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令丘国派人来接茯苓公主,未缓便跟着在山门处相送,看见她蹬车前,提裙四下张望,猜她是在找竹游。所以拉了拉身旁的竹栖,比划着问她:你哥呢?怎么没见人?
竹栖凑过来低声回道:我哥说,谁家的亲戚谁来送,又不是我们家的表妹,他才不来掺和呢!就连咱俩站在这儿都是多余……
未缓看着,不禁替公主悲鸣,竹游这石头脑瓜,一时半会儿恐怕敲不出个缝儿来。看见竹栖接着在说:“我哥正跟着二师父学打更呢,甚是认真。”
未缓看了看前面被教引姑姑拉着,押上车的茯苓,在心里为她哀叹,公主啊,这小游子着实是尚未开化,你且要等等他了;你瞧,你还比不上他敲梆子重要呢!
等茯苓的辕架走远,未缓被竹栖拉着,说好先去看她学撑船的,她因为想在樊篱镇待着不被安排得太远,同二师父商量了,就在那镇子外头的渡口化做架娘,往来摆渡,二师父说可看百样人生,可听四方趣事;她也没往心里去,她想的,也就是得空去那学堂门口看看温先生罢了。
未缓最知道她的小算盘,也不说破她,只陪她一起揣着。她远远看到神君和大师父一前一后走在往篇遇殿的青石路上,像是在谈论什么,神君的位置她刚好看不见,只看到大师父摇着头在说:“没有,并没有这回事,这些陈年旧事,老夫也有些记不真切了。”
他们在说什么?未缓想。她被竹栖拉着手,穿过几株橘柚树,往两歧殿去。
这两天里倒是陆续送走了好几拨人,先时人来人往的空庭里一下子清寂下来。未缓过了晌午,坐在客师叔的小楼里,看外头阴云密布,雾霭沉沉。他们这本异族志已讲到了尾声。师叔端坐在她对面,闲谈间讲起了他幼时趣事,说他小时候跟着家中夫子学篆刻,手上力道不行,刻出的字深度不够,字体不稳,常常被苛责;长大后便觉得这件事永远做不好,刻意绕开,避之不及;但后来,有幸教了一位女学生,她特别精通篆刻,他被带着,教学相长,竟也有所成就。
所以他说:“有些事情,当时真的做不到,也不必太着急,也许只是时候未到,耐心等一等,再拿起来时,会忽然做得很好。”
未缓认真看着他说,她还没遇到这样的事,但不知什么时候,会遇到的吧,嗯,师叔说的很对,无论何时,耐心都很重要。
窗外是一片灰扑扑的云团,临空有道紫色的微光划过,起先未缓没大注意,大约隔了些时候,那紫光去而复返,正飞过她眼前,她才看清,是窃脂,它不在空拂殿上空转悠,怎么飞到这儿来了?她手肘搁在窗槛上,忍不住多看了它两眼。
临走时,未缓抱着书册,客师叔送她出来,问她:“过几日,竹游他们下山游历,你可想下山看他们去?”
自然是想的,她仰起脸来赶紧点了点头,因为她这聋哑的毛病,她师父是不准她下山历练的,从前还吓唬她,说你这种情况,若在人境,也只好化作个污糟的小乞儿罢了,衣衫褴褛的蹲在菜市口要饭,还难保不被人踩两下手脚去。这么一说,未缓自来便对竹游他们的人世游历不怎么向往,若单去看个热闹,还是很愿意的。
客师叔善解人意的笑了笑,向她点头道:“等他们好好干起了自己的营生,我找个时间,带你去一一逛一遍,如何?”
未缓笑眯眯应声点头,有模有样的向在客师叔低头行了个乖巧的谢礼。
在客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前额,看她高高兴兴走远了。
她沿着小径回书庐,这条小路以前是没有的,然而她每常来小住,来了之后一天也要走上十几遭,久而久之被她生生走成一条穿花小径,属于她一个人的。
今日奇怪,她还没走到尽头,远远看到有人正缓步对向而来。未缓凝神看了看,唔,神君果真高人,这样不起眼的小路他也尽在掌握……
未缓瞧见他一边走近,一边先开口问:“什么事这样高兴?笑得满脸都盛不下了!”
有么?!未缓被他说得,忍不住擡手捂了捂脸,没有吧。她摇摇头,觉得他夸起张来也不比谁差。
“你的异族史还没听完么?”他说着话,回过身来同她一道向前走。
未缓忙着应答,没想起哪里不对,她指了指怀里的书册,告诉他今日上完了。
“哦?”他走到她身边来:“那你今后便多是空闲,我派个新差事给你可好?”
未缓摇摇头,也不是拒绝,是有别的原因,她擡手写给他:差事我恐怕领不得了,大师父说,公主已回,既交了差、卸了任,让我今后便不要再去空拂殿了。
重霄看着,不觉蹙眉,沉吟了一刻,问道:“他何时说的?”
就今日午时,在篇遇殿前,大师父认认真真告诫的。未缓边走边如实相告。
午时!重霄在心里想了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擡头时,已经快走到书庐门口的台阶前了,他问:“大师父这样说,你怎么想?”
她能怎么想呢,未缓擡眸看了看他神色,她其实倒有一点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放慢了脚步,写道:大师父不让去,便不去罢。
便不去!他看着她这翩飞的几个字,没说话,只停在那儿。
未缓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那几个字消散前,她忽然擡手写了另一行字给他,她说:若神君有事,或意在寻人对弈,自然可以随时来书庐,书庐不远,不过片刻之间而已。
她写完擡头来看他,一派坦荡,看到他眼中泛起掩饰不住的笑意。果然是个聪明的小脑袋,她是说她不能去,他可以来。说得没错,看来对付大师父之流,她绰绰有余啊!他甚是满意的想着,满意得简直要笑出来。
却见她欠身要步上台阶去,先伸手拉住了她,问她:“你才出来时,高兴什么?”
他还想着这件事呢,这人的记性真好。未缓了了写着:客师叔说抽空带我下山去,竹栖他们下山游历,他正好带我去探视探视。她一边写着,一边在心里反思,爱看个热闹而已,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他带你去?”他反问。
嗯,未缓点头确认,心想师叔腾云的功法好,总比竹栖那团小云彩稳当多了。见他所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没说话,只擡了擡手,让她先进去。
云台镇入了夜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光,沉洲来看他从前的师妹小五,同时也忍不住责备她几句:“好好的,为什么非要闯进来呢,你从前都只在山门外看一看而已,何必非要惊动他?”
“他果真,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她低沉的古怪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脸上的面纱一吸一放。
“这你早已知道的,何苦还要执着呢!”沉洲已不知道第几次在苦心相劝了,“放下吧,小五。”
她原本坐在桌边,此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如墨夜色,乖顺的点了点头,然而心里在想:你们怎么能懂?你们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