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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你还是把我叉了吧 正文 濯莲因果

    濯莲因果

    82

    那光芒尽处,神的识海浩如烟海,是漫长的时间长河,霜凌像是完全徜徉在水流中,仿佛不在醒事,已经不辨时间。

    但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知道被掩埋在干天之下的真相、君岐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究竟是什么。

    等她再次清晰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旁人。

    她的视野正在半空中,飘飘晃晃,上下浮动着。

    她像是一颗漂泊的种子。很轻。

    她的目光向下,发现脚下就是九洲土地。但不同的是,此时整片大陆还是一块整体,水系并未发育完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东海之外的岛屿似乎正是如今的阴仪,但还没有远离仙洲那么远。

    更显著的是,这一片土地之上没有灵蕴覆盖,像是普通的凡尘人间。没有后来上下洲与圣洲,只有无数的普通人。

    霜凌轻飘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是在神女的识海记忆中,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九洲。

    那顾写尘呢?他飘去哪里了?

    霜凌低头去看,发现自己在记忆时空中的身形也变了,她好像就是一颗种子,从天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真实地触碰着空气,风声,和土壤。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闯入这片记忆中的外来人,更像是……她本就是这长河之中的某一片段。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她看到的是她自己的主视角。

    那在神的记忆中,她扮演着什么角色?

    霜凌知道既然已经进来,现在也急不得。于是她顺着自然的力量,跟着一路落了下来。

    最后,她落到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河边。

    霜凌现在确定自己真的是一颗种子,或是道旁的一朵花,她的目光只能仰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低。

    此时的九洲和未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人们往来并不交谈各大宗门、各洲世家,而多是民生如何,稻谷收成。

    霜凌一时不知道自己落在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很快,她就被一道尖锐的咒骂声吸引了过去。

    “陈奇!你个王八瘪肚,你又修什么仙?!”

    一个面带垮态的妇人,一手挎着一只沉重的木水盆,一手用捣衣杵敲打着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年轻人,打得他四处逃窜。那年轻人面容陌生,逃跑时看得出腿脚似乎有些问题,是个跛子。

    “皇帝都没有成仙的本事,你以为你有这个本事?!”

    这是一片灵气还未蕴化的世界,没有未来那仙门栉立的各大宗派,各道争流的无数高手。除了人间的老皇帝豢有方士,民间凡人都不得法。

    周围的人都笑看热闹,通过他们的指指点点,霜凌也拼凑出了全貌。

    这名为陈奇的年轻人生父早夭,生母以浣衣为生。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据说是神仙遗留的奇书,在册中记载了真正的修仙之术。因为他天生有腿疾不良于行,如果修道成仙,他的腿定然能好,也能做更多活计让娘轻松些。

    于是霜凌躺在小河边,听梆梆敲打捣衣砧的声音,哗哗的流水声,然后听见了那陈奇听信书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纸灰水,高烧不退,烧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的咒骂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脖子以下全瘫了。

    陈奇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废人,身不能动也不能死,只能说话。

    他坐在母亲咒骂中拼好的板车上,车有轱辘,他只能进或退。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顺地承受着谩骂和讥讽。

    霜凌觉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怜。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神的记忆里看到这个人的过往。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颗种子滚落到了他瘫坐的车轱辘之下,他够不着,但,有个人够到了。

    那是一只莹白发光的手,霜凌被那人捡起来,视角转过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差点脱口而出顾写尘的名字,然后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心头忽地一震。

    这是一张和顾写尘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属于女性的脸。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却不像顾写尘那样的清冷锋锐,动起来的时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从容,华美。

    她出现在这个平凡的村落,简直如同华光遍洒,天神降临。

    霜凌心头开始狂跳起来,这时她再回头,看着这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男子。

    这张普通而郁郁的脸。

    ……君岐。

    在很多年前,统御人间数千年的干天帝君,只是一个因为误信仙术而瘫痪的废人。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凡人。

    霜凌站在神与人的中间,她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躯体面容与凡人并无不同,但那双如顾写尘相似眼睛之中,没有过多的情绪,没有人的欲望,野心,只是平和。她不会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会知道一个因仙术而全瘫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内心角落。

    “是你护住了这颗莲种?”神女说话了。

    当她说话时,顾盼生辉,口齿张合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不像人间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要回答她的话。

    陈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说不出,他瘫痪而僵直的身躯抽搐着,只有脸憋得涨红。神女似乎轻轻张口说了句什么,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他就重新获得了说话的力量。

    “…是的。”他承认。

    他喘气着问,“你是神仙吗?”

    霜凌躺在神女温暖的掌心中,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段记忆……原来合欢历代圣女的源头,是一颗从上界意外跌落凡尘的莲花种子。

    神女是找回莲种而来。

    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霜凌眼前的场景在向前滚动,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个瘫痪的废人,他是怎么夺得敕令之力,又是怎么困禁神明的?

    此刻顾写尘又在哪里?他看得到这一切吗?

    她看得出神明并不怀疑。

    事实上,人也并不会怀疑偶遇的小蚂蚁骗人。

    神无欲而生,她没有世俗情感,她只是看这颗莲种因为他的车辙而没有被风吹走,于是答应帮他一件事。

    这是一个多么童话的开头啊。霜凌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个瘫坐在板车上的年轻人思考了几天几夜,最后对神女说,“请让我娘也成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没有料到这个请求。

    任谁困于这样的身躯之中,都会祈祷上天让他重新行走。她那双宁静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

    神女说,神仙难成,但她可以帮助他的母亲。

    霜凌的心都在叫着不要,可她眼睁睁看着神找到陈奇那操劳着捶打脏衣的母亲,对她问,“你想成为神仙吗。”

    一个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瘫了儿的、苦难的女人,看着这个美丽洁净的人神降一般,垂目问出这样的话。

    ——她用捣衣杵打向对方,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

    神不会被打到,也不会被惹怒。

    但陈奇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无能,娘才会变成这样。他说,请让我成为神仙吧,我想让娘过得好一些。

    神女说,“点化为仙,未必可成。”

    “为了我娘,我愿意一试。”瘫痪的人这样说道。

    毕竟一个瘫子,还能变得更差吗?他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语言,说出了两句话。

    霜凌看见陈奇的眼光异常明亮,他在用尽全部力气记住那两句话。

    接着,他的身上弥漫明亮温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点化下,得到了进化。他的四肢的确重新滚动血液,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无数的力量。陈奇的表情强忍着,想要克制那种鸡犬升天的狂喜,最后皮肉都在战栗。

    可等到光芒散尽,他没有拥有强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拥有了……无尽的寿数。

    现在,他可以漫长永生地困在这具身躯之中了。

    霜凌躺在神女的掌心,看着她的表情,有一丝悲悯。

    如果此时她离开,后来的一切还有机会改写。

    可神不懂人。

    “为什么。”陈奇问神女。

    神女告诉他,原来仙是不能挣脱这个世界的,这世界上狐猫走兽,草木地灵,都能在漫长的修行之中变成仙。可那不是神。

    陈奇低头,他说,他还是感谢神。

    但霜凌知道,不是的。

    陈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两句话之中,但那不是人间的音律,写下来也不是人间的字迹。他盯着神开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样才能成神。

    他意识到原来神说一个字就可以改变四周。

    神的嘴,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神的语言,藏着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码。

    霜凌看着他一日日温顺地困在这不死的瘫痪之躯中,目光谦和,从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亲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伤心欲绝,擡头看见原本正要离开的神女,静和地垂目看他。

    霜凌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莲花种沾染了人间气,但她还是打算带它回去。那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她看见陈奇仰望着神,听见他问——能不能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亲吻这个瘫痪的凡人。

    霜凌地动了起来: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悯。

    于是她弯腰倾身,在降福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最灵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弥漫的金光和着血一起涌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别动。”

    神女停在了原地。

    从此,他拥有了敕令之力。

    …

    啊——啊——霜凌在地上滚落,心中湿冷浸透,这颗莲种拼命想要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可是时光根本无法倒退。

    她只能滚啊滚,想找到一个人,可是这记忆之中怎么到处没有他的身影?

    在沧桑陈旧的时间当中,她甚至渐渐模糊了自己是谁,这颗莲种后来怎么了,神女呢?后来又是怎么发生了那些事——百次飞升。顾写尘。

    她在神的识海之中感到模糊,只是始终深刻地记得顾写尘这个名字。

    她路过的地方,曾经妇人们浣衣的小河在神女之躯下渐渐化作了灵脉之河。

    这片土地后来成为灵脉之源。

    土地之上,称为干天。

    她看见陈奇用敕令之力开始操控身边的所有人。他命令人们擡着他行走。命令累死他母亲的大户人家集体自杀,发现这一切轻而易举。

    属于干天帝君的历史开始转动。

    玄武金銮顶已经有了雏形,他开始称自己为帝,改自己的姓为君。名岐黄之岐。

    站在人间的最顶点,已经高到可以碰天。但他仍然是瘫痪之人,帝座之下,生命如蔓延的枯树在他衣袍之下延伸,他的兴奋感终于停止了下来。

    他让人擡着,来到了干天地底,霜凌连忙滚动着莲种的身躯跟着他。

    困禁的神明矗立在这里,因为缄口,长久静默。

    君岐在神面前,仍像是一滩秽物。而她即便失去神语的能力,依然高洁,美丽。

    他多么想成为神,神躯将是彻底自由。

    于是他瘫坐在帝座之上,开始用神之口,一遍遍尝试着念出那两句话。

    他的发音并不准确,对那音节音律都不熟悉,但念到九千多回的时候,他念对了一瞬。

    只要念对,就能理解它的含义。君岐感到狂喜。

    然后他读懂了那两句话。

    霜凌也已经懂了……

    九转为仙

    百炼成神

    帝君在神女的面前终于露出了怨怒。原来凡人,即便是高居九洲帝位,也离神远隔万里。

    丹结百次,千锤百炼,得证真道,心入神域,徜徉与天地同齐。

    这是不可能的。

    凡人无法成神,他要一生活在这具枯槁的肉身中,直至千秋万代?

    霜凌滚落到了神的身旁。

    君岐看见,命人捡起她,转身扔到了暗河中。

    莲花很快从水中长了出来,濯濯其华,金莲瓣簇。

    帝君一动未动,只是敕令一动,她就在空中被折断了。

    可在折断的一瞬间,霜凌顿时感觉自己脱离了这个视角,终于从中挣脱出来,开始在水中漂浮。

    霜凌玩命地在水下游出去,识海中尝试着传向顾写尘。

    “顾写尘!”

    “顾写尘你在哪儿?”

    “你母亲在这里……”

    再不来的话……

    当莲种生而被折之后,神女忽然闭目。

    她开始平静地自灭。

    金光腾起,她的生命正在消散,君岐没有料到。神的呼吸是一种菁纯的青金色,那种气息帝君从没有闻见过。在光芒与气息的狂涨之中,她的身形抽得越来越高,神躯却在一寸寸化石。

    君岐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寻死。

    他用敕令的神口阻拦着她,然后忽然在神像之种……看到了一团金光。

    圆形的金光。

    那是……神丹?

    他如果吞噬了神丹,是不是就能成为神呢?

    君岐在空中凝结着那种青金色的气息,落在他身上便转深化作墨绿,他学着凝结那种气流,竟然化出了手的形状。

    他察觉自己离成神真的不远了,他墨绿色的手伸向神女的腹腔。

    霜凌蓦地窜出水面,惊怒大喊:“不——!”

    可他剖开神的肚子,然后愣住了。

    那不是神丹。

    霜凌也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在水中四肢发冷,像是冻结成冰。

    这一刻,君岐……那个瘫痪的凡人陈奇,也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当他请求神,像母亲一样亲吻他,神女会有一瞬间的动容。

    那不是因为他那浣衣的娘刚刚凄惨死去。

    而是因为——神女自己就是母亲。

    陈奇低头,墨绿色气息凝成的手颤抖着,举着手中的胚胎。神裔在人世降生,他呼吸的是天地空气,无法再回到神域,也只能如凡人一般寻求飞升法。

    他虽是神的孩子,却如此孱弱,陈奇竟然随时都能杀死他。

    既然有孩子,她为何自灭?

    而就在这时,刚刚被折断入水下的莲花,竟然再次长了出来。

    他的手虚空中捧着神的孩子,惊讶地看去。

    莲花被折断,竟然很快就重新抽长,无限生长。

    无限复生。

    霜凌发抖地爬出水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她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

    原来是莲花的提醒。

    是莲花的提醒啊!

    ——神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物,不死不灭,生生不息。

    可以轮回百转!

    她想要冲到君岐身边,可她并不能真实改写这段记忆,她看着君岐眼光中流转着奇异的神色,然后像是为了印证一般,牵动着逸散的青金色气体,扼住了那个新生的神子。

    轰隆一声,神女完全化作神像,石化的神躯悲悯无口。

    不要——!!

    霜凌几乎是在心中惊嚎。

    可君岐那只虚空中的手还是扼了下去,神子啼哭。

    霜凌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顾写尘——!!”

    她的后脊忽然撞上了平坦结实的胸膛。

    “我在这。”

    他的手臂环住了她。

    骨头滚烫。

    他在记忆中的视角已死,所以他也脱离了出来。霜凌这才知道他进入神的记忆之后在哪里,原来他在神的怀中。

    顾写尘抱住她,指尖轻颤地擦掉她的眼泪,听见她咬着舌尖的声音。

    “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呜…杀了他!”

    “好。”

    君岐以荒息捧住的神子,在扼杀之后消散,然后日升月落,莲花静谧生长。

    死胎重新复生。

    他名为濯。

    莲华濯濯。

    …

    神明彻底困灭在地底,人间开始百炼成神。

    顾写尘抽剑,他的剑意已经到了破虚空的程度,在那一刻双剑交叠,落在了君岐的身上。

    “砰!”

    这掩埋在神明记忆中的瘫痪之身,在一瞬间被他碾成千万碎片肉糜,然后每寸骨血被爆成血雾,表情似乎有一瞬跨越时空的惊愕,“啊啊啊!”

    他在尖叫中烟消云散。

    像是在用凄厉的惨叫向神明的识海道歉。

    可他们都知道这远远不够,未来的事仍然会发生。

    在接下来的人间之中,神像之中的荒岚分化成灵气与魔气,开始出现修道者与修魔者,出现了一些天赋出众之人,君岐也会收拢到干天深处的祠庙里。

    但是他始终在等一个人。

    终于。

    五百年后,苍穹之上,九百九十九道天雷第一次出现在在人间。

    一个名字开始响彻天地。

    除此之外,再无人走到飞升之境。

    从这里,顾写尘的百次飞升,真正开始。

    以敕令之力剥夺成功的飞升金丹,然后再以敕令之力抹除这过程中九洲人的记忆。五百年的修行抹除起来不太容易,君岐需要加诸很多命令。

    好在,这进程越来越快。

    他的确是万年难遇的天才,从打破零的飞升之后,下一次重来,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修炼方式,可他直接加快了两百年。

    然后他保持三百年飞升的速度三次,再下一次,他的飞升用时开始突破百年以内。

    九十九年飞升。

    八十年飞升。

    五十年飞升。……

    到后来他的天赋从出生开始响彻九洲。

    响彻每一寸土地。

    同时,神带来的莲花落在后来的阴仪之地,在逸散荒息的荒岚之水旁,一代又一代地孕化而成,当地者以之为神迹。

    开始奉她为……圣女。

    圣女每一代都会在帝君召唤后,以荒息圣体孕化帝嗣,死去重来,周而复始。

    他们是这天地人间中的两颗钉子。

    不停转动,死不了,也看不清。

    直到汲春丝圈中他们,这最后一次。

    霜凌背靠在顾写尘怀里,看着记忆的光阴呼啸而过。

    明明是已经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明明霜凌知道莲花提醒了君岐这件事不能怪自己,可她还是心脏闷痛,觉得这一切无数说理,问苍天,苍天也没有答案。

    怎么杀了他?

    怎么杀掉有百倍自己力量的君岐?

    他已经无人知晓地成功了九十九次,他已经无限逼近于神。

    “我有答案。”顾写尘忽然开口。

    霜凌转过身,自己偷偷把眼泪擦掉,擡头看着他。

    顾写尘站在渐渐走到尾声的记忆之中,怀抱着他们两人共同的命运,神色与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他薄唇微启,念出了两行字,像是有风掠过。

    音律标准,一丝不差。

    在进入神女的识海之中,经过记忆的洗礼,他学会了神的语言。

    无师自通,不需要练习。

    这就是君岐不想让他们接触的东西。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以顾写尘的天赋,他究竟是看出什么。

    但霜凌知道这就是解释飞仙成神的那两句话,那是君岐拼命记住、反复学习,想要学会的神语。可这如今有什么用?她不解地摇摇头。

    顾写尘却吸了口气,眼底压着漆黑的光芒,看着她。

    “用这种语言,念‘汲春丝’。”

    答案一直留在题眼。

    顾写尘看着远处,记忆走到尽头,快要回到此刻的时间线。他微微闭上眼睛,用神的预言,念出了汲春丝的音律。

    当他精准念出的时候,霜凌同时听懂了内容,忽地圆睁眼睛。

    在他们四周,识海的光芒开始亮起,这说明他们就快走到终点的此刻。

    霜凌蓦地揪住顾写尘的衣襟,眼底惊光一片,指尖都在颤抖。

    汲春丝,解法一二。

    一是二人达到同等修为,合力碎蛊。

    二是双方阴阳双修,爱恨交融。

    霜凌一直不知道,这情蛊发作的尽头在哪里。

    可原来汲春丝以神之口念出之时——

    “同时飞升。”

    “即为成神。”

    霜凌颤抖着明白了这最后一环。

    ——她要送他们成神。

    至阴至阳,双方同时飞升,可以逃脱百炼金丹的方式,直接成神!

    …

    霜凌到这一步,几乎是想要失声大叫。

    痛喊叫这命运残酷,又堪堪留一线气口。

    她想要哭出声来,哭所有暗无天日的等候和付出。

    顾写尘清晰的眉眼落在她脸上,稳稳扶着霜凌,也深长地喘了口气。在他身后彻底光芒大盛,像是神明无尽的数千年守候终于等到了答案。

    母亲幻化出了虚渺的残影。

    人间的神像已经毁掉,等他们离开这段遗留的识海记忆,困于人间数千年的神女就要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那是种解脱。

    她看着他们的目光温柔暖融,仍然无法开口,却似有千言万语。

    霜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身旁的顾写尘忽然牵着她,对着天开口——

    “一拜天地。”

    霜凌愣了愣,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角还有泪,却忽然泪中带笑。

    前方已有生路,在母亲身陨之前,他们两人用后半生的笃定,为她送行——

    “不过,这天地不太值得拜。”顾写尘低声对她道。

    于是霜凌也露出了笑容,跟着他一起,对着天地敷衍地弯了弯腰。

    他们鞠躬的时候都在笑,很不虔诚。

    然后直起身,顾写尘牵着她的手,转向那道遥远的身影,声调平稳地开口。

    “二拜高堂。”

    神明,母亲。

    霜凌和他的手握紧了,汲春丝缠住的两颗心脏都在滚烫跳动。

    神女无口,可她一定在笑。

    在被凡人困禁的漫长光阴之中,她也懂得了众多情感,那一刻她的目光温柔而又遥远,欣慰地看着他们,光芒炽逸。

    她这次真的能离开了。

    他们认真地行礼,发顶沐浴着神最后的目光,在心里留下温暖的流光。

    然后那光芒散尽了。

    四周终于开始坍塌。

    可轰隆声中,霜凌却听见顾写尘声音清晰,牵着她的手,让她转过来。然后低头,与她前额相抵,声音低密。

    “最后。”

    “夫妻对拜——”

    霜凌泪中带笑,心脏酸痛又泛甜。

    她看看顾写尘漆黑透蓝的眼眸,心动盛大如月影摇曳,落在池莲。她仰头亲了亲他的唇。

    不问天地,送别神明。

    那就光阴作证。

    你我,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