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尽头(4)
溯江边,阳光炽热,江风呼啸,一片正在拆迁的工地上,与市区中心建筑风,格格不入的矮房已被推去近半,挖掘机、铲车已停歇工作,满眼是残垣断壁的景象,在周围高楼大厦的掩映下,这里就像是一直被遗弃的孤儿。
但今天,这里十分热闹,坑坑洼洼的中心地带,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这里面不只有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还有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
今天负责拆迁的总负责人不在现场,只有两个小组长临时保护现场,但哪里禁得住好奇的人们,工人和媒体记者都围住了那片事发地点。
小组长只能喊口号:“警察就到了,你们千万不要破坏证据!”
嘈杂的现场,老邱挤进了人群。
老邱是一个媒体记者,他今年五十余岁,一直从事新闻工作,从年轻时代的报纸,到如今的自媒体,他几乎可以说见证了今阳市的发展变迁。
他今天正好在市区走动,忽然收到公司的紧急命令,带着同事小张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在围着的人群里,他第一眼看到那被水泥裹着的人体骸骨时,还是被深深震惊。小张也张着口,举起相机的手也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在努力平复心情后,他吩咐了声:“小张,拍照吧!”
和他一样,其他记者也在愣怔了半天后才按下快门。
“这个是不是警衔啊!”有人喊了一声。
老邱咽了咽,鼓起勇气靠近看了看,那真的是警衔肩章,正好嵌在水泥块里,不过已经腐烂,星徽也锈蚀得只能辨认出轮廓,但看星徽外形,像极了九十年代初的警衔。
老邱对警衔略有了解,九二式警衔的星徽偏小,后来在95年进行过改制。从这枚警衔星徽大小,就可以推测出他是来自于92年到95年之间牺牲的公安干警。
老邱对今阳市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新闻如数家珍,当他看到这个画面时,他就在搜索历史上发生的事,这几十年来今阳市确有几位公安干警牺牲,而发生在三十年前,1994年的溯江灯塔爆炸案当中,正好有一位刑警队长失踪。
他叫路鹤,老邱特别记得那个名字,因为当年他撰写过他的报道,就叫路鹤。
那件案子关注度很高,后来溯江灯塔重修,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路鹤的踪迹,如今所见,这个警衔一定是属于路鹤的。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过,是经理的来电:“老邱,情况怎么样,赶快把照片发回来,第一时间推出去。”
老邱特意往人群外面退了退,提醒道:“我不建议发稿,他可能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公安干警,路鹤。”
对面停顿了几秒,声音却大了几度:“这么大新闻,路什么来着?”
“公路的路,白鹤的鹤。”
对面催促:“好好,赶快把照片发回来。”
老邱秉着职业良知回道:“老吴,这件事还是谨慎对待,不好带节奏。”
“谁他妈跟你带节奏,老邱你咋这么固执,这新闻你不发,别人就发,这是全国头条……”
“可是……”
“可是什么,马上把照片发来,否则你别干了。”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路鹤……”
对面说:“干我们新闻工作的需要社会担当,肯定知道分寸呐,这种新闻肯定是宣扬正能量。”
老邱终于妥协了,叫小张把照片发回去,挂手机前,他听见电话里经理在对同事喊:“马上查找路鹤的资料,找他的英雄事迹,公路的路,白鹤的鹤,十分钟写出新闻稿……”
不到十几分钟,七八辆警车呼啸而至,瞬间将这片荒芜而破碎的地方,挥洒上一片辉光。老邱马上拍了拍小张的肩膀,“收工,收工!”
几十名记者也纷纷停下了拍照,往后退了退,个别人还在抢拍。
警车停下,梁云峰第一个跑下了车,他愤怒地大喊:“谁把记者放进来的!马上封锁现场,封锁现场!”
赵雷霆也深深蹙眉,不用说,半个小时后,就会出现铺天盖地的新闻。
几十名刑警飞快围了上去,拉起了警戒线。
看完骸骨后,赵雷霆痛心地退了出去,他默默走了几步,望向溯江,眼底渐渐湿润,路鹤的面貌又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他不明白,当年那么多回搜索,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他,他怎么就藏在了油桶里,还被灌了水泥?
江风正吹得尘土飞扬,簌簌地,吹动赵雷霆的警服,也吹动了梁云峰的警服。面对着曾经的队长,心目中的恩师,梁云峰站在骸骨前,久久不能平复,沙子吹进他眼里,他闭了闭眼,潸然不已,挥手道:“赶快带回去吧!”
小半天后,水泥油桶搬回了市局法医室,几名技术人员经过一下午的努力,终于清理了部分水泥。
赵雷霆和梁云峰就站在法医室进门处,两人沉默不语,一直紧盯着现场的清理工作,技术员汇报:“赵局,看来目前只能清理到这个程度了,水泥太结实,否则就破坏了骨头。”
看着隐隐现现的白骨和水泥融在一体的画面,赵雷霆点了点头。他吩咐:“做好DNA检测,今天必须要知道死者的身份?”
“好的,赵局。”
赵雷霆必须要知道这是不是路鹤。
这时有人进门汇报:“梁厅、赵局,我们仔细调查过了,那段溯江边,去年城建部门为了开发,对江边做了清理打捞,当时打捞上来了许多杂物,其中就有一个油桶,油桶一直沉在浅江江底,无人发现。打捞上来后,一些铁制品被附近的居民连夜盗走,但是回去后发现这个油桶里面是水泥,所以一直搁在了外面没有处理。”
“今年下半年,城建下属部门对这片江边居民区拆迁,今天挖掘机捣碎了油桶,没想到一截人手骨露了出来,于是报了警。”
“我们初步推断,当年凶手应该就在居民区一带把人藏进油桶里,然后填充覆盖了水泥,因为居民区就在江边,凶手推滚着油桶,推到了江里。”
梁云峰和赵雷霆都点了点头。赵雷霆记得,当年路鹤的警车就是停留在附近,那晚下了大雨,可能破坏了很多信息,但是警局对这片地域展开了地毯式搜查,甚至下江寻觅,但是谁成想,凶手把人藏进油桶裹入水泥又沉入江底。
那个地方当时还不是居民区,应该是一片工地,有空油桶和水泥不奇怪,不过因为连绵下雨,工地停工了几天,没想到凶手在那儿犯了案。
“赵局,好像有把手枪。”技术员一边指着水泥处一边喊。
赵雷霆连忙上前确认,在水泥里,确实裹着一把手枪,“快,能不能再挖开一点。”
“行。”技术员拿着刀子又小心翼翼剔除水泥。
不一会,枪身露出一截,梁云峰蹲下仔细查看。赵雷霆也跟着蹲下身子,他没有看错,这是一把五四手枪,就是九十年代初市局颁发的手枪型号。
两个人蹲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半晌,梁云峰问:“能不能确定死因?”
旁边就站在法医,回答道:“梁厅,目前看可能有些困难。除非把骸骨全部清理出来,做进一步分析。”
梁云峰没有回话。赵雷霆见他脸色忧郁,马上说:“梁厅,你也别着急,为了不破坏骸骨,我让大家尽量细致地进行后续处理,早日找到死因。”
不但梁云峰,赵雷霆也想知道死因,因为死因也是寻找真相的证据,当然他明白梁云峰更想知道的是,路鹤是否被人活活裹在水泥里致死的?
晚上在食堂吃晚餐时,赵雷霆特意让人带了一份饭给孟思期,又问梁云峰:“梁厅想不想去看看思期。”
梁云峰停箸叹道:“今天不去了,我担心她会多想,而且今天这件事她大概率知道一些,她要是问我那是不是路队……”
赵雷霆吃了两口饭,味同嚼蜡,“梁厅,我尽快催催DNA,吃完饭送你回酒店休息,身体安康为要。”
“老赵,我们俩也不要说这种话了。三十年前,我就是市局的一员,我还记得,路队失踪以后,我还留了一年,就是为了寻找路队的真相,我在市局呆了两年,我和你一样,最盼着路队的消息。你知道吗,当年一队老队员,都退休了,但是偶尔打电话时,总会和我提两句路队,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遗憾,我作为省厅干部,我这辈子要不给大家一个说法,我心中有愧!”
赵雷霆缓缓放下筷子,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心中难道就没有愧,他沉声道:“梁厅,你说的是。”
两人吃完饭,再次赶回了法医室,今晚整个市局灯火通明,几乎一半人在忙碌着关于这个白骨的一切。
八点钟左右,检测报告终于送到了两人的手里,梁云峰和赵雷霆一同打开了报告。
检测员汇报:“梁厅,赵局,路鹤没有父母,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姐妹,他没有直系亲属,我们只能在他的家族当中寻找到基因匹配。通过死者骨骼中提取的DNA检材对比,基本上可以确认死者基因是来自这个家族的基因图谱。”
梁云峰和赵雷霆的脸庞上同时出现了一阵唏嘘,即便提前就知道他是路鹤,但是当消息确认时,还是不能接受。即便基因检测准确率不是完全准确,但是结合手枪和警衔,还有残留的警服碎片,当年的一些细节还原,面前的死者就是路鹤无疑。
两人沉默了许久,眼睛里逐渐红润,忽然他们身后出现一个人,两人同时回望,那不是别人,正是孟思期。
孟思期早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而且她比他们更早,只是她还是想来亲眼看看,亲眼看看路鹤。
当她走近法医室,整个人都怔住了。那并不是人骨,而是用水泥裹着的人体骨架。
水泥应该是从油桶里抽出的,技术员又用工具切除了外面的水泥,进而又用刀剔除由外向里的水泥,水泥早已干透凝固,然而如今的模样,外表凹凹坑坑,一具人体胸腔骨架展现在外面,胸腔的肋骨一根一根被水泥固定,并没有散架。
他的姿态像是蹲住的,姿势很难受,这个油桶并不大,但也是比普通油桶规格要大的油桶,像路鹤那样的身材,要全部很轻松地放入,需要一些技巧,不过他仍旧是被融进了水泥,大腿弓起的骨骼甚至很清晰。
他的头骨只露出了一部分,像是低垂着的,可能技术员没有深入剔除水泥,头骨和水泥裹成一团,眼眶内全是黑色水泥,他就像在凝望黑色深渊。
这就是孟思期看到的全部,实际上她以为会很难受,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却轻松地笑了笑,三十年了,终于见面了,路鹤!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她好想他!
然而赵雷霆和梁云峰却瞬间泪目,他们自然知道孟思期的笑意味着什么,等待了三十年,这是绝望后的一种释然,也是对自己的释然,就好像你永远悬在空中,永远没有落点,那种孤独和绝望让人窒息,有一天无论脚下是荆棘还是尖刀,她也会笑着踩下去!
孟思期的眼角划出一颗晶莹的泪珠,但是她是带着淡淡的笑,流的泪。
她觉得她一点都不难过。
赵雷霆开车送她和梁云峰回去,梁云峰让先送孟思期。路上,同坐在后排的梁云峰对她说:“思期,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放心,我和老赵余生的时间就干这件事,不找到杀害路队的凶手,我誓不罢休。”
“谢谢梁厅。”孟思期诚挚地说。
“不要这么见外思期。”梁云峰说,“你生活上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提,还有老赵。”
“好。我想休几天假。”孟思期缓缓地说。
赵雷霆回道:“休假的事情我会给你报备,你好好休息。”
孟思期回到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想看看笔记本里的照片,然而就在路鹤的样子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泪水往下纷纷滚落。
“路鹤,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一次次面对这样的结局?”
四次啊,这四次横跨三十年的旅程她一定每一次都那么痛苦,每一次都那么孤独,她忍受了四次,可到头来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孟思期哭得撕心裂肺,趴在地上嚎啕不已。
“孟姨,孟姨。”门外的女孩在叫唤。
孟思期这才缓了过来,她慢慢地爬起,抹去了眼泪,开门后,期期痛心地看着她,“孟姨,你是不是又伤心了。”
孟思期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没事,期期。”
“我想陪你坐一会。”
“好。”
孟思期记得,她的记忆里就有这一幕,当年她就是听到孟姨的哭声,走进她的卧室,后来她还问孟姨“路鹤是谁”。
她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相同的一幕。
房间坐下后,期期安慰了她好久,还告诉她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以前爸爸对她多么不好,有一次为了让爸爸担心,她故意在学校雨天跑步让自己感冒,没想到那次她摔断了腿,结果爸爸还亲自来了学校。
期期就好像在述说她的回忆,孟思期渐渐平静了下来。期期忽然问:“孟姨,我今天看新闻,说江边白骨是路鹤,路鹤是谁?”
她特别想笑,但是又好想哭,她拉起期期的手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期期回去后,她忽然很难过,她很后悔让孟星海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孟思期,如果不是这个名字,也许今天她们就不会“相遇”呢?
她仿佛能看到期期的命运,正如当年的她一样,期期或许很快就会进入那个永远无法逃脱的三十年循环,她或许要进入第五次三十年之旅。
而孟思期则会从溯江灯塔上跳入江水,结束这一生,后面,期期会听到她的噩耗,就像当年,她听到孟姨坠江自杀的噩耗一样。
不知不觉,孟思期趴在桌上睡着了,但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头特别沉重,天亮了,她也完全醒了过来,这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许多事,许多人,他们都是熟悉的、年轻的面孔。
她换上蓝色警服,梳理了下掺杂白发的头发,走向窗台前,望着金灿灿的暖阳发了一会呆,忽然,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路鹤的声音。
孟思期前倾着身子,趴在窗台上想听得更清晰一些。
“孟思期!”
“我希望你继续做正义的选择,让正义之花自由绽放!”
“真相是永无止境的,我们刑警就是探索埋藏在深渊,最真实的真相。”
“无论黑夜多么遥远,我们一定可以见证黎明!”
孟思期苍老的手掌紧紧捏住窗台,以至于腐朽的窗棱发出咯吱一声。
无论黑夜多么遥远,那就让她来划破黑夜,见证黎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