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崔钰很久没有说话。
她想,这里的夏天比陇城讨厌,难以言喻的闷热潮意,让人觉得自己变成一锅上了笼屉的馒头,锅盖上的水滴下来,一切融化变形。
月亮仿佛变成能吞吃人的紫色,眼前的寻常街景成了立体画,能够缓缓自转到阴影面,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
其实梁弋周早就变成合格的成年人了,等不到答案,要怎么结束话题、撂话走人,他都擅长。
可就是不接腔。只是安静地等待,在安静中任时间被漫长拉伸,那种等待含着微妙的压制性恶意,狼亮了獠牙,阴沉地抓住这一秒——
崔钰无话可说的一秒。
当然,她其实是有话可以讲的:“对不起”。牙齿碰嘴唇,含糊一点混过去。“我们要向前看”,絮絮叨叨,讲点服软的废话。
可以吗?当然,崔钰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是眼睛碰上,态度又改变了。
她缄默,更像一种无声的抵抗与回答。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不觉得有错,对方爱怎么想都可以。
没人比梁弋周更熟悉,崔钰惯会用这一招:平时生存、撒谎、往上爬,坚持老鼠洞也通罗马,又在一些奇怪的时间地点,忽然宁死不屈起来,任人把其爪子拔掉也不改心意的死倔。
用在他身上,他真想笑。
好,这样最好,让他也不会继续干些蠢事。
崔钰的耐心显然比他久。
最终,梁弋周甩开她的手,轻声问道:“没话要说,是吗?”
崔钰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没管。只觉得梁弋周变成了两个,身子微晃,额际出了细密一层汗,干脆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灰墙上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像含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明亮与慵懒交织的好奇。
“梁弋周,你今年……三十了吧。”
几乎是一瞬,他被拉回只有两个人的厮磨时分,那时屋外夜沉,他也是看着这双眼,忍不住虚虚盖住,低声说别看了,说着别看了,音色柔和,行动却更莽撞,把那一晚用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打算悄悄把账户清空,去买戒指。
过去与现实交织,更显此刻的幽默。
梁弋周语气微讽。
“怎么,贵人多忘事?这点细节就不劳烦您记了。”
崔钰叹了口气,把一直在响的手机摁掉第二次。
偏偏是佟郦老公。
但凡换个人她都飞速接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
梁弋周了然点头,一幅受教了的微笑:“是么?这么说,我该感谢你。”
敛去笑意。
他说,“我没见过比你更无赖的人。”
顿了顿,崔钰讲:“我知道。”
说着,她擡眸望过去,一派令人陌生的温良平和:“你现在过得不错。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无赖身上。”
两个小时后。
在两百三十平ArtDeco风格大平层内鸠占鹊巢的徐渊耳尖,听见了开门声,在躲起来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装死、和继续在客厅玩王国之泪之间纠结了五秒。
最后决定头铁选后者。
那位祖宗五感通达,迟早被他揪出来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赖这儿。
最近徐渊家在装修,他不喜欢住酒店。梁弋周这儿装修品味一流,刚好离公司又近,徐渊加班完经常过来休息。
“回来了?听说你老人家负伤了,那吃夜宵吧,今天点的多,还好味道可以,抚慰了我今天搞那个破混改搞到受伤的——”
徐渊走过去,洋洋得意的手势伸到一半,僵住了,从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玄关处的人神色平淡。
他换鞋,摘掉手表,跟徐渊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怎么了?”
怎么跟受了内伤似得?
徐渊忙跟过去,察言观色中:“你……在医院做什么大检查了?”
梁弋周只扔下四个字。
“别跟着我。”
不太对。
徐渊跟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没怎么见过梁弋周这种脸色。
哪怕是最难的时候,T.R被业内两家龙头公司告上法庭,那次成败几乎事关生死,梁弋周也只是偶尔去阳台上喝两杯酒,到点了准时睡觉,作息十分健康。
在徐渊认识的所有人里,梁弋周是最相信自己的那个。那种稳固的自信,一开始显得莫可名状,后来渐渐显出灼人锋芒。
疲惫、黯淡,这类词从不在他的字典里。
“你要不要请个——”
徐渊跟到主卧,紧闭的门差点拍脸上。
他正犹豫着走不走,没有几分钟,人却又出来了。
手里正在拆一个实木相框。
徐渊眼熟这玩意,从十五平米出租屋开始,它就一直跟着梁弋周。
不过照片内容,徐渊从来没见过。
倒不是道德高尚一眼没看,是因为放反了。
白色的背面对外,只有黑色墨水洇开的数字痕迹。
9.29。
梁弋周走向露台,边走边取出照片,路过玻璃茶几时,俯身随手捞起了个镀银打火机,很老的一款zippo。
徐渊隐约能猜到他意图,赶忙小心开口:“……你要想好啊。”
怕梁弋周一时脑热未来埋怨自己,徐渊一路跟到露台边。
这里夜景漂亮,远处林立高楼金光闪闪,近处亦有居民楼构成人间烟火色,浦江在更远处悠悠而过。
这座城市的魔力在于新旧交织,诡谲的美感,残酷而奇特地予以人无限希望。
一道轻微的咔哒声,火苗随之窜起。
“你——”
徐渊话已经说晚了。
梁弋周压根没有半分犹疑,照片一角燃起亮裂的火光,一寸寸地吞噬掉画面中央的两人。
徐渊低头,头一次看见这张照片的全貌。
是一片连着天的西北大地,焚烧的红色染着金边,仿佛燎原的火从大片荒原上降落,记录的人是梁弋周,明显是他更年轻恣意的少年时代,不羁懒散,唇角微微弯起,眼里的笑意满得几乎溢出来,在他旁边的女生比着耶,笑得八颗牙齿都晒风,她的黑发扬起,发丝卷过了少年修长的脖颈。
他们在微笑中燃烧。
徐渊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叹了口气。
“随便吧……你清醒了别后悔就行。我先走了。”
梁弋周仿若未闻,快烧到底时,扔到了阳台花盆里,转身进了明亮的里屋,将黑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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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钰低血糖的厉害,但身体底子好,回去休息后又满血复活。
好消息也接踵而至:陆律师松了口。不过说只有两天后的中午有空,那天她会跟朋友在国金附近的餐厅吃饭,她不怕麻烦的话,可以过去聊聊。
她改了回陇城的时间,把资料又详细整理了一遍,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特地选了几分钟衣服。
面料柔软的深蓝色牛仔衬衫、同色系九分裤,剪裁立体的休闲黑色西装,一条小巧的金色锁骨链,崔钰的四肢很长,脚踝跟腱尤其长,这一身衬得她身形利落修长。
陆律全名陆蕴,是恒亦事务所有名的资深律师,在家暴这类案件上经验颇丰,曾经做过一个金城很有名的案子,但这几年陆蕴已经转了方向,要改变其心意可不简单。
她提前五分钟到了餐厅,按照桌号过去,远远地就看见陆蕴了。
虽然没见过,但对方很好认。极有高知气质的职业女性,陆蕴没穿职业装,一件墨绿的缎面衬衫,棕色卷发扎成低马尾,比照片显得更优雅。
陆蕴对面坐了个男人,深灰西装面料高档,勾勒出惊艳骨架,两条长腿交叠,金钱味精英味都够足。能占用宝贵的午餐时间,想必不是普通朋友。
搁平时,崔钰不愿打扰人家的好事,但到手的机会她不会放过。
她走到陆蕴的C24桌。
“您好,陆律,我是崔钰——”
崔钰的尾音卡在视线下滑的一瞬。
……
这是什么狗屎缘分。
对方也怔愣了很短的一瞬,微微蹙眉,不过很快,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好。我清楚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梁弋周冲陆蕴道,说罢,起身与崔钰擦肩而过,由于桌间距一般,为了不碰到崔钰一分一毫,他特意侧过了身子。
但崔钰刚好在两张桌子之间,还是有些困难。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梁弋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