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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13)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但盖尔芒特家的人虽说不想模仿,却很赞同:“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奥丽阿娜那样和一切惯例决裂的。但是,从某个角度看,应该说她是对的,她是想表明我们在那些来路不明的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点过分。”

    显然,德-盖尔芒特夫人深知,无论哪种做法都会引起评论,因此,她不仅会在别人不敢指望她参加的晚会上露面,而且,也会在“人人参加”某个晚会的那天闭门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戏,或者,当大家都以为她会戴一顶能使最美丽的钻石黯然失色的古冠冕光临晚会时,她却会不戴任何首饰,不穿任何礼服。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不过她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正如她身在上流社会,却只相信思想一样),但她在利尼亲王夫人家的一次晚会上的所做所为却引起了轰动:当梅西埃将军①出现时,女宾们都起立欢迎,唯独她坐着不动,可是,当一个民族主义者开始演讲时,她却站起来,公然召唤她的仆人准备离开,以此表明她认为社交界不是议论政治的地方。她崇尚伏尔泰精神,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在耶稣受难节的一次音乐会上,她却因耶稣被搬上舞台,认为有失体统,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途退场。谁都知道,每年节日开始的时刻,是十分重要的时刻,对那些最热衷于社交生活的人也一样:以致阿蒙古侯爵夫人(她因为有需要讲话的心理怪癖,再者,也由于缺乏敏感性,常常会讲出一些蠢话)在她父亲德-蒙莫朗西先生逝世之际,对前来哀悼的人竟会作出这样的回答:“当你的梳妆台上放着几百封请柬,却发生了这样的悲伤事,这也许就更悲伤了。”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与众不同。有人请她吃晚饭,怕别人抢先,赶紧发出请柬,可她却以社交界人士难以想象的理由拒绝了:她要动身去游览她感兴趣的挪威海湾。社交界人士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尽管他们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从她的行动中感受到从康德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轻松:康德在最有力地论证了决定论后,向人们揭示,必然世界之上存在着自由世界。任何发明创造,只要是别人没有想到的,能够使人精神振奋,即使有些人不善于利用,也会感到大开眼界。乘汽艇游览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应该闭门不出的假期乘汽艇游览,这就能使人耳目一新。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为游览挪威海湾而甘愿放弃一百个晚宴或午宴,二百个茶会,三百个晚会,放弃星期一在歌剧院,星期三在法兰西人剧院观看最精彩的演出,这不会比《海底两万里》②更好理解,但却同样使他们感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独立性和魅力。没有一天不会听到:“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句话吗?”要不就是:“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的新创造吗?”不管听到奥丽阿娜最近说的“话”也好,“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也好,人们总会重复地说:“这确确实实是奥丽阿娜的”,“这完完全全是奥丽阿娜的”,“这地地道道是奥丽阿娜的”。关于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不妨举一个例子。奥丽阿娜代表一个爱国团体给德-马斯贡红衣主教复信(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这位主教时,习惯称呼他“德-马斯贡先生”,因为他认为这符合法国旧传统),大家绞尽脑汁,设想该怎样写这封信,认为开头应写“阁下”或“大人”,但往下却不知该写什么了,而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奥丽阿娜借用了法兰西学院的旧习惯,用“主教先生”或用“我的表兄”称呼,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和君主请求红衣主教让上帝把他们纳入“他的神圣而高贵的卫队”时常用的称呼。只要在一次全巴黎都光临的,上演精彩剧目的演出会上,当大家在帕尔马公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或其他许多请她看戏的人的包厢中寻找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她是在帷幕升起前来到的——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小帽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就可以使大家谈论“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了。“对于值得一看的戏,应该从头看起,”她解释道。她的解释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议论纷纷,但让盖尔芒特家的人和帕尔马公主惊叹万分,他们骤然发现,看第一幕的“方式”要比参加完盛大宴会和晚会后赶来看最后一幕更标新立异,更聪明(可是,奥丽阿娜却不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这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藉以让人大吃一惊的种种方式。帕尔马公主知道,如果她向公爵夫人讨教文学或社交方面的问题,就要作好吃惊的思想准备,因此,公主殿下到公爵夫人家吃饭时,不管提什么问题,都象在冒险,仿佛有两股“海浪”中游泳,忧心忡忡,但乐而忘返——

    ①梅西埃将军(1833-1921),把德雷福斯送交军事法庭的法国将军。

    ②《海底两万里》是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尔-凡尔纳的作品。

    在圣日耳曼区起主宰作用的除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外,还有两、三家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沙龙,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和它们仍有许多区别,正如莱布尼兹①所承认的,每个单子在反映整个宇宙的同时,还给宇宙增添一种特殊的成分。有些区别很不引起人好感。例如,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中,总有一、两个美女,她们所以能呆在这里,全凭她们的姿色,全凭德-盖尔芒特先生拿她们的姿色所派的用场。看到她们在场,人们立即会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是女性魅力的鉴赏家,正如在其他沙龙中,看到几幅意外的画,就知道主人是一个艺术鉴赏家一样。她们彼此有点相象,因为公爵喜欢身材高大、洒脱而威严的女人,既有点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②,又有点象《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③。她们常常是金发女郎,很少是褐色的,偶尔也有红棕色的。最近一个就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她叫阿巴雄子爵夫人,也来参加这次晚宴了。德-盖尔芒特先生曾爱她爱得发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她每天给他拍电报,有时候一天竟多达十封(这有点使公爵夫人恼火)。当他到盖尔芒特城堡度假时,他用信鸽同她联系。他是那样离不开她,有一年冬天,当他不得不去帕尔马过冬时,每星期都要回一趟巴黎,奔波两天,就为了能看一看她——

    ①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单子论》等。

    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是1820年在希腊古代米洛斯遗址发现的半身雕像,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③《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是长着双翼的胜利女神雕像,1863年在希腊萨莫色雷斯岛的万神殿和众神圣殿的遗址被发掘,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一般说来,这些美丽的配角都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情妇,但现在不再是了(德-阿巴雄夫人就是这种情况),或者关系就要破裂。她们决定屈从于公爵的情欲,与其说是因为公爵相貌英俊,为人慷慨,不如说是因为公爵夫人在她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她们希望——尽管自己也属于贵族阶层,但仅仅是二流角色——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公爵夫人也不是绝对反对她们来她家里。她知道,她在不止一人身上找到了同盟军。多亏她们,她得到了许多她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有在爱上另一个女人时,才会慷慨地满足妻子的需要。这些女人一般要等到和公爵的关系非常密切时,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因为公爵堕入情网时,总认为这是短暂的艳史,他认为,他的情人能受到他妻子的接待,也算是不错的交换了。然而,有时候,为了得到第一个吻,他就要付出这个代价,因为他遇到了不曾预料到的阻力,或者相反,因为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爱情上,感恩和取悦往往比希望和利益更能使人作出奉献。但是,奉献的实现会受到其他许多情况的阻挡。首先,凡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爱作出反应的女人,都相继受到他的非法监禁,有的甚至还没作出反应,就受到了监禁。他不再允许她们同别人来往,几乎整天守在她们身边,负责她们子女的教育,有时,如果以后从惊人相象的外貌作判断的话,还会给她们子女增添一个妹妹或弟弟。其次,即使在私通开始阶段,如果被介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情妇思想上起过重要作用的话(公爵却丝毫无意作这个介绍),私通本身却改变了这个女人的观点;对她说来,公爵不再只是巴黎最高雅女人的丈夫了,而且还是一个被新情妇热恋着的男人,是一个给了她过奢侈生活的钱财和兴趣,使她对时髦和利益的看法彻底发生变化的男人。最后,公爵的情妇有时会对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各种嫉妒情绪。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况且,当引见的日子终于到来时(通常,这时候,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事已无所谓了;和大家一样,他的行动往往受前一个行动,而不是受已不复存在的原始行动的支配),也常常是公爵夫人主动想接见丈夫的情妇,她渴望,也非常需要和这个女人结成宝贵的同盟军,以对付她那位可怕的丈夫。这并非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缺少所谓的“礼貌”,公爵对妻子一向彬彬有礼,只有在家里,当他嫌公爵夫人讲话太多时,才会难得拿言语或缄默使她惊慌失措。有时候,在秋天,公爵夫妇在多维尔①海滨浴场和温泉休养过后,准备到盖尔芒特城堡去狩猎,中间回到巴黎呆几个星期,公爵知道妻子喜欢音乐和杂耍表演,会抽空陪她到有这类表演的咖啡馆呆一个晚上。于是,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敞露着的包厢中,观众马上能看到这个身穿“Smoking”②的赫丘利(凡是多少和英国有点关系的东西,在法国的叫法和它们在英国的叫法总不一样)。他戴着单片眼镜,一只粗大但很漂亮的无名指上蓝宝石闪着光芒的手中捏着一根粗雪茄,不时地吸一口,眼睛盯着舞台,但当他把目光转向池座时,尽管他谁也不认识,双眸却会变得温柔而审慎,亲切而恭敬。当他听到一段他认为比较滑稽但又不很粗俗的歌词时,就笑眯眯地把脸转向妻子,亲切而默契地向她使使眼色,和她共享这曲新歌带给他的无辜的快乐。于是,观众会以为公爵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而公爵夫人是最令人羡慕的女人——他们哪里知道,在公爵眼里,这个女人和他的生活乐趣毫无关系,他根本不爱她,不断地欺骗她;当公爵夫人感到累时,他们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站起来,亲自帮她穿大衣,理一理她的项链,免得它们卡在衬里中间,然后,殷勤而恭敬地在前面开路,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出口处。可是,公爵夫人对此却无动于衷。作为上流社会贵妇,她深知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有时,她甚至象一个看破一切、不再有任何幻想的妻子,对丈夫的殷勤报之以揶揄而苦涩的神态。除了这些表面文章——这是礼节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在过去某个时代,礼节早已使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失去了深邃的含义,变成了表面文章,这个时代虽已过去,但遗风继续存在——公爵夫人的日子其实是很难过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是为了新情妇才会对妻子又变得慷慨和仁慈;而那位新情妇,就象经常发生的那样,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同盟军;公爵夫人也就又可以接济仆人,施舍穷人,她自己甚至也可能有一辆漂亮的新汽车。但是,俯首帖耳的人往往很快就会使公爵夫人恼火,公爵的情妇也难幸免。不久,公爵夫人就对她们厌烦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同德-阿巴雄夫人的私情濒临破裂,新的情妇即将出现——

    ①多维尔是法国享有盛名的豪华海滨浴场。

    ②英语,意为“晚礼服”。

    毫无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对他情妇一个接一个的爱情不知哪天又会显示出威力。首先,行将破裂的爱情将那些情妇作为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赠给公爵夫人(在公爵眼里,她们都是美丽的雕像,公爵也因此而变成了半个艺术家,因为他从前爱过她们,现在仍对她们的线条很敏感,假如没有爱情,他是不可能感觉得到的),她们并列坐在公爵夫人的沙龙里,长久以来,彼此敌视,互相嫉妒,争吵不休,最后终于在友爱和睦的气氛中言归于好。其次,友谊本身也是爱情的一种结果:爱情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情妇身上发现了人所共有的,但只有情欲才能感觉的美德,因此,那些变成了愿为我们效犬马之劳的“好伙伴”的前情妇成了一张底片,正如医生或父亲不单是一位医生或一位父亲,而是一位朋友一样。可是,将要被德-盖尔芒特先生遗弃的女人会满腹牢骚,大吵大闹,得寸进尺,言行失检,扰得人心烦意乱。公爵开始嫌恶她了。这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就有理由把那位令她心烦的女人真真假假的缺点揭露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享有心地善良的美名,那位被遗弃的女人会给她打电报,向她诉说衷肠,朝她哭哭啼啼,公爵夫人毫无怨言。她和丈夫把这当作笑料,接着又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拿这开玩笑。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既然她曾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表示过同情,就有权甚至当面戏弄她,不管她说什么,只要能纳入她和丈夫最近给她杜撰的可笑性格范围之内,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同丈夫交换一下默契和嘲笑的目光。

    可是,帕尔马公主入席时,忽然想起她想邀请德-厄迪古夫人看戏之事,很想知道这会不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进来了。他因火车出轨耽搁了一小时。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德-格鲁希夫人是个称职的盖尔芒特。

    她见丈夫为迟到申辩,就插了一句:

    “我看,迟到是你们的家风,为一点小事都会迟到。”

    “请坐,格鲁希,别这样不安,”公爵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不是一无是处,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复辟,但更大的好处是,使他们失去了民心。不过,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纳穆尔公爵①!”——

    ①纳穆尔公爵(1814-1896),法国七月王朝的缔造者路易-菲利浦的次子,因他是法国世卿,1848年2月革命后,被迫流亡在外。

    “我还真的带回几只漂亮的猎物呢。明天我给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鸡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她执意不要麻烦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朝那位订了婚的听差(我离开埃尔斯蒂尔画厅时同他说过话)做了个手势:“布兰,”她说,“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鸡,马上拿回来,因为,格鲁希,是不是,您会允许我拿它们来招待客人的吧?

    我和巴赞两个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鸡。”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坚持道。

    布兰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下他和未婚妻可会不成面了。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对布兰说,“和乔治调换一下不就行了嘛,让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兰的未婚妻没有空,他休不休息就无所谓了。布兰刚离开大厅,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公爵夫人对下人体贴。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他们罢了。”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说,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没这么好。不过,我相信他们很爱我。刚才那位叫人看了有点不愉快,因为他恋爱了,以为应该装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来。”

    正说着,布兰又进来了。

    “的确,”德-格鲁希先生说,“他脸上没一丝笑容。对他们好是应该的,但不要好得过分。”

    “我承认,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鸡拿来就完事了,照样拿他的工钱。”

    “肯定有不少人想对他取而代之,”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会使人丧失理智。”

    “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来看我了。当然,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盖尔芒特,这无需多说。不过,有人说她爱造谣中伤……”

    公爵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态,朝妻子投去很长的一瞥。德-盖尔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尔马公主最后终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态。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问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赞的脸色。行了,巴赞,您别装出那个样子了,让人看了以为您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哩。”

    “他觉得她非常坏吗?”公主忙问。

    “啊!一点也不,”公爵辩驳道,“我不知道是谁对殿下说她爱造谣中伤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从不说别人坏话,也不伤害任何人。”

    “噢!”德-帕尔马夫人舒了口气,“我也没发现。但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聪明机灵的人,有时难免会嘲弄人……”

    “嘿!这个她就更没有了。”

    “您说她不聪明?……”公主很吃惊,问道。

    “喂,奥丽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话道,一面用愉悦的目光扫视左右,“您没听见公主对您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吗?”

    “她不是?”

    “至少,她绝顶的胖。”

    “别听她的,夫人,他不诚实。她笨得象……嗯……象头呆鹅,”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声音高大而沙哑。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会比公爵更带有旧法国的特征。但她常想在这方面胜过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象衣服的襟饰,陈旧而过时,而她用的是和农民相近的发音,散发出苦涩而美妙的泥土味儿。这种方式实际上更精明。“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说,好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愚笨。我相信,我从没遇见过象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倒是个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价值。她和那些情节剧或和《阿尔姑娘》①中的忠厚老实、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女主人公一个样。她来我这里时,我总问自己,她是不是还没有到开窍的时候,这总让人感到有点担心。”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这番话惊叹不已,但为她的评价感到愕然。“她,还有德-埃比内夫人,给我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这很耐人寻味,”她回答说——

    ①《阿尔姑娘》是法国作家都德的三幕剧,根据他的《磨坊信札》中的一篇改编。叙述一位青年农民爱上了阿尔的一个姑娘,当他知道她行为不端时,便自杀身亡。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个词给我作了讲解。我很想对他说,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认同我认识,可是晚上十一点却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没问罗贝能不能把这次约会讲出去。因为约会可以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确定的,这事和他对公爵夫人说的话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杰出的塔干’是够绝的,”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请奥丽阿娜吃午饭那天,奥丽阿娜对她说的话比这更绝,她大概没对您说吧?”

    “哦!没有!那您快说吧!”

    “得了,巴赞,别说了。首先,那句话很蠢,公主听了会认为我比我的笨表姐还要笨。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妹。不过,多少同我有点亲戚关系。”

    “啊!”帕尔马公主听到公爵夫人说她会觉得她愚蠢,不禁惊叫一声,她竭力声明,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说,我们已经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话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质,我觉得现在讲出来不合适。”

    “否定!不合适!瞧她多会说话!”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他想让大家赞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赞,别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点应该对殿下说明,”公爵又说,“对奥丽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评价都可以,聪明,善良,是个胖子,但就不能说,怎么讲呢……不能说她慷慨。”

    “这我知道,她非常抠,”公主插话说。

    “我不敢用这个词,但您却找到了最合适的词。这从她的生活方式,尤其从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计较。”

    “这甚至还闹了许多笑话,”德-布里奥代先生插话说。

    “有一次,我亲爱的巴赞,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访。那天,他们正好等待您和奥丽阿娜光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下午一点,听差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说,她不仅难请,而且喜欢让人知道她难请。

    “你们的表姐看完电报,感到很懊丧,但没有慌乱,她想,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领主增加无益的开销,便立即召来仆人,大声吩咐说:‘去告诉膳食总管把鸡撤掉。’晚上,我听见她问膳食总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来。’”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她家的菜肴是无懈可击的,”公爵说,他认为使用这个表达方式,能显示他对旧制度的语言十分精通。”我没见过有谁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话道。

    “对于象我这样粗俗的乡巴佬,这也就够了,对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说,“老是处于饥饿状态。”

    “啊!如若是为了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显然是丰盛不足,卫生有余。况且也没有这样好,”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不喜欢别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位表姐就象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产下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所谓的小杰作。象首饰一样毫无价值。总而言之,这是我最反感的。塞纳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坏,但是,如果她不象这样抠,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厨师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却做得很差劲。我在她家吃过很糟糕的晚餐,到处都一样,只是她家的膳食不象别处的那样使我的胃不舒服罢了。因为胃对数量毕竟比对质量更敏感。”

    “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我要对你们说,”公爵总结说,“塞纳伊德坚持要请奥丽阿娜去吃午饭,我妻子不大喜欢出门,便一再推辞。她想了解塞纳伊德会不会以请吃便饭为由,别有用心地拉她去参加一次盛大宴会。她想方设法打听请了哪些人,但一无所获。‘来吧,来吧,’塞纳伊德坚持道,还夸口说会有好东西吃。‘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说了。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奥丽阿娜有点惊讶。‘这么说至少有八个人罗!’”

    过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犹如雷声轰鸣。

    “啊!至少是八个人!说得太妙了!编写得太棒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德-埃比内夫人用过的这个表达方式。这次用得比较恰当。

    “奥丽阿娜,公主用的词很美,她说这‘编写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对我说这个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当一句话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对她本人的赞美,她是不会不欣赏的。“夫人对我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给予高度评价,我感到很自豪。况且,我不记得说过这话了。即使说了,也是为了讨好我的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嘴就可能超过十二张。”这时,阿巴雄夫人(开饭前,她曾对我说,她姑妈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参观她的诺曼底城堡)越过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脑袋,对我说,她愿意在科多尔接待我,因为她家在那里,在公爵桥。

    “您会对城堡的档案室感兴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极其珍贵的来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几小时,就象生活在过去一般,叫人乐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证说。德-盖尔芒特先生曾对我说过,她很有文学修养。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①先生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德-厄迪古夫人,她想尽量说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来往——

    ①德-博尼埃(1825——1901),法国文学家和诗人。1893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她大概做过这个梦吧。我相信她连认都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

    “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不,她认识,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别有用心地说。“您难道忘记那次晚宴了吗?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边。”

    “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他说,“如果您想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的,他甚至来看过我好几次。但我一直没能下决心邀请他,因为他来一次我得用福尔马林消毒一次。至于那次晚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纳伊德家,她一生中从没见过他。如果同她谈《罗朗的女儿》①,她会以为主人公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所谓希腊王子的未婚妻。不,我是在奥地利大使府上见到他的。那位颇有点魅力的霍约斯先生认为,把这个臭气熏天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排在我身边,我会感到高兴。我却认为身边坐了一队宪兵。吃饭时,我不得不尽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时才敢呼吸。”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已达到目的,偷偷观察宾客,看公爵夫人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什么反应。

    “此外,我发现那些信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位家中收藏着珍奇信件、颇有文学修养的夫人,不顾中间隔着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脸孔,继续对我说,“您注意到了吗?一个作家写的信往往比他的其他作品更精采。您知道《萨朗波》②的作者是谁吗?”——

    ①《罗朗的女儿》是博尼埃的诗剧,发表于1875年。曾荣获法兰西学院奖。

    ②《萨朗波》是法国作家福楼拜于1867年发表的历史小说,以古代非洲奴隶国家雇佣军队起义为背景,描写起义军首领马多和迦太基姑娘萨朗波的爱情。

    我本来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愿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但我感到这样会使阿格里让特亲王难堪:他根本不知道《萨朗波》的作者是谁,但却装出很知道的样子,只是有碍于礼貌,才把说的机会让给我,我要是不说,他会很尴尬的。

    “福楼拜。”我最后还是说了。亲王颔首赞同。但这个点头动作减弱了我的声音,使我的谈话人听不清我说的是保尔-贝,还是福勒贝,感到不尽满意。

    “无论如何,”她接着说,“他的信十分珍贵,比他的书更高级。此外,他的信可以让人了解他,因为有人说他写一本书很费力,从而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天才。”

    “你们在谈书信,我觉得甘必大①的信值得赞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为了显示自己不怕对一个无产阶级式激进党人感兴趣,说道。德-布雷奥代先生对她的大胆精神心领神会,用略带醉意、充满柔情的目光环视四周,尔后擦了擦单片眼镜。

    “我的上帝,《罗朗的女儿》,这本书太乏味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想着德-博尼埃先生,说道。他踌躇满志,显得讨厌一本书,也就意味着他比这本书高明;他Suavemarimagno②,觉得自己不用去读那本书,受那份罪,正如我们吃着丰盛的晚餐,回忆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一样——

    ①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活动家。第二帝国时期共和派左翼领袖。

    曾领导共和派反对保皇党恢复帝制,捍卫了第三共和国——

    ②拉丁语,意思是:自己没有象别人那样遭罪而高兴。引自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作《物性论》。

    我委婉地表示,我对德-博尼埃先生一点也不钦佩。

    “啊!您有什么要责备他吗?”公爵兴致勃勃地问我。他一向认为,说一个男人的坏话,意味着有个人怨仇,说一个女人的好话,意味着一场轻浮的爱情即将开始。“我发现您恨他。他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吗?讲给我们听听!你们肯定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您要诽谤他干什么。《罗朗的女儿》是长了点,但很有味儿。”

    “‘很有味儿’用在一个散发臭气的作者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揶揄地插话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和他一起呆过,那么不难理解他的鼻孔里还残留着他那股味儿了。”

    “此外,我要向夫人承认,”公爵又对帕尔马公主说,“如果撇开《罗朗的女儿》,我只喜欢过时的文学和音乐。没有一样过时的东西不令我快乐。您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晚上,如果我妻子弹琴的话,我会请求她弹一首奥柏和布瓦尔迪欧①,甚至贝多芬的曲子!我就爱这个。然而,瓦格纳的曲子我一听就想睡觉。”——

    ①布瓦尔迪欧(1755——1834),法国作曲家。擅长钢琴曲,写过四十来部喜歌剧和歌剧。

    “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瓦格纳的作品是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这却显示了他的才华。《罗恩格林》是一部杰作。甚至在《特里斯坦》中,也不乏奇妙的段落。在《漂泊的荷兰人》中,缫丝女工的合唱令人陶醉。”

    “是吧,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我们更喜欢:

    高尚的情侣们幽会

    在这迷人的地方。

    这句诗美极了。《魔鬼兄弟》①,《魔笛》②,《农舍》③,《费加罗的婚姻》④,《皇冠上的钻石》⑤,这才叫音乐!文学也一样。因此,我崇拜巴尔扎克。我喜欢他的《索地的舞会》和《巴黎的莫伊冈人》。”——

    ①《魔鬼兄弟》是一部喜歌剧,法国通俗喜剧作家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发表于1830年。

    ②《魔笛》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91年。

    ③《农舍》是法国通俗喜剧家斯克里布的喜歌剧,阿道夫-亚当作曲,发表于1834年。

    ④《费加罗的婚姻》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85年。

    ⑤《皇冠上的钻石》是一部喜歌剧,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

    “啊!亲爱的,如果您要争论巴尔扎克,我们就不会有完了。还是把这留到墨墨来的那天吧。他更神,巴尔扎克的作品都能背出来。”

    公爵见妻子打断他的话头,非常生气,默默地、充满着威胁地瞪了她几秒钟,那双猎人的眼睛犹如两管上了子弹的手枪。其间,阿巴雄夫人和帕尔马公主就悲剧诗和其他问题交换了看法,她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很不清楚。忽然,我听见德-阿巴雄夫人说:“啊!夫人高见。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让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丑恶的,因为他不善于区分丑与美。更确切地说,他的虚荣心太强,总认为自己说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认在那首诗中,有些诗句十分可笑,晦涩难懂,在审美观上也有不少错误,读起来很费劲,象是用俄语或汉语写的,显然法语中不会有那些东西。但是一旦费了劲读下去,就会得到报偿,会感到诗中充满了想象。”她们谈话的开头我没有听到,但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他们说的那个不善于区分美与丑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语或汉语一样难懂的诗就是:

    孩子出现的时候,家里人围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

    这是诗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风格与其说接近《历代传说》的作者维克托-雨果,毋宁说更接近戴乌里埃夫人①。我不仅不觉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从那双聪慧的眸子,那顶镶有花边的软帽和从软帽中垂下的一缕缕卷发看到了她的价值(在这张极其真实、极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带着何等失望的心情在这张餐桌上就座的呀)。德-雷米萨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圣多莱尔夫人以及所有杰出的女性都戴这样的软帽。她们在令人陶醉的书简中,那样学说渊博地、那样恰到好处地引证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稣》②,可是,浪漫主义作家的第一批诗问世时,她们都感到恐惧和厌倦,正如我外祖母对斯泰法尔-马拉美③的后期诗作感到恐惧和厌倦一样——

    ①戴乌里埃夫人(1637——1694),法国女诗人。

    ②《模仿耶稣》是用拉丁文为基督教徒写的书,作者不详。

    ③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初期属于巴那斯派,后来成为象征派的代表,作品充满神秘主义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欢诗,”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说话的热烈语气所打动,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她对诗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驳德-博特雷耶将军,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机会,悄声地回答帕尔马公主,“她被遗弃后,变得对文学感兴趣了。我要告诉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赞不去看她,也就是说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我这里向我诉苦。巴赞对她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强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对她忠实一些,因为我就可以少看见她几回了。但是她让他感到厌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人并不坏,但您很难想象她有多讨厌。她每天都把我搞得头痛难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这一切都是巴赞不好,胡乱和她睡了一年觉。再加上我还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个小荡妇离开她拉客的街道,来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给我脸色看!啊!生活真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结论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厌倦,主要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剥夺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因为我注意到,他在给德-夏特勒罗先生上菜时,动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罗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满脸通红,但年轻的公爵没有对他发火,相反,他用淡蓝色的笑眼看着他。我感到,客人不发脾气,是仁慈的表现。可他笑个没完,我不由得认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丧,也许感到幸灾乐祸。

    “亲爱的,您同我们谈维克托-雨果,可您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公爵夫人看见德-阿巴雄夫人神色忧虑地转过脸来,便对她说道。“您别指望当这个年轻人的保护人了,他的才华早已尽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历代传说》(我记不清书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叶集》和《暮歌集》却常使人感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说,自然,她的交谈者谁也不敢反驳,“也不乏优美的东西。但我承认,《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在维克多-雨果的好诗——是有一些好诗——中,经常可以看到有见解的诗句,甚至有精辟的见解。”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感情,缓慢地朗诵雨果的诗句,忧郁的思绪从她的语调,而不是从她的声音中流泻出来,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你们听: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生长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树枝上,

    还有:

    死人不会长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们在棺木中灰飞烟灭,

    我们的心就已把他们遗忘!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幻灭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现了妩媚的笑纹,明亮而迷人的、爱幻想的双眸凝视着德-阿巴雄夫人。我开始熟悉这双眼睛了,还有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音,那样沙哑,可又那样悦耳动听。从她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中,我又领略到贡布雷的许多自然风光。当然,她的声音常常故意带点粗犷的泥土味儿,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内容。首先是出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祖辈是外省人,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长久呆在外省,说话更加大胆,更加野蛮,更具有挑衅性。其次是习惯。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习惯,知道高雅不等于说话不直率;同时也是贵族的习惯,更乐意同农民而不是同市民亲善。还有其他各种特征。作为社交界的女王,德-盖尔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这些特征,而她也竭尽全力让它们显露出来。据说,她的姐妹也有同样声音。她不喜欢她们。她们不如她聪明,几乎是按照资产阶级方式结的婚(如果可以用这个副词的话,也就是说她们嫁给了名不经传、无声无息的贵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无光彩的圣日耳曼区)。她们也有同样的声音,但尽量加以抑制和纠正,使它变得柔和,正如在我们中间,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称赞的典范。但是奥丽阿娜比她们聪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们时髦得多。当她还是洛姆亲王夫人时,就曾成功地使威尔士王子①跪倒在她脚下。她深深懂得,这个不协和的声音是一种魅力,她用敢于标新立异、敢于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声音的魅力,就象女演员雷雅内②或雅娜-格拉尼埃③(当然,这里不是在比较她们的价值和才华)在戏剧方面施展她们声音的魅力一样——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赞美的声音,但她们的姐妹(谁也未曾见过)也许会把这个特点当作缺点掩饰起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喜欢表现乡土特色,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应归功于她最心爱的作家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她喜欢“自然”的本色,喜欢平淡无奇的散文腔和单调乏味的社会风气,却把散文写得诗意盎然,把社会风气写得栩栩如生。此外,公爵夫人还字斟句酌,装腔作势,大部分词汇都要选择她自认为最具有法兰西岛④和香槟省的发音特点,因为她使用的语汇如果比不上她丈夫的妹妹马桑特夫人,至少也得有几分象一位旧时代的作家才行,我们听腻了杂七杂八、混乱不堪的现代语言,若能听一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闲谈,无疑——尽管知道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如果和她单独在一起,而她故意放慢说话节奏,使话语变得更加纯净,我们就会象听一首古老的民谣那样,感到轻松愉快。此刻,我疑视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聆听着她的谈话,我看见法兰西岛或者香槟省的一块天空禁锢在她那永远象下午般宁静的眸子中。这淡蓝色的天空,倾斜成一个角度,就象圣卢的眸子中呈现的天空一样——

    ①威尔士王子是对英国国王长子的统称。

    ②雷雅内(1856-1920),法国女喜剧演员,才华出众,扮演过各种角色。

    ③格拉尼埃(1852-1938),法国女喜剧演员,仪容秀美,性格活泼、热情,演技高超,深得观众喜爱。

    ④法兰西岛为法国旧地区名,位于巴黎盆地中部。法兰西岛的方言后来成了法国国语。

    就这样,通过上述各种特点,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仅表现了法国最古老的贵族社会,而且,还让人看到了不久以前布洛伊夫人在欣赏和抨击七月王朝下的维克多-雨果时可能采用的方式,此外,还显示出对梅里美和梅拉克文学的浓郁兴趣。第一个特点和第二个相比,我更喜欢第一个,它更有助于我弥补我来到这个圣日耳曼区,看到它同我想象中的圣日曼区有天壤之别时产生的失望情绪。但是,拿第二个和第三个相比,我就更喜欢第二个了。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表现盖尔芒特精神是无意识的,那么,她对巴耶龙①和小仲马的兴趣却是审慎的,有意识的。她这个兴趣同我的恰恰相反,所以,当她同我谈圣日耳曼区时,就象在同我谈文学,并且,只有在她同我谈文学时,我才觉得她比任何时候更愚蠢,更带有圣日耳曼区的特征——

    ①巴耶龙(1834——1899),法国剧作家,他的作品以巧妙的情节和灵活的思想取胜。

    德-阿巴雄夫人听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朗诵的诗,非常激动,大声嚷道:

    心头的圣物也会变成尘埃!

    “先生,您得把这句诗给我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为她难过,她只配这样。”

    “不过……恕我直言……她确实很爱她。”

    “她根本不爱他,她不可能爱她,却以为爱他,正如刚才她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那是缪塞的诗。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谁也不会比我更能被真实的感情打动。但是,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发脾气,殿下也许会认为,那是因为巴赞有了新欢,不再爱她的缘故。根本不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您觉得得她太爱巴赞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明确地说,“她是世上少有的无情人。”

    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即席”谈论维克多-雨果和朗诵他的诗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双眸闪出了得意的光辉。尽管公爵夫人常使她恼火,但是,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为她感到自豪。“奥丽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谈,什么书她都看过。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会谈维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谈什么,她都应付自如,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换个话题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她这人爱疑神疑鬼。您大概觉得我很迂腐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喜欢用诗表达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在当今是被看作缺点的。”

    “迂腐?”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意想不到会有这个新浪潮,微微感到震惊,尽管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谈话会不断地给予她这种美妙的冲击,让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使她感受到这种有益于健康的疲劳,之后,她会本能地想到必须去浴室洗洗脚,以便轻脚上阵,赶快“作出反应”。

    “我不这样看,奥丽阿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我并不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该在丑恶中寻找思想。事实上,是他使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丑恶的东西。生活中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再见到它们呢?我们在生活中不敢正视的痛苦,对维克多-雨果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象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

    左拉的名字没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脸上引起丝毫反应。将军的反德雷福斯立场太根深蒂固了,不屑在脸上显露出来。听到有人谈及这些问题,他大发慈悲,保持沉默,以示对世俗者的关怀和体贴,正如神甫尽量不同你谈宗教义务,金融家尽量不向你推荐他领导的企业,大力士尽量显得温文尔雅,不向你伸出拳头一样。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德-法朗邦夫人说。她是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是公爵的母亲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无知。她还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无论帕尔马公主怎样申斥,我怎样抗议,她终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的看法。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坚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侄儿,这确实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错误不过是千千万万有意无意犯下的微不足道、大同小异的错误中的一个标本似的极端例子罢了。在社交界为我们建立的“卡片”中,我们的名字伴随有无数这样的错误。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急切地表达了想同我认识的愿望后,随即辩解似地说我认识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罗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爱您。”我犹豫地强调说,他弄错了,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白费口舌。“那么,您认识的是她的姐妹。这是一回事儿。她在苏格兰遇见您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的交谈者,我从没去过苏格兰,但仍然是白费力气。是德-肖斯格罗夫人亲口对他说认识我的。第一次搞错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认识我了,因为每次见到我,她总是主动和我握手。既然我经常出入的圈子总的说来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贱。说我同肖斯格罗家关系密切,严格地说,这是个错误,但从社会角度看,却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对于象我这样的青年可以谈地位的话。因此,尽管盖尔芒特家的那位朋友关于我所说的事都是错误的,但(从社交观点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不变,这既不会贬低我,也不会提高我。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不会演喜剧的人来说,当别人对我们有了错误看法,认为我们同一位夫人有来往(其实我们不认识她),非说我们是在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认识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这次旅行),这时,我们仿佛也登上了舞台,那种一辈子扮演同一个角色的烦恼暂时会烟消云散。这些错误层出不穷,只要不象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所犯的错误那样一成不变,应该说是可爱的。这位蠢妇不管我一再否认,坚持认为我是令人讨厌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她没什么了不起,”公爵对我说,“况且,她不应该狂饮,我觉得巴克科斯①对她有点起作用了。”其实,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点水,但公爵喜欢在讲话中插进心爱的熟语。

    “夫人,左拉不是现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从近几年读的评论文章中受到启发,并尽个人才能进行改编,发表了这个看法。晚上,帕尔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绪振奋而紧张。她认为这种思想浴对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听凭接踵而来的奇谈怪论弄得晕头转向。这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又发表了一个特大怪论,她怕被这股浪潮推翻,就惊跳起来。她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左拉是一位诗人!”

    “那当然,”公爵夫人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帕尔马公主惊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

    “殿下应该注意到,他把他写的一切都变成了高尚的东西。您会对我说,他尽写……给人带来好运的事。但他把这些事当作大事来写。他把粪堆变成了诗史!他是掏粪工荷马!

    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书写康布洛内②。”——

    ①传说英国人劝降时,他回答说:“康布洛内决不投降。”此处暗示左拉只写低层人,不写大人物。

    ②康布洛内(1770——1842)是法国将军,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到厄尔巴岛。

    尽管帕尔马公主已经疲惫不堪,但却心醉神迷,乐不可支,感觉空前的好。盖尔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横生,令巴克科斯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人精神振奋,她决不肯放弃这超凡脱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鲁恩城堡①呆一天,尽管这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①申布鲁恩城堡位于维也纳市郊。曾是哈普斯堡王族的避暑地。

    “他写这个字用了一个大写C,”德-阿巴雄夫人大声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写M,亲爱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她有多蠢!”“喂,”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温柔的微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因为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话题引到她最感兴趣的画家身上,一来可以炫耀她的学问,必要的话,还可以让我露一手,“喂,”她一面说,一面轻摇羽毛扇,因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在尽地主之谊,为了照顾周到,她还示意仆人再给我添一些拌有荷兰调味汁的芦笋,“喂,我想,正好左拉写了一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文,您刚才看了这个画家的几幅画——再说,他的画我就喜欢这几幅,”她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但她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张民俗画上戴礼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认出这人和旁边那张华丽的画像上的人是同一个。埃尔斯蒂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个性尚未完全形成,有点受马奈的影响。

    “上帝,”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他那一行不是个无名之辈,也不是个笨蛋,但我总记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叫……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想不起来了。斯万也许能告诉您。是他鼓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些画的。我妻子太好说话,怕拒绝人家,人家会不高兴。我是私底下对您说,我认为,他把一些蹩脚画让我们买下来了。我能告诉您的是,此人对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纳斯①。他使他成名,经常买他的画,帮他摆脱困境。出于感激——如果您把这叫作感激的话,这要看各人的爱好——埃尔斯蒂尔把他画进了那幅画中。他穿着节日盛装,一副矫揉造作样,与整幅画面很不协调。也许他是什么权威,学识渊博,但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礼帽。他周围的姑娘都光着脑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象一个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证人。可是,您跟我说实话,我觉得您非常喜欢这些画。早知道这样,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况了。其实,没有必要为埃尔斯蒂尔的画大费脑筋。这又不是安格尔②的《泉》和保尔-德拉罗什③的《爱德华的孩子们》。埃尔斯蒂尔的画观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浓郁,这一点很令人赞赏。但看过也就完了。谁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渊博的知识。我知道这些画都是速写,但我不认为是精心之作。斯万厚着脸皮要我们买下《一把芦笋》。那些芦笋甚至在这里放了几天。画面上除了芦笋,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芦笋一样。可我拒绝吞食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一个路易就够了!还是新上市的芦笋哩。我觉得那把芦笋画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几个人,又显得庸俗,悲观,我不喜欢。令我吃惊的是,象您这样颖慧敏锐、见微知著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画。”——

    ①米西纳斯(公元前69——8),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的保护人。这个词后来变成普通名词,指科学、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者。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③德拉罗什(1797——1856),法国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画家,擅长肖像画。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巴赞,”公爵夫人说。她不喜欢别人贬低她客厅里的东西。“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决不是不加区别地全盘肯定。应该有所取舍。但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才华。应该承认,我买的这几幅画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奥丽阿娜,在这一类风俗画中,我最喜欢我们在水彩画展上看到的那幅维尔贝①先生的作品。那张小画算不上什么大作品,您可以说只有巴掌那么大,但是画上看得出画家手指的功夫;那位瘦骨嶙峋、肮脏不堪的传教士,站在一个弱不禁风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这画面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奥的短诗。”——

    ①维尔贝(1840——1902),法国画家和剧作家,擅长风俗画。

    “我想您认识埃尔斯蒂尔,”公爵夫人对我说,“他很讨人喜欢。”

    “他很聪明,”公爵说,“当您同他谈话时,您会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人这样聪明,画的画却如此平庸。”

    “不只是聪明,甚至相当风趣,”公爵夫人说,神态就象是一个内行的品尝家。

    “他没开始给您画一张像吗,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问。

    “画了,把我画得象只煮熟的虾。但是,这幅画不会让他名垂史册。难看死了,巴赞曾想把它毁掉。”

    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说这句话。但也有几次,她的评价截然不同:“我不喜欢他的画,但他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肖像。”这两种评价用在不同的场合:当有人同她谈她的画像时,她就用第一种评价;如果不同她谈这张画像,她又想让知道有这张画像,她就用第二种。前一种为了卖俏,后一种是虚荣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画成这样!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谎言嘛!我几乎不会捏画笔,但我觉得,如果我来画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画出来,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尔马公主认真地说。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样,毫无可爱之处,”德-盖尔芒特夫人装出忧郁、谦卑和温存的眼神说。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和埃尔斯蒂尔画笔下的她显示出不同。

    “这张肖像画不一定使德-加拉东夫人不喜欢,”公爵说。

    “是因为她不懂绘画吗?”帕尔马公主问。她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这个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错,是不是?”公爵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

    “得了,巴赞,您没见公主在嘲笑您(其实公主没这个意思)。她和您一样清楚,加拉多内特①是一个瘟神,”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她用的词汇别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达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书中可能发现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冻、黄油、肉汁、肉丸,样样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杂质,甚至连盐都来自布列塔尼的盐田。从公爵夫人的口音,从她选用的词汇,可以感到她谈话的基础直接源自盖尔芒特家族。这一点,她和她的侄儿圣卢有根本的不同。圣卢满脑子新思想,满口新词汇。一个人如果满脑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莱尔,是很难写出亨利四世时代绝妙的法语的。因此,公爵夫人语言的纯洁正说明她的局限性,对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远不敞开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兴趣的,恰恰是这种局限性(这是我思想的本质),以及由于这种局限性而保留下来的一切,她那柔软躯体的诱人的魅力,任何费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忧虑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没能使她躯体的魅力减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许久,但我觉得,她的思想所给予我的和海边那群妙龄少女的轻盈步态使我产生的联想是完全一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为了显得驯善、和蔼,同时也出于对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显示出了贡布雷附近贵族世家的无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从小骑马,摔断猫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许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却成了萨冈亲王最迷人的情妇,因为她雍容华贵,美丽动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寻找的是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发现的只是盖尔芒特城堡乡土气息的残余。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之上的。她认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为她是一个贵妇人,而我却把她看作一个平凡的、散发出淳朴魅力的女人,这样势必会产生误会。这种误会是极其正常的,永远会在一个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之间存在。但是,只要他还没有认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质,没有认识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戏、旅行和恋爱一样,势必有失望的时候,那他就会被误会搅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①加拉多内特是加拉东的阴性形式,这里指加拉东夫人。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对埃尔斯蒂尔的芦笋和刚端上餐桌的芦笋(上一道菜是用高级佐料制作的童子鸡)发表议论后,又说,绿芦笋生长在野外,“不象它们的姐妹那样硬”(这是署名为E-德-克莱蒙——多内尔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说的俏皮话),应该和鸡蛋一起吃。德-布雷奥代先生听后回答说:“一些人喜欢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在中国的广东省,腐臭的雪-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奥代先生曾在《两个世界》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摩门教徒的论文。他从来只和贵族世家来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认为才智出众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个女人家里,就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有没有沙龙。他声称讨厌社交生活,分别向公爵夫人们保证,他追逐她们,是因为她们才貌双全。公爵夫人们都信以为真。每当他不得不强忍痛苦,到帕尔马公主家参加盛大宴会时,他总要把她们都召集到公主家里,为他增添勇气,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间。为使他和知识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继续存在,他应用盖尔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会季节和风雅女人一起长途跋涉,进行科学考察。当一个迷恋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没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时,德-布雷奥代先生绝对不会愿意同他认识,坚决不让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他仇恨迷恋社交生活的人,是因为他自己迷恋社交生活,但他却竭力让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对社交一点也不喜欢。

    “拔拔尔总是什么都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个地方乳品商卖给你的鸡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鸡蛋,那我觉得这个地方很迷人的。我在这里就已经看见我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鸡蛋了。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婶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时能吃到腐烂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鸡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异议):难道不对,菲利?您和我一样清楚。鸡蛋里都长小鸡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鸡怎么会在鸡蛋中呆着不出来。那不是一盘炒鸡蛋,而是一个鸡窝,至少这不是菜单上有的。您前天没来吃晚饭,算您运气。有一道菜是散发出石炭酸气味的菱鲆!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传染病菌嘛。说真的,诺布瓦的忠诚已到了英雄主义程度;他竟连要了两次!”

    “她数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见您也在场了(也许是为了使这个以色列名字更具有异国情调吧,德-盖尔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读成了德语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说哪个司人(诗人)举世无双。夏特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胫骨碰碎了,可他丝毫也不明白,还以为我侄儿是想用膝盖碰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士哩(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脸微微红了)。他哪里知道,他随便乱用‘举世无双’让我们的姑妈不高兴了。总而言之,伶牙俐齿的马德莱娜婶母反驳他说:‘喂,先生,那么您对德-博叙埃①先生又该如何评价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给一个遐迩闻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从本质上说是忠于旧制度)活该,谁让他这样说来着?”——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神学家和作家。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样回答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漫不经心地问。她此刻因为拿不出新花样,认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国式发音。

    “嘿!我向您保证,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呢。”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口吻对我说,仿佛她记得这件事是我的无尚光荣。“我婶母家的聚会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见您的那个晚上,我很想问您,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①。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说,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会关系中有诗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为了让我这个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视。我向公爵夫人保证,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一个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说,这就等于承认她对文人的尊敬和对上流社会的蔑视远比她所说的,甚至比她所认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没有大作家!您让我感到吃惊,明明有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嘛!”——

    ①科佩(1842——1908),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我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夫人,我这个老同学没听清楚名字,以为面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妇人,所以,不管这个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谈,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接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这时,布洛克的血管里骤然涌进了无数个“百万”和“威望”的念头,而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细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击,大脑顿时激奋起来,当着这位可爱的老妇人的面,感叹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这一愚蠢的感叹使他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布洛克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却永生不忘,因为它可以证明,人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认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尔马公主说。她知道谁都不去公爵夫人婶母家,况且,公爵夫人刚才讲了那样的话,就认为可以随便议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赞成,于是加一句:

    “不过,既然她那样聪明,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您对我婶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公爵夫人反驳道,“这毕竟是极其错误的看法。昨天墨墨还同我说起过。(她的脸刷地红了,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我猜想,德-夏吕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对我的邀请,正如他让罗贝来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样。我感到,她脸红的原因和公爵刚才谈到他弟弟时脸红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脸红。)可怜的婶母!她在人们心目中,将永远是旧制度的人,才学超群,却淫荡不羁。没有比她更平庸、更严肃、更无生气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艺术的保护人,这就是说,她曾当过一个大画家的情妇,可这位画家一直没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画。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堕落。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来就是当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没能保住丈夫(况且这是个无赖),她就干脆把情夫当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样会生气,一样会动怒,一样的忠诚。请注意,这种关系有时候是最真诚的,毕竟难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难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奥丽阿娜,您不是正在讲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死后,德-夏吕斯先生悲痛欲绝,没有一个情妇能梦想死后得到这样真诚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请别见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欢受到和这一样的哀悼的。各有所爱嘛!”

    “不管怎么说,他在她死后对她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有时候,对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对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本来是想开玩笑的,但语气听上去象是在讲呓语,“大家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对活着的人当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过,我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如果我想被一个我所爱的人哀悼的话,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脸一下变得阴沉了。他不喜欢他的妻子随便发表看法,尤其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对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浅,”他语气傲慢地说。但是,公爵夫人对她丈夫具有同驯兽人或同疯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样的胆量,不怕把他激怒:

    “嗳!您要我说什么?我不认为这对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对她说,有多少人到他家来吃午饭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个表姐妹,一个外祖母,一个同胞姐妹一样。这不是丈夫的悼念。说真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圣人,这使悼念带点特别的意味(德-盖尔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时宜的饶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讲墨墨的坏话。顺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没来,”公爵夫人接着又说,“我承认,他比谁都善良,很讨人喜欢,有一股男人所没有的温情和心肠。墨墨有一颗女人的心!”

    “您在胡说些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夫人急忙插话道,“墨墨根本没有女人气,谁都不如他男子汉。”

    “可是,我没说他有女人气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话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说。“嘿!这个人,只要认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脸转向帕尔马公主,又说。

    “这很好,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没有什么比两兄弟相亲相爱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帕尔马公主说,就和许多平民百姓的话一样,因为一个人在血统上可以属于一个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却可以属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们讲到了您的家里人,奥丽阿娜,”公主说,“昨天,我看见您的侄子圣卢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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