先为自治,而后远图,待他日馈粮已丰,形势已固,再行北伐,或可功成。”
杨次山点头道:“你一个少年学子,懂验尸断狱已属不易,想不到对军国大事也有这等见地。”
“宋慈才疏学浅,岂能有此见地?这些都是太学博士真德秀所授。”
“太学里竟还有如此高明远见的学官?”
“真博士有经文纬武之才,只可惜一直不得机遇,未获重用。”
“真德秀这个名字,我记下了。你如此坦诚,比之方才所说的那些高明远见,其实更加难得。他日为官,想必你定能为百姓请命,为圣上分忧,此乃我大宋之福也。”
杨次山对宋慈大加赞赏,话语中隐隐透出栽培之意,换作他人,此时早就千恩万谢,主动投身到这位当朝太尉的门下了。可宋慈别说恩谢,就那样杵在原地,微低着头,闷声不响,一点回应也没有。
杨次山见宋慈没反应,朝元钦看了一眼,道:“我听元提刑说,令尊宋巩,在推官任上多年,不但精于刑狱,断案无数,而且为官清正,素有贤名。”
宋慈道:“家父只是尽到为官的本分。”
“想我大宋上上下下,多少腐官冗吏,能尽到为官本分,已属难得。依我看,令尊偏处一地,做个小小的推官,未免大材小用,好歹做个提刑,掌一路刑狱,才不算屈才。”杨次山看向元钦,“你说是吧,元提刑。”
元钦附和道:“太尉所言甚是。”
杨次山看着宋慈,目光中大有深意。他说出这番话,宛如将一颗石子投入了湖中,就等着荡起涟漪。可宋慈这片湖水好似死水一般,任他投入多少石子,全无半点波澜。他见宋慈如此,心知要笼络宋慈为己所用,看来是难有可能了。
“太尉。”宋慈忽然开口道。
自打宋慈进入二堂起,没有对杨次山行过礼,也没有过任何尊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太尉”,如同突然出现的一丝转机,让杨次山眼睛一亮。
宋慈原本微低着头,这时忽然抬起头来,直视杨次山,道:“你方才对我说的这些话,四年之前,是不是也曾对李乾说过?”
陡然听到“李乾”二字,杨次山心里一惊,但没表露在脸上,道:“你说谁?”
宋慈从见到杨次山开始,便一直在暗自推想案情。当年若真是李乾杀害了巫易,那李乾极有可能是受了杨岐山的收买,而李乾看重功名,杨岐山要收买李乾,势必要许诺仕途。杨岐山虽然富有,却无官职,向李乾许诺的仕途,自然要靠杨次山来实现。宋慈听出了杨次山话中的笼络之意,尤其是听到杨次山有意提拔他的父亲宋巩时,不禁想到真德秀曾提及李乾老父李青莲也曾是一县小吏,杨次山要收买李乾,会不会也提出过提拔李乾老父为官?他突然来此一问,就是为了出其不意,观察杨次山在这一瞬之间的反应。倘若杨次山的神色稍有惊变,那就说明杨次山知道李乾这个人的存在,也就说明他推想李乾被杨家收买一事极可能是对的。
宋慈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次山。杨次山的脸色虽然没有任何变化,眼皮却微微一颤。这一细微变动,没能逃过宋慈的眼睛。宋慈重复刚才说过的姓名,加重了语气:“李乾。”
“李乾是谁?”杨次山道。
“太尉应该认识,李乾曾是太学上舍生,与巫易、何太骥是同斋,四年前巫易死的那一晚,他突然从太学退学,就此不知所终。”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杨次山道,“李乾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吗?”
“难道我堂堂太尉,还会对你说假话?”
“太尉也好,天子也罢,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元钦拍案道:“宋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杨次山手一摆,道:“少年人心直口快,一时戏言,元提刑不必当真。”脸上现出和气的微笑,“宋慈,你何以认定我就认识……”后面“李乾”二字还未出口,却听宋慈道:“二位大人,宋慈奉旨查案,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
杨次山一愣。
元钦站起身来,连叫了两声“宋慈”。宋慈全不理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二堂。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元钦道,“我这就差人把他叫回来。”
正准备唤来差役,却听杨次山道:“不必了。”
元钦转过脸去,只见杨次山望着堂外,和气的微笑早已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沉肃杀……
宋慈从二堂出来,岳祠案的种种疑点又在他脑海中纷繁缠绕。之前有过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巫易案与何太骥案之间,如同一条完整的铁链缺失了某一环,以至于他总是看不清这两起案子的全貌。
思虑之间,宋慈走出了提刑司,却见刘克庄正一个人颓然坐在街边,身旁搁着那盏题有“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花灯。
“你怎么在这里?”宋慈明明记得刘克庄送虫娘回熙春楼了,没想到刘克庄会独自一人等在提刑司外。
刘克庄站起身来,花灯也不要了,垂头丧气地道:“走吧。”
宋慈去二堂见元钦和杨次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刘克庄不可能这么快就往返熙春楼。他拾起地上的花灯,见到花灯上的题词,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夜空苍茫,星月无踪,道:“可是遇到夏公子了?”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刘克庄道,“还没走完一条街,就遇到了夏公子。那夏公子也真是的,虫娘受韩-欺辱时,不见他有任何动静,追到提刑司来,却比谁都快。”
宋慈轻拍刘克庄的肩膀:“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刘克庄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夏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虫娘竟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你刚才是没看见,虫娘一见到夏公子,那真是笑靥如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唉,古人诚不欺我……”
刹那间,如有雷电穿体而过,宋慈猛然定住了脚步。
“思悠悠,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刘克庄自说自话,忽然发觉身边没了人,回头见宋慈定住不动,奇道:“你怎么了?”
宋慈打个手势,示意刘克庄不要出声。此时此刻,他脑中各种念头转得飞快,耳畔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话宛如灵犀一点,一下子将他从混沌中点醒。一瞬之间,云开雾散,岳祠案中那长时间困扰他的缺失掉的一环,从各种细枝末节中冒了出来。
宋慈的双眉刚刚展开,旋又凝住,暗暗自问:“那凶手是谁呢?为何一定要模仿四年前的旧案杀人……”
刘克庄见宋慈神色变化不定,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莫名其妙地等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