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垂下手臂,剑尖指地,疲惫涌向四肢百骸。
桑重环抱双臂,认真打量着她,语气却含了戏谑道:“唐女侠好威风!”
阿绣看他一眼,大眼睛便蒙上了水汽,身子似不堪重负,委顿下去,蹲在地上,松开剑,抱着双膝,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这泪水里有对温行云算计晚晴的气愤,有对铜雀堂的恐惧,还有走到这步田地的无奈。
自从来到凡间,她便知道谪仙的事是要命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为了让掬月教不那么显眼,她绞尽脑汁,付出良多,终究没能躲过劫数。
昙摩尊者这样的高手,铜雀堂还有多少?钟晚晴是分身的事,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这一晚上的风波让铜雀堂的轮廓浮出水面,赫然是个超乎想象的强大组织。
漫说掬月教,就是清都派这样的名门大派对上铜雀堂,又能有几分胜算?阿绣不像霍砂和钟晚晴,她是知道怕的,想的越多,越害怕。
桑重见她这个样子,心揪成了一团,也蹲下身,抚着她瘦条条的背,试图抚去那些沉重的负担,道:“第六卷经书钟姑娘已经拿到了,还有最后一卷,我们就快成功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二字听得阿绣落泪更急,伸手推他,哽咽道:“你走罢,这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帮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两清了,你快走罢!”
桑重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你这话说的太迟了,铜雀堂业已知道我与掬月教的关系,我现在抽身,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那要怎么样?”阿绣六神无主,迷茫的目光中裹着担忧,思绪开始混乱,道:“要不然,你待在清都山,等我们除掉铜雀堂再出来?”
掬月教五个人,辛长风昏迷不醒,辛舞雩守着他出不来,霍砂和钟晚晴有勇无谋,阿绣算是他们当中最有头脑的了,也不过如此。指望他们除掉铜雀堂,桑重想想便觉得好笑。
他戴着面巾,阿绣还是从他笑意更深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道:“就算我们不能除掉铜雀堂,你闭关个一两百年,这件事也就与你无关了。”
桑重道:“阿绣,当初去掬月教找你,我便想到会有这一日。我若想独善其身,便不会去找你。我不怕麻烦,我怕的是你有麻烦,你可明白?”
阿绣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化作泪水汩汩地往外流。
桑重拿出手帕替她擦着,道:“钟姑娘想必已经回掬月教了,我们也回去罢。铜雀堂的事,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这样冷静多谋的一个人,哪怕他心里未必有什么良策,但他的话就像定心丸,阿绣点点头,与他走出洞穴,登上鹤车,替他处理伤口。
手臂上的剑伤又长又深,腰间被流星锤擦过,血肉模糊。阿绣一边心疼,一边将昙摩尊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发誓要抽她的筋做腰带。
回到掬月教,钟晚晴房里没人,阿绣和桑重便往霍砂的房间走。他们俩的房间只隔着一道粉墙,墙上爬满花藤,开着鸡蛋黄的小花,香气馥郁。穿过月洞门,便听见钟晚晴的笑声从敞开的房门里飞出来。
阿绣脚步一顿,看着碧纱窗上的影子,心下有些不忍。
碧纱窗后,钟晚晴盘着腿,卷起袖子,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小臂,和霍砂坐在榻上掷骰子吃酒。她连着输了三把,两边腮上被霍砂画了胡须,活像猫妖。霍砂一壁看着她笑,一壁掷了个二。晚晴欢呼一声,提笔蘸墨,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
她呼出的气拂过鼻尖,奇痒无比,霍砂不禁往后躲,被她捏住下颌,画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阿绣与桑重走到门口,便看见这一幕,心里直摇头:两个绝顶高手,私下还做小孩子的勾当。
霍砂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晚晴一把,道:“桑道长来了,洗脸去。”
晚晴松开手,向桑重和阿绣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拿到经书了!”
阿绣道:“你怎么拿到的?”
晚晴便把自己在坟地遇见兰佩被梅川五怪欺凌,替天行道,杀了梅川五怪,送兰佩回飞楚山庄,无意间听说络丝娘在戈雁山的经过说了一遍。
桑重坐在椅上吃茶,霍砂便觉得晚晴那两条胳膊很晃眼,不着痕迹地替她放下袖子,拧了手巾递给她。
晚晴洗干净脸,又眉飞色舞道:“我到了戈雁山,不多时便发现了络丝娘的踪迹。这两个丫头片子,徒有其名,吃我三剑便逃之夭夭。我在她们的洞府里找到了经书,说起那座洞府,倒是不一般。”
桑重眉头微挑,道:“怎么个不一般?”
晚晴眼波流动,得意洋洋道:“里面有个上古法阵,好生厉害,亏得我修为高深,博采众长,用了大昭觉寺的般若神掌,龙虎山的武火拳,还有十几个门派的剑法,才将其破解。这换做别人,铁定出不来了。”
桑重但笑不语,阿绣把嘴一撇,道:“瞎吹,你明明一掌便破了法阵。”
晚晴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绣从袖中拿出《道林胜纪》,翻开画着干枯山的那页,递给她道:“戈雁山许多年前叫作干枯山,山中有三元真火,寸草不生,后来火种被天枢星君封印,才变成戈雁山。我收到你的条子,便和桑郎去了戈雁山,发现这是个陷阱。”
晚晴回想戈雁山的山形,果然与图上所绘相似,心中欢喜顿时消融,神情冷凝了。用兰佩引诱她上钩,布下陷阱的人一定很了解她。这种了解,令她足下生出寒意。
阿绣道:“桑郎算出三元真火的方位,我们正要赶过去,被丹娘子拦住。她是铜雀堂的人,桑郎杀了她,我们进了一座洞穴,你猜我们在里面看见了谁?”
晚晴与她对视,她目中蕴着一丝怜悯,仿佛一个慈悲的先知,看着不听劝的痴女子。
晚晴别开眼,注视着胆瓶里半枯的山茶花,心里已有了答案,嘴上道:“我猜不出来。”
她猜出来了,阿绣反而说不下去了,低头叠着绢子。
霍砂急道:“到底是谁,阿绣你快说罢!”
阿绣看他一眼,愈发不忍,轻声道:“温行云的手下,初五。”
暗红色的花心被虫蚁蛀得不成样子,晚晴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这几枝花,丢到了外面,剪了几枝菊花来插上。
“温行云?”霍砂眉头一拧,道:“他也是铜雀堂的人?”
阿绣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但他知道晚晴是谪仙,想用她炼成绝世法宝。机关都造好了,不知怎的,他良心发现,放弃了,他的手下却不甘心。我们先是看见初五一个人在洞穴里,等着启动机关,然后温行云便来了……”
这一夜,对晚晴而言顺利得好像做梦,听了阿绣的诉述,她才晓得这顺利背后竟是一片刀光剑影,勾心斗角,自己险些命丧火海。
后怕么?晚晴是不知道怕的,她只觉得悲凉,靠在窗边,默默地转着一枝紫菊。
霍砂寒着脸,手中的银杯被捏成了银箔。
晚晴与温行云的来往,他多少知道一点,心中自然是不欢喜的,但也没有立场说什么。现在温行云露出了真面目,霍砂一面为自己感到痛快,一面又为晚晴感到愤怒,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这个温行云,坏又坏得不彻底,霍砂唯恐晚晴对他心也死得不彻底,目光反复碾过她的脸,在她平淡的表情里寻找蛛丝马迹。
阿绣见这两人心思全然不在正题上,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说,铜雀堂怎么知道分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