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是越权行为!这也未免太自作主张了!”
“怎么能没有经过一次朝议就独断专行的做到这个程度——”
“她把朝廷功能当成了什么!”
秀丽到达的时候,朝议已经开始。与其说是朝议,不如说是并排站列在那里的高官们一个个口沫横飞的在那里对悠舜展开怒涛般的批判。甚至于到了没注意到秀丽进来的程度。
秀丽首先奔向了坐在椅子上的悠舜身边。
“悠舜,谢谢。结束了。”
悠舜带着满面的笑容握住了秀丽的手。
“你干得很好。作为副官,我以你为荣。”
“……明明是这种状况,你倒是挺悠闲嘛。”
“哎呀,我还差得远呢。如果是燕青的话说不定已经在爆睡了。”
看到秀丽的身影后,周围更进一步飞来了怒吼。
“悠舜,剩下的交给我。你离开这里和全商联的人讨论一下细节——”
“不。”
他温柔的敲了敲秀丽的手。
“我是你的辅佐,我要留在你的身边。要离开这个房间的话,也要两个人一起走。”
秀丽蠕动了一下喉咙。
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人肯留在身边。她觉得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幸福。
“州牧是你。既然你来了,发言权就让给你了。”
“是。”
“如果想到那些等待着我们的人的话,这种场面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他再次轻轻地敲了敲秀丽的手。
“把该说的事情都说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们是官吏。”
秀丽露出了泣笑的表情。
“……是……”
她紧紧闭上眼睛——回头看向正面。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茶州州牧红秀丽奉旨觐见。”
凛然通透的声音,让周围的嘈杂一下子小了不少,秀丽没有错过这个空隙。
“拜托各位一定要把问题长话短说。因为四天后我就要出发前往茶州,目前还有数不胜数的该做的事情。如果是抱怨之类的东西请到时候一起送到茶州府去。”
如此断言后,秀丽徐徐地在悠舜身边行了跪拜之礼。
坐在正面的刘辉,至今为止还一言未发。
“能够获得王上的亲自协力,我从心底表示感谢。”
“……全商联行动了吗?红州牧。”
“是。已经获得了他们的全面协助。四天后就将出发,请陛下准许我和郑悠舜到时就不另行向陛下道别了。”
听到秀丽好像要这么就出门的干脆利落的回答,一个恢复了清醒的官吏慌忙提高了声音。
“等、等一下。”
悠舜将脸孔转向了那个官吏。
“请你选择具备敬意的语言和态度,她是拥有三品官位的一州州牧。”
“哪有这么乱来的州牧!”
“没错!短短的一天就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擅自把事情闹到这个程度!”
“几乎都是事后承诺!而且全都是靠着油嘴滑舌来进行的!你们把朝廷当成了什么!”
“——我认为是为了拯救百姓,难道不是吗?”
到了这个地步,秀丽也索性撕开了脸面。
“如果你们还有其他的答案就请告诉我。你们认为朝廷是什么样的场所?”
秀丽环视了一圈回答不出来的官吏们。
“聚集在这里的人,也应该都知道现在茶州发生了什么吧?我只是因为认为没有时间一一遵照程序来,所以才省略了某些步骤而已。就算是事后承诺也好,我们至少也是取得了许可。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些步骤怎么可以那么简单就省略呢?”
“没错!而且这本来就是太乱来了——”
“没错,是乱来。这一点我也很明白。”
秀丽挺起了胸膛。
“你们认为按照通常的手续取得认可,提交朝议,再获得所有的许可,准备好所有的东西,需要多少时间?十天后吗?半个月后吗?到那时才终于能去茶州了吗?到了那里至少也是两个月后了。就算带去了医生也没有患者了吧?你要我面对众多的墓碑说些什么?就是因为普通的手段来不及,我才只能采取乱来的手段吧?”
“那也不能构成怎么做都可以的理由!”
“没错,再说原本生死之类的就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你说上天吗?你说的也有道理啊。”
秀丽因为怒火升腾到极点的关系,颇有些自暴自弃的随口附和。
“那么,如果你自己的孩子现在在虎林郡徘徊于生死边缘,你也会说应该听天由命吗?如果州牧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来,一步步去获得许可,等医生派遣到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死去了,你也能认为是上天的安排吗?如果能再早一步的话——你敢说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后悔吗?”
“当,当然。”
“……哦。那么这样的话,就算是朕的孩子陷入同样的状况,也要拖上这么久了。”
刘辉的这句话,让宣称“上天安排”的官吏瞬间面如白纸。
“那怎么会!一定要不惜任何手段立刻前往救——”
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话的意思后,他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面。
“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换成百姓就不行?”
秀丽静静地询问。
“他们是生命还不如手续重要,最后用一句‘运气不好-就能被割舍掉的存在吗?”
鲁尚书以及景侍郎缓缓地闭上眼睛,倾听着秀丽的话语。
“我会后悔。如果……我自己的孩子现在还在虎林郡,而且患上了病的话,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我也要救他。如果无法救到他的话,我会像面对世界末日一样的放声哭泣。也许位于上层,就无法看到百姓的面孔,就觉得他们都只是面目模糊的存在也说不定。可是,他们每个人对于什么人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管尚书和欧阳侍郎好像点头一样微微倾斜了脑袋。
“因为税收可以如数收上,那么就算纳税的对象改变了也没有关系吗?你们是不是认为不管死了多少人,他们也会在其他的地方再度转生呢?你们是不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认为百姓是可以替代的存在?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有人会因为在遥远的地方死去的生命而痛苦哭泣?我们官吏所应该保护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红尚书和黄尚书牢牢地看着秀丽。
她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少女。
“有的事情个人就算怎么努力都无法做到。可是,现在的我有‘力量.可以借用工部尚书的力量,可以说服全商联,可以尽可能的募集出色的医生和药物,可以在四天后就出发前往茶州,半个月后就到达虎林郡开始治疗——这是一年前的,单纯的’红秀丽-无法做到的事情,这是没有获得官位就无法做到的事情。既然能使用这个力量,为什么要不去使用呢?在这双手上面,明明存在着可以拯救他人的力量。”
楸瑛和绛攸想起了两年前。
「有些事情是庶民不管怎么努力也绝对无法办到的!那个就是君王的工作吧?明明是只有君王才能做得到的事情,如果连君王都偷懒的话要由谁来做?」
面对放弃政事的刘辉,秀丽在樱树下说出了这番话。
她现在也获得了这个力量,而且毫不迟疑的将那时候的语言付诸实现。
——如果明明又能做的事情却不做,那就是犯罪。
明明只要做到最好就有可能帮助到他人,你却放手不做的话算怎么回事?
“如果乱来就能多救一个人的话已经很便宜了不是吗?只是被我强人所难的各位要辛苦而已,回头我会给各位发送感谢状的。因为我没有那种觉悟,所以我绝对不可能放弃尽全力而听天由命。要让我在墓碑前面说什么‘你们只是运气不好-,我是死也说不出口的。就算是乱来,能做的事情我也会尽量做的。如果有能够使用的力量,我就要用到底。说老实话,现阶段我完全没有如此看开的打算。”
权州牧端正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了微笑。
——在人生的终点,能够遇到像她这样的官吏,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这个国家还可以支撑下去。
“我很高兴能成为官吏。如果能用这个力量帮助到什么人的话,我一定会已成为官吏为荣。我想要成为这样的官吏。”
秀丽笔直的仰望着王座上的君王。
“‘所谓的官吏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成为进士的时候,某个人告诉我要随时如此询问自己。而我的答案已经决定了。”
鲁尚书想起了任命典礼,还有当时告诉他不管被派到什么地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会有所变化的秀丽。
面对刘辉的目光,秀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是为了什么人而存在——这个答案并不用说出口。
就算是乱来也无所谓。她绝对不会踌躇。因为自己拥有想要保护的人——“我是,官吏。”
刘辉没有笑。
“……无论如何,你也要返回茶州吗?”
秀丽深深地低头。
“当然。”
这番对话让官吏中的一人作出了反应。
“对、对了!我听说是因为你的缘故疾病才会扩散吧?”
“那个什么‘邪仙教-之类的东西倒也是一针见血。居然在你刚刚就任州牧后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果然还是不应该让女人踏足进神圣的政事!”
“明明是你自己引发的问题,居然还如此大模大样!”
“别说是剥夺官位了,就应该立刻把你赶出官场!”
“这么说起来另一个小鬼好像也逃去了什么地方!”
哐,从王座上传来了宝剑撞击地面的声音。
位于两侧的绛攸和楸瑛一惊之下回头看去。
看到了那一瞬的君王表情的年长官吏们,全都刷得变了脸色。
(先、王陛下……?)
因为那近乎杀气的严冷霸气,差一点就要跪下的人也绝非一个两个。
霄太师和宋太傅吸了口凉气——在那一瞬,他们还以为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刘辉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类似于这样的报告。即使如此,你也要回去吗?”
“是。”
“即使会对事态火上浇油也要去吗?”
刘辉只能使用这样的口气。因为危险所以不要去,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疾病是因为秀丽的缘故而发生。这样的传言,现在在迷信度很高的深山中应该已经几乎成为了“真实”。如果秀丽本身前往那里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绝对是显而易见。
人类一方面会为了其他人而变得温柔,一方面又会为了自己而变得无比残酷。
秀丽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完成了这样程度的准备的事情绝对进不了他们的脑袋,他们只会恨不得拿秀丽的鲜血去祭祀所谓的仙人。
即使如此,刘辉也知道她的答案。
“——如果我不去要怎么办?”
秀丽毫不迟疑的说出了预料中的话。
“我是茶州的州牧。既然说是我害的,那就更需要我自己去了。如果我回去疾病就会发生的话我会考虑一下,可是疾病早就扩散了开来。既然如此我在哪里都是一样。为了平息事态,我有必要和散播谣言的当事人好好谈一下。如果明确了是我的缘故的话,那么我会采取必要的对应。如果是无根无据的谣言的话,就立刻抓起来。这是作为州牧的我的职责,难道不是吗?”
静静的声音在全场回荡。
“杜州牧为了将被害减小到最小限度,亲自赶往了虎林郡。通过他的书函,我们在最快时间内找到了治疗方法。我之所以返回茶州,是因为我认为就算会发生不测的事态,解决疾病的所有条件也已经准备好了,我就是为此才勉强了大家。对于疾病的对应已经处于完全状态,剩下的就只是在当地进行对‘邪仙教-的处置而已。”
悠舜因为那个打算用小小的身体尽全力保护茶州的少女,心头一片火热。
——她并不只是急着赶回去。作为州牧和州尹,秀丽和悠舜都做好了该做的准备。既然对方宣称疾病是秀丽造成的,那么她就要将对方这些论调粉碎到底。
被人说成是自己害的,她不可能不受伤。可是,她优先考虑了眼前的现实。处于作为官吏的责任感和自豪四处奔走。
……能够成为她的副官,悠舜觉得是一种光荣。
“我和杜州牧都还不能独挡一面,要两个人合起来才是州牧。他现在单独一个人做着应该做的事情。茶州府的每个官吏,都在为了解决事态而奔走——现在,这个时候,身为另一个州牧的我,怎么可能呆在茶州以外的什么地方干什么?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要以自己的官位发誓,以这个‘花-发誓,回到茶州去——!”
她松开了漆黑的头发,任凭头发流淌在脊背上。
她所拔下的花簪“蕾”的意义,就是“无限的可能性和未来”。
将这个赠送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刘辉本人。
刘辉闭上眼睛,握住了拳头,手掌上也渗出了汗水。
“……你是说,如果明确了是你的缘故的话,就会采取必要的对应是吗?”
“当然。不过如果不首先进入那个什么‘邪仙教-所在的地方,就谈不上解决问题了。”
绛攸和楸瑛察觉到她话中的意思,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那种散播意义不明的教义,甚至还提出什么祭品之类的地方,不可能进行通情达理的交流。既然对方还散播出要以秀丽来献祭的谣言,那就更不用说了——
就连性命都会有危险。
“你是州牧。你的职务要怎么办?”
“这个我也考虑过。不用担心,我会完成作为州牧的义务。”
不管说什么,都好像打钟一样反弹了回来。
刘辉抑制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努力的缓缓吸了口气。秀丽没有退缩。既然如此——
“……在茶州出现平定的征兆的时候,却有人散播谣言作乱,这样的存在不能放过。传朕的旨意,派遣军队。”
一阵沉默后,房间的空气剧烈摇动了起来。
“禁、禁军出阵吗?”
“就算是下旨征讨。”
“遵旨——”楸瑛的眼睛一亮。
在沸腾的房间中,只有秀丽一个人猛地睁大了眼睛。
“请等一下!”
秀丽第一次提高了声音。
那份逼人的气势,让嘈杂的房间一下子又寂静了下来。
秀丽走了几步来到王上的身前,笔直地凝视着刘辉。
“作为州牧,我坚决反对禁军讨伐。”
背后有嘈杂起来的声音,完全入不了秀丽的耳朵。
“您认为是因为什么,杜州牧、浪州尹以及虎林郡太守都直到现在也没有派遣军队的?有很多人因为相信加入‘邪仙教-就不会发病而被他们带走。如果他们知道有军队进入山里的话——不,只要他们知道讨伐的军队进入虎林郡的话,那个什么’邪仙教-会采取什么行动不也是一目了然吗?”
刘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派遣军队的话,确实可以强行解决‘邪仙教-的问题,可是这要让多少人失去性命呢?让因为疾病蔓延而千疮百孔的百姓的心灵和生命,再度受到军马的践踏。我作为州牧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秀丽知道,在压抑的表情后面,刘辉已经快要哭泣了出来。
可是,不能让步。
自己是官吏。
“我之所以说要自己亲身前往,也是为了不刺激到‘邪仙教.既然他们说要活捉我,让我作为祭品,那么至少应该也希望和我进行一次接触。”
名为“千夜”的教祖。
……不管是不是茶朔洵本人,她也不认为对方会使用这个名字仅仅是个偶然。
在这个事件的背后,应该存在着要找秀丽有事的“什么人”。
“首先要尽快解决疾病,然后才是慎重而迅速的对付‘邪仙教-的问题。人命是最优先的,我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不需要军队也不需要武官。不管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武力也不应该成为解决事态的手段。要在不使用武力的情况下守护百姓,不就是身为文官者的光荣,不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吗?”
权州牧清亮的眼角染上了一丝兴奋的色彩。
秀丽的话好像波浪一样的扩展了开来。
绛攸闭上了眼睛。
——她所希望成为的理想形态,现在在这里被描绘了出来。
“这不是在玩打仗游戏。禁军啦讨伐啦的东西,在男人听起来也许很帅气,可是在女性看来,就和十岁小孩的游戏没什么两样。乱七八糟的毁坏东西,从田里偷盗萝卜,根本就一点也不帅。你们不认为比起舞刀弄剑来,拿起锄头下田干活,增加一些彩色还要更好的多吗?还可以减轻家庭负担。”
看到她斩钉截铁的表情,以楸瑛为首的武官们全都说不出话来。
“所以,请禁军的各位就去耕田什么的好了。虽然是冬天,不过如果不时时翻翻土的话,到了春天就无法成为肥沃的土壤。因为会容易闪到腰部,所以请小心哦。”
秀丽凝视着刘辉。
“当然,我不会再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就跑过去,而且在抓人的时候也会多少借用州军的力量吧?即使如此,我也想要努力让损害控制在最小限度内。为此,我希望能借助禁军以外的其它力量。”
刘辉微微扬起了头。
“……你说。”
“我会和医师团直接前往虎林郡。而郑州尹为了支撑茶州府的大局要和我分开行动,赶往州府琥琏城。我希望能派遣茈武官跟随他,以及让紫州军护送他到边境。”
刘辉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护卫你吗?”
“我觉得应该优先护卫要统帅州府的郑州尹。首先,拥有超越州将军权限的茈武官进入虎林郡的话,就和州军进入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担心会刺激到‘邪仙教-,那么就要从我周围彻底排除武官。话虽如此,如果在路上遭遇盗贼的话,完全没有体力的医师团就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请立刻发信到琥琏城。我是在全商联注意到的,琥琏也有鹰匠,那个是为了快速传递信息吧?”
“啊,和狼烟一样,那是战时用的手段。”
“那么,请让我借用宫城的鹰,我要通知浪燕青立刻前往茶州州境。虽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可是好歹也是文官,而且又拥有超过武官的身手,所以我要让他来担任这次的护卫。我和浪州尹会赶往虎林郡,争取打开事态。”
听到秀丽的话后,悠舜终于抬起了头。
“应该没有人可以突破浪州尹的护卫。而且他灵活的思考和广阔的视野有时还要在我之上。虎林郡太守也是冷静而深思熟虑,值得信赖的官吏,他会尽一切可能担任红州牧的辅佐吧。请信赖他,将这个任务托付给他。”
刘辉垂下了眼帘。
他知道燕青的身手。可是,秀丽要面对的,也许是她试图保护的“百姓”,危险性不会有变化。如果需要的话,秀丽大概会送上自己的脑袋吧。
「如果明确了是我的缘故的话,那么我会采取必要的对应。」
如果不把疾病元凶的秀丽奉献出来作为活祭,疾病就不会平息。
如果这个传言是真实的话,总觉得,秀丽已经做好了那样的心理准备。
之所以将静兰调开,也是因为在万一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不可能让秀丽成为祭品。
……会这么想,是不是过于穿凿附会了呢?
(不。——正是因为有这个可能性,之前才想要用武力来解决。)
(朕是……君王。)
刘辉咬紧了牙关,将汹涌的感情静静的咽了回去。
君王的答案,只有一个。
“……好吧。我不派遣军队。”
只是为了说出这么一句,究竟需要多少力量呢?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情。你们是茶州的州牧。”
“遵旨。”
秀丽屈下膝盖,行了完美的跪拜之礼。
刘辉低垂下的面孔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从她的角度并无法看到。
那就是,君王和官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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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邵可注意到摇摇晃晃回到府库的女儿,马上拉过椅子让她坐下。
“……结、结束了。父亲……准备、完了……”
面对一头扎在桌子上的秀丽,这次就算是邵可也笑不出来了。
“……明天早上就出发吗?”
“嗯……”
邵可轻轻将说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的女儿抱到了自己膝盖上。
秀丽面孔皱成一团地哭泣着。
邵可抱着秀丽,就好象对待小孩子一样缓缓拍打着她的脊背。
秀丽无声地哭泣着。拼命咬住牙关,紧紧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如、如果是我的缘故,要、要怎么办?”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如、如果让你变成一个人的话,就对不起了……父亲。”
“没事的,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总是让父亲,担心……”
“是啊,我随时都在担心。所以你要回来哦。”邵可抱住了解除了所有紧张,倾泻出心声的秀丽。
“不光是我。还有很多其他人在担心你。所以要回来哦。”在府库周围,有若干窥探的气息。
“如果我说不去你就能不去的话,要我说多少遍也可以啊。”
“不行。都已经说好了。而且……”一面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秀丽一面想起了茶州。
“燕青和……影月都在努力。有人正在等着我。我不能不去。”
“至少在这种时候,你可以说一声‘我不想去-哦。”
“不行……这个绝对不能说……”
邵可叹了口气。这份顽固怎么想也是继承自妻子的。
“……秀丽,至少你要和我保证一件事。”
他为了方便不断打喷嚏的女儿入睡而松开了她的头发。
“不要什么都想一个人担下来。无论是生气还是哭泣,都要在其他人身边进行,那样的话,燕青一定会帮助你的。如果是静兰的话,你们多半会一起陷入愁云惨雾,不过如果是燕青的话,不管何时都会露出笑容吧?那是非常困难的,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嗯,我知道……”
如果自己有着不管对什么都可以笑着面对的燕青那样的坚强的话,现在也就不会像这样近乎没用的感到不安,陷入自我厌恶,泄气哭泣了。
已经有很多的人在虎林郡死去。如果真的——“不是你的缘故。”邵可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一样,一再地低语。温和的语言,让秀丽只是不断地流泪。
越是哭泣脑袋就越是混乱,各种各样的语言以及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无穷无尽的盘旋。思考已经一片空白,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情况下,语言不断地从嘴中泄露出来。她紧紧抓住安慰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沉入了黑暗之中,暂时进入了梦乡。
“……对不起,父亲,静兰……”
最后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她如此低语。
身心都疲劳到了极点,现在才好不容易安心下来,好象婴儿一样地哭泣着入睡。邵可安抚一样的轻轻拍着这样的女儿的脊背。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后,脸孔反而显得更加通红火热,让人看着心痛。
“老爷……”
“啊,谢谢你,静兰。”
静兰接过毯子,灵巧地把秀丽包裹了起来。
“……这次,你也很痛苦啊。静兰。”
“哪里……”
静兰静静地垂下眼睛。
“小姐的准备确实无可挑剔。如果是燕青的话我也能放心,虽然很不甘心。”
“哎呀,你在介意我说你和她会一起愁云惨雾吗?”
“……没有……”
如果是其他对象的话会装作没听见,但是静兰也只有在邵可面前无法说谎。
“这也是你的优点。如果我当初捡到的人是燕青,让他成为我的家人的话,多半现在已经把房子什么的都卖得一干二净,大家一起在山里生活了。虽然燕青的话,在山里应该也能养得了我和秀丽。”
因为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那个光景,静兰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多半吧。如果是燕青的话,不管是野猪还是狗熊都可以抓回来做烧烤吧。”
“但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支撑着我和秀丽的人是你。”
邵可拉起静兰的手,微微一笑。
“我和秀丽都很爱你。你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重要家人。能够让你‘放心-把秀丽托付出去的人也就只有燕青了吧?正因为如此,我也才可以安心。毕竟那是可以进入你的心灵的稀有人士嘛。”
相握的手掌是如此温暖,静兰也不由自主老实地点头。虽然对着燕青本人时他死也不会说,但是在心里他早已承认了。多半,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都会永远比自己高上一筹,让人火大的这个男人——
“……比起燕青还厉害的男人,我也就知道他的师傅而已。所以没事的,老爷。”
“你没事吗?”
听到担心自己的这番话,静兰无比高兴。
“是,我不能完全把小姐托付给燕青。但是,如果不做武官该做的事情的话,我会没脸去见小姐的。”
他凝视着疲劳到极点,好像晕倒一样的沉睡着的秀丽。
拼命地面对名为“官吏”的现实,忙着进行一切的准备。直到一切完成的今天为止,她都从来没有哭泣过,不管是被别人在背后说什么,还是遭到来自正面的辱骂。
没有哭泣的时间。一想到随时都有生命在流逝,就没有余暇去顾及自己的那点事情,紧张的绳索一刻也不能放松。
即使如此,心和理性还是有所分别的。
在明白所有的准备已经结束的时候,秀丽立刻赶向了府库。
静兰真的很久都没有见过她那么混乱那样哭泣的样子。
“……果然还是比不上老爷……”
“嘿嘿嘿。”
“……怎么了?”
“没什么。你刚才的表情啊,和小时候秀丽起来后,无视当时就在附近的你而直接跑到她母亲身边时大受打击的表情一样。所以我在想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静兰一下子耷拉下了肩膀。
“……你、你连这个都记得……”
“当然记得了。因为我也就在旁边,因为被她无视而大受打击哦。”
“啊……因为谁也比不上夫人呢。”
静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很难得的露出怀念的表情。
“静兰,秀丽虽然一个人也能努力,但并不等于一个人就能活下去。”
邵可轻轻拂开了女儿面颊上的头发。
“而你和其他人也都是……我无法前往茶州。”
他想起了每天到府库报到的君王。
这三天来,他也在拼命地试图维持精神的安定,因而矛盾不已。
所以不能连邵可都消失不见。
对于邵可而言,他也是重要的“孩子”。
“就算不能呆在她的身边,也有其他可以做的事情。拜托了。”
现在的静兰,可以明白这个意义。
“是。”
静兰可以作为家人,作为武官帮助秀丽。
“我一定会。”
清楚的回答,让邵可微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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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黎深在府库的休息室,轻轻梳理着熟睡的秀丽的头发。
“……黎深大人。”
即使养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黎深也没有回头。
“她会回来的。到时您再送她一些蜜柑吧,她会很高兴的。”
“怎么能每次都用同样的东西。想想其他的,这次一定要把玖琅比下去!”
“……我、我努力去想想吧……”
浓重的晨雾从窗口渗了进来。好像是为了驱赶这些一样,黎深扇了扇扇子。
在不打算离去,而且也微妙的无精打采地随便扇着扇子的黎深后面,绛攸停下了脚步。
“……玖琅大人和我说过了提亲的事情。”
扇子继续发出啪嗒、啪嗒的无精打采的声音。
就算没有答案,绛攸也不在意。
“我维持着现状就已经很幸福。红家也有伯邑在……这个,虽然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能,不过……光是眼前的事情就已经足够让我们竭尽全力了。”
他也明白了黎深给与他李姓的理由,而且不是特别想要才成为红家的宗主。绛攸所希望的,只是为了收养他的黎深而存在。红家宗主的这个位置——不管黎深怎么想——在绛攸心目中也只是选项之一而已。如果因为什么契机而让状况改变的话,他也许也会坐上那个位置。
可是那个,并不是现在的事情。
说什么为了秀丽而结婚,就更是傲慢的表现。靠着自己而拓展开道路的秀丽,并不是那种绛攸不能不为她做些什么的女孩。
看着秀丽残留的泪痕的面颊,绛攸微笑了出来。
就算不拉着她的手,她也会在后面切实的追上来。
仅仅如此,对于目前的绛攸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能够偶尔一起吃次蜜柑就足够了。”
扇子的声音停下了。
黎深轻轻扫了一眼绛攸。
“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黎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回去吧,黎深大人。”
“……什么国家啦百姓啦,她还真是喜欢上了麻烦的东西呢。”
黎深在那里嘟嘟囔囔地嘀咕。
“如果是其他的东西要多少我都可以送给她……这不是让我没事情可做吗?”
“……算了,这不是也不错吗?”
因为黎深的“没有事情可做”也只限于现在的状况,所以绛攸觉得正合适。
“不过,她吃那个蜜柑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呢。”
“当然。那是我让人为了秀丽而特意进行改良的。”
黎深想起了曾经偷偷学着玖琅去剥蜜柑,狼狈万分的让小小的秀丽吃下去的过去。因为完全搞不懂力道的掌握,所以不知为什么总是让蜜柑微妙地破掉,可是秀丽却笑嘻嘻地连黎深的手指一起含在嘴里吃掉,那个可爱的样子简直难以形容。
嗨嗨嗨嗨的笑个不停的养父的那种让人发毛的感觉,让绛攸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于是黎深突然起的咋了一下舌。
“——可是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那么大,一点都不可爱了。”
“可、可是是黎深大人主动去捡我的吧?”
也许是因为嘈杂的关系,秀丽翻了个身。
瞬间,黎深猛地瞪大眼睛——跳过窗子全速逃掉了。
(……那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
明明是打招呼的最好机会,却总是自己接连的放弃掉了。
话虽如此,一个人被留下来的绛攸也十分慌张。总觉得在这个场面和秀丽见面是很尴尬的事。
于是绛攸也慌忙飞奔出休息室逃走了。
++++++++++★++++++++++++☆+++++++++++++★+++++++++++
——因为寒冷而颤抖了一下,秀丽朦胧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中还很昏暗,而且视野也有些模糊。
“……”
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到吹进冷气的地方后,就发现窗子正大敞着,好像烟雾一样的浓浓雾气正从那里侵入到房间中。
“……府库的……休息室……”
因为眼睛和面颊感到了一丝凉意,她终于想起了是怎么回事。
秀丽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深深地深深地深呼吸。
混乱成一团乱麻的心灵,现在却出奇的平静。
该哭的都哭了,该说的都说了,该撒娇的也撒娇了,该睡的也睡够了。
心中的东西全部倾泻了出来。
“……好久没有过抓着父亲不放还哇哇哭的经验了……”
也许是因为哭了太久的关系吧,总觉得肚子也饿了起来。
“……啊,真是的。我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和女孩子味没有缘分啊……”
——已经,没事了。
秀丽从休息用的寝台上支撑起身体。
今天是,出发的日子。
出了书库后,秀丽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什么,府库的各个地方都躺着各色人等。
悠舜和柴凛好像互相搀扶一样的靠在书柜上睡着了,进行了和全商联的交涉以及各处派发盖了茶家宗主印章的证明的克洵也沉没在了一个桌子上。以陶大夫为首的医师们因为连日的切开练习而疲劳到极点,纷纷好像爬不起来的金枪鱼一样滚倒在地上,睡得和烂泥一样。
直到最后都在各个部门进行协调交涉的管尚书一手拿着酒瓶,仰面朝天躺在椅子上鼾声如雷,而欧阳侍郎也趴在他对面的桌子上打着呼噜。
“咦?那边的是黄尚书和景侍郎……连鲁尚书都在。”
这三个人到底还是讲究礼仪,只是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打盹。
“……珀明和绛攸,对面居然是蓝将军……”
感觉上绛攸好像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多半是眼睛的错觉吧?
连和这次的事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也在,这个事实让秀丽多少领悟到了什么。
为什么,全都不约而同的倒在了府库呢?
(……似、似乎不用怀疑了,是我让大家大大的担心了吧……)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答案。
(???我、我记得当初只有父亲在啊?)
虽然精神已经绷得很紧了,可是在进入府库的时候应该还是有确认过吧。
也许是偶然吧——秀丽手扶着面颊想着。
然后,作为回礼,她留下了一个笑容后就离开了府库。
好像刺骨一样的黎明的冷气就不用说了,今天的雾气也非常浓厚。
伸出手的话,甚至连手指尖看起来都颇为朦胧。
在她关上府库的房门,仰头望向太阳还没有升起的天空的时候。
“……朕很生气。”
“呀!”
从非常近的距离传来的声音,让原本以为一个人也没有的秀丽跳了起来。
她凝神看去后,就发现刘辉正在雾气中盘着手臂依靠在房门上。
“咦?你、你在啊?”
“朕在有什么不对吗?这里可是朕的宫城。”
刘辉哼地一声扭过头。
(……看来是闹了很不小的别扭啊。)
秀丽转向刘辉,不过刘辉还是别着头不肯看她。长长的头发因为雾气已经湿漉漉的。
“朕很生气。”
“什么?”
“这三天来,无论是早饭还是晚饭都只有肉。”
“啊,因为医生们一直在练手的关系……”
在宫城的御厨房,按照叶医师的指示,医官们纷纷手拿小刀玩命地解剖猪啊牛啊野猪啦之类的东西。当初因为手法太过差劲,还曾经被御厨长轰出门去。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在再三拜托下又进了门,接受了并非叶医师而是御厨长的教导,在短短的一两天之内就掌握了足以让内行人都相形见拙的手艺,不过结果就造成了解剖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庞大肉山。
而这个后遗症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宫城中人的身上,连日来他们都只能享受纯肉料理。
顺便说一句,医师军团在那之后杀到了城里的饭店中,彻夜不眠的磨练了自己的手艺。
医官之一也曾经说过,都不知道是在磨练医师还是厨师的手艺了。
“不过也有鱼吧?我记得为了细微练习什么的也解剖过鱼啊。”
“那也一样是肉。我这三天都不知道多想吃蔬菜。”
秀丽仰望着不肯看她的刘辉。
“朕很生气。”
“……”
“朕讨厌秀丽。”
第一次听到的词语,让秀丽很吃惊。
“朕讨厌秀丽。一点也不为被迫整天吃肉的朕着想。”
“……刘辉。”
“而且还完全不理解男人丰富的感情,除了朕以外,绝对没人会娶秀丽的。”
“……那可抱歉了。”
即使如此,他也绝对不说“不要去”。
但是相对的,秀丽第一次从刘辉口中听到了“讨厌”。
……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她原本打算不作出约定。可是。
“……等我回来后,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蔬菜料理。”
刘辉的肩膀摇晃了一下,不久之后,他嘀咕了一句。
“……不要放那种河那里的萝卜。”
“可那个比较便宜的说……算了,就算贵一点,我也买那种甜一些的好了。”
“还要给我拉二胡。”
“好好。”
“我还想和你一起散步。”
“有时间的话可以。”
“嫁给我。”
“不行。”
“……………………”
感觉上好像有人轻轻咋了一下舌头,应该是秀丽的错觉吧?刘辉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举动。
“你是不是也该转过来了。”
“不要。”
“为什么?”
“如果看到你的脸,我可能会不小心压倒你。”
“……………”
“说错了。是我觉得看到你的脸可能就不想放你走了。”
“就算现在急着改口成帅气的说法也太迟了。”
不小心泄漏出真心话的刘辉,暗暗地诅咒着自己一时失察的嘴巴。……大失败。
“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讨厌啊。”
以前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在刘辉口中听到“讨厌”这个词。
只有这句话,才能最好的传递他的心情。
他想要让秀丽,留下约定。
“……算了,我又不是去送死。会有办法的。”
刘辉缓缓地转过头来。
浓厚的雾气在他周围飘荡。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朕就要做一辈子鳏人。”
“……鳏人?”
“我听霄太师说,这是庶民用来表示独身的词语。”
“那是鳏夫吧?怎么给弄成鳏人了?”
而且鳏夫也不是独身的意思,而是指示伴侣去世的丈夫。
(……霄太师……又搞这种莫名其妙的谎言……)
不过因为秀丽好歹是他前妻,所以这么形容也许也不算错。
即使如此,做君王的也不可能一辈子独身吧。……可是秀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说了会为我只做蔬菜料理吧?”
“对。”
“……我想吃茶州的美味蔬菜料理。”
即使面对面,他也绝对不去碰秀丽。
秀丽微微踌躇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了刘辉好像冰块一样寒冷的左手。
“好吧。”
握住的刘辉的手似乎微微地颤抖,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调转过手腕反而握住了秀丽的手。
好像是要阻止什么一样,可是他只是拉过了秀丽的手腕就停下了。
“……我说讨厌你是骗人的。”
刘辉的嘴唇轻轻压上了秀丽的指尖。
“……我等你。”
仅仅用干涩的声音低语了这么一句后,刘晖就调转身体消失在了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