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传说,扎根于现实的旧梦发生时,梦里会有叮铃铃的清脆声响……哎哎!梁子你那什么臭脸,得看我!甩个后脑勺干嘛?录毕业mv呢懂?都什么时候了,别避镜头啊,我这电池快挂了!”
韩之璟举着新买的索尼微单,低沉的气泡画外音进行到一半,眼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随手拿起英语错题集盖住脑袋,继续蒙头大睡,抓狂地直挠头:“我收集素材呢!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假寐的人伸出手,张开掌心晃了晃。
“什么意思?”
韩之璟试探道:“只能拍五分钟?”
“五十块一分钟。”
梁弋周头都没擡。
“我靠,工银就在咱门口,你怎么不去抢!”
韩之璟咬牙切齿了半天:“……算了。懒得理你,我先去导手机视频了,刚找高一的录了一圈,我手机要爆了。”
“……”
只要在教室内,常年跟桌子长在一起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困倦地耷拉着眼皮,伸出手臂朝韩之璟勾了勾手。
“看看。”
韩之璟刚要拒绝,忽然发现人这不就入镜了吗?还好他敬业,一直没放下举着相机的右手,左手也没闲着,立刻掏出手机递给他,同时相机镜头快怼到梁弋周鼻尖了,即刻配音。
“来,让我们看看三班的稳定前五、一中魅魔正在干嘛——噢,在即将毕业的时刻,看上去最冷漠的人8原来是最心系学校和同学的一位,真是感天动地……”
镜头里,梁弋周在听到某个形容词时,本来在翻视频的手都顿了顿。他掀起眼皮,扫了韩之璟一眼,最后还是懒得浪费时间,继续看着手机里收集的毕业祝福。
大都简短两三句话。韩之璟这手机是最新版本的,视频风格一看就是抓到谁是谁,高一生们相对青涩,被这么认真一拍总归有点不自在,更别说韩之璟手执镜头压根不稳,好几个人都不在镜头中心。有一个最歪的,身体侧边都快贴镜头外了,穿着白色背心和灰蓝色校服长裤,外套挂在手臂里,脸上汗涔涔的,透着运动后的红晕,直愣愣盯着镜头,气喘吁吁地给了最短的祝福,拢共八个字。
——好好考,赚大钱,加油。
“你这拍的都是什么,一塌糊涂。”
梁弋周扯了扯嘴角,手指翻飞,光速将视频转发到了自己手机上。
他自己也有个小相机,梁骞周去年生日送他的。但是拍拍比赛画面,再拍拍人文风景,内存满了,懒得带来。
“你相机还有多少电?”
梁弋周问韩之璟。
韩之璟看了眼,不太确定:“二三十分钟……吧。你要拍吗?”
随着一阵不稳定的画面抖动,相机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现在就去?”
“等会儿大课间,刚好。”
摄像本人手持镜头,路过熙熙攘攘的高三走廊。虽然离高考还有段日子,不过刚开完誓师大会,人心还浮动着,班主任们也不差高三生们这一会儿自由。
“哟,梁弋周!拍啥呢我看看?”
“考试考试考试我要考试我要自由!”
“梁弋周,她帮你整理的那份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
整个年级认识他的人不少,一路上,有人对着镜头搞怪,有人对着镜头微笑,也有方攸然这样的好学分子好声好气地问他借资料。
“没有。”
梁弋周只简短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应该有吧?”
方攸然的脸微妙地沉了一瞬,看向镜头的瞬间又挂起很淡的微笑。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崔钰那人搜刮资料整合资源的能力吗?
“有也不给你。”
画面里不见人,只有梁弋周的声音轻飘飘甩过去。
镜头对准楼梯,有人正在飞奔下楼,被梁弋周拉过来:“周茉,过来给韩之璟再录个二十秒。”
“又来?!你俩搁这儿拍电影呢!”
周茉正准备去体育课,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两句,但还是对着镜头扯出虚假微笑:“毕业快乐前程似锦哦——”
“行了,不浪费你时间说这些套话。聊聊别的……你们自己的愿望。”
梁弋周调整了下镜头,把人框在正中间。
周茉怔了几秒:“我的?”
她捏着水瓶,苦思冥想了几秒,眼睛闪星似得一亮:“去时尚圈当编辑!我要每天跟漂亮衣服打交道,到时候每天有无数美丽男模女模可以看……”
“哈喇子收收。”
梁弋周在画外音也笑了:“祝你成功。”
“借你吉言,走了啊!”
周茉甩甩手,随即助跑继续冲向一楼了。
镜头一转,有人腰上系着校服外套,正慢悠悠往下走。
“wooo——让我们看看高一7班的小天才,这位女士,周茉刚刚才答完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采访者吹了个很长的口哨。
“没有。让让。”
画面里,崔钰正拉下手臂上的防晒袖套,看到镜头一直跟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拍过了吗?愿望就是你们都好好考,多考点北大清华出来,你们留下传说,我手里的存货可以涨价。”
“……除了这个呢,你好歹也是个国二,没有点金钱铜臭味外的事了?”
采访者非常不满意。
“我自己的愿望吗?”
崔钰下楼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消化着阶梯,最后四格直接飞身跳出去,像张蓄满力的弓瞬间舒展开来,修长有力的足踝稳稳支撑她落地。
她转头,看向镜头正中央,微微笑了笑:“我想吃水煮羊肉,加大份辣椒的。还有上次吕阿姨送我的扁桃仁夹心巧克力,我想自己做一次。”
想了几秒,既然是愿望,又补充道。
“成功版本的。”
说这话时,午后亮烈的光直晒进教学楼,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影,在崔钰身后,教学楼外的槐树茂盛巨大,被初夏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晃。
而她的眼睛直视着他的镜头,漆黑沉静,比温柔的夏风更长久有力,看得镜头后的人些微恍惚。
被压着背过的诗句像水一样漫上来,字飘在空中。昨天他午睡时刚背了首李群玉的。那诗人说,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崔钰此时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眉峰微挑,跟背后校园中流金溢彩的夏融在一道。
而他发愣的这一秒,只在她的眸中暂住。等待再见,已是结束的无尽夏,抓不住的风里风-
盛开的槐树与夏日绿意被留在相框内,挂在店铺照片墙的一角。
店铺面积不大,七十八平,装修时用了摩卡棕色调,少量运用的浅米白平衡了深色,推开无边框玻璃门,随着一阵风铃细碎声响,一股浓郁的可可香气随即袭来。
现在十一月底了,正逢周末,上海的冬天寒意已至。凌遥特地从盛颐所在的CBD区赶来,进了挂着ZG.l牌子的小店,被暖意包裹住才长舒一口气。
店里做了个拱门,里面隐约可见两三对客人,传来令人安心的闲聊声。
“崔老板,今天就你一个人看店啊?”
凌遥跟柜台后的女人打了个招呼,站在菜单前看了会儿,今天的可可特调是杏子和接骨木风味的:“就冬日特调吧,要热的,我倒想尝尝Tracy说的好喝死了是什么味儿。”
崔钰笑吟吟点头:“好的。肯定不至于死啦。但冰的风味会好点儿,热的可能会偏甜点儿。”
凌遥摆摆手:“没事,我不怕甜。我们老大出差了,苦日子快到头了,我得赶紧补补。欸对了,今天那个跳跳糖和薄荷奶巧还是没有吗?”
崔钰做着饮料,头也没空擡,抱歉道:“是的,上周线上断货了,线下调货去补,新一批还没出。”
“好吧。”凌遥颇遗憾道:“我们最近年底忙死了,本来还想敲诈老大订下午茶来你这扫货呢,你那个蛋糕做的也好好吃。不过他也算是你的忠实粉丝,偶尔也会把新品分给我们徐总,徐总会给我们分着尝尝,老板你应该见过他吧?”
崔钰挑起一边眉头,笑意从眼角溢出来,开起了玩笑:“你们老板长什么样来着。”
“很高,乍一看挺凶的,我靠,阎罗啊。”
凌遥先比了个直冲两米的高度,又竖起眉毛,做出横眉冷对的凶悍表情来,把崔钰逗得直不起腰,她一看上司风评被害,赶紧又找补了两句:“但是挺好看,是帅的。”
“嗯,应该见过。”
崔钰把盛着热可可的杯子推过去,转身清理手的时候,昂起下巴冲风景照片墙微擡了擡:“那儿有张他贡献的他母校的照片。”
“这么巧!?”
凌遥说出口才注意到什么,换了种惊呼法:“这么熟?!”
崔钰笑了笑,没说话,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块外形是日落颜色的排块,掰开,给她递了一小块:“最近在实验的新品,胡椒百香果的,要尝尝吗?”
凌遥高高兴兴地接过,刚放进嘴里,就接起了一通工作电话,皱起脸,奈何她还在实习期,只有听令的份:“现在?好好,我知道了——”
她冲崔钰做了个口型:公司忙,我先走了啊。
崔钰冲她挥挥手,凌遥冲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比了个大拇指:“好吃的!申请批量!以后争取上市,我给你做ipo!”
“谢谢哈!”
崔钰笑倒在柜台上,自己又掰了块巧克力扔进嘴里,细细感受酸味平衡感,在纸上随笔记录着。
这新庄园的豆子还差点意思,是不是没给她第一批试用货的品质?跟大司抢好豆源本来就难。
叮铃——
风铃声又响了。
崔钰习惯性直起腰:“欢迎光临——”
来人气质温和,一身都昂贵,穿着藏蓝色大衣内嵌深灰色西装,一张标准的精英画像。
“好久不见。”
方攸然冲她微微笑了笑:“怎么,老同学,不记得我了吗?”
老同学?崔钰咂摸了下,这称呼还真挺有意思。方攸然当年在首都上大学,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家乡,更不想被人家介绍时说跟那个陇城帅哥一个地方的,讨厌的是陇城还是帅哥,或者两者皆有,估计他自己也说不清。
“自己挑自己选吧。有货的味道都在架子上。”
崔钰指了指对面的木质架子。
“给我杯冰薄巧吧,做着不麻烦吧?”
方攸然坐到吧台椅子上,看了眼她左臂,明显是刚恢复不久样子,擡起来都稍显费劲。
“行。付款码在那。”
崔钰指了指,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没有几分钟,分层清晰的饮品推到了方攸然跟前。
崔钰:“慢用。”
她刚要转身,方攸然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崔钰。”
崔钰长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他,客气问道:“有事吗?请简短一点说。”
“我知道你讨厌我,”方攸然看着她,倾身,语气诚恳:“但我只是……我从头到尾,只是觉得可惜。你那么聪明,我在那时,没见过比你更有赚钱天分和欲望的人。崔钰,说句不好听的——”
崔钰揉了揉眼睛:“不好听就别说。我忙一天了,你忍不住倾诉欲,可以多说给你的客户们听。”
“我们才是一路人,你以后总会认识到这点的。”
方攸然说着,又冒出忍不住为她惋惜的语气:“但那时候,可能你已经错过很多了。你想再进圈子,已经没有贵人会带你了。”
崔钰笑了下,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懒得开口,从柜台后绕出来离开,在跟他擦身而过时,方攸然终于维持不住温和的神情了,带着一丝压低的阴沉的烦躁,抓住她手腕。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不明白。你爸心梗那年,还是我帮你去给班主任请的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会那么讨厌梁弋周,讨厌他自以为是——”
“你也算是个人。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认真的?”
崔钰轻笑,甩开他的手,盯着方攸然的眼睛。
“别拿我做借口了。你嫉妒他,嫉妒的想死。对吧?”
“放屁。”
方攸然抽动了下嘴角,从齿间蹦出来两个字。搁以前打死他也不会说的两个字。
“你高三开学的时候办生日宴会,在你家新买的大别墅里。请了很多人,包括我们高一的几个。”
崔钰看着他:“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那天梁弋周迟到了,因为他去给你取礼物。你让他表演架子鼓给大家看,说是专门给他买的,说他在外面靠这个能赚点钱,真厉害。梁弋周后来给你表演了,对吧?”
方攸然嘴唇翕动了下,眉头一挑,笑意温凉:“对,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伤害了他的自尊吗?穷人的自尊不值钱,我只是想教他这点而已。”
“所以说,他还是脾气太好。”
崔钰温声道:“是我的话,连你鼓带你那破蛋糕我都给你砸了。”
那一次,是崔钰第一次,认认真真正视梁弋周这个人脸以外的的闪光点。他能看不出来别人的恶意吗?但他不在乎。当然,那次以后,梁弋周也彻底跟方攸然不再来往。
她才发现,他想做的事,最后都做了,结果好坏不论,总之,他愿意去试试,他必须去试试。
崔钰每年都在重新认识着这点。
后来的一年,学校校庆汇演,她高二,大一的梁弋周作为特别嘉宾回来,在倒数第二个压轴节目上又上台,架子鼓技术不仅精进了,还唱了首OneRepublic的《CountingStars》。
舞台灯光打下去,照出梁弋周不羁的眉眼。他唱得游刃有余,嗓音低沉悦耳,从左侧走到右侧,提词屏幕一眼都没看过。
歌词也意外地适合他。
Old,butI-mnotthatold(我成熟但没那么老练)
Young,butI-mnotthatbold(我年轻却不那么鲁莽)
AndIdon-tthinktheworldissold(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I-mjustdoingwhatwe-retold(我只是循规蹈矩地为人处事)
I-I-I-Ifeelsomethingsowrong(做着正确的事—)—
唱到Takethatmoney,Watchitburn时,他看向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中,高二的那片区域,食指冲天,嚣张的要命,微微眯起黑眸笑起来,像在跟谁挑衅。
身外之物皆可抛,要看着金钱燃烧——
崔钰在台下,处在尖叫的浪潮中,沉思很久后得到了答案。
梁弋周这个人确实不怕丢脸。他曾经的名言警句也算是贯彻到底了。
——脸?什么东西?他生来就有的东西!不死就不怕丢。
她可以学习。
往后很多年,崔钰确实能从这种心态中获益。
比如放在最开始,她不会跟方攸然把话说那么死,但现在她懒得管那么多了。
方攸然确实也被崔钰的话难听到了。最后可可也没喝完,情绪难得挂脸,直接推门走人。
没过多久,也到了打烊的时间,剩下的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崔钰开始放自己喜欢的歌,打扫起店内卫生来。
哼着CountingStars擦桌子,擦着擦着又愣了下。
她撑着桌子,忽然想起来,要认真说,她对梁弋周这个人的感情一直很纯粹,也是从那次校庆后,才开始邪念隐生的。
是那天吗?应该吧。
崔钰擦玻璃的时候,分神想了会儿,等泡沫水滑下时,被玻璃外出现的幽幽人影吓得弹出三米远。
“我操!”
她难得爆粗口,缓了两秒,扔下清洁工具冲了出去。
“梁弋周!你要吓死我吗?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哥,”她伸出手腕对准他,左手刚想敲敲表盘示意,又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晃晃右手手腕强调:“十一点半,跟个鬼影一样。”
梁弋周黑色羊绒大衣里只有件薄衬衫,手指冰凉,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崔钰:“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
崔钰歪着头看他:“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不是说后天回来吗?”
“后天?”
梁弋周伸手一指店内因换季新刷的墙壁颜色,黑着脸:“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一起吗,周茉在那儿给我贴脸开大,说又帮你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我在这个家里起一个被淘汰的装饰品作用,你怎么说?”
“就这事儿啊?那我来不及了吗,要上新啊,而且马上圣诞季要准备了,到时候还要喷窗户彩绘,你就……就可以帮我搞那个。”
崔钰笑吟吟地掸掉他羊毛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耐心安抚道:“还要扩店,我不是在看新铺面嘛?再说了,这不是顾及到你忙啊,你就别老掺和店里的事了,我自己可以的。”
“嗯。”梁弋周轻哼了声:“我同事现在都知道,我是这家店老板的——粉丝。”
“所以你手臂摔伤了,不告诉粉丝,很正常嘛,对吧?”
男人一边阴阳怪气,一边也不耽误他捉过崔钰手腕,详细看她前段时间帮着搬新机器,从踏板上摔掉骨折的左臂——甚至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要不是卢缈说漏嘴,他还蒙鼓里呢。
他们复合足足三个月,崔钰就可以隐瞒这种大事了,难以忍受!
“什么粉丝,我可没说啊。是这个事太冲击,还不太好……”
崔钰说到一半,被梁弋周凉凉打断。
“反正你就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呗。我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谁说的,重要啊。小梁同志,请看,你贡献的照片,我不是搁墙上挂着吗。”
“别转移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呀?”
“您老人家受伤了,住院一周都能瞒着我,你挺牛的。”
“还行吧。”
“崔钰!我没有在夸你!”
“干嘛呀,我学你的良好心态还不行了,这不是……你关注那什么,感情专家说的,有爱才会下意识模仿吗?”
“好,下次我被撞飞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样算扯平,对吧?”
“梁弋周!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崔钰刚提高了一点点音量,又很快叹了口气,压下情绪:“我不想跟你一回来就吵架。”
梁弋周沉沉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是越想越堵。
“别打扫了,你现在关店,跟我走。”
“我不,我明天还要培训新员工呢——”
“你找陈可帮你,你明天没空。”
梁弋周拽过她就走,语气淡淡:“否则我再也不会帮你试吃新品了,外加晚饭永远只做番茄炒蛋。”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崔钰叹了口气:“你要不让我回去收拾个行李?”
“不需要。”
最早的班机没赶上。最后他们做的火车,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到省内。下来还要等三个小时,转趟回陇城,再去汽车站坐大巴,不过下来就是东站,三蹦子坐二十分钟,凌晨五点四十,终于到目的地了。
陇城一中。
崔钰仰头看着高中的牌匾大名,有些迷惑。
“没带摄影师,我们自己来干嘛?”
前段时间约的摄影师,给他们的提案里有个场景,说是回到高中来拍一组照片。想想回家这一路的折腾程度,崔钰在这场景里勾了个待定。
“走这边。”
梁弋周带着她绕到学校后头,看着最近由于翻修,处于薄弱位置的西侧围墙,崔钰沉默了。
“不会要爬这个吧?”
“怎么,你不行了?”
梁弋周速度快,说话的功夫,已经跨坐在石砖围墙上了,只待一跃而下。
他们俩都有辨别激将法的能力……
但都没有抵抗的能力。
敢不敢,行不行——后半句的挑衅总是呼之欲出,谁不来谁孙子。
更何况这么简单的事。
“神经。”
崔钰嗤笑他一声,没拉梁弋周递给她的那只手,右手单手扣住,轻松跃起,还没等坐稳,已经翻身又跳了下去。
一中教学楼去年翻修、也重新刷过,塑胶跑道和足球场也是全新的。
她走在红色的跑道上,冬天冷硬干爽的风吹得崔钰神清气爽。
散了会儿步,身后还没动静,崔钰才往身后看了眼,他正蹲坐在一个直道中间,从大衣兜里摸索着什么,在仍然昏暗的天光中,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
她返回去,站定,好奇地看着男人。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找什么?卡丢了?”
梁弋周没答她。
最终成功从深兜内掏出一个红本来,重重拿起轻轻拍在地面上。
“崔钰。”他语气严肃,让她也盘腿坐下。
崔钰看他这样,干脆照做。
“你记得两个月前,我问你为什么会跟我重新在一起,你说是回老家梦见陶映野,心坎才过……呵,没事很好,我这个人心胸宽广,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梁弋周说着说着,还是顿了顿。
崔钰撑着下巴,柔和地看着他。
已经提过九次了,心胸确实跟常人不同。
“说吧,需要我干嘛?”
崔钰耸耸肩:“能做我尽量做。”
“那天我们从民政局出来,你是发过誓的,不会瞒我重要的事,会一直对我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这么快就忘吧?”
梁弋周礼貌地并拢五掌,示意了下这个有法律背书的红色证件:“你对着它再重新说一遍。”
崔钰看着他:“……说什么?”
梁弋周面无表情:“那天说了什么,就再说一遍。”
“……”
崔钰搓了一把脸。
真的服了。
那天。
说起来,领证那天还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前一晚,梁弋周刚刚在饭桌上暴言,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挂了施兰霞电话,说你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梁弋周说没有。
崔钰观察了几秒,发现他的神色不像假的,当时就笑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才哪儿到哪儿,你一时冲动,没有准备,也去看看现在的婚姻法吧——”
“我不是一时冲动。”
梁弋周靠在椅子上说。
“证明一下。”
崔钰摊开手,单手启了一罐桌上的啤酒,笑着喝了口。
梁弋周从长裤兜里掏出了个黑色丝绒方盒,放在餐桌上,也单手打开了。
崔钰喝酒的手都停住了。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枚戒指,但没有。
空的。
梁弋周看着她沉思的表情,也扭头看了眼:……
他叹口气,把盒子在桌上倒扣了几下,绒布下才滚出来几枚戒指。
有设计简洁的素戒,Chaumet的海蓝宝,白鹭水滴钻,有皇冠形状的,还有一枚HW的微密钉镶嵌圆钻。
“崔钰,我想说的话,你当时堵住我了。”
梁弋周看着餐厅灯下沉默的崔钰,温暖的光流淌在她面上,照出她垂下的羽睫阴影。
“我知道,你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所以我想过了,你肯定不会答应。那我每年求一次,直到你答应为止。你就算不想答应,也要收下,想换钱存了也可以,放那儿看着也可以。但没来得及,你就走了。而且后来我发现,钱……”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笑:“确实不那么好赚。但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赚了就先买着呗。以防……现在。”
梁弋周颔了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那意思是,还是到今天了,反正也不亏。
崔钰很久没说话,她拿起那几枚戒指看了看。
“梁弋周,你闲钱还真是多啊。”
她有些无奈地勾唇。
“还行吧。我也没买房,车也不贵,赚那么多也没时间花。”
梁弋周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等一的强,语气看似轻松,瞥一眼崔钰神色,下一句马上就跟上了:“你以前说,世界对你来说有点像游乐场嘛。那,也可以当做一个邀请。邀请你一起花掉这些……游戏币。”
梁弋周看着她失笑,也笑了:“怎么样嘛,崔钰,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就决定是你了。你呢?”
“你得让我想想吧?”
崔钰撑着头,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哪有人跟你一样突然的。”
“崔钰,现在不敢没事儿。”
梁弋周挑起一抹轻笑:“你有很长的时间考虑,一年都行,反正我随时在这儿候你。”
“……”
崔钰回味了下这句话,笑了:“你意思我不敢呗?走咯,谁怕谁。”
她拍桌子就要起来,被梁弋周拽回来。
“咋,反悔了?”
梁弋周深沉地摇摇头。
“还没开门。”
于是,静坐一夜的两人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出现在了最近的民政局。
第一个进,第一个出。
……
然后就来到了比狗更忙的十月十一月,新婚夫妻一共见了四面。
梁弋周出去工作,也收不到太多电话短信,这工作是越做越心慌,他又刷到些当年结婚当年离的悲惨案例,想起崔钰这个人默不作声做决定的习惯,心都提到嗓子眼,在外面玩世不恭的壳子都装不出来了,淡着一张脸把所有事处理完,最快速度飞回来,打算再要一个认真的锁好的承诺。
“崔钰,你对着结婚证发誓!”
在崔钰神游天外回忆的时候,梁弋周稍显急切的声音把她又拉回了高中操场。
“好好好,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这玩意儿……”
崔钰小声吐槽道,但还是按着红本本,在梁弋周的注视下,徐徐开口:“我,崔钰,起誓人,发誓——”
她冷不丁凑上前去,亲了一口他,收回手,笑得眯弯了漆黑的杏眸。
“我们会偶尔吵架,但我是爱你的。爱到你能想象的最——远的远方。我对着阿姨和骞哥发誓,”
她的笑意渐淡,语气逐渐严肃起来。
“发誓会好好地,认真地,跟梁弋周一起面对未来的所有快乐、幸福、困难、险阻,一切。”
远处的山峰间,第一缕隐约的光逐渐有了形状,暗色的天光渐亮。
“我发誓。”
崔钰说。
梁弋周感觉还是离开家乡太久了,这冬天天气尤其难适应,眼睛这么酸涩胀痛。
“知道了。”
他把证件重新小心收回大衣兜里,神色淡淡道:“你去逛两圈吧,我再坐会儿。”
“好。等会儿去林哥那吃早餐,我跟他说了我们来了哈。”
崔钰摁着他肩,松快地站起来,拍拍长裤上的灰尘石子,大步流星地沿着红色跑道走远了。走着走着,又顺手用皮筋扎了个马尾,迎着曦光小跑起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梁弋周拍了张她的背影照,把她映在画面右下角,又找出之前的一个单独的相册,里面有276张结婚证的证件照。涵盖了正侧背面三百六十度,跟家里新桌子、新花瓶、飞机小桌板、北方大海等等陌生客人的合照。
梁弋周坐在那儿挑了会儿,选了一张,跟她在一中操场的背影一起发了朋友圈,差不多半年没更新了,也是时候了。
几乎是他发出去的十秒后,消息开始疯狂弹出来。
【??】
【???】
【梁总你结婚了?】
【跟谁???】
【操??】
【什么鬼】
【p的吧】
【愚人节嘛】
【梁弋周?你是梁弋周??】
【盗号已举报】
【温馨提示做假证自嗨会被崔钰骂死】
一分钟内,消息已经过了八十条。
梁弋周一条都没回,他唇角噙着笑意,把手机优雅地放回大衣兜里。
胜利者最后只能有一位。
果然如此。
太阳跃上云层,放出了今日的第一抹耀眼金光。
他追上崔钰,在晨光中揽过她的腰。
“一起走。还翻那个墙?还是走正门?”
“又不是贼,为什么老要翻墙啊——”
崔钰话没说完,已经被梁弋周扣过后脑勺吻了下来,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交缠的呼吸里都是冬风的凉气,呛得崔钰又咳了会儿。
梁弋周把人脸捧在手心,凶巴巴地半开玩笑威胁道:“以后不管大小事,第一时间分享给我!”
崔钰瞪圆眼睛:“梁弋周,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这么凶?”
梁弋周沉默两三秒,低下高贵的头颅,凑上前去再度吻住她,轻咬住她舌尖,唇齿间摩挲推进,最后在稍稍分开的空隙,才黏黏糊糊地把话送过去:“……算我求你。”
……
为什么要回一中,梁弋周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在他记忆中,真正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梁弋周不知道,崔钰顺着操场散步时,踩在新的塑胶跑道上,想起的正是那场多年前的友谊赛。全程五千米,是在她高二放弃后的那个暑假举办的比赛。这场比赛征用了一中的标准跑道。
崔钰也报名了。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报了。一中所有学生都放假了,没人来顶着太阳看这场冠军奖金只有八百块的不重要的比赛。
她手术后复建了很久,也早都可以慢跑个一两公里了。想追求速度不可能,但至少能跑了。崔钰就想试一试,她根本没有肖想什么名次,只是想着能完赛就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一晚太紧张,她几乎一夜没睡,到了早上还开始低烧,上跑道时,已经有点晕眩了。
所有参赛选手,一个一个地超过了她,前三名把她套圈了,第一名甚至套了不止一圈。
这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那时候也没想别的,只想着两个字:完成。
观众席本来人就不多,后来随着比赛选手减少,变得更少,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还在跑,和想看看她到底还能跑多远的观众们。
最后三圈很难,她感觉腿和膝盖问题不大,但是呼吸已经不受控制。无论怎么用腹式呼吸调整,都无法获得原来的平静气息。
天气又逐渐升到了三十度,崔钰咽口水的时候,有种在吞铁锈味血沫的错觉,呼吸也干燥起来,像拉风箱一样。每迈开一步,只剩折磨。
陪伴了她这么多年的事,要以放弃结束了吗?
崔钰什么都看不清,只想着不要。
在还剩不到两圈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观众席上跳了下去,身姿迅疾,穿过跑道内嵌的绿茵场,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到了草坪内线旁,来到她身边。
“还剩七百五十米。崔钰,跟着我的节奏。”
梁弋周说。
他的声音坚决而平静。不属于鼓励,也不属于安慰,没有起伏的但非常有用的一句话。
梁弋周像是静静守着火堆燃烧的人,在看到它式微将灭时,冲过来带入一阵劲风,让它重新冲天。
崔钰没有回应,她没有那个力气,但很快调整了更稳定的步频,一步一步跑向终点、穿过终点时,她听不见周围观众席上的欢呼声,所有的声响都隐隐隔着一层什么。
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如擂鼓的心跳声,还有少年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携带着烈阳的温度,一路灼烧进她心底。
——崔钰,你真牛逼。
他说。
那时崔钰刚好擡臂,把额上的汗水擦掉,避免掉到眼睛里。放下手臂,看见的就是迎着朝阳对她说话的梁弋周。
整个天地,所有发生的一切无论好坏,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对她来说,就是那一秒。
为了补语文扫过的书也终于有了用处,如果未来,她想回忆,那一刻到底是怎样一刻?
——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全是不屈的欲望史铁生。
说来也巧,他们这次来又一起坐了很长的火车,以前一起逃课时也坐过的,在一场急雨过后,看见金色流光漫天遍野。崔钰靠在车厢连接处,从半圆的小窗往外头的田野上张望,还是跟小时候很像。
三十岁的梁弋周站在她身后,也跟着眺向远方,偶尔垂眸,含着笑意看一眼她。
十余年了。
他们好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共享日出日落,霓虹与暴雨。
所有的苦痛都随着荒野的风被留在身后。
记忆正变成梦中梦,风里风。
因为良宵月,正当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