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敬独自一人在屋内盘香。
论外面的雨多嘈杂,他的手始终那稳定,动作比闺阁少女对镜描眉加细致温柔,呼吸绵长轻远,绝会扬起一丝一毫的香粉。
这是一个望族弟的基本教养。
盘好一炉熏香,王元敬起身给自己倒杯茶,这处屋舍内外均无人服侍。
他喜欢清静,从小喜欢,喜欢到后来,他甚至忘自己是真的喜欢清静,还是清静带来的身份与荣耀。
在一个儿孙茂盛的大家族中,能够独自拥有一处安静幽雅的院落,代表着家族对你的认可与看重——小的时候,乳母每回抱怨环境拥挤时会这鼓励他。
是以拜入太初观后,只要情形允许,王元敬总会选择最幽静之处作为自己的居所。
为此,爱热闹的武元英笑话他过的像个小头……
王元敬忽觉手上一疼,低头看去,原来茶杯裂开,白皙的手掌沁出一道血痕。
他碎瓷片一块块摆在桌上,起身去内室取罐金疮药。
其实这皮肉伤,在武元英身上大约是吮两口的事,可王元敬愿意,身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慢待之。过也如此,明明他的修为高于师弟裘元峰,但每每真刀真枪拼杀时,他的斩获总如裘元峰的多。
师父苍寰止一次叹气过,担心自己这个好脾气的弟来会吃亏。要知道,江湖中人多是刀口舔血,狭路相逢,勇者才能活下来。
然而哭笑得的是,王元敬偏偏成师兄弟三人中活到最后的那个。
心神恍惚的从内室出来,王元敬陡然一震——
一个年轻漂亮的黑衣男静静坐在他适才坐过的位置上,含笑看他。
新任魔教教主,慕清晏!
王元敬瞳孔猛的一缩,条件反射的去抓墙上的宝剑。
慕清晏左手一扬,一个空茶杯直直飞过去,王元敬得回身闪开。
“王掌门稍安勿躁。”慕清晏微笑道,“我若想偷袭,会好好坐在这里等你。实相瞒,晚辈有些解之事想要请教王掌门。”
在北宸六派与魔教的漫长对峙史中,也总是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偶尔也有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王元敬按捺下安,和和气气的:“慕教主年少有为,元敬敢当‘请教’二字。”
想到屋外檐下还挂着两个偷听的,慕清晏功夫跟王元敬客套,“很简单,在幕后指使王掌门的那人是谁?”
——夏季雨水丰沛,太初观内又多是草木竹寮,噼里啪啦的雨在草丛与竹片之上,加上蛙鸣虫叫,王元敬又心神宁,恰好掩盖蔡昭与樊兴家的呼吸。
王元敬宛如迎面扬把香灰,一时知该如何反应:“……元敬明慕教主之意。”
“明?哦,那我说的明白些。”慕清晏:“指使王掌门探常家坞堡阵法路径的那个人是谁?”
王元敬扭头扑墙上宝剑,去势凶猛,一时竟连背后露偌大空门也顾。
躲藏在檐下的蔡昭见此情形,对慕清晏的推算由得又信几分,朝身旁的樊兴家挤挤眼睛。樊兴家冒出一头冷汗,他是个伶俐人,一看这架势知道对——人用无稽之谈诬陷后,怎也该是这个反应。
小师兄妹交换眼色的短短一瞬中,屋里两人已经砰砰邦邦过七八招。
王元敬还是能取下宝剑,反而一掌击中左肩,连退数步才站定,然而对面的敌手也并未趁机击杀自己。
他胸膛剧烈起伏,怒道:“姓慕的你究竟要如何!我虽是你的对手,但也惧你!今日你算我毙于掌下,也休想羞辱我们太初观的名!”
“真是见棺材落泪,吧,那敞开说。”慕清晏负手站在当中,“常家坞堡屠戮那夜,我也在场。动手的的确是聂喆的天罡地煞营,然而他们神知鬼觉的引上坞堡的却另有其人。”
“常家坞堡的迷踪阵需要四年一换阵眼,每回改阵眼方位,之前的路径全废。也是说,那个引路人必须在四年内堪破常家迷踪阵,然而自从三年前蔡平殊女侠过世,常大侠几乎足出户,一概食水菜蔬俱是山上自足,那引路人究竟是怎堪破迷踪阵的呢。”
王元敬冷冷道:“是还有你?你在常家坞堡养一年的伤,什阵法都摸清。”
慕清晏笑笑,“一年多前我受伤逃出幽冥篁道,并未自摸进常家坞堡,而是在父亲与常大侠约好的隐秘之处放出消息,等常大侠看见信号来接我上山。我上山时昏迷醒,是以根本知道迷踪阵的阵法。”
王元敬道:“常大侠已死,如今还是都由着你说。”
慕清晏微笑:“我很清楚自己是那个‘引路人’,王掌门你心里也很清楚,这里你我二人,你别抵赖。”
王元敬大怒:“抵赖什,我从未上过常家坞堡,又如何能给魔教引路!”
“需要上山,你也能引路。”慕清晏静静道,“为常大侠虽然在蔡女侠死后的三年中足出户,但是三年多前,也是蔡女侠过世前的数月,他还带过一个外人进过坞堡——是罗元容!”
王元敬神色大变,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那日在北宸祖的祭奠大典上,罗元容说的清清楚楚,三年多前她再一次为武元英的下落与裘元峰发争执,成重伤,是常大侠救的她。然而常大侠与太初观交情平平,总会那巧刚好路过救走罗元容。”
慕清晏紧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应该是王掌门你,把受伤的罗元容送到武安山下的吧——这个只要待会儿问问观中弟,能知道当初是谁带走受伤的罗元容。”
王元敬脸色发白。
慕清晏继续道:“落英谷有一种奇药,叫‘寻踪香’。只要服下之人运功抵抗,两个时辰内身上都会散发奇特的气味,猎犬可以追踪。后来昭昭又告诉我,你们太初观才是北宸六派中最擅长配药炼丹的,要是宁夫人能够意外偶得‘寻踪香’,那太初观应该也可以。”
“你给受伤的罗元容服下‘寻踪香’之类的药物,然后假做为难的带到武安城中,常大侠古道热肠,便罗元容带上山疗伤——我甚至怀疑罗元容与裘元峰发争执,也是你暗中撺掇的!”
王元敬撑着淡定的仪容,强笑道:“一面之词,胡说八道!要是我三年多前弄清常家迷踪阵,何必等到三年多后才去屠戮常家!”
“为坞堡前有一圈宽阔的溪流啊。”慕清晏缓缓道,“落英谷的寻踪香一旦过水,猎犬可知,我想罗元容身上的药香也是如此。”
“罗元容受伤那回,你们只探到常家坞堡的大致位置是在那圈溪流上游的某处。为一击即中,鸡犬留,那个幕后之人敢轻举妄动,而是派人假扮樵夫山客,暗中搜寻。花三年功夫,那幕后之人终于摸清常家坞堡的地形位置等情况,然后引贼上山。”
慕清晏盯着对面的中年男,“我说的错吧,王掌门。”
王元敬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几乎喘过气来:“笑死我,哈哈,真是天下笑谈!我杀常昊,我屠常家满门……哈哈哈,我与常家无冤无仇,你倒是出去说说看,看看有几个人会信你这魔教妖孽的鬼话!”
窗外的樊兴家侧头,无的说‘这话错’四字。
蔡昭反手拧他一把,也用口形比‘闭嘴,好好听着’六个字。
“你的确有理杀常大侠。”慕清晏摇摇头,“这件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思,而是那幕后之人要挟。”
王元敬笑的厉害,几乎直起腰来——对素来举止文雅的他来说,这是很失礼的,“要挟,哈哈哈哈哈,我出身名门正派,坐得端得正,天底下有什事能要挟到我!”
“当然是武元英。”
笑戛然而止,王元敬犹如一只捏住脖的鸡,惊恐之色瞬时浮上他的脸,眼前仿佛再度出现武元英四肢斩断并削鼻割舌剜目的惨状。
他喃喃道:“,我去鼎炉山,害大师兄俘的是我,是裘元峰,是他……”
慕清晏气定神闲道:“我说的是鼎炉山一役,而是久后六派攻幽冥篁道那回。”
天空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霹雳一,霎时小雨转为大雨,哗啦啦的泼水般落下来。
如此蔡昭与樊兴家的动静难以察觉。
王元敬踉跄的再退数步,直至后背靠在墙上,仓皇道:“你,你你,你别想诈我!”
慕清晏负手逼近两步,“迷踪阵四年一换,后三年常家坞堡几乎有外人进出,便是采买之人也要几番查验才能进入。唯一的例外,是之前在坞堡中养伤半个月的罗元容。”
“然而我反复思量,无论如何也明白,与世无争的王掌门为何要害常家。直到故人之言醒我——王掌门,你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啊。”
王元敬贴在墙上微微颤抖,脸上毫无人色。
慕清晏放缓音,谆谆善言:“那年尹岱下令六派精锐攻幽冥篁道,你们太初观安排在后头压阵,多久,大家都走散。你也在一片林立着参天石笋的山坳中失方,遍地凶兽石雕,你稀里糊涂的撞进其中一个山洞……”
窗外风雨呼啸,王元敬宛如回到那个梦魇般的夜晚。
黑影重重的石笋参天林立,一道道阻隔视线的石壁,还有无处在的山洞,每个山洞口前都立着一尊狰狞的石雕——犹如置身地狱。
他惊慌,害怕,慌择路的乱一通。
“王掌门,每个洞口的凶兽石雕,是狴犴。”慕清晏的音响起,“八爪狴犴,上天入地,无所藏匿……对,那里是我教的一处外牢,每道山洞内部都修建铁栅栏与铁囚牢,用来囚禁一时知该如何处置的我教外敌。”
“那夜为抵挡六派攻势,大多数狱卒都路成南调走,八爪天牢恰好失看守。王掌门你的运气比郭归好,他走错山洞,留守的教众擒去,而王掌门你却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你在黑漆漆的山洞中跌跌撞撞的走着,两边都是铁牢,或是空置,或是摊着腐烂的尸首。走着走着,你忽然听见一阵铁链用力撞击之。你赶紧凑到发出响的铁门前,透过掌宽的小小铁窗栏,你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你们都以为已经死的人……”
“你别说!别说!”王元敬撕心裂肺的吼出来。
窗外的樊兴家似乎猜到什,转头看蔡昭的眼中满是惶恐与惊恐。
蔡昭安抚的拍拍他的肩头。
“是武元英。”
慕清晏淡淡道,“我查过卷宗,武元英是在聂喆当权教务混乱之时,闲极无聊的虫豸鼠辈折磨成人彘的。聂恒城在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好好的。”
王元敬霎时击溃心防,哆哆嗦嗦的坐倒在地,揭发的恐惧牢牢的抓住他。
“见到侥幸未死的大师兄,王掌门很高兴吧,赶紧把人救出来啊。”慕清晏的语气缓慢柔和,却又带深刻的恶毒,“哦,对。数月前北宸祖的祭典上,大家见到的武元英,是折磨十几年,成人形啊。”
“八爪天牢用的只是寻常的黑铁锁链,武元英身受重伤,穴道封,无法挣脱禁|锢。可你王掌门四完好,利剑在手,绝对能救出人来啊。”
“王掌门,当时,你为何救武元英呢?”
慕清晏倏的沉下脸色:“为,你想当太初观掌门。”
王元敬在墙角缩成一团,满面痛苦之色。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山洞铁牢中,他乍然见到铁链锁住并堵嘴的武元英,起初是十分高兴的。然而下一刻,一个邪恶的念头牢牢的抓住他,犹如恶魔在耳边低语——
“明明是你先投入太初观的,正式拜师时他却成大师兄。”
‘你他压制小半辈,还想继续压制?’
‘师父死,师叔残,师弟裘元峰的资历与修为皆如你,只要有他,你是笃定的下任掌门!’
‘人为己,天诛地灭。’
‘你到底还想想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让那些轻视你的族人对你刮目相看!’
“你什都需要做,只要安静的走开……”
随着他一步步后退,远离铁门,武元英眼中的狂喜逐渐消失,转为失望与愤怒。
王元敬想,大师兄一定想明白。
在疯狂绝望的铁链撞击中,他头也回的逃出那个山洞,丢下从小待他如亲兄弟的大师兄,也丢下自己的良知,最后顺利摸到出路。
窗外的樊兴家这段可怕的往事吓傻,整个人手足冰冷,僵硬如木雕。
蔡昭绷着脸,心中暗下决定,哪怕慕清晏把幕后之人问出来,她也要宰王元敬这个卑劣小人,替天道。
“可惜啊……”慕清晏刻意嘲讽,“等你回到太初观,你的师叔与师弟已经勾搭在一起。苍穹偷偷自己大半功力传给裘元峰。在之后的掌门比武中,裘元峰你的像狗一样,此夺走掌门之位。你但毫无所获,还人抓住把柄,真是得偿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元敬惊慌失措的辩解道:“我,我是有心的,我只是一时糊涂……”
“用跟我解释,我对追究你们北宸弟的人品毫无兴致。”慕清晏一挥手,“常大侠对我有恩,常家的仇我非报可!那个要挟你的人与聂喆串通多年,必然自有势力,你在太初观裘元峰防备忌惮十几年,显然是你。”
“现在,你那人说出来,我去宰他给常氏一门报仇,也给你去一个拿捏把柄的人,岂是两全其美?”
王元敬惨白透青的脸上露出希冀之色,“真,真的吗?!”
“废话!我跟武元英有半竿关系,加功夫搭理你们太初观的蝇营狗苟。”慕清晏扶着王元敬缓缓起身,一句句劝诱着,“说出那人,王掌门你事……”
“好好,那人是……啊!”
王元敬忽的双目突出,面容僵住,嘴角流出一道血痕。
慕清晏低头,一个锐利的剑尖从王元敬的胸口冒出——长剑从墙外刺入,穿透王元敬的胸膛。
“屋外有人!”他猛然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