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这话说得很是平静,刘克庄却听得极为惊讶。他没追问凶手是谁,尽管他对此甚是好奇,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葛阿大曾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目睹过骷髅头爬坡,你我一直当他是喝醉后看花了眼,把石头错当成了骷髅头。”宋慈道,“可万一他没看花眼呢?”
刘克庄把头一摇,道:“骨头是死物,怎么可能自己动?更别说什么爬坡了。”见宋慈始终面带疑色,又道,“你既有此怀疑,那便走一趟净慈报恩寺后山,大不了把那片土坡翻一个遍,查清楚不就行了。”
宋慈应道:“我正有此意。”
说走便走,四人当即西行出城,行过苏堤,来到净慈报恩寺后山,到了发现刘扁尸骨的那处土坡下。
那块灰白色的石头,还搁在土坡下。宋慈以这块灰白色的石头为中心,吩咐许义往上,刘克庄往左,辛铁柱往右,他自己则往下,四散开来,寻找有没有散落的骷髅头。
一路沿山坡向下,在满是落叶和荒草的山林间,宋慈搜寻得极为仔细,但一直没有发现。另外三个方向也没有传来声音,可见另外三人同样没有发现。就这么往下搜寻了数十步,行经了好几座坟墓,林间出现了一个方圆丈余的小水坑。这片山林是一片坟地,立有不少坟墓,修坟时堆土不够,便会在附近取土,因而留下了一些坑洞,雨水积留其中,便形成了水坑。这样的小水坑,在后山上还有好几处。坑里的水是夏秋多雨时节积下的,如今已是寒冬,水已减少了大半,剩余的水面漂满了枯枝败叶,成了有些发黑的死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宋慈从旁边绕过,往下搜寻了几步,忽然停步回头,目光落在这个小水坑上。
他想了一想,折了一截树枝,回到水坑边,将水面上漂浮的枯枝败叶拨开。他想看一看水下有什么,但水色发黑,根本看不清楚。他将树枝插至坑底,水不算深,顶多没过膝盖。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脱掉鞋子,将裤脚高高挽起,下到了水坑之中。
正月里的水冰冷刺骨,再一搅动,淤泥腾起,水色变得更黑,臭味也更加浓烈。宋慈忍着冰冷和臭气,卷高袖子,将手伸入水下,仔细地摸寻起来。坑底满是枯烂的树枝,在接连摸了好几把枯枝后,他指尖一紧,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摸了摸这个硬物的外形,眉头不禁一皱。他用双手环住这个硬物,将其捧出了水面——那是一个人头,一个已成骷髅的人头。骷髅头出水时,是倒转过来的,带着淤泥的黑水从两个眼孔中汩汩流出,仿若眼泪在不断地往下倒流。
寻常人拿起死人头骨,只怕早就双手一抛,有多远扔多远,宋慈却是如获至宝,捧着这个骷髅头走出了水坑。他顾不得满手满脚的污泥,先将骷髅头里的泥水倒空,然后凑近眼孔,朝骷髅头内部看了好几眼。在看清骷髅头里藏有什么东西后,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取出手帕,简单地擦了擦手脚上的污泥,放下袖子和裤脚,再穿上鞋子,然后抱着这个骷髅头,原路返回了那处土坡下。
刘克庄、辛铁柱和许义已将各自负责的方向搜寻了一遍,在没有任何发现后,先后回到了土坡下等着。望见宋慈抱着个骷髅头从林间走来,三人都是一惊。
“找到了。”宋慈一直将骷髅头抱至三人的面前,方才止步。
刘克庄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人尸骨,但看着这个孤零零的头骨,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道:“这是……葛阿大看见的那个骷髅头?”
“应该是的。”宋慈将骷髅头放在那块灰白色的石头上,“你们过来看看,这头骨之中有什么?”
三人先后凑近,透过骷髅头上的孔洞,朝内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又疑惑的神色。
“里面是……一只癞蛤蟆?”刘克庄看了好几眼,很确定骷髅头里面有一只比拳头还大的癞蛤蟆,但还是禁不住为之诧异。这只癞蛤蟆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只是时下天寒地冻,为何会有癞蛤蟆出现?
“不错,是一只蛤蟆。”宋慈抬起手来,指着土坡下葛阿大等劳力曾取过土的位置,说道,“倘若我没猜错,这个骷髅头的下半身骸骨,应该还埋在这片土坡之下。”
刘克庄、辛铁柱和许义闻言转头,朝那片土坡望去。
“许大哥,”宋慈把手一伸,“可否借你佩刀一用?”
许义取下腰间佩刀,交到宋慈手中。
宋慈走到那片土坡下,将佩刀插入土中,一下一下地撬挖起了泥土。随着这阵撬挖,坡上的泥土一块块地剥落,很快,有白惨惨的骨头从泥土里露了出来。
又一具尸骨出现了。
宋慈停止了撬挖,道:“当初为了给虫氏姐妹和袁晴修筑坟墓,葛阿大等人曾在这里取土。这土坡下正好埋着一具尸骨,倘若当时他们再多挖一两锹土,只怕便能发现这具尸骨。”他朝放在石头上的骷髅头看去,“骷髅头中的这只蛤蟆,想来是钻入头骨之中冬蛰,却在取土时被惊醒。取土之后,这片土坡本就泥土松动,蛤蟆再一动,头骨便滚了出来。这只蛤蟆被压在头骨之下,挣扎跳动时,头骨便跟着移动,这一幕恰巧被返回的葛阿大瞧见,被醉酒的他看成了是骷髅头在爬坡。葛阿大被吓走后,这个骷髅头跟着蛤蟆移动,想是最终沿着山坡滚了下去,落进水坑之中,蛤蟆困在里面出不来,被冻死在了水里。第二天葛阿大再回到这里时,找不见骷髅头,便依薛一贯的指点在土坡下挖掘寻找,不承想附近还埋着刘扁的尸骨,被他碰巧挖了出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刘克庄本不信葛阿大目击骷髅头爬坡一事,但如今宋慈已找到骷髅头,又在土坡下发现了另一具尸骨,哪怕这事太过离奇,却也由不得他不信。他道:“那这具尸骨又是谁?”
“我也不知是谁。”宋慈道,“这具尸骨掩埋的位置,与刘扁的尸骨只相隔不到数步,说不定有所关联,挖出来看看便知。”
辛铁柱一听要挖掘尸骨,上前道:“宋提刑,你歇着,让我来。”不由分说,拿过宋慈手中的佩刀,飞快地撬挖起了泥土。他膂力惊人,仿佛察觉不到疲累,一口气将坡上的泥土撬挖了大半,只片刻时间,便将那具尸骨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等到他将佩刀还给许义时,刀尖已出现些许卷曲,可见他撬挖泥土时所用的力气有多么大。
这具尸骨的身高,与刘扁的尸骨差别不大,但骨架宽了许多。整具尸骨微微发黑,上身与下身反向弯曲,形似一张弓,这与刘扁的尸骨形状极为相似。不单单是精于验尸的宋慈,便连刘克庄和许义,也能一眼看出这具尸骨与刘扁的尸骨是同样的死法,二者只怕大有关联。
宋慈的目光在尸骨上扫掠而过,一下子定在了尸骨的右掌上。那右掌指骨不全,没有末尾二指,只剩下三根指骨。他凑近细看,末尾二指断骨处平整圆滑,显然是生前便已断去了二指。他胸中顿起惊雷,一个人名掠过了心头——虫达。
思绪一下子翻回至十五年前,宋慈尽可能地回想虫达的身形样貌。他记得当年虫达跟随在年仅十岁的韩-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护卫着韩-,其人身形矮壮,右手末尾二指缺失,只余三根手指,与眼前这具尸骨极为相符。他望着这具尸骨,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直到刘克庄轻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他检查了一遍尸骨,没有发现明显的骨伤,又不忘在撬挖下来的泥土中拨寻一番,希望像当初发现烧过的通木和獐狮玉那样,能找到与这具尸骨相关的线索,但最终一无所获。
宋慈想了一想,命许义下山找来一床草席,将这具尸骨收捡到一起,决定带上这具尸骨,即刻下山。
四人来到山下。宋慈没有立刻回城,而是去了一趟净慈报恩寺,在灵坛附近找到了居简和尚。新发现的那具尸骨,不管是不是虫达,总之它与刘扁的尸骨埋得那么近,死状又如出一辙,极可能存在关联。当年刘扁是死在德辉禅师的禅房之中,那一晚一同死在禅房里的人,除了卧病在床的德辉禅师,还有一人,是守在病榻前照顾德辉禅师的道隐和尚。
“居简大师,”宋慈问道,“敢问一年前在大火中圆寂的道隐禅师,右手可是只有三根指头?”
居简和尚应道:“道隐师叔的右手没有小指和无名指,是只有三根指头。”
“那他年岁几何?”
“道隐师叔刚过四十,比我稍长两岁。”
“他是何时来贵寺出家的?”
居简和尚想了一想,道:“没记错的话,道隐师叔到本寺出家,比道济师叔早两年,应该是在六年前。”
宋慈最初听说道隐和尚时,因其人是净慈报恩寺前任住持德辉禅师的弟子,是现任住持道济禅师的师兄,而德辉禅师与道济禅师都是七八十岁的高龄,他想当然地认为道隐和尚年岁已高,殊不知其人才年过四十,来到净慈报恩寺拜德辉禅师为师,也只是六年前的事。这一下,不单是身形、断指与虫达相符,连年龄也对上了,再加上虫达叛宋投金是在六年前,从此便没了音信,宋慈有理由相信,这位道隐和尚极可能便是虫达。
从净慈报恩寺出来,四人沿原路回城。
刘克庄以为宋慈此番回城,一定会去提刑司停放新发现的尸骨,并对尸骨进行检验。可是当走到太学中门外时,宋慈却忽地停住了脚步。他说今日四处奔波,实在太过疲累,再加上案情还有不少疑点,需要他静下心来推敲,所以他不打算再去提刑司。他吩咐许义将新发现的尸骨带回提刑司偏厅停放,又拿出查验紫草尸骨时书填的检尸格目,交由许义带回提刑司,保管在书吏房,然后便回了太学。
进入中门后,宋慈没有回习是斋,而是就近等了片刻,然后带着刘克庄和辛铁柱又走出太学,一路穿城向南,直到朝天门附近,方才找了一家茶楼,在二楼上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阁,点了一些茶点。
辛铁柱全然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他也不愿去想这些费神的事,有茶便喝,有点心便吃,只是觉得少了滋味,若能把茶点换作酒肉,那便痛快多了。刘克庄深知宋慈的脾性,若是为了填饱肚子,一定会回斋舍热几个太学馒头,绝不会特意跑这么远来吃茶点。对于宋慈的用意,他倒是猜到了一二,道:“你莫不是在避着许义?”
宋慈点了点头,应道:“不错。”他抬眼望向窗外。这家茶楼叫御街茶楼,从二楼上眺望出去,不远处朝天门的一切,可以尽收于眼底。
自打在泥溪村遇袭之后,宋慈便对许义生出了怀疑。他之前只对刘克庄和许义说过开棺验骨一事,也只有刘克庄和许义知道他今早会去泥溪村。刘克庄自然不会对外泄密,那么泄露此事的只可能是许义,更别说今早在泥溪村遇袭时,许义还借故从他身边离开了,他没法不起疑。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袭击他的黑衣人是什么来路,但他能隐隐感觉到,刘扁和刘鹊的案子似乎与韩侂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怕韩侂胄与这一切都脱不了干系。为了证实这一猜想,他才来到了朝天门。朝天门位于临安城正南方向,出了此门,行经太史局和城隍庙,便到了吴山,韩侂胄的南园便建在那里。也就是说,出城去往吴山南园,必会经过朝天门。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查案时又有这么多新发现,倘若昨天的事真是许义泄密,那么许义极大可能还会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许义泄密的对象若真是韩侂胄,那许义一定会去吴山南园,也就一定会从朝天门过。所以宋慈故意在途经太学时与许义分开,再带着刘克庄和辛铁柱赶来朝天门守候,只要看到许义出朝天门而去,便能验证他的这番猜想。
在太学中门与宋慈等人分别后,许义回到了提刑司。他将新发现的尸骨停放在偏厅,又将检尸格目送去了书吏房。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役房,换了一身常服,戴上帽子,走侧门出提刑司,穿城向南,一如昨天那般,打算去往吴山南园,向夏震禀报宋慈今日查案时的一举一动。
许义一路上走得很快,不多时来到了朝天门。眼见离吴山南园已经不远,他本就足够快的脚步,不禁又加快了几分。然而他刚出朝天门,手臂忽然一紧,被人从身后拽住了。他一回头,瞧见了辛铁柱,惊讶道:“辛……辛公子。”他记得辛铁柱明明随宋慈回了太学,没想到竟会突然出现在此。
“宋提刑有请。”辛铁柱不由分说,抓着许义的手臂,回身便走。
许义的手臂如被铁钳夹住了一般,挣脱不得,身不由己地跟着辛铁柱回了朝天门,向不远处的御街茶楼而去。
很快来到御街茶楼上的雅阁,许义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宋慈和刘克庄。他惊讶之余,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埋下了头。
“许大哥,你从朝天门出城,这是要去何处?”宋慈问道。
许义嗫嚅道:“宋大人,小的……小的是去……”
“是要去吴山南园吧?”宋慈道。
许义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宋慈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你个许义,原来宋大人去泥溪村开棺验骨的消息,是你泄露出去的!”刘克庄忽然站起身来,“宋大人一向对你那么信任,你就是这么报答宋大人的?你可知道,就因为你通风报信,害得宋大人今早险些丢了性命,死在了泥溪村!”
许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吞吞吐吐地道:“小的……小的也不想这样……”
“你还有脸说不想?”刘克庄怒道,“你明知宋大人会在泥溪村遇险,却借口从宋大人身边离开,事后还装作挨打晕了过去。你这种人,就该好好地收拾一顿!”说着看向辛铁柱,叫道:“铁柱兄!”
辛铁柱很是配合,当即怒目瞪视许义,提起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捶,茶壶茶碗全都跳了起来,力道随着桌腿传下,楼板都在微微发颤。
许义知道辛铁柱动起手来有多厉害,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宋慈却是神色如常,示意刘克庄和辛铁柱不必动怒,道:“许大哥,我知道你在提刑司当差,有些事情也是身不由己。今早我虽然遇险,但最终平安无事,你无须为此自责。”
“宋大人……”许义喉咙一哽,“小的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他耷拉着脑袋,跪了下去。
宋慈道:“过去这段日子,我四处奔走查案,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若没有你,岳祠案和西湖沉尸案,我不可能那么快破案。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起来吧。”说着伸出手去,将许义扶了起来。
许义极为感激地望着宋慈。他心中本还有一丝纠结,但这一丝纠结,在宋慈扶起他的这一刻,一下子冰消云散。他不再对宋慈隐瞒,将他当初替元钦监视宋慈的一举一动,在元钦离任后,又听从夏震的命令继续监视宋慈,并每天到南园通风报信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他只觉得心头一轻,仿若一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宋慈听罢,道:“是夏虞候命你盯着我?”
许义点头应道:“元大人离任后,夏虞候来找过小的,说他知道小的监视宋大人的事,叫小的继续盯着宋大人,将宋大人每天查案时的一举一动记下来,再去南园向他通报。”
宋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许大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许义应道:“宋大人但有差遣,小的便是赴汤蹈火,也一定照办。”
“赴汤蹈火倒是不用,”宋慈语气淡然,“我要你继续去南园,把我今日查案所得,如实禀报给夏虞候。”
许义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宋大人,你是叫我……去见夏虞候?”刘克庄和辛铁柱也甚是惊讶地望着宋慈。
“不错,我要你把眼下的事忘了,就当没有见过我,继续去南园见夏虞候,该怎么禀报,便怎么禀报。等你回来时,再来这家茶楼,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宋慈见许义仍是满脸惊讶,说道,“许大哥不必多想,你只管去就行了。”
“是,小的知道了。”许义挠了挠头,离开了茶楼。
望着许义出了茶楼,沿街走远,刘克庄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宋慈,道:“许义背地里通风报信,险些害死了你,你这么轻易便放过了他?”
宋慈道:“他只是一个差役,元大人和夏虞候找到他,他也没得选择。”
“许义那样对你,你还为他着想?就算你肚量大,不跟他计较,那也不能再叫他去通风报信啊。”刘克庄道,“夏震是韩侂胄的人,他叫许义监视你,一定是韩侂胄的意思。今早在泥溪村袭击你的那些黑衣人,我看十有八九也是韩侂胄安排的。你再让许义去通风报信,那不是给自己招惹祸患吗?”
宋慈淡然一笑,道:“克庄,此事你无须多虑,我自有打算。”说着拿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转头望着朝天门,等着许义回来。
刘克庄虽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但也不再多言,与辛铁柱一起落座,陪着宋慈等待。
过了好长时间,许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朝天门外,径直朝御街茶楼赶来。他来到楼上雅阁,向宋慈禀道:“宋大人,小的依你所言,去南园见了夏虞候,将今日查案诸事,都向夏虞候说了。”
宋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夏虞候的脸看起来,是不是与往常不大一样?”
“宋大人,你怎么知道?”许义面露惊讶之色,“夏虞候的前额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是被烫伤了。”
宋慈又道:“听你禀报时,夏虞候的反应是不是也比往常更大?”
“没错,夏虞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今日听了小人禀报,却是脸色铁青,看起来甚是气愤。”许义更加诧异了,“宋大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就是了。”宋慈微微点了点头,“许大哥,你先回去吧。今日这茶楼上的事,还望你不要说破。”
许义应道:“宋大人放心,今日之事,小的一定守口如瓶。”说罢,自行离开了御街茶楼。
许义走后,宋慈拿起茶碗,将剩余的茶水一口喝尽,道:“走吧,是时候去南园了。”
“去南园?”刘克庄闻言一惊。
宋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雅阁。刘克庄和辛铁柱相视一眼,跟了上去。
吴山南园,归耕之庄。
“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一具尸骨,右手只有三指,许义真是这么说的?”韩侂胄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听罢夏震的禀报,脸色阴沉,如笼阴云。
夏震立在下首,应道:“那许义是这么说的,属下转述的原话,不敢隐瞒太师。”
韩侂胄低声说起了话,好似自语一般:“那具尸骨不是烧掉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后山?”又看向夏震,“今日在泥溪村,你没看走眼,真是辛铁柱?”
“属下认得清楚,是辛铁柱带着数十个武学生突然赶到,救下了宋慈。”
“一个宋慈,一个刘克庄,如今又来了一个辛铁柱,这些个后生小辈,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韩侂胄语气发冷,“乔行简还等着吧?”
“乔大人还在许闲堂,已等了有两个时辰。”
“你去把他叫来,然后速去府衙,命赵师睪带人去提刑司,接手新尸骨的案子,把那具新发现的尸骨运走。”韩侂胄的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今日泥溪村失手一事,暂不责罚于你,往后再有失手,你就别再回来见我了。”
夏震躬身道:“是,属下遵命!”当即退出归耕之庄,朝许闲堂去了。
许闲堂中,乔行简已经等候多时。
乔行简是今日上午被人请来了吴山南园,说是韩侂胄要见他。但与上一次他被一抬轿子直接请至归耕之庄与韩侂胄见面不同,这一次韩侂胄虽然请了他来,却只是让他在许闲堂中等候,没说让他等多久,眼看着中午过去,下午都过了大半,也没派人给他送来饭食,甚至连水都没让他喝上一口。
乔行简也不生气,平心静气地等着,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夏震。夏震一脸肃容,道:“乔大人,太师有请。”说完,领着乔行简去往归耕之庄。
夏震将乔行简带入庄内,韩侂胄挥了挥手,夏震躬身退了出去。乔行简走上前去,向韩侂胄行礼,道:“下官拜见韩太师。”
韩侂胄冷眼看着乔行简,道:“你上次在这里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乔行简一见韩侂胄的眼神,便明白韩侂胄一早将他叫来,却又把他晾在一边,让他等了两个时辰之久,显然是因为他没遵照韩侂胄的吩咐,授命宋慈两案并查,这才有意敲打他。他言辞甚是恭敬,道:“下官记得清楚,未曾敢忘。”
“那你就是这样不负所望的?”韩侂胄语气微变。
乔行简微微躬身,道:“禀太师,刘太丞一案存在颇多蹊跷,先前所抓嫌凶,极可能不是真凶,下官掌一路刑狱,实在不敢轻率结案。”顿了一下又道,“那宋慈确有大才,精于验尸,行事公允,甚是难得。刘太丞一案中的不少疑点,都是他推敲出来的。他干办期限未到,下官这才命他在期限内查明真相。圣上乃圣明天子,太师乃股肱之臣,想必都希望看到早日破案。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以宋慈之才,想必定能如期破此疑案,揪出真凶,必不负太师所望,亦不负圣上所望。”
乔行简这番话说得可谓滴水不漏,倒让韩侂胄好一阵没说出话来。他一直躬身低头,摆出一副恭敬有加的样子。韩侂胄冷冷瞧着他,忽然道:“倘若明日之内,宋慈破不了案呢?”
“宋慈身为太学学子,无论他破案与否,事后都该回归太学,继续求学。”乔行简应道,“但他查案是下官授命,他若如期不能破案,那便是下官识人不明,耽误了查案进程,下官愿领一切责罚。”
“你这是要保他查案了?”韩侂胄抓握着太师椅的扶手,脸色很是难看。
一阵脚步声忽然在这时响起,夏震去而复返,快步走入了庄内。韩侂胄看向夏震,面露一丝疑色,他明明吩咐过夏震速去府衙办事,没想到夏震竟会突然回来。只听夏震道:“禀太师,宋慈求见。”
韩侂胄眉头微皱,道:“宋慈?”
“是宋慈,还有刘克庄和辛铁柱,都等在大门外。”
“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听闻太师抱恙,前来探望。”夏震禀道。原来他奉韩侂胄之命赶去府衙,却不想刚走出南园大门,便迎面撞上了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宋慈向他表明来意,说是听闻韩侂胄身体抱恙,专程前来拜见,请他代为通传。他只得回入园中,来到归耕之庄,向韩侂胄禀明此事。
韩侂胄想了一下,道:“让他们进来。”
“是。”夏震领命而去。
韩侂胄看向乔行简,道:“宋慈诋毁我韩家清誉,又将-儿定罪下狱,这些事你都是知道的。倘若我执意不让宋慈查此案,你还要保他查下去吗?”这话说得极直白,便如利刃出鞘,亮出了锋口。
乔行简应道:“下官授命宋慈查案,只为尽早破案,别无他意。若太师觉得不妥,下官自当收回成命,让宋慈放弃查案。只是宋慈并无过错,还望太师不要为难他。”
“一会儿宋慈来了,你用不着回避。”韩侂胄道,“为不为难他,要看你怎么做。”
乔行简知道韩侂胄对他并不信任,怕他又有阳奉阴违之举,这是要他当面收回宋慈的查案之权,与宋慈划清界限。他应道:“下官明白。”
过了不一会儿,夏震领着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来到了归耕之庄。
眼见乔行简身在庄内,宋慈不免有些惊讶。他之前去提刑司找过乔行简,得知乔行简有事外出,没想到是来了吴山南园。他上前拜见了韩侂胄,道:“学生宋慈、刘克庄、辛铁柱,闻听太师身体抱恙,特来探望。”刘克庄和辛铁柱一同上前参拜行礼。宋慈又向乔行简行了一礼,道:“见过乔大人。”乔行简微微点了点头。
韩侂胄的目光从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上扫过,没怎么在意刘克庄,倒是对辛铁柱多看了两眼,道:“你便是辛稼轩的儿子?倒是生得壮勇。”
辛铁柱只是拱手多行了一礼,未有其他表示。
韩侂胄目光一转,落在了宋慈身上,道:“宋慈,你怎知我身体抱恙?”
宋慈应道:“城北刘太丞家发生命案,我前去查案时,听说太师患上背疾,曾请过刘太丞看诊,是以前来探望。”
“些许小痛,早已无大碍了。”韩侂胄见宋慈等人空手而来,知道探病云云,不过是借口而已,“你特地来南园,应该不只是为了探病吧?”
“太师明见。”宋慈道,“我查案遇疑,想来向太师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虫达。”
“虫达?”韩侂胄语调一扬。
宋慈道:“据我所知,虫达过去曾是太师的下属,太师应该不会忘了吧?”他记得十五年前,虫达曾寸步不离地跟在韩-身边,那时韩-才十岁,虫达能成为韩-的贴身护卫,显然是韩侂胄的人。
韩侂胄道:“虫达此人,我自然忘不了。他曾是我身边一虞侯,我见他勇武有加,曾向圣上举荐,提拔他领兵打仗,有意栽培他,盼着将来北伐之时,他能堪大用。不承想我看走了眼,他竟叛投了金国。一个背国投敌的叛将,你打听他做什么?”
“不瞒太师,今日我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了一具尸骨,其右掌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指骨。”宋慈道,“据我所知,虫达的右手末尾二指皆断,与这具尸骨相符,因此我怀疑这具尸骨有可能是虫达,这才来向太师打听,希望能知道更多虫达的特征,以确认尸骨的身份。”
韩侂胄故作惊讶,道:“有这等事?虫达这人,虽说勇武,但身形样貌平平无奇,除了断指,没什么特征。他早就投了金国,在净慈寺后山发现的尸骨,怎么可能是他?再说,单凭几根断指,恐怕也不足以指认身份吧?”
“太师所言甚是,单凭几根断指,的确不能指认身份。”宋慈道,“发现这具尸骨的地方,与掩埋刘扁尸骨之处,只有数步之隔,其死状与刘扁极为相似。当年刘扁死在净慈报恩寺中,这具断指尸骨不管是不是虫达,极可能与净慈报恩寺有关。我想一并调查这具断指尸骨的案子,只是提刑干办限期将至,因而斗胆来见太师,望太师能向圣上请旨,延长干办期限,让我能接手此案,彻查真相。”
韩侂胄道:“圣上旨意,岂是我说请就能请的?真是胡闹。”说罢目光一偏,向乔行简看去。
乔行简会意,道:“宋慈,你说新发现的这具尸骨,死状与刘扁极为相似?”
“不错。”宋慈应道,“二者都是骨色发黑,角弓反张,呈牵机之状。”
乔行简微微点头,忽然道:“这具断指尸骨的案子,还有刘扁与刘鹊的案子,往后你都不必再查了。”
宋慈微露诧异之色,道:“乔大人,这是为何?”
“此案一再出现新的死者,牵连实在太广,往后由我接手,亲自查办。”乔行简道,“你且回太学去,继续学业功课,查案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乔大人,你答应给我三日期限,让我查明刘扁和刘鹊之死。”宋慈道,“这期限明日才到,你就算不让我查断指尸骨的案子,总该让我查完刘太丞的案子才是。”
“说了不用再管查案的事,你就不用再管。我之前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吗?”乔行简目光如炬,直视着宋慈。
宋慈只觉乔行简的目光似曾相识,猛然想起,之前乔行简授命他两案并查时,便曾用这种目光看过他。“你能保证不管遇到什么阻力,都会追查到底,决不放弃吗?”这句当时乔行简说过的话,霎时间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乔行简这是有意提醒他,要他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无论遇到多大的压力,决不能退缩放弃,哪怕这压力是来自乔行简本人。“乔大人的命令,宋慈自当遵从。”他朗声应道,“只是刘扁和刘鹊的案子,眼下我已经查明,凶手是谁,我也已经知道。明明我已经破了案,难道还要我放弃此案吗?”
乔行简着实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破了此案?”
宋慈应道:“正是。”说完目光一转,向韩侂胄看去,“我现在便可前往刘太丞家,揪出杀人凶手。以太师之尊,难道要阻止我揭秘已破之案,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吗?”
“你当真破了案?”韩侂胄道。
宋慈道:“我来拜见太师,一为探病,二为请旨,三为请太师移步刘太丞家,作为见证,共破此疑。”
韩侂胄没有说话,只朝夏震看了一眼。
夏震受韩侂胄的差遣,原本是要去府衙的,但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突然到来,尤其是辛铁柱,其人身强体壮,孔武有力,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辛铁柱若有异举,韩侂胄恐有不利,于是留在了归耕之庄。韩侂胄这些年打压异己,树敌极多,为自己安全所计,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夏震与一批甲士护卫。辛铁柱虽是辛弃疾之子,但其人毕竟与宋慈走到了一路,韩侂胄也有此虑,因此默许了夏震留下。夏震一直候在一旁,见韩侂胄向自己看来,立刻明白其意,道:“宋提刑,太师日理万机,你这区区小案,就不要来烦扰太师了。”
宋慈打量了夏震一眼,尤其是其前额,道:“几日不见,夏虞候何时伤着了额头?没有大碍吧?”
夏震神色如常,道:“些许小伤,不劳宋提刑记挂。”
“那就好。韩太师移步刘太丞家时,还请夏虞候一定要来。”宋慈目光一转,看向韩侂胄,朗声道:“今晚戌时,我会在刘太丞家破案缉凶,届时恭候太师大驾。”说罢,向韩侂胄和乔行简各行一礼,转身走出了归耕之庄。刘克庄和辛铁柱也分别行礼,跟随宋慈去了。
乔行简望着宋慈的背影,目光中透着惊讶,却又暗含了赞许。韩侂胄仍旧坐在太师椅上,抓握扶手的双手暗暗用力,越握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