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确有种人只要一出现就会大放异彩。
无论处在如何杂沓混乱的人群之中,都能够以他为核心形成圆形空白地带,站着不动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走起路来动辄被路人误认成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还赏钱给他。而且每个人心中首先都会浮现相同的想法。
(那个人……)
(嗯、那个人绝对……)
(除却那身怪异的打扮,可是个美男子呢……)
然而当事人对于周遭的众说纷纭全然不以为意。因为滚滚红尘在他眼中形同另一个次元的世界。最令他遗憾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居所,他一心向往在深山幽谷结庐筑居仙人般的生活,远离尘嚣,逍遥悠然为乐,闲暇之余又能云游四海。无论市井小民对他如何表示兴趣与关心,他眼中只有自己热衷的事物,因此并未造成太大的问题。
此外乍见他这身打扮的人,得知他抱持着“向往成为仙人”这个不着边际的妄想之际,都会在内心低哝着几乎相同的句子。亦即:
(打扮得这么花俏?还有那个耳环光一颗就能买一栋房子了!)
此外他会突如其来吹起笛子。他的原则是有逍遥的生活当中,风雅的横笛是不可或缺的物品。
只是他吹的笛子实在太难听,一直学不会吹奏横笛对他而言可说是唯一的缺点吧。不过他自己倒是真的有些相信自己其实技巧还算不错。原本他理应累积了高度的音乐素养,不可思议的是唯独自己吹奏的笛声传入耳际仿佛成了一种幻听。
他的一名兄长如此描述他。
“他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也是不折不扣的怪胎……也就是只有一纸之隔?”
话说,今年刚满十八岁的他,这一年来虽不是出于本意也涉入不少俗事尘务,由于这是当初已经说好的约定实在无可奈何,此外从中得到不少收获也让他感到开心不已。
因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结交到朋友。为了重返旅行之际惬意自在的生活,在完成与兄长们的约定之后不得不与这些朋友道别,不过他暗地决定,如果他的朋友愿意,大家一起旅行也无妨。这对于身为不折不扣的怪胎、喜好孤独、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他而言,可说是破例的善意。事实上面对这两位难得的朋友——他喜爱比自己年幼的矮小少年的温柔和善,少女的怒骂声让他感觉很舒服。尤其是他特别欣赏少女的厨艺,原本拜托少女担任自己专用的厨师,结果遭到严厉拒绝。现在回想起来是拜托的方式不对。
(呼……早知道就改成:‘不需要为贫穷与平庸的姿貌烦恼,因为你练就了一手高明的做菜技巧,有了这样的一技之长,你一个人也可以勇敢的生活,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才对。)
最后两句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总而言之,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内心依旧雀跃不已。因为他就要与久别的朋友重逢了。
于是他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金华城的城门。
守门士兵并未对他进行搜身检查。
“瞧,这里就是金华。”
临时雇主琳千夜自鸣得意的如此表示。
商队的载货马车驶向另一道城门以接受盘查手续,秀丽等人则由正前方的大门通过。一如先前那样,千夜一行人只需要拿出木简,几乎不用搜查便可直接通过。
生长于王都贵阳城下的秀丽一路走来并不会大惊小怪。高耸的城门以及毗邻的商家跟贵阳相较起来等于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她欹斜着头。
“……这里,是茶州最大的商业都市对吧。”
“是啊。”
“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为什么一点活力也没有?”
整体的气氛非常诡异,根本无法与贵阳比拟。提到商业城市,理应是个到处可听见远比州都来得气势十足的吆喝声此起彼落的热闹场所才对。人潮虽然拥挤,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感觉有些紧绷、阴沉。
千夜喟叹一声。
“……我想,再过些时日就可以了解是怎么回事吧,现在打算怎么办?已经到达目的地金华了,要到我的住处来吗?”
“不了,我等会有事待办,等事情结束以后再抽空前往向您辞行,二胡跟甘露茶麻烦您搁着就行了,您会住哪家客栈?”
“这里有我家的别院,所以不必住客栈。只要说出菊公馆,我想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走。”
“我明白了。”
“香铃。”
是!秀丽回过头来,千夜则是难得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呃、没事。我直接回公馆,接着就不再出门,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那么冷漠。”
“可是,少爷您一直不道歉。”
“为何要道歉?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望着千夜顽皮的笑容,秀丽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事。
有一名青年也是一样冷不防吻了秀丽的唇,也说出相同的话。
“孤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满不在乎的态度让秀丽接下来能够以平常心与之面对。说他是笨呢?还是顾虑到秀丽的心情。
以前一定毫不考虑选择前者,但现在反而不明白真正的他是哪一个。
有时像个小孩一样,但有明他又展现出理智成熟一面——
“香铃?你有心事哦。”
“……在思考一些事情,那就是菊公馆对吧,我应该在今天之内就会登门拜访。”
“嗯,我等你。”
与笑容可掬的千夜道别以后,秀丽快步走入人群之中。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总、总觉得巡逻的人长得好像凶神恶煞。”
面露凶光的男子身着军装在路上阔步前行。若非一身军服,这些人的恶形恶状被误认成山贼或强盗也不为过。路人低着头快步走过,尽量不与他们四目交接。与其说是保护这座城市,不如说是把整个街上的气氛搞僵或许比较正确。
“而且人数怎么这么多?好像在看守什么东西一样。”
秀丽叨叨絮絮的嘟囔着,终于抵达目的地。
——金华全商联。其建筑之雄伟与气派完全不是州境的砂恭所能比拟,但气氛仍然不对劲。比起砂恭,出入的人非常稀少,静得有点夸张。这个机构的地位原本应该与州都琥琏的州分会平起平坐才对。
有点奇怪,一直无法摆脱内心的不协调感,于是秀丽不打算走进这栋建筑。
(……我必须先搜集情报才行。这里——不对,这整座城市一定有问题。)
快速旋过身,正要往前走的当头,差点撞上一个人。
“哇、对、对不起。”
“哎呀姑娘,你是旅行者?头一次来到金华?要到全商联找工作是吗?”
那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岁左右,看起来亲切开朗的青年。面对一连串的询问,秀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突尔目光停留在他的衣服上——乍看具有奇妙的统一风格,其实是将各地民族服饰特色组合在一起。这种服饰并非随处可以买到。
“……你是全商联的人?”
“哎呀呀,你真清楚,对了,你手上拿的可是相当特别的木简呢。”
不等秀丽响应,青年主动伸出手。
“让您久等了,请随我来。”
“……全商联不是在那边吗?”
“那边已经成了强盗的贼窟了,幸亏你没有进去。”
见秀丽诧异的表情,青年略显困扰的笑道:
“要不要来是您的自由,不过我保证只要您有需要,一定会给予协助。”
“……我的徽章是什么颜色?”
“夜光七彩,对吧。”
这是只有全商联与红本家才知道的内幕。秀丽很清楚商人一向守口如瓶,尤其是经过全商联认可的商人保密程度更是滴水不漏。
“我跟你一道走。”
“这、这座城市已经整个被‘杀刃贼’控制了!?”
得知这个事实,秀丽一时哑口无言。
她被带往一座偌大的府邸。最尽头的房间里有一位与砂恭区长的气质相仿的人物正在等着她。
那是一名散发出大商贾特有的威严,令人望之生畏、仪表堂堂的男人。秀丽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全商联金华特区的区长。
“……数个月之前,‘杀刃贼’突然大举入侵本城。”
名唤游佐的壮年男子如此表示并喟叹一声。房内只有他与秀丽——以及那位带领秀丽前来此地的好心青年。
“他们的手法十分高明,硬闯进城内,却未掠夺一丝一毫,一名自称是首领,名唤瞑祥的男人前来表示只要让他们留在城里,他们绝对不会动城内居民一根汗毛。”
“金华太守接受了这个要求吗?”
“是的,他以人命为优先。而‘杀刃贼’也的确没有加害金华的居民,然而他们动辄在街上走动,造成人们内心的恐惧感,剥夺了抵抗的勇气。假如遭到略夺侵害,将会引发人们的怒火,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动静,居民也没有受到损害的话——大家不会刻意起而反抗。然后再一点一滴侵蚀这座城市。软禁太守、派遣手下担任巡逻的工作——让人嗅出他们的幕后主使者正是茶家。”
“茶家……”
“他们绝对不做毫无意义的事情,借由不断掌握权力的动作,逐渐造成金华居民精神的压力。在这个茶州,茶家势力一向十分庞大,既然他们背后有茶家做为靠山的话,众商家便陆续形成互助团体,表面上、全商联也一样。”
秀丽并未出言责难,宛若读出她的心思一般,游佐笑道:
“是的,我们是商人,总是不停计算利害、衡量得失。视情况而定可以成为任何一方的帮手。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做法。倘若瞑祥这个人看穿这一点而选择金华做为据点的话——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不过……游佐语气略微变化。
“全商联并非单纯的商人,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受任何惯例束缚。这是我们的原则,即便百年来一直待在相同地点进行买卖,一旦情况有变,随时可以打包行李另觅行商地点。”
这正是关键所在,于是秀丽丹田使力。
“请说出您的条件,如何才能让‘全商联旗下的佣兵部队’有所行动?”
游佐随即转换成在商言商的表情。
“那么——请亮出您手上的牌吧,我们是商人,只要您手上的牌与我们的条件一同衡量之下,预估有八成的胜算,我们便会协助你们。”
面对擅长讨价还价的大商人,现在的秀丽完全无法采取心理战术。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看穿,不过愈是作风谨慎的商人愈是绝对信守承诺。
现在只有说明一切实情,交由他来判断。
“小姐不要忘了——”
燕青的声音在脑海响起,现在面对全商联的并非红秀丽,而是红“州牧”。
“预计不久之后,新任州牧副官浪燕青以及州牧的贴身武官即将抵达此地,应该就是目前到处捉拿‘杀刃贼’而声名大噪的双人拍档。武官佩戴着陛下御赐的宝剑,其权限凌驾于州将军之上。意即……他本身可以独力行使擒拿羁押的权利。”
游佐挑起眉毛。
“那把宝剑目前仍在武官大人手上吗?居然在关隘没有被当场没收。”
“不,宝剑已经事先运达金华……我想应该没错,只是尚未前往确认。”
“该不会藏在货品当中吧?如果是,恐怕早已落入‘杀刃贼’手中。”
“不、不是的,我想对方不会料到我们会采取这个方式,总之应该不会有问题,接下来也会在金华这里取得州牧官印与玉佩,只要有了这些……”
游佐缓缓摇首。
“很遗憾,根据我们的情报网显示,这些物品已经落入‘杀刃贼’手中了。”
“啊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是赝品。”
听秀丽如此斩钉截铁表示,反而令游佐感到诧异。
“……如何能肯定是赝品?”
“从王都启程之际,我们早已制作了数件赝品夹藏在商品之中。因为顾虑到行李一定会受到搜查。虽然做为混淆视听之用,却是委托具有国宝级技术的工艺大师所制造,不太容易被识破。而真品不会以‘商品方式’运抵金华,假使经由搜查行李所发现的,绝对是赝品。”
“那、那是使用什么方式?”
半带虚张声势的长篇大论到此为止,秀丽以食指尖抠了抠太阳穴。
“呃——……其实、我还不晓得。”
“……啊?”
“由于全权交给某个人物负责,所以我与杜州牧完全不知情。不过,根据对方表示:‘应该会在同一时间抵达金华,即使完全不知情,你们一眼便可看出,而且会存放在任何人都无法抢夺,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游佐也不得不瞠目结舌。
“看来您的身边似乎有无法以常理判断、喜欢大胆下注的亲朋好友。我们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鲁莽又马虎的做法……难道说,提案之人是浪前州牧大人吗?”
果然在这些人的印象之中,“鲁莽”、“马虎”这些词汇跟浪燕青均有着密切的关系,秀丽一边暗地自我解析,一边摇头。
“不是,是——国王陛下。”
在场陷入一片沉默。
游佐藉由轻咳数声,努力从刚刚听到的这句话所带来的冲击当中振作起来。
“陛下亲自下令?”
“是的,所以我认为值得信任。”
这句话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并非因为彩云国的一国之君是刘辉的缘故,所以值提信任。对于自己自然而然产生如此想法,不禁觉得好笑。
“我今天一定会找出州牧官印跟玉佩,此外另一位州牧大人不久即将抵达金华。还有最后一张牌是——红家的姓氏。”
游佐表情一征。
“红本家为了您所付出的代价,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后的王牌,那么您打算如何运用红家姓氏?”
秀丽用力咬紧嘴唇。
“州牧……只要一人便能胜任,事实上,杜州牧大人虽然年仅十三岁,但能力比起任何一位官员都来得出色。即使少了我,他也能表现称职,这次人事破例派遣两名州牧前往茶州,我认为其中的含意在于,假如少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可以随时递补。”
“您的意思是——?”
“是的,倘若发生什么万一,我会以我的性命做为交易条件。我所背负的姓氏将因为我在茶州这个地方丧失性命而开始发挥最大的效用。因为茶家不可能动手杀害红家直系长千金,否则必须付出的代价恐怕难以估计,因此我的生命具有交易的价值——这样可以吗?”
在场又陷入与刚刚不同性质的寂静之中。俄顷,游佐才静静开口。
“最后的牌无法确认,如果尚未演变到那个地步,便无法明了红氏一族会做出何种反应。不过,我欣赏您的心意,我会将它视为一项王牌。现在轮到我们提出条件了,第一,将‘杀刃贼’逐出金华城。第二,释放遭到软禁的金华太守。就是这两个条件——本是如此,不过稍微打个折扣好了。只要能够把首领以及至少干部等级收拾掉,我们保证立刻派出精锐部队。”
游佐表示贼人的根据地就在金华府,然后定睛瞅着秀丽的眼眸。
“我们对于浪前州牧大人的事迹十分清楚,即便二位能力出众,想要超越他在这十年所做的一切绝非简单之事。恕我严正声明,我之所以承认您的州牧身份并与您对谈,完全是看在您是浪前州牧大人的长官份上。”
秀丽默默倾听他的话。
“给予众人希望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你们从今以后的工作相较起他以前的工作理应来得轻松许多。当时就在所有人均对茶氏一族专横跋扈感到无能为力之际,出现了一名十七岁少年,独自一个默默耕耘冻土。就这样经过十年的时间,他挖掘出深埋在地底的希望。而在这片大地播种、栽培青菜就是你们的工作。茶州人民一直如此坚信,你们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吧?”
“——是的。”
秀丽由衷颔首。此时游佐头一次报以亲切的笑容。
“我的话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否由我们为您安排今晚的住处呢?红州牧大人。”
“啊、不用了,我已经决定要前往琳家公子的府邸过夜。”
闻言,游佐的表情僵住了。原本一直守候在一旁、当初带领秀丽前来此地的那名好心的青年代替一时无言以对的游佐、面带僵硬的表情表示:
“琳家在数天前遭到‘杀刃贼’抄家灭门,没有任何……生还者。”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丽在金华的街上急急奔跑。
三天前遭到灭门的琳家——以及刚刚才道别并约好再次见面的琳千夜。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吻合?感觉好像在某处遗漏了什么,如果不赶快发现的话一切就会来不及的,一股黑压压的预感充斥在胸口,连呼吸都开始感到困难。
总之要尽快找到州牧官印以及玉佩的所在地。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你们一眼便可看出,而且会存放在任何人都无法抢夺、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呀!怎么不讲详细一点嘛!那个笨蛋——!!)刚刚才说说“我认为值得信任”这类的话,但现在秀丽边跑边狠狠把刘辉骂到狗血淋头。
岂料眼前冷不防出现了一个从人群之中突然划开、非常不自然的空间。
站在正中心的,分明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阔别数月之久,却是想忘也忘不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身影。
(啊、就是他吗——)
没错,秀丽的确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蓝、龙、莲——!!”
今年春天,以十八岁的年龄高中榜眼及第的蓝家公子,但及第之后却在进士就任典礼上缺席的空前绝后的大笨蛋。顺带一提,他就是对秀丽一向关照有加的蓝瑛胞弟。
依旧是穿着不知打哪来的舞台装,一身极其花俏的打扮,边走边吹着难听得要命的笛子男忽地抬起脸。
“哎呀,那不正是我的知心好友之一吗?”
面对这张如同花朵绽放般的笑容,秀丽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然而不能因此受到迷惑,秀丽紧紧揪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对方前襟大骂。
“谁是你的知心好友!春天已经过了,脑子里不要随便开花!!”
“哦,这主意不错,下次我就把美丽的花朵插在头发上,想必十分风流倜傥。”
“说什么梦话啊你!好了,赶快把东西交出来!”
被心急如焚的秀丽用力摇来晃去,龙莲不悦的蹙起眉头。
“……人家正为了与知心好友重逢而开心不已,你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不像你那么闲!”
“家兄曾经说过你生气时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呵、没想到我竟然会提出如此不解风情的问题。”
秀丽已经放弃跟他对话,开始缓缓剥开龙莲的衣服。
“唔,尚未出嫁的贵族千金不可以做出这么不合礼教的事情,啊啊!你是在找这个吧。”
秀丽的表情为之一亮,递到眼前的却是——一颗梨子。
“……这是什么?”
“看就知道是颗梨子,胸肚子饿了对不对?”
梨子就这样被搁在头顶,秀丽怒气腾腾、全身颤抖。梨子随即落下,在石板滚动。
“——喂,你到底是怎么考上榜眼及第的?为什么我会输给你?被别人超越也就算了,只有被你超越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
“呵……这股懊悔将成为人生当中的宝贵经验,让你展翅高飞。”
“你、现在、马、上、给我飞走!”
蓝龙莲的确是绝对安全的活动金库,甚至燕青等人也望尘莫及。
手握刻有权威仅次于王家徽章的蓝家家徽“双龙莲泉”的木简,无论前往任何关隘均可以直接通过不必受到盘查。加上他这副怪模怪样以及夸张离谱的花俏打扮,恐怕谁也想不到,理应严密隐藏的官印跟玉佩会在这个如同活动看板一般醒目得过分的男人手上。而且这个人,不同于搞笑的外在,其实武功还蛮高强的……样子。
“因为他喜爱风雅之事才会学习武功……”
乍听身为兄长的蓝楸瑛一席话让人一头雾水,不过龙莲的脑袋里有着以下严谨的关联性。“风雅→爱好自然之美→自然不只美丽而且强大→自己应该效法→让身心强大美丽→立刻直接锻炼武术”。于是就在兼具追求体格健美的同时,很不可思议的练就到令人惊讶的强悍程度。
这段经过让真正有心磨练武功的人听了,铁定会很想冲上来狠狠揍他几拳。说又回来,虽然是一身高档的行头——把身上的衣饰变卖以后可以盖一座还算气派的离宫——但据说目前为止从未遭遇强盗或抢匪的洗劫。不过呢,有点脑筋的盗贼一看到他这副德性的时候,大概也觉得怪异到了极点,不敢随便靠近吧,秀丽心想,但是据蓝将军表示,凭他武功高强的程度,即使贼人胆敢以身试法,恐怕只会落到被整得落花流水的下场吧。
(的确是滴水不漏的严密防护,可见当初并未挑错人,但是……)
未免也防得太过严密了吧,这个金库连原来的正主也打不开,好想哭。
秀丽回想起国试当时的经验,随即冷静下来。
“我说龙莲,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前来探望知心好友呀!”
“……我、我好开心啊!那、你有带礼物给我吗?”
礼物吗?喃喃自语的龙莲蹙起姣好的星眉。倘若摆出正经的态度,就某个层面而言的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仔细想想,这个人还真是弄错了素材的活用方式。
“他们问我要不要带州牧官印跟玉佩当做礼物,所以我就带来了。”
秀丽极力忍住冲动——还不到时候,如此一来必须找龙莲一起帮忙。
“我说龙莲,其实影月也会来这里哦。”
“我知道,他被带到金华府去了,所以我正打算追踪过去。”
见龙莲不假思索的颔首,秀丽大感诧异……金华府!?
“影、影月被带走了?带到那座官府里!?”
“故意趁机混进盗贼的根据地,这小子真够胆识,让我刮目相看。”
“你这……”
本想破口大骂笨蛋,但秀丽努力把这句话吞回喉咙。龙莲并非普通的笨蛋,而是天才到底的另一端的稀有品种。龙莲拥有庞大的情报以及千里眼一般的辽阔视野、能够将一切资讯瞬间整理成一个组织体系的头脑。然而可悲的是,情报的筛选方式以及优先级的决定完全与常人不同,意即一般常识根本不适用在他身上。
“……危险性大概有多少?”
“大约九成九分九厘会遭到杀害。”
“能不能救?”
“我看见浪燕青与茈静兰也同时前往金华府了,而我也不愿失去难能可贵的知心好友。所以九成九分九厘非救不可,只是可能多少会受点伤。”
“在前往金华府之前,可以先到当铺一趟吗?”
“啊啊、茈静兰的宝剑吗?那个的确可以派上用场。”
静兰从刘辉手上领受的宝剑“干将”在紫州先进当铺典当,再辗转移动。只要预付一定金额的保管费,就不会被转卖给任何人或者陈列在店面。由于不属于商品的范畴,不同于二手货跟老物品的流通管道,因此在运往茶州之际,茶州的盘查也比较宽松。对于当铺老板而言,国宝级的宝剑因为无法标价,原本还不愿意保管,于是只好使用强硬手段。
“你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影月。”
“——可是不愿失去的知心好友有两人耶。”
“那个男人说要在菊公馆等我,所以我必须单独前往,但我不想问你有多少危险性,免得听完不想去。”
龙莲脸上倏地刷过令人迷醉的笑容,轻拍秀丽的头。
“人心谁也无法预测,随心所欲的行动难以预料,运是随着自己的作为而产生的。”
“……你可不可以再说简单一点?”
“简单说来就是明天应该就可以尝到你的手艺了,我也不预测机率有多少。你表现得很好,竟然有办法独自一人前来此地,我会把官印跟玉佩确实交给影月,你尽管放心,为你的勇气致上敬意。”
有时候龙莲看起来就像一位普通的青年。他的头脑太过聪明,秀丽其实完全看不出他是故意装疯卖傻呢?亦或是真的是天生的怪胎。
秀丽揪住龙莲的衣服,神情严厉的抬起脸。
“最后一个问题,跟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琳家的人,因为琳家在三天前遭到灭门,琳家的生还者之中没有年龄大到足以指挥商队的男子。”
“这么说那个人是?”
“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包括杀害琳家所有人?”
龙莲没有一丝踌躇。
“你应该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答对的机率是十成。”
秀丽脸上浮现悲中带笑的表情。
“你实在诚实得可以——我明白了,那我走了。”
秀丽往菊公馆奔去。
“——竟然敢骗我!”
茶草洵挥舞着长枪,画出不停呼啸的圆,只要稍微碰触,影月恐怕当场身首异处。
金华府的庭院里,遭到五花大绑的影月与香铃跌卧在地上,五十几名“杀刃贼”团团围住他们。站在正中央的瞑祥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堆起看似同情的神情。
“原本,就算你们是冒牌货,我也会饶过你们一命,不过我的雇主中途改变主意了,只能说你们运气不好,放弃挣扎吧,在浪燕青等人抵达以前,你们必须充当人质。”
草洵单手持着长枪,讶异的回望瞑祥。
“……刚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冒牌货?”
瞑祥咯咯笑道:
“一点都不错,我们的主子早在崔里关之际就已经发现这件事了。”
“……你真正的雇主是谁?”
“个性虽然单纯倒还蛮敏锐的嘛——不、‘雇主’的确是您的祖父大人仲障大人。然而在此之前,我们是遵照我们主子的指示前来协助仲障大人……记得不久之前,草洵大人曾经要我顾及将来的发展,转而投靠到你的旗下,不过……”
草洵的长枪不是指向影月,而是瞑祥。
“很遗憾,您与我的主子根本无法比拟。”
“……你主子到底是谁?”
瞑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有个人比这两个孩子的遭遇更悲惨。”
众“杀刃贼”的武器同时指向草洵,瞑祥咧开嘴勾起嘴角。
“因为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东西,所以主子想要你的命。”
“……混帐!是克洵吗!?那个臭小鬼的目的是茶家宗主吗!?”
草洵挥动长枪——数人出其不意被斩成两半。
影月反射性的翻滚到香铃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闭上眼睛。”
不必等影月提醒,香铃自然是紧紧闭上双眸。
草洵不愧是武功高强,所向披靡。手持长枪挥砍众“杀刃贼”。然而以寡击众,草洵明显处于下风。
野兽般的长嗥与低声惨叫、金属撞击声与血渍交错横飞。然而并未持续太久,草洵的头颅随着钝重的声音一起飞了出去。
瞑祥忿忿的一脚踢飞滚到脚边的头颅。
“……啧!没想到这么难缠。”
总共折损十人,原本预估顶多五六人而已。
此时,两名青年穿过大门现出身影。
“喂、瞑祥!这里可不是你的游乐场啊!”
因血腥味而蹙起眉头,燕青紧抓棍棒摆出阵仗,眼角瞥到一个熟悉的无头尸体。
“竟然杀了草洵……看来,你的雇主并不是仲障老爷子。”
“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小棍王’,你先丢下你的武器吧,噢!‘小旋风’,你保持原来的姿势就好,好久不见到你精彩美妙的剑术了。”
燕青与静兰面面相觑。俄顷,燕青二话不说扔出棍棒。
“呃、燕青大哥。”
见影月惊惶失措的模样,燕青刻意朝他眨了一边的眼睛。
“不用担心,我可是辅佐你的副官,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影月,你该不会开口叫我不必救你吧?”
“……不会。”
“这个答案满分。好-好保护香铃小姐哦。”
燕青豪爽一笑,瞑祥则意兴阑珊的冷哼一声。
“愚蠢的东西,少了棍棒的‘小棍王’能够做什么?”
静兰单手抽出长剑,重重逸出一口气。
“……愚蠢的是你,瞑祥。你完全不了解燕青,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最坏的选择。”
仿佛被饲养的狗咬了一口,瞑祥脸上浮现不快的表情。
“哼嗯……看来我必须再好好调教调教你,‘小旋风’。”
静兰即使面对瞑祥,依旧纹风不动,不再动摇。
“有种就试试看!”
瞑祥打出无声的暗号,“杀刃贼”一同扑上前。想像着事先下令第一个格杀勿论的燕青首级飞上半空的画面,瞑祥笑了。岂料——身首异处的是他那群从四面八方扑上前去的手下。
“什么……”
见瞑祥错愕不已,静兰则冷冷笑道:
“这小子最拿手的绝活就是格斗——意即空手搏斗。你不知道吗?燕青之所以以棍棒为武器‘全是因为能够此减低空手之际的杀伤力’。你要这个人扔掉棍棒,等于是自杀行为,瞑祥。”
“噢噢、感谢您的夸奖。”
“野生动物本来就不需要使用武器。”
“……看来比唯唯诺诺的应声虫等级来得高一些,那就不追究了……”
燕青一边说笑,一边不断以一击打昏贼人。
然而瞑祥的反应也很快,他立刻以剑抵住影月与香铃的喉咙。
“计划变更,不想他们被杀就不准再往前一……”
步!还来不及说完的瞑祥脸颊受到撞击,瞬间整个人撞上地板。
静兰与燕青的视线迅速扫向意料之外的闯入者,同时瞠大双眸。此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穿着一身夸张花俏的打扮。
唯一识得此人的影月,在看见姗姗来迟的新进参战者的模样,也哑口无言的抬起头。
“呃……龙莲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这、啊啊该不会是!”
影月的脑海立即浮现官印跟玉佩,龙莲则一脸严肃的颔首说道:
“没错,我是特地前来救助知心好友之二。”
“……多谢你。”
俐落的割断影月与香铃身上的绳索,龙莲冷不防往影月的脚下一扫把他绊倒。咦?就在影月睁大眼睛的霎时,口中被灌进某种物体。察觉到流进喉咙的灼热液体究竟是什么之际已经太迟了,影月把小瓶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也不剩。
影月整个晕厥过去。香铃眼见这个突发状况不由得大吃一惊,哭丧着脸扶起不省人事的少年。
“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龙莲似乎完全听不进她说话的声音。视线忽地巡扫四周,宛若抛布袋一般扔出刚刚才从当铺取出的宝剑。
静兰连忙接过迎面抛来的宝剑。
“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受另一位知心好友之托,赶快把事情了结,秀丽很危险……”
很有可能——龙莲正准备继续说完,静兰一听见秀丽的名字,随即电光石火的速度抽出剑,往前跃出一步来到瞑祥面前。
静兰毫不迟疑的一剑劈下,瞑祥纵身一跳勉强闪过。
“‘小旋风’你这愚蠢的东西,你以为你赢得了我吗?”
静兰完全不理睬这番话,只对着伫在身后的同伴说了一句:
“燕青,可以吗?”
“当然,我已经取了晁盖的性命,他就交给你吧。”
这一瞬间只见剑光疾走,瞑祥的双手双脚被砍飞。瞑祥变小的身躯喷着血花,撞上墙壁。
“唔唔……怎么可能?”
逐一打飞一拥而上、迎面扑来的喽啰,燕青面露苦笑。
“所以才说你笨嘛,瞑祥!这也难怪十四年前不在场的你会不知道这件事,当时歼灭晁盖的‘杀刃贼’之人就是我跟静兰,凭你怎么有办法打得赢这小子?”
“唔……”
呕出一滩血,紊乱的气息之中,瞑祥仍然目中无人的笑了。
“这些……全部……都是一场闹剧,‘小旋风’、‘小棍王’……晁盖头目、我……甚至‘杀刃贼’……到头来,都是被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工具……本来一开始只想当成凯子来使唤……结果反而……是我们……那个、聪明得令人害怕……的……“
“你说什么——”
体内的血液不断流失,瞑祥依旧说个不停。
“哈……因为那个人、一……向对权势毫无野心……所以一直没有人、察觉到……然而、现在不同了、那个人命令我杀了……他的兄长。因为他想、得到某样东西、所以需要茶家宗主的地位……哈哈……茶州总有一天、会成为那个人的……玩具……——”
语尾急速中断。燕青与静兰眼见瞑祥咽下最后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的四目交接。
“——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家伙。”
随着这句话抬头一看,表情丕变的影月浑身散发着酒味伫立原地。
仔细一瞧,龙莲也一脸无趣的以手上的铁笛打倒逃窜的贼人。一开始打飞瞑祥的这支铁笛除了当做演奏乐器之外,还包括了这项功用。
“我本来是不喜欢插手这些世俗尘务的,不过因为已经答应了知心好友,一旦接下这个工作我就必须把它完成。另外,我也会负责处理善后,把这个毛躁小子影月一起带过去,放心好了,走吧。”
语毕,静兰与燕青立刻不见踪影。
“……我不是影月,我是阳月。”
见头目三两下就被打败,贼人随即作鸟兽散,“阳月”攫住其中一人的衣领,二话不说一拳将对方打飞,口中不断嘟囔着:
“可恶,认识影月以后,老是在当滥好人,气死我了!”
“糟糕!差点就忘了鸳洵老爷子!!”
一边在路上快步奔跑,燕青不停咬牙切齿。他回想起十四年前,在歼灭“杀刃贼”之际——当时的委托人鸳洵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多加小心!在他就任州牧之际也如此提醒,而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八蛋!鸳洵老爷子你当初讲清楚不就得了!我那时可是州牧耶!为什么不至少对我发牢骚说‘那小子的优点恐怕不只长相而已’诸如此类的!害我完全没有发现!”
“大概是认为跟你讲了也无济于事吧。”
“反正我就是笨!还比不上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一点都不错!”
与燕青并肩奔跑,静兰故意说出口是心非的反语。别说天生具备人性观察能力的燕青,即便是在王宫磨练出超乎常人嗅觉的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满腹坏水。那个一直以来将‘金玉其外,败紊其内的败家子’形象扮演得天衣无缝的男子。
——朔洵!!你这混账东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是茶本家二公子的名字。
的确是随便问个路人,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走。
因为“菊公馆”是金华相当有名的府邸。
秀丽在全金华建筑最气派且占地宽广的府邸门前停下脚步。名称职“菊”,但不知为何光鲜亮丽的门扉之上所雕刻的是与菊花完全不同的徽章。没错,那是无论任何商人都严禁使用的、茶家家徽“孔雀缭乱”——
“——啊、欢迎你来。”
在尽头的房间等待秀丽的是一名不再熟悉的青年。
端丽的美貌、优雅的举止与声调,秀丽还依稀记得。只是,他已经不再是秀丽认识的那个人。
“……我按照约定,抽空前来向您辞行了。”
他浅浅一笑,悠然自得的走上前。冷不防伸出手,抬高秀丽的下巴。
“好可怕的表情,明明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冷淡的嘛。”
灿烂的笑容让人感觉与原本的“千夜”不太一样。
“我感到惊恐万分,自己竟然愚蠢到对于琳千夜这个名字完全没有起疑,甚至全商联的介绍——我都没有详加查询。”
语气不由得转为僵硬。这名曾经是千夜的男子轻笑起来。
“没有办法,琳家的小孩众多,最出名的只有身为大商人的一家之主而已。由于他是个做事认真牢靠的大好人,只要有了琳家正式的介绍信,论谁也不会怀疑。琳家虽然没有千夜这个儿子,不过几乎无人知晓这件事。反正被拆穿了也无妨,所以我就随意拼凑出一名字,但事实上我还蛮满意的。因为千夜跟我的名字意思是一样的。千之夜——我是在朔日的夜晚出生,不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我吗?对了香铃,我们约好了,我以雇主的身份,在抵达金华之后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你的本名。”
秀丽以挑战的目光瞪视眼前的男子。
“如果我说了,你也会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哎呀,不然我先说好了,既然是你未婚夫的名字,不好好记住可就伤脑筋了呢。”
——听到在耳边细语的名字,秀丽闭上双眼。这一瞬间,曾经一同旅行的那个放荡少爷已经消失无踪。站在眼前的是手段凶残的智能犯罪者。
“……我比较喜欢琳千夜少爷。”
“我好伤心,你讨厌朔洵吗?我可是很喜欢你呢,快告诉我吧,已经约好了。”
在催促之下,秀丽咬着唇瓣,不知为何感觉开口十分沉重。
听见以断续的声音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名字,朔洵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
“啊啊、你果然不适合香铃这个名字,红秀丽听起来好太多了。美丽动人又英气勃勃,非常符合你的感觉,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喜欢一个派遣盗贼偷袭一个无辜家族的人成为我的夫君。”
朔洵开心的笑出声来,并未加以否认。
“这一次,祖父大人总算第一次帮了我一个忙。多亏他命令我娶你为妻,我才会特地去见你。否则我对身为‘红家直系长千金’又是‘茶州州牧’的女人是完全提不起兴趣来的。”
“你——打从砂恭见面之初就是有计划的行动——”
仿佛喉咙深处整个堵住,可以明白声音不停颤抖。她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了解真相。与这个人共度的一个月时间犹如砂砾般不停坍塌——事实为何如此不堪。秀丽紧握在胸前合十的双手。
“没错,派遣捕役前往捉拿燕青一行人的也是我。那个人一定会留下你一人,我一直在观察一名从小到大一直生长在笼里的姑娘家被单独遗留下来之后究竟会做何打算,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在我的意料之外。”
当秀丽完全不哭也不闹,以稳健的步伐走出客栈,他只觉得不可置信。而且可以在如此短短时间振作精神,顷刻之间便想出可说是唯一一个保证安全无虞的做法。同时在接获秀丽正在路上的店家与店老板针对二胡的价钱讨价还价之际,他头一次希望亲自前往见她一面。
“为了一把只不过值五两银子的二胡居然可以喊到一两银子,果然是个市井不民。”
“……什、什么叫‘只不过’——?你知道五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米吗!”
“不过,你拥有任何人也模仿不来的特质。”
朔洵以半看热闹的心态提出条件。完整演奏五首高难度的乐曲——而她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缺。
“想必你不会知道,我一向很难找到能入我眼的事物。”
秀丽的出现,成功挑动了朔洵的心弦。无论是二胡——还是她。
“你让我不再感到无聊,所以,我决定不杀你——没错,我原本是准备杀了你的。”
朔洵动作轻柔的抚触秀丽僵硬的脸颊。
这个人是谁?可以满不在乎的把杀人挂在嘴边——同时面带笑容的这个男人是谁?
“你正做一场非常危险的赌注,红秀丽。一旦在做出选择之际稍有不慎,恐怕现在不会活着抵达金华吧。你能够安然度过我所设下的陷阱,让我感到十分欣慰。多亏如此,乔装成商队的戏码没有白费功夫。于是我打算放过状元以及真正的香铃一条生路当做回敬你的礼物……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住手。”
温柔的微笑,不知不觉转变成妖冶的神情。
“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当我找到心目中的特别之人,我便不再优柔寡断。”
朔洵修长的手指拨开贴在秀丽脸颊的发丝,梳至耳后——顺势抚摸秀丽纤细的颈项。秀丽打了个寒颤,感觉气氛愈来愈不对劲。
“看来,你已经成为我心目中的‘特别之人’了,单凭一个月下来让我百听不厌的二胡,对我而言已经是价值不凡。此外你还说过,要为‘一群心爱的人’沏茶,这让我觉得非常不是滋味,因为人总是希望喜欢的对象只属于自己对吧?”
颈子被钳住,秀丽根本无法动弹。朔洵以一贯的动作搂近秀丽。不似外表的纤瘦,力道出奇的强大。
“真有趣,我最喜欢有趣的事物。到目前为止我从来不曾要求过什么,不过在遇见你之后,却是一点一滴的增加,所以我必须除掉我的兄长,现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晋升到长子的顺位了吧?”
顺手拔下杏眼圆瞠的秀丽发上的花簪。以指尖梳理流泻而一的长发,享受着其中的触感。
“在红本家眼中,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为了正面应付红家的怒气,至少我必须成为茶家宗主。以你的个性,即使我霸王硬上弓,你也不可能乖乖嫁给我吧……还是说,有这个可能?”
视野突然摇晃,不知怎么回事,秀丽一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被压在身旁的长椅。虽然对方并未用力,却连挣扎也办不到。“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会很温柔的。”听到这句低喃,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秀丽的确很喜欢一同旅行的少爷。这一个月来,除了名字以外,他并未多做伪装欺骗秀丽。只是如同研磨得光滑无暇的水晶一般,因为光线折射角度的不同而呈现缤纷的色彩。无论是开心聆听二胡的他,或者是笑着谈论杀人话题的他。
根本不可能识破,因为每个都是他的真面目。只是现在的他让秀丽完全认不出来。
“当做在把玩……心爱的玩具吗?很抱歉,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可能成为你的玩物。”
秀丽的回答让朔洵不知为何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做。原本企图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你留在我身边,但这么做很可能以后就听不到你拉奏的二胡了。况且不知怎么搞的,我希望你能沏甘露茶给我喝,所以我不会勉强你。”
说着要沏茶给一群心爱的人,少女的脸庞漾出“与众不同”的笑容。
朔洵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群人产生不快的情感。
——这名少女,并非只属于自己一人。
对于这个一直陪伴在身旁,每晚为了自己拉奏二胡,说起话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少女而言,自己连稍稍分杯羹、让她泡一杯甘露茶的价值也没有。
二十九年来第一次发掘到的“特别”的少女,心中正想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这一点让朔洵感到十分不悦。于是他决定毁掉她心爱的一切事物。既然自己心中只有她一人,那她心中也必须只有自己一人,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好好待你,你会泡甘露茶给我喝吗?如果我温柔对你,你会留在我身边吗?我从来没有讨好过别人,所以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
这番话不带一丝恳求的色彩,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喃喃细语只是一个单纯的问号。
“或是说,我每晚在你耳边呢喃我爱你比较好呢?”
秀丽脑海回想起数个月前的事情。
“绝对不要忘记——孤永远爱你。”
温柔的话语。他说会永远等我。
相同的句子为什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受。
“你——并不爱我,根本不是这样。”
“说的也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这句话向来与我无缘,不过,曾经说过害怕去爱人的你对这句话又了解多少?”
“——”
看来虽然嘴上说不清楚,但朔洵十分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正因为了解,才出言嘲讽表示否定的秀丽。
“我只是难得欣赏一个人,希望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专门泡茶给我喝,专门拉奏二胡给我听,任何妨碍我的事物全部消灭殆尽。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其实,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为一个人做些什么,至于这种感情叫做什么名字,我并不在乎。”
这番话充满了无以伦比的自信,秀丽完全无言以对。
她不了解这种如同狂风一般的思绪,她只知道温柔的感情。假如没有站稳脚步,恐怕就会像落叶一样遭到吞噬。
秀丽努力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您、您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啊?”
“就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只是,跟你在一起感觉得自在,我喜欢那种气氛。”
朔洵笑容可掬。
“——你能不能专属于我?我也会专属于你,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我会为了你而活,所以希望你为了我拉奏二胡、泡茶给我喝。”
动人的甜蜜话语不带一句谎言,然而他的观念与正常人截然不同。
“……那,如果我要把我关进牢里您会照做吗?”
“当然,我会很乐意把你关进以你为名的牢笼并把你套上枷锁,你也可以锁住我,前提是你必须只取悦我一人。”
“等到哪一天,你感到厌烦了就会逃狱吗?”
朔洵但笑不语。当他逃狱之际,想必会把红秀丽这座牢笼粉碎殆尽,而且连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因为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对你而言,他人的性命与人生是供你消遣的玩具吗?”
“没错,我对自己的性命与人生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只好把目标转向他人。”
不过……朔洵伸出自己的左手抓住秀丽的右手。
“人这种玩具玩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坏掉……你知道吗?生命,只是生命而已。一旦一消失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可言。这方面你很坚强,无论遭到如何的破坏,想必也不会自行了结生命,所以我可以放心的跟你玩。”
从秀丽的角度完全无法捉摸他的想法。泛起仿佛面对全世界唯一的爱人之际的微笑,宛若对待易碎物品一般的温柔碰触,口中却说出背道而驰的话语。
“不要闹了!我现在没空跟你玩。”
此时,秀丽的耳际捕捉到微弱的声响。朔洵轻笑起来。
“啊啊,你等的人好像来了。”
“……你早已知情才一直跟我周旋到现在?”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不过你现在还不属于我,所以到此为止。这是对你之前每晚为我拉奏二胡的一点小小谢礼。”
朔洵轻轻拨开秀丽的鬃发同时按住,头部被钳住,并微微往上抬,即使明白对方想做什么,秀丽也无法避开。
一群人的脚步声不断接近。看准了房门开启的时机,朔洵吻了秀丽。
秀丽记得这种温柔又强势、企图掠夺一切的深吻。不、具有比“他”更为强烈的意志,足以轻易封锁秀丽的抵抗。
朔洵连正眼瞧也不瞧的轻松打掉笔直朝头部飞来的匕首。接着终于结束这个吻,一见到伫立在门扉的燕青——以及掷出匕首的静兰,忍不住勾起嘴角。
“应该如何称呼你才好呢?‘小旋风’,或者是殿——”
另一把匕首破空而来。仅以一张纸的差距险险闪过,朔洵愉悦的笑道:
“你的脾气变得真暴躁,呵呵、经过十四年的时间你还是那么有趣,看在这位小姐似乎完全不知情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不说出你的另一个名字好了。”
燕青抓挠着头发。
“咯哇——朔洵真的是你!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根据心爱的小姐的说法,我这个人似乎很没出息,所以也不会不正到哪儿去。啊啊还有一件事!”
朔洵的视线从怀中的秀丽移到静兰脸上。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趁现在告诉你吧,‘小旋风’,十四年前,把倒在雪地的你送往晁盖身边的正是我,因为我认为你能做到那番表现想必具备了足够的素质,我很亲切对吧?”
静兰全身毛骨悚然。原来,把他扔进那个形同地狱的地方的正是这个人。
感受到昔日的搭档身上散发出的瞋怒与憎恨宛若冉冉上升的烟雾一般,不妙!燕青的本能发出警告。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情绪失控、无法克制——
“静——”
“‘茈武官’!”
几乎与燕青同一时刻出声制止,秀丽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本官允准你完成前来此地的任务!事后本官会沏甘露茶给你喝!!”
不可思议的,静兰的眼神迅速恢复理性。俐落的拔出腰际的佩剑,摆开阵势以达威吓之效。
“茶朔洵,奉陛下御赐‘干将’宝剑以及陛下圣旨之名,将你以‘杀刃贼’教唆者之罪名加以逮捕,我会把你送进州府的地牢,给我等着瞧!”
燕青的表情因放松而缓和下来,自己也紧握棍棒、窃窃私语道:
“静兰,语尾太激动了点哦——注意修养、修养!”
“我是受了对方的影响,那家伙比你更恶劣。”
“拜托,不要拿我跟他比行不行!”
朔洵宠溺的抚摸秀丽的脸颊,接着拉开两人距离,正面定睛瞅着静兰,脸上泛起无法捉摸的笑意。
“很遗憾,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无辜的语气让燕青反应激动。
“什么!你这家伙!指使‘杀刃贼’灭了琳家。派出捕役捉拿我们,抓住影月等人企图杀害他们,残杀胞兄占领金华又软禁太守,实施大规模盘查,只为搜出玉佩跟官印却导致商人们蒙受莫大损害……”
语尾倏地转弱,燕青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朔洵望着他,笑咪咪的点头。
“怎样?我什么也没做对吧?一切都是祖父、‘杀刃贼’跟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把一名希望前往金华的少女平安无事——而且是毫发无伤的护送到目的地。真正对官印和玉佩有兴趣的是祖父大人不是我,我能够理解瞑祥热心到甚至把包子一个一个剥开,但我承认我并未告诉他再怎么搜查也没有用。”
“混帐……”
燕青气得拉高嗓门。
“朔洵你这臭小子!鸳洵老爷子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菊公馆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先王御赐茶太保之“花”乃为菊花。这座府邸并非琳家的所有物,而是茶鸳洵昔日的别院。
“……大伯公大人啊,唯独他成天叨絮个不停,我实在很不喜欢。”
朔洵叹了一口气。
“破坏我的玩兴,让我心情跌到了谷底。反正他平时很少回到茶州,况且我也报了一箭之仇。”
“难道——”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地传来。秀丽转头望去,是一名与自己大致同龄的年轻人。
“难道——伯父大人跟婶母大人——杀害春姬双亲的人……”
“克洵,是你带领他们前来这里吗?”
朔洵的眉间微微拧起,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的直瞅着幺弟。
“是仲障祖父大人下达的命令,一族的人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
“朔洵二哥!”
“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你跟鸳洵大伯公大人长得最神似,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视线从双眸圆瞠的幺弟扫过燕青等人。
“好了,我差不多该启程了。”
朔洵正面望向秀丽,接着逸出十分温柔的微笑。
“来吧,前来州都琥琏,我等你。”
红秀丽,他低喃道。
“不要忘了,我永远——爱着你,即使你不相信。”
“绝对不要忘记。——孤永远爱你。”
“下次见面之际,希望你直呼我真正的名字,我想听你可爱的声音呼唤我的名。”
“从今以后直呼我的名字。”
秀丽这时才发觉这两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着你的。”
青年以优雅的动作招手,秀丽回瞪一眼。
“我不会去的!”
“会的,你一定会来找我,只要这支花簪还在我手上的话。”
朔洵轻吻着从秀丽发上摘下的发簪。由许多花朵与花苞串连而成的美丽玉饰之中缀着一朵形状特别的“蓓蕾”。
“好精巧的饰品,话又说回来,能够想到‘蓓蕾’,陛下的想像力还真丰富。”
“……很不巧那也是赝品。”
“不可以说谎哦,不过就算是赝品也无所谓,正好当做睹物思人之用。”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企图就是要沉寂一段时日,我不介意让你当上州牧。”
咚的一声,朔洵背靠着窗棂。
“虽然必须跟你与你的二胡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我会很寂寞,但我不介意等待,啊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仲障祖父大人正命人打造全新的茶家宗主戒指。”
这句话让克洵瞠大双眸。
“没有征询一族的意见就擅作主张!?”
“那么多人争一张椅子,征询也是毫无意义的吧,反正单凭自行打造的宗主印信想必无法取得众人的信服,更不用说祖父大人出身旁系,血统不够纯正,因此新任州牧有其必要性。”
望着将秀丽护在身后的静兰,朔洵如同哼着歌一般说道:
“我说‘小旋风’,就跟你刚刚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官员是国王的代理人,尤其是州牧亲口指名的话,所有人都必须承认新任宗主的地位,因此祖父大人不择手段也要取得州牧官印跟玉佩,让言听计从之人成为州牧,指名自己成为宗主。”
再会了!朔洵笑着跳出窗外,从绝对足以毙命的高度一跃而下。
秀丽不由得准备冲上前——随即打消主意。
“红州牧大人!您平安无事吗!?”
一名气质高贵的半百男子率领一群官兵,在这个当头一股脑儿蜂拥而入。
逃开朔洵的秀丽此时才明白府邸之外目前正陷入一场严重骚动。想必是全商联的精锐部队正在肃清“杀刃贼”的余孽吧,可是外面发生这么重大的事件,秀丽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精神全部集中在那个男人。
边扶着微微颤抖的秀丽,静兰细心观察她的神情。
“柴老爹,你来得太慢了一点吧。”
“浪州牧大人……不、是浪副官大人!全是因为下官办事不力才会发生这样的……对于新任州牧大人,下官感到万分愧疚!下官愿负起全责、将功赎罪!”
“您就是……柴太守大人对吧?”
语气比想像中来得更为冷静,秀丽甚至觉得这简直不是自己的声音。
“您之前遭到软禁,一得到释放便立刻赶来救援,对此本官感到十分欣慰。金华是相当重要的城市,本官希望能藉由我们的州牧官印及茈武官的权限解决并平定整个局势,可否请您多方指导?”
“啊……”
柴太守一时愣征,接着瞥了燕青等人一眼,然后面带笑意的深深下跪。
“杜州牧大人也说了与您相同的话,虽然是迟来的祝福,下官金华太守柴进以及全金华居民在此一同恭贺二位州牧大人走马上任。”
身后的众官兵也不约而同全部跪下。
“……感谢……”
话还来不及说完,秀丽已经到了极限,紧绷的神经线忽地断裂,昏厥在静兰的胸前。外头开始下起雨,雷声隆隆,须臾转为倾盆大雨。仿佛在暗示一切只不过刚刚开始,这一天直到深夜仍然雷雨交加、不曾间断。
茶朔洵则从那一天起,忽然从金华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