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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 正文 第九章 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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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傍晚,神君叫了大师父和沉洲来书房。大师父来时一脸忐忑,上刑般等着问话。

    重霄治军严谨但回到空桑山来却一向随和。他向大师父道:“茯苓今日在大殿上摔伤了脚踝,在客师父已经看过了,虽说没有大碍,但终究起坐不便,需得找个人看顾她些。依大师父看,可有人选?”

    人选?公主是女儿身,自然要找个女弟子才方便,大师父开口道:“公主若是缺个陪侍,倒是竹栖那丫头可以帮个忙,只是她年岁究竟还小,有点着三不着两,不知公主能否担待啊!”

    重霄听完垂眸瞧了瞧书案上的英石镇纸,接口道:“她是太小了些,茯苓就是一团孩子气,该找个懂事知礼些的,能在旁指点她的最好。”

    “这……”大师父为难起来:“咱们山门里女弟子少,哪还有合适的,再不如,在客家的那位,倒是可以从旁监督教导些。”

    “那就罢了,茯苓本是不满家里那些姑姑教引们的约束,才跑出来的,现下再给她找一个来,她横是不会听的,来了也是徒劳。”神君没等大师父说完,就打断了他。

    “那……”大师父没了主意。

    重霄擡眼看了看,缓缓道:“就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么?”

    “这个这个,”大师父一着急,忽然福临心至、耳聪目明起来,思忖道:“要说还有一位,宗明家的未缓,即今日殿上给匾额描金的那位,她倒是可以,行事稳妥处事沉静,只是……”

    大师父颇有些犹豫,神君却正等着听他的下文,便淡淡提醒他:“若是得了人的好处,原该要与人些方便,大师父说,是也不是?!”

    大师父听着,额上不禁又冒出汗来,点头称:“是是,当然是……”

    沉洲听着他们的对话,未明其中深意,只觉不太对,忍不住向座上作礼道:“神君,弟子觉得不妥,未缓,她先天不足,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与公主做陪侍恐难周全啊!”

    神君端坐着,面色泰然的扫了一眼忧心忡忡的沉洲,向大师父问道:“大师父可有觉得不妥?”

    “妥当妥当,未缓最是妥当,老夫亲自与她去说,”大师父点着头,过来横了沉洲一眼:“不必多言,此事就此定下。”

    神君听罢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先走了。

    沉洲一路送大师父回篇遇殿去,听见他絮絮叨叨:“这欠钱当还,欠情当偿!应当的应当的。”沉洲听着不知所谓,又听他接着自问自答:“未缓那孩子倒还好,只宗明难办,难办啊,他知道了定是不依的,那条泼皮性子……”

    大师父摇头念叨着,沉洲听着忍不住皱眉,大师父老背晦了,这时候是该担心未缓师父的时候么?这时候该忧虑未缓怎么照看得了那刁蛮的公主贵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师父亲自登门造访,坐在南窗下未缓和神君下棋的位置,同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竹栖在旁假模假式的收整纸笔,实际竖着耳朵唯恐漏听了一句。待听到大师父说,请未缓搬去空拂殿照看几天公主时,忍不住转头插进话来:“那我也去,我也去,大师父,带上我,我去帮个忙。”

    竹栖跃跃欲试,听说神君的公主表妹房里设了秋千架,还有观鸟台,她十分想去看一看,又怕遇见神君被嫌弃,正找不到机会。谁知大师父拧起眉毛瞪了她一眼道:“你还是先想想你的算筹学课业吧,一塌糊涂,还有心思去给别人帮忙,功课不成,就别回书庐来了,好生待在两歧殿里,多加研习。”

    听得竹栖垮下脸来,夹着书卷灰溜溜的先走了。

    未缓听着大师父的话,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提醒他,她是个十不全,哪能照看得了别人!

    大师父有备而来,一挥手道:“不妨事,你不过是过去搭把手,公主自己有婢女,只这几日扭伤了脚多有不便,才想着找个人来陪伴,横竖没什么要紧事,你从旁照看照看就好。”

    未缓还是觉得自己胜任不了,仍在犹豫。

    大师父捋了捋胡子,瞧了一眼她手腕上挂着的东西,道:“你可知道,你这月石并你那颗凝珠,都是从哪儿来的么?”

    未缓听他说起这些,自己也低头看了看,伸开手向他当空比划了个胖子,大师父会意的摇着头,说:“你师父!你师父哪有这些宝贝,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师父从神君那里顺出来的!”

    未缓从没怀疑过这件事,突然听大师父说是神君的,惊讶得立时睁圆了眼睛。

    大师父看着未缓的表情,满意的点着头,接着语重心长道:“神君已见过你,却没向你要回,你想想,算不算是大人大量;如今掉过头来,他请你们帮个小忙,你们能推脱不去么?”

    能么?当然不能……未缓眨着眼睛无话可说。大师父洋洋起身道:“你收拾收拾,一会儿沉洲来送你过去,不几日的功夫,等公主好了,你仍旧搬回来。如此也算还了神君的情,此后便可心安理得的拿着他的东西了,是也不是?!”

    未缓听着不禁点头,大师父真是深谋远虑。

    沉洲送未缓到西配殿时,茯苓正躺在藤椅里百无聊赖玩一串车轮花。她和沉洲刚走进去,后面神君也跟着进来了。

    未缓看着茯苓从藤椅里坐起来,细眉细眼小姑娘形容,不说话时嘴角也是翘起的,娇嗔的模样,听见她笑眼弯弯的先开口叫了声:“表哥!”

    重霄站在她对面,点了点头,向她介绍未缓:“茯苓啊,这位是未缓姑娘,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她来帮忙照看你,你需得听话知礼。”

    茯苓听着,眼神在未缓身上扫了两圈,向她点头恭敬道:“未缓姐姐。”

    未缓矮身回礼,向她笑了笑,擡头的一瞬看到她翻了个白眼。

    重霄难得在这儿多逗留了一刻,回过身来嘱咐未缓:“平常没什么要紧事,你只陪着她,看着她不要让她胡闹即可。”

    未缓点了点头。

    他们这里说着话,重霄的信使窃脂扑棱着翅膀一阵风般飞进殿来。未缓见他一伸手,那大鸟落在他手臂上,他取了它脚踝上带着的东西,脸色微沉的转身匆匆走了。

    神君一走,沉洲也跟着走了。未缓留在西配殿里,看着茯苓又躺回藤椅里,继续在玩那串车轮花。

    她自己四下里看看,看到那架秋千,藤蔓上缠着些丹阳花,是丹阳花,是那天神君借去的那束么?她又看了一眼,好像是的……

    “未缓姐姐,”茯苓仰着头叫道:“你会弹琴么?”

    未缓走过来,向她摇摇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了她听不见,所以也不可能会演奏乐器。

    茯苓挑了挑长眉,表情夸张的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那姐姐识字么?给我念个戏本子吧。”

    未缓听着,心里猜想,许是神君提前交代过她什么吧,这公主表妹倒是挺客气,一口一个姐姐的。她遗憾的又摇了摇头,擡手写给她看:我因为听不见,所以也不能说话,就,也不能念书给你听了。

    茯苓看着她写的字,一声长叹:“那你什么也不会啊!”这话说的,未缓也忍不住跟着遗憾,自己真是什么都不会,来干什么来了。忽然看见茯苓撑起半个身子来,两眼炯炯的看着她说:“未缓姐姐,你这个写字的是什么好东西?可借我看看?”

    她是说她腕上挂的续月石,未缓略有些迟疑,给她看看也不要紧,她在心里劝自己,做姐姐的怎么能小气。所以便解下来递到茯苓手里。

    茯苓托在手里,也尝试着写两个字,亮晶晶的,好新鲜,擡头来向未缓道:“这个借我玩两天,姐姐不介意吧?”

    这……未缓着实有点介意,这是师父,呃,是啊,她也不能介意,这个不是师父的,是人家表哥的呢。她眼中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看着茯苓掂在手里,抛上抛下的摆弄着。

    过了晌午,茯苓百无聊赖的自己坐在窗下弹了一回琴,又觉得无甚趣味,叫小南和未缓来,扶她坐在秋千架上,独个儿晃了一会儿,看那串车轮花呼呼的自己转着。

    未缓坐在茶桌旁,仍旧看那册秋风集,她才坐下时,茯苓吵着要看她在瞧什么书,她便拿给她看,然而她瞄了一眼就还给她了,嘴里嘟囔着:“下棋有什么趣儿,尽费脑子……”

    好在未缓听不到茯苓长吁短叹的声音,她偶尔擡头,看一眼公主愁眉苦脸的表情,看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支着下巴打瞌睡的小南。每当这时候便觉得,听不见的好处,真是耳聪目明的人不能比的,像她这样,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样,世界天地只在她心里,不以外界为转移。

    到了日落时分,茯苓嚷着要出去散散心,叫未缓去看看,表哥回来没,请他来一趟,带她腾云去吹吹山风。

    未缓放下书,看了看仰在躺椅里的茯苓,觉得也怪可怜,行动不自由,是该出去透透气。她起身往内殿去,从前神君不在时,师父带她来这里闲逛过,她记性一向好,站在殿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她停了一会儿又敲了敲,因为听不见,所以特别有耐心,站在那儿安静等着,也许里面的人正走出来也未可知。

    她真是与着急忙慌的许多人不同。

    重霄去了一趟曹夕山,刚回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看她无声无息的站着在等,等谁,等他。

    他陪她等了一会儿,未缓觉得时候差不多,应该能确定神君还没回来,不在殿内。转过身来打算要回去复命,一回身,看到神君正在斜对面,呆住了一瞬,见他先开口问她:“来找我么?”

    她才想起来,是啊,她是有命而来,一擡手看到腕上空空,顿挫了一秒,只好向他指了指茯苓的西配殿,眼睛盯着神君的眼睛,希望用眼神告诉他,你表妹叫你去陪她玩呢。

    重霄显然没想过要去陪谁玩,没看懂她的意思,只看了看她手上,问道:“你的月石呢?”

    未缓看他问起那块续月石,她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这东西的正主是神君,心里就止不住的替师父发虚,迟疑的,顾忌的看他眼神,气短的擡手指了指西配殿。

    “丢了么?”重霄仍旧没看懂她的意思,沉声问道。

    未缓赶紧摇了摇头,不敢丢,怎么敢丢呢!她擡起头来看他,眼神也不行,比划也不行,她想着要怎么解释,神君向她伸过手来,他掌心宽大,五指修长。未缓会意,在他掌心写道:不曾丢,是公主借去玩了。

    重霄看她写完,微微叹了口气,正要收回手去,却被未缓伸手拉住了指尖,她还没说完,她还有话要说呢,他被她抓着手指,看她继续写道:公主请神君带她腾云去看山景。

    她写完,恭恭敬敬的把手还给他,擡头来看他,意思在说,我来就是替公主传话的,你明白了吧!

    重霄在心里哼笑了一声,他可是不用做什么,专程为茯苓伴驾了……未缓见他脸色不好,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觉在心里疑惑,不是还带花给她的么,看个山景也这么老大不情愿的?!

    “你来。”重霄沉声对未缓说,转身往殿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