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在人间(8)
黄昏时分,路鹤和梁云峰、林滔到达了清水市第一高中。这个时间,正是学校放学的时间,红校服的学生们走出校门,如同朝阳喷薄而出。一时之间大马路上充盈着成群结队的队伍,铃声不断的自行车队。
梁云峰说:“孙梦树是不是也该下课回家了。”
林滔说:“一般离校的应该都是住在附近的,我看了地图,学校离孙梦树家挺远的,他现在高三,马上要高考了,应该是住校。”
梁云峰笑道:“滔哥分析得有道理。”
路鹤说:“行,我们找校领导了解下情况。”
三人很快找到了学校主任,王主任说学生住宿信息比较繁杂,有留校,有离校,也有混住的,他带大家来到了宿管办公室,查找登记信息。
翻登记簿时,林滔将具体信息交给王主任,“姓名孙梦树,男,正在读高三。”
“孙梦树?”王主任翻页的手指陡然停住,瞳孔中含着微微的惊愕。
林滔说:“对,孙梦树,主任是不是认识他。”
路鹤觉得王主任不但认识,而且在孙梦树身上可能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
王主任问:“是不是孙梦树的案子有眉目了?”
“案子?”梁云峰急着问,“什么案子?”
王主任叹息说:“我以为你们是找到了凶手。今年春节期间吧,孙梦树被几个流氓打了,打得挺狠的,当时送到了医院抢救,还进了ICU,我们学校都去探望了。住了一个多月院才康复,当时派出所接了案,但一直没有找到凶手,这孩子也是可怜,今年参加高考,不愿意留一年复习,因此康复没好全就来上了学。”
这一切给了路鹤越来越多的信息冲击,也不断朝他的思维中心靠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中探索到的那样,总之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他问:“主任,孙梦树现在情况怎么样,能见见他吗?”
王主任说:“见见没问题,现在孙梦树的情况应该稳定了,不过呢学校宿舍不适合住,他需要人照顾,他妈妈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他下课就回去住,早上来上课。”
王主任说话时,翻了翻抽屉,找到了一个本子,又撕下一页纸,抄了一段字,递给路鹤,“这是他妈妈给学校填写的外住地址,你们看看。”
路鹤接过,谢了王主任后,马上出了校门,校门口能望见这周边的居民楼,应该多数是被学生家长租下。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暗了下来,许多窗户亮起了灯,密密麻麻的,犹如天上的星星,其中一扇应该就是孙梦树的窗户,他热爱学习,备战高考,此时一定在灯下奋力苦读。
根据地址,三人很快找到了这栋楼,在三楼敲了敲门,从屋里传来拖鞋踏步的声音,踏步声停下后不久,门内亮着的灯光却突然熄灭了,里面变得静寂无声。
楼道里有灯光,林滔和梁云峰面面相觑,再敲门时,里面再无应答,两人的不解都落入了对方的瞳孔。
路鹤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个屋门有猫眼,刚才里面的人一定通过猫眼查探了门外的情况。
门外站着三个大汉,而且都是便衣,一定让里面的人误以为是社会不良人士,即便声称是警察,也难免不会让人以为是谎言,毕竟孙梦树刚刚从那种惨状中死里逃生,他一定心有余悸。
路鹤想了个法子,他马上掏出警官证,两指打开亮在猫眼前,声音厚实:“孙梦树,我是来自今阳市局刑警队长路鹤,这是我的警官证,我们来是和你了解下你被殴打的事情,还有你姐姐阮梦樱,希望你能信任我们。”
里面仍然没有声音,路鹤以为是警官证对着猫眼被挡了光,马上说:“云峰,打个光。”
梁云峰拿起小手电,从旁边照在警官证上,大概几秒钟后,屋内灯亮了,门嘎吱一声,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十六七岁,还有些稚气的少年面庞。
这张脸很清秀,和他的姐姐阮梦樱有八分相似,但瞳孔里却含着几分胆怯。
梁云峰和林滔彼此对视,为案子取得小小的进展,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
路鹤进屋后,发现孙梦树拄着一根竹棍拐杖,他的右边小腿裹着厚厚的石膏。这让他很快想起,春节时的那场事故。
路鹤问:“腿是被人打的?”
“嗯。”孙梦树点了点头。
然而他点头时眼底藏着一丝惊恐,那是不易察觉的,但是路鹤看得出来,对于那段往事,孙梦树的脑海里一定记忆深刻,也不堪回首。
路鹤又扫了一眼屋子,这间租房很简陋,屋形可能是改装的一室户,里面就一个卧室,有明亮的台灯,客厅有一张床,应该是他母亲睡的。
“妈妈呢?”路鹤问。
“做完晚饭,回了趟家,晚上睡觉前回来。”
“腿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还没有好全,一两个月应该能走了。”
“好,能和你聊聊吗?”
“嗯。”孙梦树再次点了点头,他一直望着路鹤的脸,眼神里带着胆怯,又带着探视,好像在确认什么。
路鹤可能觉得他应该还在确认他是刑警的身份,毕竟刑警在生活中并不常见。
客厅正好有个圆桌,那上面还有剩菜,是一盘剩了小半的西葫芦烧肉,吃完的小碗番茄蛋汤,散碎的水煮鸡蛋壳,还有一小碗咸豆角,看来孩子母亲为了梦树的康复还有备战高考,给予了细心照顾。
梁云峰和林滔帮忙收拾了桌子,擦净了桌面,四个人坐下,路鹤打算亲自提问。
孙梦树把竹棍搭在桌旁,坐下时身子晃了一下,林滔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孙梦树稳稳坐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要不要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了。”路鹤说,“我们问几句话就走。”
“好。”
路鹤问:“孙梦树,你是一名好学生,要相信警察,我下面问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还有,要冷静。”
“嗯。”
“记得春节具体哪天,你被人殴打了,当时殴打你的有几个人,你记得他们其中某人的身形长相吗?”
路鹤知道派出所一定也问过他,他没时间去派出所,只能现场问问他,也许这些信息对阮梦樱案有利。
但当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孙梦树方才尚算平静的表情立即就紧绷起来,他不受自主摇摆了下脑袋,眼底再次产生不易察觉的恐惧。
路鹤想等等他,孙梦树又一次看了他一眼,像是有种力量在支撑他,他又低了低头,缓缓开口:“是大年初八,开学前一天,我提前到的学校,宿舍的同学还没来,我一个人去外面吃了口东西,回来时我经过一条胡同,然后……”他的话戛然而止,嘴唇轻颤,片刻后才道,“我被东西套了头,然后无数的拳脚砸向我,很快我就晕过去了……”
沉默了会,路鹤问:“他们说了什么吗?”
“没有。”
“有拍照行为吗?”
“有,好像有。”
路鹤意识到,这可能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迫害团伙,这些人看起来并不像散漫的霸凌团伙。
有些问题路鹤不打算今天询问,孙梦树当天被殴打细节和社会关系应该派出所都调查过。
他将问话转向这次调查的案情:“你姐姐阮梦樱的情况知道吗?”
“你指什么?我很久没见到姐姐了。”
路鹤很意外,孙梦树竟然不知道阮梦樱的事,但他很快意识到,清水市和今阳市有距离,而当时为了案子,社会媒体使用的受害者名字并不是阮梦樱,而是化名,传得最多的化名是艾樱。可能有些记者认为“艾”同“爱”。
而且阮梦樱案发生时间并不久,这个案子或许在清水市和清水一高传开了,但阮梦樱的名字并没有传开,而且孙梦树姓孙,可能也根本没人会在意他们是姐弟。
孙梦树的母亲也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当时通知的家属是阮富春和罗萍,阮富春那个品性有没有告诉前妻就不得而知了。
梁云峰和林滔相对而视,显然也是不相信亲弟弟竟然不知道姐姐已经去世了。
路鹤有一刹那的犹豫,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孙梦树这件事,但是最终他选择了暂时隐瞒,也许他是不想看到孙梦树在问询期间伤心落泪。
路鹤想先从轻松的问题问起,他问:“孙梦树,你喜欢音乐?”
“对,我挺喜欢的。”
“你姐姐有说过给你买一台钢琴吗?”
“好像没有。”
“平时你们联系多吗?去年,你姐姐和你联系过吗?”路鹤知道,阮梦樱去年失踪了,而且是整整一年,但是孙梦树不一定知道,从寄给阮富春的那个包裹看,他断定有人通过类似方式联系了孙梦树。
孙梦树回答:“我姐知道我在一高念书,要参加高考,通常一个月给我写一封信,不过后来,她写信的时间变长了,而且说的话也很少,她说她很忙,不能给我写信了,叫我安心读书,以后等我高考完再来看我。”
果然,路鹤没有猜错,阮梦樱消失的那段时间,有人模拟了她的人生。
这时,孙梦树主动说:“我喜欢音乐,记得我和姐姐还住在一起的那会,我和姐姐去大商场看见钢琴,我告诉她,我梦想有一天像大音乐家那样坐在钢琴前面弹奏曲子,弹给她听。”
路鹤能感受出这个孩子说这段话时眼睛里的光芒,他说他和姐姐住在一起的时候,那一定是指父母还未离异,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
“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孙梦树忽然问。
空气一瞬间变得沉寂,梁云峰和林滔都不约而同地垂眼,路鹤默了默,冷静地说:“孙梦树,我以后会告诉你,今天能不能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孙梦树的脸颊和额头不知何时渗出几丝细汗,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亮涔涔,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染了一丝红润。
路鹤对感情不是很在行的人,他决定早些结束问询,问:“三月二十五号,那天不是周末,你在学校上课吗?”
“三月二十五号?”孙梦树复述了一遍,说,“是,我在上课,我平时都不请假,而且我的腿不方便。”
“那天,有没有一个男人找过你,他大概一米七五,二十五岁左右年纪,头发……和梁警官差不多长,”他指向梁云峰,继续介绍,“他比较瘦,颧骨微凸,脸型偏瘦长,鼻翼高挺……”
孙梦树眼神定住了,他看着路鹤,一动不动,这让梁云峰和林滔越发不解,路鹤也很疑惑,不免好奇地问:“孙梦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
“你真的是路鹤吗?”
孙梦树问出的话让三人更加吃疑,似乎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路鹤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能再看看你的证件吗?”
不知道为什么,梁云峰突然感觉到一丝紧张,他不知道孙梦树因为什么说这番话,明明他刚才在猫眼里已经确定了路鹤的身份,为什么此刻还要怀疑,难道是路鹤的某些举动让他产生了不信任。
路鹤冷静地,再次掏出警官证,交到了孙梦树的手中,“你看看。”
孙梦树果真接过了,他捧在手心,紧紧地盯着上面的文字,好像在反复确认信息是真实的。
不一会,他将警官证合上,交还给了路鹤,这回,他眼睛里的光芒相比刚才沉着了几许,而且带着少年质朴的真诚。
“你等一等。”孙梦树站起身,拄起竹拐,去了卧室。
梁云峰看向路鹤,低声说:“路队,他想干嘛。”
林滔说:“是啊。”
“等等看。”
半晌,孙梦树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沓信封,信封鼓鼓的,里面像装着什么东西,他一步一步走到桌前,将信封递给路鹤,语气沉着:“我姐说,将这个交给路鹤警官。她说你会来找我。”
路鹤拿在手里,信封封面什么字也没有,但信封是封住的,没人拆开过。
他料想是李牧骁在三月二十五号来到清水市找到了孙梦树,他问:“是那个男人交给你的?”
“是,他转告我,我姐给我录了一段磁带,这件事一定不要透露给任何人。那天我听了磁带,是高考英语磁带,中间录了一段话,是我姐的声音,我姐告诉我,信不要打开,交给路鹤警官,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姐姐到底怎么了?”
路鹤捏着厚厚的信封,感觉很沉淀,也许这里面是关键的线索。
“磁带还在吗?”
孙梦树说:“销毁了,我姐说,听完就销毁掉,信给路鹤以后,就再也不要去想这件事。”
孙梦树说罢咬了咬唇,他的心中定是意识到姐姐发生了什么意外。
路鹤起身,斩钉截铁地说:“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把你姐姐的一切告诉你,孙梦树,好好念书,记住,你姐姐很爱你,她希望你考上好大学,明白吗?”
“我明白。”孙梦树眼眶通红,他似乎已经意识到姐姐遭遇不测了。
出门后,路鹤走在夜色里,林滔问:“路队,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姐姐去世的消息。”
梁云峰说:“是啊,路队,至少现在他还能见最后一面。”
路鹤步子有些沉重,“是阮梦樱不愿他见最后一面。”
梁云峰突然明白路队的想法,如果没有破获此案,阮梦樱的真相没有揭露,也许阮梦樱本人也不希望孙梦树知道这一切,因为她亲口告诉过他,将信交给路鹤后,就再也不去想这件事。
阮梦樱身亡时间是二十五号晚上,而这封信就是二十五号白天交给孙梦树的,也就是说阮梦樱已经预知到自己要死了。
那天李牧骁将信交给孙梦树以后,搭乘大巴回到了今阳市,在凌晨的大巴车上还和乘客吵了一架,这一切看起来都串联在了一起。
她会不会预示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六块,她定然是不想弟弟见到她的那副样子。
路鹤打开车门,“马上回今阳市,明天一早传唤曾浩强。”
梁云峰开车,趁着夜色回程,他仿佛感觉到整件事似乎朝着完全不一样的方向发展,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意识到即将降临一场暴风骤雨,他们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副驾上,路鹤手里紧紧捏着信封,握着这份未知的沉淀,他感觉到责任的沉重。
打开车顶阅读灯,他缓缓撕开了信封的口子,其实路鹤经历了许多未知,他在无数次案件中也侦破了无数未知,那些未知并不可怕,因为早就有规定的迹象在他心中锚定。
这封信是他刑侦事业中,由死者直接寄给他的信,这种重量是不一样的,也许打开信封后,就会揭开一个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是地狱还是斗兽场,是魔鬼还是凶猛的野兽,都将在新的“世界”呈现。
撕开信封的刹那,林滔坐在后排已经有些紧张,其实他一直在思考那封信是什么,上车后惦记着那件事,但又没有第一时间问路队,他觉得路队没有在孙梦树家拆信有他的思量。他前倾坐姿,特别想看清路鹤的表情。
梁云峰同样紧张,他撇了撇头,忍不住朝路鹤的方向看了又看。
路鹤纤长有型的手指摸到了照片,信封里是几张照片,因为包着一层纸,在信封外感触不出来,他慢慢地向外抽出照片。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就让他的目光蓦然怔住,他没有继续往外抽出全部,因为这一截照片足以看清内容。
那是一个女孩,是一个全身裸露、毫无衣物蔽体的年轻女孩,但是又有些不同,她的脖子里围着一条丝巾,是红黄绿多种颜色组成的彩色丝巾。
路鹤对鲜艳颜色有种极其的敏感,因此这张照片显露出来,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丝巾,而这条丝巾,让他很快联想到,阮梦樱曾经工作的开发银行女职员脖上的丝巾。
简单来说,这是独属于开发银行的职业丝巾,是一种职业标识。
女孩全身暴露,所有敏感部位都一览无余,作为刑侦工作的路鹤,自然会屏蔽掉很多不必要信息,他在寻找属于这个女孩的线索。
照片在昏黄灯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晰,但女孩的皮肤很白皙,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她是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背后是一扇打开着的窗户,两边露出一小截的灰色窗帘。
女孩两条腿伸直,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弯曲,呈现向外打开的姿势,因此某些部位就会一览无余。
一双黑面红底的高跟鞋留在双脚上,双臂下垂,整个姿态像是被虐待以后没有力气被推到墙角,或者躺倒于墙角的姿态。
她的右侧大腿上用红绳子系着一张扑克牌大小的银色牌子,牌子上写着什么数字,因牌子掉向大腿外侧,又加上视线昏暗模糊,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最后路鹤才看向她的面部,她乌黑的长发散乱,乱蓬蓬洒在脸庞周围,几丝乱发遮蔽了她的眼睛,有几条犹如水蛭钻进她的嘴巴。
即便是这样,路鹤依旧认出了她,是阮梦樱无疑。
她嘴唇紧抿,像是紧紧咬着钻进嘴里的头发,脸颊勾勒着纵横的泪痕,而她的瞳孔,望向前方,她应该望向的是一个人,以及他手里的相机,眼睛里是绝望、恐惧还有痛苦。
这是路鹤第一眼感受到的全部画面,即便他看过许多死者的惨状,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女,呈现这样悲惨的姿态,绝望的眼神,还是让他内心震动。
一个女孩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将自己这样的照片交给别人,交给一个男人,即便他是一个警察。
她一定无比绝望,绝望到窒息吧!
路鹤的心中掀起了一层层波澜!
地狱的恶魔在人间横行,他必须要亲手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