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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7)

    我担心这次独自漫游获得的乐趣减弱了我心中对外祖母的记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回想外祖母经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发怀念之情。在我的召唤下,这一痛苦试图在我心中安营扎寨,竖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无疑,我的心对它来说实在太窄小了,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复现的刹那间,我走了神,即将合拢的拱穹顷刻坍塌,犹如浪峰尚未尽善,大浪便一落千丈。然而,当我昏昏入睡时,只要通过睡梦,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给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渐渐减弱,因为在梦境,她不象我对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样尽受压抑;我看她还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复;我觉得她好些了。只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难受,我马上用亲吻堵上她的嘴巴,让她相信病已彻底痊愈。我多么想让悲观论者看到死亡确确实实是一种疾病,可以治愈。不过,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样丰富的自发性。她的言语仅仅是一种衰弱、顺从的答话,几乎是我讲话的简单回声,充其量不过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唤起我似乎对幸福的向往。彼此共享柔情的春梦总在我们脑际浮现,往往由于一种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与对某个我们与之有过欢爱的女性的回忆(条件是这一回忆已变得模糊不清)联系在一起。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尔贝蒂娜脸蛋的模样,那模样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脸蛋多几分温条,少几分愉悦,两者相去甚远;由于这一情感要求与肉体的欲望一样,并不迫切,我情愿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不想再设法与她会面。但是,即使仍处在极度悲伤之际,肉欲也会死灰复燃。在人们让我每日久卧静养的床榻上,我渴望阿尔贝蒂娜前来旧戏重演。君不见在那间孩子夭折的卧室里,夫妻很快又搂抱有一起,给死去的婴儿再添个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着这天的大海,试图摆脱这一欲念。与初次来的那一年一样,大海变幻无穷,一天一个景象,少有雷同。再说,这大海与那年看到的相去甚远,或许,时值春华,经常风雨大作;或许,即使我与上次同期到达,但由于气候不同,更为多变,致使这一带海滨失去了懒洋洋、雾——、弱不禁风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滩上沉睡,微微搏动的灰蓝色胸脯一起一伏,几乎难以觉察;或许更因为我的双眼遵照埃尔斯蒂尔的教诲,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着第一年不善欣赏的景观。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漫游的乡野与附近那变幻无常、难以接近、神话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鲜明对照,这在当初曾令我那样惊诧,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有的日子里,大海一反常态,在我眼前似乎变成了广阔的原野。在难得的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炎热的天气仿佛在田野上一样,在海面开辟了一条尘土飞扬的白色通道,一条渔船孤帆远影,宛如乡村钟楼在海路上脱颖而出;一艘拖轮,唯见其烟囱,在远处冒着青烟,犹如一座偏僻的工厂;而在天际,只见一个鼓起的白色四方体,无疑是一艘帆船的远影,但看去似乎结结实实,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筑的向阳角,那或许是家医院,抑或是座学校。遇到刮风多云的日子,风起云涌,且不说会让人判断完全失误,至少让人第一眼会产生错觉,触发想象力的联想幻景。色彩对比鲜明的空间的交替出现,比如田野里因不同作物远近而呈现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黄色,仿佛布满污泥的海面,挡住视野中的某条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队灵巧的水手看似在收获的堤坝与斜坡,所有这一切在暴风雨大作的日子里,令海洋面目全非,变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游的那条可通行马车的泥路一般多变,结实,崎岖,拥挤。有一次,我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欲望,起床后没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发去安加维尔找阿尔贝蒂娜。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维尔,然后,我再从那儿去费代纳和拉斯普利埃分别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和维尔迪兰夫人。在我拜访这段时间,阿尔贝蒂娜在海滩呆着等我,等到夜里,我们俩再一起返回。我乘上了地方经营的小火车,我曾听过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介绍,对该地区小,火车的所有绰号了如指掌:有叫它“弯道车”的,因为车道弯弯曲曲;有叫它“老爷车”的,因为车子慢吞吞不见朝前开;有的称它“横渡大西洋巨轮”,因为它鸣起汽笛来呜呜不停,紧催行人避开,令人胆颤心惊;有的称它“缆索车”或“狭轨车”,实际上根本不是缆索车,只不过车子行驶在高高的悬崖峭壁间,说它是狭轨车也不确切,但车轨倒确实只有六十公分宽;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为火车自巴尔贝克经昂热维尔至格拉勒瓦斯特;还有的称它为“摩电车”和“诺南电气车”,因为这条铁道属诺曼底南部电气车线的一部分。我在一节车厢坐了下来,整节车厢就我一个人;烈日呆呆,车子里令人窒息;我拉下蓝色窗帘,只透进一线阳光。转瞬间,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还是那副模样,坐在我们离巴黎去巴尔贝克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她见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气,实在看不下去,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过去,外祖父饮白兰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却让她为我痛心,不仅当着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请,喝起她认为对我致命的饮料来,而且还硬要她让我喝个痛快;更有甚者,我还借酒发火,借胸闷发作,非要她为我助兴不可,非让她为我劝酒不可,她那副无奈屈从的形象历历在目,只见她默不作声,悲观绝望,目不忍睹。这一痛苦的回忆犹如魔杖一挥,重又把近来正丧失的灵魂归还给我;当我极度渴望拥抱一位死者,双唇因此而颤抖的时刻,我能怎样对待罗斯蒙德呢?当我外祖母经受的痛苦时刻都可能出现在我的心头,我的心脏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动的时刻,我能对康布尔梅和维尔迪兰家的人说些什么呢?我不能再呆在这车厢里了。火车有梅恩维尔-拉-坦杜利埃尔刚停下来,我放弃了原计划,立即下了车。近来,梅恩维尔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声,因为一位经营数家娱乐场、人称福利老板的经理在离梅恩维尔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装饰豪华,堪与大旅馆竞争的大楼,对这座大楼,下面还要介绍,实话说吧,它是有人在法兰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给雅士们提供玩乐的第一家妓院。也确实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当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顾的只是海员和寻花问柳之徒,看起来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鸨母老脸皮厚,却又令人肃然起敬,可与古教堂长满青苔的门面相比,只见她站在声名狼藉的庭院门前,翘首等待渔船归来。

    尽管住家向市长提出抗议,但无济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娱乐”楼高高耸立,不可一世,我避开它,回到悬崖间,沿着崎岖的小道,朝巴尔贝克方向走去。耳边响起山楂花的呼唤,我没有答应。山楂花与苹果花颇为相似,但不象苹果花那样花团锦簇,山楂花嫌苹果花过分沉甸,但也承认这些盛产苹果酒的大户那粉红色的花瓣宛如少女的肌肤般艳丽。山楂花深知自己没有似锦繁花,但也知道,人们却因此而更喜欢它们,那皱皱的一身白色,足以惹人怜爱。

    回到旅馆时,门房交给我一封讣告,上面有戈纳维尔侯爵夫妇、昂弗勒维尔子爵夫妇、贝维纳尔伯爵夫妇、格兰古尔侯爵夫妇、阿默农古伯爵、梅恩维尔伯爵夫人、弗朗克多伯爵夫妇、埃格勒维家出生的夏费尼伯爵夫人等人的名字,等我认出了杜-麦斯尼尔-拉吉夏尔家出生的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和康布尔梅侯爵夫妇的姓名,看清了死者为康布尔梅家的一位堂姊妹,名叫埃莱奥诺-欧弗拉齐-昂贝尔蒂娜-德-康布尔梅的克里克多伯爵夫人,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为何寄给我这份讣告。在整个这一外省大家族中,列举的名字密密麻麻,那蝇头小字足足占了好几行,没有一个平民百性,但也不见一个显赫的爵位,可是,整个地区大小贵族的姓氏——实为该地区所有引人注目的地名——无不以“维尔”、“古”等声音响亮的字眼结尾,偶尔也有声音较为沉浊的字眼(如“多”字)。他们的城堡铺上石板瓦,教堂涂上粗灰泥,摇摇晃晃的屋顶勉强高出建筑拱顶或主体一截,为的是饰上诺曼底灯笼式天窗或圆锥形墙筋柱顶塔,这一来,他们便自鸣得意,似乎向排列或分散在方圆五十古里地区的所有漂亮村舍吹响了集合号角,把它们组成密集的队形,不留任何空隙,不容外人介入,全部集中在标有黑框的贵族姓氏密密麻麻的长方形讣告盘上。

    母亲上楼回到了她的房间,一直思考着德-塞维尼夫人的一句话“我看不透想为我解闷的任何一个人的心思;他们说话遮遮掩掩,为的是不让我想念您,这让我恼火”,之所以思考这句话,是因为法院首席院长劝她该解闷。首席院长对我低语道:“这是帕尔马公主。”等我看清法官指给我瞧的那位女子与公主殿下毫不相干,内心的恐惧便烟消云散了。由于公主曾预订了一个房间,准备从德-卢林堡夫人府上回来后在此过夜,消息传开,弄得许多人把新来乍到的女士都当作帕尔马公主——而我得到消息,刚赶紧上楼躲进顶楼,闭门不出。

    我本不想孤单单独自呆在屋里。时间还不到四点。我打发弗朗索瓦丝去找阿尔贝蒂娜。让她上这儿来,与我共同消受黄昏后这段时间。

    我以为,倘若说阿尔贝蒂娜已开始引起我永远无法打消的、痛苦的不信任感,尤其是这一怀疑已具有特殊的、特别是戈摩尔人的性质,那我是在撒谎。诚然,打从这天起——并非是第一天——当我等待时,心里总有一点儿焦虑不安。弗朗索瓦丝一走,耽搁的时间那么长,等得我顿时感到绝望。我没有把灯打开。天色已经不早了。风刮得娱乐场的旗帜忽忽飘响。大海在涨潮,沙滩上寂静无声,搁在旅馆前面的一架蛮族小管风琴奏着维也纳圆舞曲,在静谧中更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一个声音在表现、拓展这一躁动不安的非真实时刻刺激神经的空间。弗朗索瓦丝终于回来了,可就她一人。“我尽快赶回来,可她不愿马上来,因为她觉得头还没梳好。要是她不用上一个钟头涂脂抹粉,那她不用五分钟就来了。这里呀,等会儿可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香料厂喽。她要来的,还在我后面,还在镜子前摆弄呢。我想她准还在照镜子。”又过了很长时间,阿尔贝蒂娜才姗姗到来。不过,她这一次表现得欢快,温柔,驱散了我内心的悲伤。她告诉我(与她前几天说的相反),她整个季节都将呆在这里,问我能否象第一年那样天天见面。我回答她说,眼下,我心情过分悲哀,最好正象在巴黎那样,需要时,我会经常遣人去找她来的。“万一您感到难过,心里想见我,那别犹豫,”她对我说,“派人来找我好了,我一定很快赶来,要是您不怕会在旅馆引起议论,您愿意让我呆多长时间,我都乐意。”弗朗索瓦丝把她领来时,喜形于色,每次她为我效了力,好不容易终于让我开了心,她总是这副高兴劲。可是,她高兴,阿尔贝蒂娜本身却沾不到一点边,一到第二天,弗朗索瓦丝准会对我说如下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先生不该见那位小姐。她那种脾气,我看得透透的,只会使您伤心。”送阿尔贝蒂娜时,我透过灯光明亮的餐厅,看见了帕尔马公主。我只瞅了她一眼,而且尽量注意不被发现。可我承认,在王宫礼节中,我发现了几分崇高,而在盖尔芒特府中,礼节则常令我忍俊不禁。君子们在自己的领地上无处不是主人,这是一条定律,但繁文褥节使这条定律变成毫无价值的僵死习俗,比如这儿有一个习俗,王子驾到时,要求主人在自己的住所应手执礼帽,表示不在自己家中,而是王子宫中的客人。然而,这种观念,帕尔马公主也许没有公开流露,但在她脑中却是根深蒂固,以致她时刻随着场合的变化,自然而然地调整自己的言谈举止,表明了这一观念的存在。她用餐后起身时,把一份丰厚的小费赐给了埃梅,仿佛埃梅在此是专门侍候她的,也似乎她在离开城堡之际,酬谢特遣来为她效劳的领班。她并不只施小费,而且怡然一笑,对他说了一通母亲教给我的那种客套的恭维话。再客气一点,兴许还会说旅馆生意兴隆,诺晨底繁荣昌盛,在世界各国中,她最喜欢的是法兰西。又一块硬币从公主手中悄悄地递给了她差人唤来的饮料总管,她俨如一位刚刚检阅过部队的将军,坚持要对他表示满意。这时,电梯司机正过来回她的话;他照例也得到了一句好话,一个笑脸,一份小费,所有这一切都夹杂着口气谦卑、表示勉励的话,用以向他们表示她只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一员。面对一个对他们笑容可掬的人,埃梅、饮料总管、电梯司机和其他人都觉得,如果不报之笑脸,把嘴一直咧到耳根,那就未免失礼了,这一来,她身边马上簇拥着一大群侍从,她与他们亲切交谈;因为在豪华的大旅馆,这种姿态不同寻常,打从广场上经过的人们,不知道她的大名,还以为他们见到的只是巴尔贝克的一位常客呢,这人不是出身卑贱,就是出于职业利益考虑(也许是位香槟酒推销员的妻子),才与仆人们不分什么界线,不象是真正风雅的顾客。可是,我却想到了帕尔马的宫殿,想到了给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种种建议,公主正在与平民百性一起活动,仿佛不得不争取人民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基执政;如果已经执政,那就更需要支持了。

    我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可在里面,我并不孤独。我听到有人在舒缓柔和地弹奏舒曼的曲子。诚然,人们,甚至我们最心爱的人,偶尔会因为我们的缘故,心间充满悲哀或闷闷不乐。然而,世间却有一件东西拥有凡人永远不具备的加剧痛苦的能力:这就是钢琴。

    阿尔贝蒂娜让我记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几天的具体日期,并让我录下了她们的住址,万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见到她,她们住的都不甚远,可以去找。这样一来,为了找到她,从一个少女家到另一个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围绕着她连成一片鲜花芳草地。我有胆量招认,她女友中有好几位——我当时还不爱她——曾在这个或那个海滩上给了我欢乐的时光。我仿佛记得,这些好心肠的年轻女友为数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们,脑中浮现出她们的芳名。我数了数,仅在那季节,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们脆弱的爱的表示。接着,又回想起一个名字,总共有十三位。这时,我象个孩子,残忍地紧紧抓住这个数字不放。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给忘了,那是阿尔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号了。

    还是继续按照叙述的脉络往下讲吧,我记下了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姓名与地址,当她不在安加维尔的时候,我可以在她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去维尔迪兰家。再说,对不同的女人,我们的欲望并不总是同样强烈。在某个夜晚,我们也许怎么也离不开某个女人,可事后一两个月时间里,她却很少能撩得我们心绪不宁。此外,极度的肉体疲乏过后,通常的交替因素(这里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导致这样的情形,有的女人虽然在我们短暂的衰弱时刻纠缠着我们不放,但她不过只值得我们亲亲她额头而已。至于阿尔贝蒂娜,我很少与她见面,即使见面也只是在晚间,间隔时间也相当长,可那些夜晚,则是我没有她便无法生活的时光。若我一时来了欲望,可她离巴尔贝克太远,弗朗索瓦丝去不了,我便请电梯司机早点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维尔,拉索尼或圣弗里舒。他走进我的房间,可却让房门大敞着,因为尽管他干起“活儿”来一丝不苟,但活计十分繁重,打从清晨五点钟开始,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实在下不了决心费点力气把门关上,要是向他指出门还敞着,他便会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轻轻地推一推门。他具有自由职业者所不具备的独特地民主自豪感,为数不甚多的律师、医生、作家等自由职业者只以“同行”相称,而他却以充分的理由,与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当电梯司机的服务员时,用的是只限于极少数团体之间,如科学院人士之间的相互称谓:“我去看看,让我的同仁来代一下班。”为了能提高他所称的“薪金”,他虽然具备这种自豪感,却不会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谢绝跑差的酬劳,弗朗索瓦丝为酬劳的事对他极为反感:“对,第一次见他,就看得出是个不知忏悔的伪君子,可后来有几天,他客气得简直令人作呕。这种人,全是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张口闭口,常骂欧拉莉是此类小人,不知将来会骂出什么灾祸来,反正她已把阿尔贝蒂娜也归入此类,因她常见我向妈妈讨些小玩艺,小饰物,赠给我那位不怎么有钱的女友,对此,弗朗索瓦丝觉得不可饶恕,邦当太太不就有那么一位什么家务事都包下来的女仆嘛。电梯司机很快脱下他说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说,那明明是身号衣,接着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时注意昂首挺胸,因为他母亲经常嘱咐他,千万不要养成“工人”或“服务员”的举止。由于有了书籍,科学属于了每一个做工的,下班之后,工人便不再为工人,同样,多亏狭边草帽与手套,晚间停止运送客人的电梯司机因此而有可能摇身一变,风度翩翩,自以为象一位脱下白大褂的年轻外科大夫或换下军服的中士圣卢,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说,他也并非一无雄心,二无才干,开不了电梯,把您丢在两个楼层之间。但是,他的语言实在糟糕。他明明受门房管理,却称之为“我的门房”,就象在巴黎拥有服务员所说的“私人旅馆”的富翁唤看门人一模一样,听那口气,我真以为他雄心勃勃呢。至于电梯司机的常用语言,一个每天至少听见房客喊上五十次“电梯”的人,自己却偏说成“天梯”,实在莫名其妙。这个开电梯的,有的事真让人恼羞成怒: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总是一口一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打断我的话,仿佛我所讲的再也明白不过,路人皆知,抑或想显示他水平不凡,似乎是他引起了我在这方面的注意。我谈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觉察,可平均两分钟就从嘴里冒出一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而且如此铿锵有力,气得我转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论点,向他表明他一窍不通。可是,我的第二个论点与开始说的虽然绝不是一码事,他却仍会接过话茬,来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仿佛这话非说不可。对他使用某些行话,我也难以原谅,正因为是行话,如果用的是本义,那肯定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只是一旦涉及转义,便给它们添上一种相当愚蠢的主观意义,比如“踏”这个动词。他踏自行车外出办事,从来不用这一词。可要是徒步赶去办事,没有误点的话,他准会说:“您知道我踏得多快哟”,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这位电梯司机应该说个子矮矮的,长得五短身材,相当丑。可每当有人跟他提及某个身体颀长、身姿矫健的小伙子,他总不免要说:“噢,对,我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着他回话,听到有人上了楼梯,脚步声渐渐靠近,我迫不及待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一位服务员长得象恩底弥翁一般英俊,容貌不凡,来为一位我素不相识的夫人服务。等电梯司机来后,我对他说我多么焦急地等他回话,同时告诉他我刚才以为是他上楼呢,原来是诺曼底来的那位旅馆服务员。“噢!对,我知道,”他对我说,“这里就那么一位诺曼底人,小伙子个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长得也很象我,象得两个人会弄混,他呀,简直象我兄弟。”总之,从第一秒钟起,他就想显得全都已明白,这样一来,只要托他做什么事,他便回答:“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说得直截了当,听那口吻,真是机敏灵巧,有时弄得我也对他抱有幻想;可是,渐渐熟悉以后,人们往往就象一块金属,掉入了促使质变的混合物中,眼看着一点点失去优良品质(时而也改变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后,发现他让门大敞着不关,遂提醒他注意,当心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他纡尊降贵,满足我的愿望,把大敞的房门稍稍关上一点,然后又转过身来。“这只是为了让您高兴高兴。这楼上,就我们俩,没有别人。”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门外也一直有人来来往往,我感到气恼。

    “噢,是隔壁的女佣人去取衣物什么的。噢,没关系,是饮料总管在重新装配钥匙。没啥,没什么关系,您只管讲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尽管他们每人走动各有原因,可我的不安心情丝毫没有减弱,仍然担心有人窃听了我们的谈话,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又去关门,可还是没有把门关严,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门关严,那简直是难乎其难,就象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车”的自行车手,无力再骑自行车了。“这样,我们就绝对放心了。”我们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国女人闯进门来,一边抱歉认错了房间,匆匆退去。“您去给我把那位年轻姑娘接来,”我竭尽全力,咣当一声,自己动手把门关严,对他说,“您记牢: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这信封上也写着。您只要对她说是我叫送来的就行了。”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又不至于太掉价,我紧接着添了一句:“她一定会很乐意来的。”“当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会打心眼里情愿来。从贝纳维尔到这里,太不方便了。”“我明白!”

    “您让她跟您一起来。”“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气还是那斩钉截铁,精明强干,可这早就不能给我什么“好印象”了,因为已给我看透,这差不多是个木头人在说话,直截了当的外表下掩盖了几多糊涂与愚蠢。“您什么时候能回到这里?”“我甭会耽搁多久,”电梯司机答道,他简直把贝里兹规定的关于避免重复否定的规则运用到了极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不”。“我现在完全可以脱身走了。刚才,还取消了任何人外出呢,因为中午有个沙龙聚会,二十个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该轮到我外出的。可现在只能傍晚时出去一会。我骑自行车去。这样,来去就快了。”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向我禀报:“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没跟我上来,她现在楼下。”“啊!谢谢,门房不会生我的气吧?”

    “保尔先生?他连我到哪儿去了就甭知道。掌门的头也都一声没吭。”可有一次,我关照他说:“您无论如何要把她接来。”他微笑着对我答道:“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她甭在那儿。

    我又甭能多耽搁时间;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样,被旅馆‘派走了’(envoye)。[实际上是指“辞去了”(renvoye),因为电梯司机说“回去了”(ren-trer),实际上是指“进去了”(entrer),说“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来回互补,若是涉及自己,则是为了粉饰,若是针对别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别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了’(envoye)”,故意取消“r”,实际上是指被“辞去了”(ren-voye)。]他微笑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不好意思。他以为开个玩笑,就可以减轻过错。出下同样原因,要是他说“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他并不是他认为我真的已经知道。事实相反,他料定我还不知道,所以特别害怕。因此,他说“您知道”这话,为的只是避免他开口向我禀报时自己将经受的极度痛苦。对那些被我们抓住了过错,便张嘴傻笑的人,谁也不会大动肝火。他们如此举动,并不是他们在嘲弄什么,而是担心我们不满意。让我们对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发慈悲,平心静气吧。电梯司机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发作,不仅脸憋得通红,象中了风,而且说话也愈发糟糕,猝然变得俗不可耐。他最后终于开口,向我解释阿尔贝蒂娜不在埃格勒维尔,要到九点钟才回来,要是她“有时”(意思是说“万一”)早点回来的话,那可给她捎个口信,她无论如何会在凌晨一点之前赶到我房间。

    应当承认,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彻底形成。噢,不,还是马上挑明了说吧,尽管事情几个星期后才发生,可戈达尔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满腹狐疑。那一天,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维尔的娱乐场,说来也巧,电气火车恰在安加维尔出了故障,修复需要一段时间,我在那儿耽搁住了,要不,还不会在娱乐场与她们相遇呢(我本欲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她已多次邀请我)。我等着排除故障,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突然迎面撞见了来安加维尔巡诊的戈达尔大夫。我一时犹豫,不愿启齿向他问候,因为我给他去过信,他从未回复过。不过,表示友好的方式,每个人不尽相同。戈达尔不受上流社会人士一成不变的处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缚,心地很善良,但不为世人所知,尽遭非议,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临,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说我的去信全已收悉,并把我来此地的消息告诉了维尔迪兰夫妇,他们十分渴望与我见面,同时,他也请我去他们家看看。他甚至当晚就想领我去,因他将乘地方经营的小火车到维尔迪兰家用晚餐。由于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当时间故障才能排除,他也还要等一会才乘车,所以,我拉他进了一个小娱乐场,记得初次抵达此地的那个晚上,这些小娱乐场在我眼里显得多么凄凉,如今里面热闹非凡,因为男伴少,少女们干脆自己结伴而舞,正在纵情欢跳。安德烈滑步来到我的身边,我打算等会随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可我正要张口谢绝安德烈的邀请时,心间突然涌起极为强烈的欲望,想留下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刚刚听到了她的朗笑声。这声朗笑旋即令人联想到粉红的双唇,芳香的口腔,从那里摩擦发出的笑声,散发出象老鹳草一样浓烈、性感、直露的香气,似乎带着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于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弹奏起钢琴,安德烈请阿贝尔蒂娜与她跳舞。置身这个小巧玲珑的娱乐场,想到要留下与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乐滋滋的,我让戈达尔注意,看她们跳得多么优美翩跹。可是,他却从医生的特有观点出发,一副缺乏教养的模样,虽然肯定看见我问候了这些年轻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与她们是老相识,对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母的让女儿们染上这种习惯,太轻率了。反正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涉足这等场所。她们一个个长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着紧紧搂抱在一起,翩翩跳着华尔兹舞的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继续说道:“我忘了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可她俩肯定兴致勃勃。人们都不太了解,女人们主要是通过乳房感受快乐的。瞧,她俩的乳房整个儿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的乳房之间一直未停止接触。我不知她们是否听到了什么或揣摩出戈达尔的想法,只见她们彼此稍稍分开一点,但仍继续跳舞。这时,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说了句话,阿尔贝蒂娜报以一笑,与我方才听到的那声朗笑同样强烈而又深沉。然而,这一次的笑声给我带来的纷乱思绪,于我是残酷的;阿尔贝蒂娜仿佛用这笑声向她表示并让她领略到其中某种淫荡而神秘的震颤。它仿佛一次盛况空前的聚会前奏或尾声的和弦,不绝于耳。我与戈达尔走开了,一路与他交谈,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只是偶尔想起刚刚目睹的一幕。这并非因为戈达尔的谈话引人入胜。恰恰相反,此时此刻,他的话变得甚至有点儿刺耳,原来我们刚刚看见了杜布尔邦大夫,可他没有发现我们。杜布尔邦大夫是从巴尔贝克海湾彼岸来此逗留一段时日的,他在那一带,找他看病的人为数众多。然而,尽管戈达尔一贯声称假期不行医,可打心眼里希望在这片海滨招徕一批尊贵的顾客,而杜布尔邦对此是个障碍。当然,巴尔贝克的医生不可能碍戈达尔的事。只不过,这位大夫极为尽心尽责,无所不通,凡求医上门,哪怕为的是皮肤发痒之类的区区小病,他也必定不厌其烦,当即对症下药,嘱托您用药膏、洗剂还是搽剂。拿玛丽-希内斯特的漂亮话来说,他呀,都能使伤口、疮口“陶醉”。不过,他并无显赫名声。他也确实给戈达尔惹过一次小麻烦。自从决计用教授职位换取一个专事医疗的职位之后,戈达尔专攻毒剂科。毒剂,危险的医学发明,倒帮了药剂师的大忙,标签得以翻新,凡药品一概标以无毒,一反类似毒品的功效,甚至还标以解毒字样。时髦的广告而已;标签下方勉勉强强印上一行文字,劝君放心,药品业经仔细消毒,然而字迹模糊难辨,仿佛是原先的使用说明尚未抹净留下的微痕。毒剂还用于给病人吃定心丸,病人得知自己全身瘫痪只不过是中毒反应所致,岂不非常高兴。然而,有一位大公,来巴尔贝克过了几天,一只眼睛肿得不成了样子,他差人请来戈达尔。为了换取几张面值一百法郎的钞票(如数量小,教授就不多费神了),戈达尔把炎症的原因归结于中毒,开了解毒药。眼睛却没有消肿,大公不得已找了巴尔贝克那位普通大夫,大夫没过五分钟,从他眼里取出了一粒尘土。第二天,眼睛就全消肿了。还有一位更为危险的对手,此人专治神经的疾病,名声响。他脸膛红润,性格开朗,尽管常与神经不正常者打交道,但身心仍不失健康,他总是爽朗大笑,向病人道声“日安”或说声“再见”,以让病人放下心来,需要时也不惜动用那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给病人强行套上紧身病服。然而,一旦在交际场合与他交谈,无论议论政治还是漫谈文学,他总是和蔼可亲,聚精会神地洗耳恭听,那神态仿佛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从不匆忙下结论,似乎是在诊病。但是,无论他医术有多高明,充其量不过是位专科医生。因此,戈达尔的气全都冲着杜布尔邦身上去撒。过了片刻,我想急着回去,便离开了维尔迪兰的教授朋友,答应下一次一定去看望他们。

    他对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的那番议论给我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但这极度的痛苦,我当时并未立即感受到,就象是毒品,要等到一定时间才会起作用。

    电梯司机去找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晚上,尽管他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她还是没有来。诚然,在爱情方面,一个人的魅力所起的作用往往不及类似“不,今晚我没有空”这样的话。若与朋友打交道,谁也不在意这种话;整个晚会上,一直都高高兴兴的,某个影像早已丢诸脑后。可就在此刻,这张影像浸泡在必不可少的混合液里;一回家,便看到了底片,底片业已冲洗,极为清晰。于是,人们发现,今日的人生再也不同于昨夜,可白白弃绝,因为即使还象往日一样,死亡并不可怕,但离别却想也不敢再想。

    再说,凌晨一点(电梯司机规定的时间)已过,从三点钟起,我再也不象往日那样,因感到她露面的可能性减少而痛苦。我确信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反倒给我心头带来了彻底的安宁,送来了凉爽;这一夜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夜,以往有过多少夜晚,我不是也没见她面嘛,我借以自我解脱的,正是这一想法。于是,第二天或别的日子再与她相见的念头清晰地显现在这一业被接受的虚无之上,变得温馨甜蜜。在那等待的夜晚,焦急的心情有时实际上是服下的某片药所起的作用造成的,然而,经受痛苦的人却误以为心绪不宁,是因为她迟迟不来所致。在这种情况下,情爱的萌生恰如某些神经疾病,往往由于对某人病痛的错误解释而造成。既然解释出了差距,纠正也无济于事,至少对爱情来说是如此,因为这一情感(不管什么原因)永远都是错误的。

    翌日,阿尔贝蒂娜给我来信,说她刚回埃格勒维尔,自然没有及时看到我的便信,并说如我允许,晚上就来看我,可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就象有一次她在电话中对我所说的话背后,我似乎感觉到隐藏着她的种种乐趣,藏匿着她爱之甚于爱我的人儿。我再一次充满痛苦的好奇心,心神不安,急于了解清楚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同时,内心始终怀有的潜在的情爱扰得我心潮难平;我一时险些以为这一爱心将把我和阿尔贝蒂娜联结在一起,然而它只满足于在原地震荡,直到震荡彻底消失,尚未启动。

    初次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我看错了——也许安德烈和我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性格。我以为她性格轻浮,可却不知纵然再三恳求,也难以挽留住她,让她放弃某次游园会,某次骑驴漫游或某次野餐。第二次来巴尔贝克后,我怀疑轻浮只是表象而已,游园会也不过是个借口,要不,纯属编造。形形色色的伪装后面,发生了下文将要叙述的事情(我耳闻了在玻璃窗这一边目睹的一切,可玻璃模糊不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尔贝蒂娜口口声声向我保证,说对我充满最为炽热的情爱。此时,她正看着时间,因为她该去拜访一位夫人了,据说这位夫人每天都于五点钟在安弗尔维尔接待来访。我受疑虑的折磨,再说身体也确实感到不舒服,于是要求、恳求阿尔贝蒂娜留在我身边。继续留下,这绝对不行(她甚至还只能呆五分钟),因为这会惹那位夫人生气的,那位太太生来不太好客,容易动气,拿阿尔贝蒂娜的话说,还令人厌倦。“可是,错过一次拜访,完全可以嘛。”“不行,我姨母教我为人首先要讲究礼节。”“可我却常见您失礼。”“这呀,可不是一码事,那位太太会责怪我的,会弄得我和姨母闹别扭。我跟她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和谐了。她坚持要我去看望那位太太一次。”“可她不是天天都接待客人嘛。”这一次。阿尔贝蒂娜感到自己“前言不搭后语”、马上改变了理由。“她每天接待,这不错。可今天,我约了一些女友上她家去。人多了不会感到怎么厌倦。”“阿尔贝蒂娜,为了避免单独去拜访会感到厌倦,您都忍心看着我生病、痛苦,把我孤零零一人抛下,既然如此,看来您喜欢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太太和您的女友?”“拜访厌烦不厌烦,我无所谓。可我是出于对她们的忠诚。我要用我的马车把她们接回来。不然,她们就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我提醒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一直到晚上十点都有火车。“这是真的,可是,您知道,主人有可能会留我们吃晚饭。她十分好客。”“那您就谢绝好了。”“我这还会惹我姨母生气的。”“要不,您可以吃晚饭,可也误不了十点钟的火车。”“时间太满打满算了。”“照这么说,我绝对不可能到城里吃晚饭,然后再乘火车回来罗。噢,阿尔贝蒂娜,我们就简简单单,干脆两全其美:我觉得新鲜空气对我身体有益;您嘛又无论如何舍不下那位夫人,那我就陪您到安弗尔维尔。什么也别担心,我不会闯进伊丽莎白塔(那位夫人的别墅),我既不见那位夫人,也不见您的好友。”阿尔贝蒂娜脸色骤变,仿佛被狠狠揍了一下,说话结结巴巴。她说海水浴对她身体不起效果。“我陪您走一趟,让您烦吗?”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您完全清楚,跟您外出,是我莫大的快乐。”终于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既然我们一起漫步,”她对我说,“为何不去巴尔贝克海湾的对岸走走呢,我们俩一起吃晚饭。那该多美呀!其实,那边海岸景色要优美得多。我对安弗尔维尔及其一切已经开始厌倦,这一个个偏僻的小地方,千篇一律,总是一片墨绿色。”“可要是您不去看望她,您姨母的那位朋友会生气的。”“嗳,她气总会消的。”“不,不该惹人生气。”“可是,她可能都意识不到,她天天接待来客;无论我明天去,后天去,还是一个星期后去,或半个月后去,都不碍事。”“那您的那些女友呢?”“她们甩我甩得够多了。这会轮到我了。”“可您建议我到对岸去,那边九点钟后就没有火车了。”“嗳,多了不起的困难哟!九点钟,正合适不过。再说,什么时候都不该让返回的问题挡住了。到时总会找到马车、自行车什么的,实在没有,还有两只脚呢。”“既然您去,肯定会找到的,阿尔贝蒂娜!安弗尔维尔这一带,小树林疗养地一片紧挨一片,真的。可那……那一带,就不是一回事了。”“即使到那一带去,我也保准能把您平平安安领回来。”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为我而放弃了原先安排妥当的事,只是不愿对我明说而已,这准会造成某个人跟我刚才那般痛苦。眼看她本想做的事情无法如愿以偿,因为我坚持要陪着她,所以,她干脆放弃。她知道事情并非无可挽回。因为正如所有在生活中拥有多种现实的女人,她掌握着永不动摇的基础:疑心与嫉妒。诚然,她并不想方设法激起疑心与嫉妒,事实上,恰恰相反。可恋人往往那么多疑,很快嗅出了谎言。正因为如此,并不比别的女人更正派的阿尔贝蒂娜也凭经验知道(却毫未觉察到这是嫉妒心的功绩)准能再与某晚被她抛下的人重逢。她为了我而甩掉的人会因此而悲痛,也因此而会更加爱她(阿尔贝蒂娜并不知道是为此原因),而且为了避免继续经受痛苦,那人会象我一样,主动与她重修旧好。可是,我既不愿造成他人痛苦,也不愿自寻烦恼,更不愿踏上那条四处探听,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地监视他人的可怕道路。“不,阿尔贝蒂娜,我不愿扫您的兴,到安弗尔维尔您那位夫人那儿去吧,或者干脆到那个假借其名的人家里去,我都无所谓。我不与您一起去,其真正的原因,是您打心眼里不乐意我去,是您并非心甘情愿想跟我一起漫游,证据便是您说话自相矛盾,足有五次之多,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可怜的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自己尚未觉察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比较严重。她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撒了什么谎:“我说话自相矛盾,这很可能。海风夺走了我的一切神志,我脑子糊里糊涂的。我总是混淆别人的名字,把这个人说成那个人。”此刻(这向我表明了她现在已无必要说些中听的话,以让我相信她),我听着这番自供词,感觉到某个伤口在作痛,实际上,她自供的那件事情我只不过略有猜测而已。“那好,得了,我走,”她声调凄惨地说,但并没有忘了看看表,以便弄清楚去看望那一位时间是否迟了,因为我现在已经给她提供了不留下与我共同消受夜晚时光的借口。“您太坏了。我改变了整个计划,为的是能和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明明是您自己不乐意,却谴责我撒谎。我至今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心狠。大海会给我收尸的。我从今之后再也不见您了。(尽管我肯定她第二天会再来,而且她也确实来了,可听了这番话,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我葬身大海,我投海去。”“象萨福一样。”“还侮辱我;您不仅怀疑我说的,而且对我做的也起疑心。”“可是,我的小宝贝,我不是存心的,我向您发誓,您知道萨福确实投过海。”“是存心的,肯定是,您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她见座钟上离整点只差二十分钟了,担心误事,便选择了最为简短的告别方式(第二天来看我时,她对此表示歉意;这天,那人十有八九没有空暇),一边高喊着“永别了”,快步跑去,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态。也许她真的感到悲痛呢。她尽管知道此时表演得比我出色,相比较而言,她对自己要比我对她更为严厉,同时也更宽容,但她说不定确实担心她以如此方式离我而去,我从今之后会再也不愿接待她。然而,我相信她依恋的是我,气得另一个人比我还更嫉妒。

    几天后在巴尔贝克,我们正在娱乐场的舞厅,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进来,她俩都已出落得很漂亮,可由于我那些女友的关系,我跟她俩见面已经从不打招呼,其原因大家都知道,年纪较轻的那位表妹一直与在我初次逗留期间她结识的那位女演员一起生活。安德烈对此含沙射影,低声对我说:“噢!关于这事呀,我与阿尔贝蒂娜看法一致,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让我们俩厌恶的了。”至于阿尔贝蒂娜,她当时与我坐在长沙发上,正要开口与我交谈,一见那两位伤风败俗的姑娘,马上扭过身去。可是,我却觉察到,在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出现之时,当我的女友还未转身之前,她的双眼里闪过了那种猛烈而又深沉的关注的目光,这目光往往给爱恶作剧的少女脸上平添严肃、甚至凝重的神色,转而显得楚楚忧伤。不过,阿尔贝蒂娜旋即向我投来目光,那目光仍然直勾勾的,一片迷惘。布洛克小姐与她表妹咯咯大笑,继又不甚适宜地怪喊怪叫了一阵之后,终于离去了,我问阿尔贝蒂娜那位金发少女(女演员的朋友)是否前一天在花车赛中获奖的那一位。“啊!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回答道,“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我告诉您吧,我对她们不太感兴趣,我从来就没看她俩一眼。真有一位头发是金色的?”她以探询而又超脱的神态问她的三位女友?阿尔贝蒂娜每天在海堤不管与何人相遇,总要细细打量一番,现在却如此无知,实在太过分,不可能不是装的。“她们好象也不多瞧我们。”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说这话,也许是出于假设,不过当时并非有意识这样设想,如果阿尔贝蒂娜喜爱女人,那我的目的在于消除她的一切遗憾,向她指明她丝毫没有引起那两个女人的注意,因此按一般情理来说,即使是邪恶至极的女人,也不该打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的主意。“她们也没瞧我们?”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可她们是一个劲地瞧。”“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说,“您背着她们呢。”“嗳,还有这呢?”她回答我说,向我指了指嵌在我们对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在这之前,我确实没有发现,通过这面镜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女友与我说话时,为何总是不停地凝起她那两只惶惑不安的漂亮眼睛。

    自从戈达尔与我踏进安加维尔小娱乐场的那天起,尽管我并不赞同他发表的高见,可在我眼里,阿尔贝蒂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阿尔贝蒂娜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动火。我自己也完全变了样,就象她在我看来也已经变得判若两人。我不再真心实意愿她好;我当着她的面奚落她,出言不逊伤害她,即使她不在场,只要可能传到她的耳朵,我也不放过。不过,也有休战的时候。有一天,我获悉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双双接受了埃尔斯蒂尔家的邀请。我出其不意,赶到埃尔斯蒂尔府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们是为了在返回的路上,可以象放学归来的学生那样,肆无忌惮地以作践行为不端的少女取乐,从中获得少女们那令我痛心、不可明言的乐趣,才事先没有跟我透风,深怕我碍了她们的事,剥夺了阿尔贝蒂娜指望得到的欢乐。在埃尔斯蒂尔家,我只找到了安德烈。原来阿尔贝蒂娜选定的是另一个日子,那一天,她姨母有可能也要去埃尔斯蒂尔府上。于是,我在琢磨,戈达尔十有八九错了,只有安德烈一人在场,女友并不在身边,这促使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并不断加深,心中对阿尔贝蒂娜抱有较为温馨的情思。然而,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象身体娇弱的人,体质很虚。健康的日子长久不了,一有个头疼脑热,便又马上病倒。阿尔贝蒂娜总唆使安德烈去参加一些社交场中的游戏,虽然并不特别过分,但也许并非完全无伤大雅;我对此总是犯疑,心里感到痛苦,最后总算消除了疑心。可刚刚平静下来,疑心病遂又以另一种形式复发了。我刚发现安德烈以其独特的翩翩风姿,温情脉脉地把脑袋倚在阿尔贝蒂娜肩头,半闭着双眼,吻着她的颈脖;疑心病的复发,有时还因为她俩暗送秋波;或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她俩双双去海上游泳,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这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平常在周围空气中飘忽的无数细菌,人们每天大都在吸收,可无害于健康,性情也不会因此而变坏,然而对天生易受感染的人来说,就是致病的因素,导致痛苦的渊薮。有时,哪怕我没有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无人跟我提及她,我记忆中也常常浮现出阿尔贝蒂娜倚靠在希塞尔身旁的姿态,那时,我觉得这姿态天真无邪;可现在,它足以扰乱我内心得以恢复的平静,我甚至再也没有必要到户外去呼吸有害的病菌,就可以象戈达尔所说,自我中毒。于是,我想起了我所听到的有关斯万对奥黛特的爱,以及他一生中如何一直被玩弄的种种情况。说实在的,如果说我心甘情愿回想这些事,那是因为回忆,因为单凭他人的介绍,我对斯万夫人的牌性形成的固执看法,造成了种种假设,使我渐渐地组合起阿尔贝蒂娜的整个性格,对我无法全部驾驭的那人的一生的各个阶段作出痛苦的解释。别人的种种传闻起了推波作澜的作用,致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象力总被假设占了上风,猜度阿尔贝蒂娜并不是个好姑娘,可能跟从前的娼妓没有区别,不讲道德,惯于欺骗,同时,我也常常设想万一我真的钟情于她,等待着我的命运将是何等痛苦。

    一天,我们在大旅馆前面的海堤上聚会,我冲着阿尔贝蒂娜说了一通话,特别严厉,也特别伤人,罗斯蒙德听罢,马上说道:“啊!您对她都变了,以前,一切全都是为了她,她牵着您走,可现在,她扔给狗吃都不配了。”当时,为了更加突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我对安德烈百般讨好,千般殷勤,即使她也染有同一恶癖,那在我看来也比较容易宽恕一些,因为当我们发现两匹骏马拉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四轮马车,疾步出现在与我们所在的海堤拐弯处成直角的马路上时,安德烈的神情显得痛苦而又忧郁。此刻,法院首席院长正朝我们走来,可一认出马车,旋即跳闪开去,以免我们这圈子人看见他;接着,当他觉得侯爵夫人的目光差不多要与他相遇的瞬间,摘下了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可是,马车并不象开始那架势,继续朝“海街”行驶,而是消失在旅馆的大门后。足足过了十分钟,电梯司机气喘吁吁,赶来向我禀报:是卡芒贝尔①侯爵夫人来这里看望先生。我上楼到您房间,又到阅览室找,没有找着先生。幸亏我多了个心眼,朝海滩上瞧了瞧。”他话音刚落,侯爵夫人便朝我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她儿媳妇和一位十分拘泥虚礼的先生,她十有八九是在附近观看了一场日戏或参加了某个茶会后顺便来看看,只见她弓着腰,虽是衰老的重负所致,更是身上压着数不胜数的奢华饰物的缘故,她自以为这样浑身琳琅满目,可倍显可爱,更符合自己身分,既然来看望人家,就要尽可能显得“穿戴”不凡。总之,康布尔梅家里的人往往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旅馆,从前,我外祖母对此害怕极了,总执意不要让勒格朗丹知道我们可能要去巴尔贝克。妈妈每每嘲笑这种不必要的担心,认为不可能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偏偏出了麻烦,不过是通过其他途径,勒格朗丹与此毫无瓜葛。

    “要是我不打扰您的话,我能留下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由于我刚才冲她说了一通刻薄的话,她眼里还噙着几滴泪水,我却视而不见,但并非幸灾乐祸),“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一只顶端别着蓝宝石饰针的羽毛帽随意顶在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那头假发上,宛如一种象征,炫耀必不可少,但却显得自命不凡,至于放置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总而言之,其风雅之举,纯系习俗要求,不过那顶帽子顶在那儿一动不动,也实在多此一举。尽管天气闷热,这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条白鼬皮长披肩,这副装束似乎并不是与天气冷热相适应,而是为了合乎礼仪特征。德-康布尔梅夫人胸前还佩戴着一枚男爵夫人纹章,连着一根饰链。垂挂着,看似胸前挂着十字架。那位先生是巴黎的一位名律师,出身于名门望族,来康布尔梅府上小住三日。他是这类人,职业上是行家里手,以致对自己的职业都有些瞧不起,比如他们会说:“我知道我辩护得很好,可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辩护再也无味”;或者会说:“干这事,我已经毫无兴趣;我知道自己干得很好。”他们天生聪慧,富有艺术鉴赏力,正当年富力强,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看到自己浑身闪烁着“聪明”的天性和“艺术家”的气质,且得到同行的承认,这种天性与气质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情趣和鉴赏力。他们酷爱绘画作品,但爱的并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杰作,而是众人瞩目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们不惜花费从业所得的巨额收入,重金购买后者的画作。勒西达内就是康布尔梅的这位好友中意的艺术家,再说,此人也很让人愉悦。他谈起书来滔滔不绝,可谈的并非名副其实的大师名作,而是自封大师者的著作。这位爱书者唯有一个让人讨厌的缺陷,那就是常常运用某些现成的套话,如“就大多数而言”等等,这就给他意欲表达的事物造成大而不全的印象。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我说,她是趁朋友们在巴尔贝克附近举办日场音乐会的机会来看望我的,以兑现给罗贝尔-德-圣卢许过的诺言。“您知道,他肯定很快就要来此地逗留数日。他舅舅夏吕斯现正在堂妹卢森堡公爵夫人府上度假,德-圣卢先生准会乘机去向姨母问个好,同时去看看他从前所在的部队,在团队时,他很受人喜爱,备受敬重。我们常常接待军官,他们跟我们谈起他时,总是赞不绝口。要是你们俩能来费代纳为我们助兴,那该多好呀。”我向她介绍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德-康布尔梅夫人把我们的姓名一一告诉了她儿媳妇。小媳妇对费代纳周围那些不得不常打交道的小贵族们向来冷若冰霜,唯恐与他们在一起丢脸,但对我却一反常态,笑盈盈地朝我伸过手来,仿佛面对罗贝尔-德-圣卢的朋友,她就心里踏实,高兴;似乎精于社交之道,但藏而不露的德-圣卢早已向她透露过,我与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过从甚密。就这样,德-康布尔梅夫人与她婆婆相反,为人有两套天地之别的礼仪。若通过她兄弟勒格朗丹与她结识,那对我持有前一种态度已经绰绰有余了,冷冰冰的,叫人无法忍受;可对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朋好友,她唯恐微笑得还不够。旅馆里用于接待来访的场所,最合适的莫过于阅览室,这场所往日是那么可怕,如今,我每日出入有十次之多,来去自由,如主人一般,就象那些病情还不甚严重的疯人,在疯人院关得日子长了,久而久之,医生就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掌管。为此,我向德-康布尔梅夫人表示愿意领她到阅览室坐坐。由于这地方再也不会引起我的胆怯,所以对我来说,其魅力也已荡然无存,物换星移,如同人面多变。我向她提出这一建议时,可谓心安理得。可是,她一口谢绝了,宁愿呆在外面,于是,我们全都露天坐在旅馆的平台上。我在平台上发现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的书,小心收了起来,这书,准是妈妈听说有人前来拜访我,便匆匆躲避,没有来得及拿走的。妈妈与我外祖母一样,对外人如此蜂拥而至感到惧怕,担心身陷重围,再也无法脱身,往往仓皇溜之大吉,逗得我父亲和我对她大加嘲笑。德-康布尔梅夫人手执阳伞把,伞把上挂着好几个绣花小包,一个是杂物袋,另一只是饰金钱包,垂挂着缕缕石榴红线,还有一块手绢。我觉得她还是把这些玩艺儿搁在椅子上更妥;可我又感到,若请她放弃进行乡村巡视和神圣的社交活动时随身携带的这些饰物,恐怕有失礼仪,也白费气力。我们凝望着平静的大海,海面上海鸥飞翔,密密麻麻的,宛如白色的花冠。由于社交闲谈和取悦于人的愿望把我们降低到普普通通的“中音区”水平,我们往往不是凭借我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优秀品质让人喜欢,而是自以为应当受到身边人的赏识,以此讨人喜欢,就这样,我自然而然地与勒格朗丹家出生的德-康布尔梅夫人交谈起来,说话的方式可能与她兄弟如出一辙。我谈到海鸥时说:“它们一动不动,洁白洁白的,宛若睡莲。”确实,海鸥仿佛为涟涟海波提供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目标,任其摆布,以至于海波倒在连续不断的起伏中,与海鸥形成鲜明对照,似乎在某个意厚的推动下,获得了勃勃生机。享有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不知疲倦地赞美我们在巴尔贝克所享受的美丽的大海景观,对我羡慕不已,说她在拉斯普利埃(可她这一年并未在那儿居住),唯极目远眺,方才看得见海浪。她有两个与众不同的习惯,这既与她酷爱艺术(尤其对音乐)有关,也与她缺牙少齿有关。每当她谈起美学,她的唾液腺就象某些发情期的动物,遂进入分泌量盛期,恰如没牙老太,长着微微细须的唇角边落下滴滴口水,实在不是地方。她很快长嘘一声,重又吞下唾液,象是在继续呼吸。如果谈及的是异常美妙的音乐,她会狂喜得举起双臂,大声评判几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需要时不惜借助于嗡嗡鼻音。然而,我做梦也未曾想到,平淡无奇的巴尔贝克海滩果真能提供一方“海景”,德-康布尔梅夫人普普通通几句话,竟改变了我对这方面的看法。我反过来对她说,我常听人赞叹拉斯普利埃那碧海尽收眼底的盖世无双的景观,拉斯普利埃城堡坐落在山顶,一个设有两座壁炉的宽敞的大沙龙里,透过整个一排玻璃窗,可见花园尽端绿枝掩映中的大海,极目远眺,连巴尔贝克海滩也尽收眼帘,而另一排窗玻璃则与山谷遥遥相望。“您过奖了,说得好极了:绿枝掩映中的大海。真迷人啊,看去……象一把扇子。”从她那目的在于吞下唾液、吸干唇须的深呼吸中,我感觉到她的恭维是由衷之言。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侯爵夫人始终冷冷的,并不是对我所言表示蔑视,而是对她婆婆的话嗤之以鼻。再说,她不仅对她婆婆的精明予以鄙视,而且对她的殷勤表示遗憾,总是担心别人对康布尔梅家的人没有足够的认识。“地名多漂亮啊,”我说,“多希望了解所有这些地名的来龙去脉。”“关于拉斯普利埃,我可以跟您说说,”老太温和地回答我道,“那是祖上的一座住宅,是我祖母阿拉施贝家的,她的家族并不显赫,但却是外省一个历史悠久、体面的家族。”“怎么,并不显赫?”她的儿媳妇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贝叶大教堂有一大块玻璃整个都绘着这个家族的族徽,阿弗朗什的中心教堂也陈列着他们的纪念物。要是您对这些古名感兴趣,”她接着说,“可惜您迟来了一年。尽管要改划一个教区困难重重,可我们还是争取在克利克多本堂区任命了一位教长,在那位教长的所在地区,我本人置有地产,那是在贡布雷,离此地很远,教长在克利克多呆得神经都慢慢变得衰弱了。可惜,他年事已高,大海的空气起不到作用;他的神经衰弱症愈来愈严重,最后还是回到了贡布雷。不过,他当我们邻居的那段时间,他常去查阅古老契据、证书,无所不阅,自得其乐,后来就这一带地名的来龙去脉修了一本奇特的小册子。再说,这事让他着了迷,据说他最后几年专心致志,潜心撰写一部有关贡布雷及毗邻地区的巨著。有关费代纳地区的那本小册子,我回去就给您寄来。那可真是含辛茹苦、潜心钻研的成果。那上面,您可读到有关我们拉斯普利埃古宅的一些很有趣味的事情,我婆婆讲得太谦虚了。”“可不管怎么说,今年呀,”享有亡夫遗产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道,“拉斯普利埃可不再是我们家的了,不属于我所有了。感觉得出来,您富有绘画天赋,您该画画,我是多么希望让您一睹费代纳的景色,它比拉斯普利埃美多了。”原因很清楚,自从康布尔梅家把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家之后,拉斯普利埃城堡居高临下的地势便骤然失去了在他们心目中多少年来所占有的位置,不再拥有当地独无仅有的优势——大海、山谷同时尽收眼帘,突然间——出租后——反倒给他们造成了麻烦,要进出拉斯普利埃,总得上山下山,极为不便。简言之,似乎德-康布尔梅夫人出租拉斯普利埃不是为了增加收益,只是想让她的马儿歇歇脚。她忘了从前曾在费代纳住过两个月,常常感叹长久以来非得爬到山顶才能望见大海,而且看去象是活动画景似的,如今终于到了费代纳,大海近在眼边,可以尽情观赏,心里好不高兴。“我到这把年纪才发现了大海,”她常说,“心里多欢畅哟!这对我身体大有益处!为了迫使自己住在费代纳不走,我都愿意白白出租拉斯普利埃。”——

    ①原文为camembert,为一奶酪名,电梯司机发音极糟,与cambremer(康布尔梅)相混淆。

    “还是谈些有趣点的事吧,”勒格朗丹的妹妹接过话茬道,她开始来时叫老侯爵夫人“我婆婆”,可时间一长,对她的态度变得放肆起来。“您刚才提到睡莲:我想您肯定知道克洛德-莫奈画的睡莲。真是个天才!我对此格外感兴趣,因为在贡布雷附近,就是我刚才对您说过我置有地产的那个地方……”可她欲言又止,还是不多讲贡布雷为好。“啊!肯定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师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说过的那套画,”一直闭口未言的阿尔贝蒂娜惊叹道。德-康布尔梅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吞下了一口唾液,大声道:“啊!看得出,小姐酷爱艺术。”律师一副行家的神气,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姐,与埃尔斯蒂尔相比较而言,请您允许我更偏爱勒西达内。”说罢,他似乎从前曾欣赏或见人赏识过埃尔斯蒂尔某些“大胆的尝试”,接着说道:“埃尔斯蒂尔富有天赋,他甚至可以说是先锋派的,可我委实不知他为何半途而废了,他呀,把一生都给糟蹋了。”关于埃尔斯蒂尔,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律师言之有理,但她把莫奈与勒西达内相提并论,让她这位客人心里好不难过。说她愚蠢吧,实在不能;可她精明过分,我感到这对我来说根本用不着。此时,太阳西沉,海鸥浑身披着黄色,恰如莫奈同一套画中另一幅油画的睡莲。我说我对这幅画很熟悉(我继续模仿那位兄弟的语言,迄此我还不敢说出他的大名),并添了一句,说真不巧,她怎么前一天就没想到来这儿,不然在同一时辰,她准有幸欣赏到普桑笔下的光彩。倘若她面前站着的是个盖尔芒特家族根本不熟悉的诺曼底乡绅,且这位乡绅又明言相告,说她该在前一天来此,那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准会勃然大怒。可是,即使我再放肆,她也是甘甜如蜜,易溶可口;在这美妙的黄昏暖烘烘的氛围之中,我可以随心所欲,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如此难得奉献的这块蜜汁大蛋糕中采集蜜糖,她这块糕点正好代替了我未曾想到送上招待来客的精制小蛋糕。然而,普桑这一名字虽然没有伤了这位上流女士的彬彬礼仪,可却激起了这位酷爱绘画艺术的夫人的抗议。一听到这一名字,她几乎一无间歇,用舌头顶着嘴唇连咂了六次,那咂嘴声本是专用于警告孩子的,一方面向孩子示意他正在做蠢事,另一方面表示她在指责孩子的所作所为,严禁再犯。“天哪,在莫奈这样堪称天才的绘画大师之列,可别提象普桑那类毫无才华的老古董。我对您毫不掩饰,我认为他是个俗不可耐的讨厌家伙。不管您怎么说,我反正不能把那玩艺儿叫作画。莫奈,德加,马奈,对,这些才是画家呢!真怪极了,”她继续说道,探询而又欣喜的目光直定定地盯着空中某一点,似乎在那儿瞥见了自己的思想。“真怪极了,过去,我更喜欢马奈。可现在,我虽然还欣赏马奈,这自然不错,可我觉得也许还更喜爱莫奈一些。啊!那大教堂啊!”她既毫无顾忌,又殷勤讨好地向我介绍了她情趣发展的过程。可以感觉得到,她审美情趣发展的几个过程的重要性,在她自己看来,并不亚于莫奈本人不同绘画风格的演变。不过,我并不因为她向我披露了她的赞赏对象而有什么可夸耀的,因为即使在一个头脑迟钝透顶的外省女人面前,她呆不了五分钟,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向对方和盘托出。阿弗朗什有位贵夫人,连莫扎特和瓦特纳都辨不清,当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面说:“我们在巴黎逗留期间,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新鲜事,我们只到喜歌剧院去了一趟,演的是《普莱雅斯与梅莉桑德》,糟糕极了。”德-康布尔梅夫人一听,心里直冒火,憋不住大声嚷道:“恰恰相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紧接着便“争论”开来。这也许是一种贡布雷的习惯,是从我外祖母姊妹们身上学来的,她们美其名曰,把这种举动叫作“为美好的事业而战斗”,她们还特别喜欢参加聚餐,因为她们知道在聚餐时,每个星期都少不了要为捍卫自己的上帝与毫无文艺修养的庸俗小人作斗争。德-康布尔梅夫人正是这样,好“激动”,常为艺术问题“争个面红耳赤”,就象别的人为政治问题争论不休。她要是为德彪西辩护起来,那劲头简直就象在为一位行为遭人指责的女朋友辩白。但是,她完全应该明白,话一出口:“噢,不,那可是一部小小的杰作”,那在她为之恢复了名誉的女友家里,便无法再信口开河,大谈特谈艺术文化的整个发展过程,不然,她们俩根本用不着争论,便可对此达成一致意见。“必须让我去问问勒西达内,他对普桑持何种看法。”律师对我说,“那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可我准能巧妙地套出他的心里话。”

    “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继续说,“我讨厌落日,那是浪漫玩艺儿,戏剧色彩太浓。正因为如此,我才厌恶我婆婆的住宅,讨厌那些南方的草木。您到时候瞧吧,那简直象是个蒙特卡洛的花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喜欢您这边。这边比较幽暗,也比较真实;那边有一条小径,路上望不到大海。碰到下雨天,遍地泥泞,糟糕透了。就象在威尼斯,我不喜欢大运河;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小河流水更让人心醉的了。再说,这是个环境问题。”

    “可是,”我感到恢复普桑在德-康布尔梅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普桑又风行起来了,于是对她说:“德加先生断言世上再也没有见过比普桑-德-尚迪伊的画更美的了。”“是吗?我对德-尚迪伊的画不是内行,”德-康布尔梅夫人回答我说,她并不想持与德加相反的观点。“可我可以说他在卢浮宫展出的那些画,全是失败之作。”“对那些画,德加也极为赞赏。”“得让我再看看那些画。时间久了,脑子里印象不深了。”她沉默片刻后,回答我说,仿佛她不久肯定就要赞赏普桑,而此观点的改变不该取决于我刚刚告诉她的这一消息,而应该立足于她打算对卢浮宫收藏的普桑的画进行一番严格的、此次属于结论性的补充鉴别,以便最后有资格修正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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