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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奇异之家

    【一】

    神无坐在黑色轿车的后排座椅上,屏住呼吸,看向驾驶座。开车的男人正是生日那天把自己带上红地毯举行婚礼的那个人。男人名叫渡濑,但当时神无恐慌至极,只记得他叫做“牛”。

    在鬼里高中,神无看到渡濑满脸困惑,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她只想到也许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便朝他走去。

    想起那时的事,神无又感到全身紧张绷起来。当时抛向她的飞刀共有三把,如果不是渡濑保护,说不定第四把已经穿透了她的脑袋。

    神无向他道谢的时候,渡濑有一刹那板起了脸,但马上又恢复了惯有的表情。他把神无带到停在教学楼外的黑色轿车前,催促她赶紧上车。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一定会试图逃走的。但渡濑并没有恶意,甚至似乎对她漠不关心。神无被这种态度弄得很迷惑,只得顺从地待在车里。十分钟以后,一个板着脸的人出乎意料地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来,这让她更疑惑了。

    神无偷偷地向邻座瞄了一眼。

    他的表情极其不悦,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色玻璃,似乎要一拳将它打碎。他就是木藤桦鬼,“鬼头”名衔传人。正是他,在神无身上刻下了印。

    神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态会变成怎样,便尽量坐得离他远远的,靠着另一边的车门。车开了两个多小时,车里始终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的暴躁不安丝毫没有缓解。神无已经不再单纯是害怕他了,而是对他长时间保持同一种情绪而毫不减弱感到好奇,她不时地看看这个满脸不愉快的鬼。

    她想问昨天的事情,但感觉到对方不肯开口说话,便把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她轻轻摸着兜里的小玩偶,咬着嘴唇。

    “能请您别再吓唬她吗?”

    一直握着方向盘,不言不语的渡濑,突然低声说道。神无把投向桦鬼的目光转向驾驶席,只看见他的侧面,透露出一种比声音里所表现出来的更苦恼的心情。

    “这是忠尚大人吩咐的。为什么他要请您回去,想必您心里清楚得很吧!”

    “即便如此,有必要出动全体庇护翼吗?”

    一直盯着车窗的桦鬼用十分恼怒的语气问道。渡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您逃走了,我们会很不好办。您可是有前科的,曾经失踪过一次。所以令尊大人现在也谨慎起来了。”

    “失踪?”

    神无惊异地重复着渡濑的话。

    “不过既然知道去哪里了,那就不是失踪,是隐居。”他又补充了一句荒诞的评论。

    神无又瞄了桦鬼一眼,大气都不敢出。刚才一直望着车外混沌一片的风景的桦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盯着神无看呢。他的眼睛黝黑深邃,似乎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当四目相遇时,那眼睛就会变成金色,所以神无经常忘记他眼睛本来的颜色。

    他倏忽眯起来的眼睛里,有一种并非焦虑的情绪。

    “渡濑,你少给我废话!”

    他说完,目光又从神无身上挪开,再次望着车窗外。

    空气凝固了。

    这种慑人的氛围,正是他试图建立自己的权威世界的征兆。他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种无视他人存在的威慑力。其实在这个充满愤怒与焦虑,几乎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他自身并非丝毫没有恐惧。如果哪里有更安全的地方,他似乎会立刻奔赴过去。只不过,与刚才和渡濑剑拔弩张对峙的情形不同,现在,他的恐惧背后还带有对渡濑的一点兴趣。

    神无认识的这个一直冷酷无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突然表现出来的犹疑让人不敢相信。他的心是不是经常在不安中摇摆不定,好像他正在踌躇着试图否定、放弃某种东西。

    神无贴在车门上,继续观察桦鬼的举动。她不知道如何对待桦鬼这种又是警惕、又是饶有兴致的自相矛盾的行为,所以一言未发。她感到车在微微晃动,却没有觉察到车里有何异常。

    “鬼头,请不要在车里闹。一会儿就到了。”

    渡濑的话让搞不清楚状况的神无觉得莫名其妙。她只知道渡濑正狠踩加速器,车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

    蜿蜒的小路在渺无人烟的幽深森林里延伸着。从高速路上下来,车进入了石子铺成的山路。他们一路前行,没有遇到其他车辆。最后,车终于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下。

    神无双手紧紧扒在窗玻璃上,望着窗外。充满古典气息的巨大对开门外人头攒动。爬满苔藓的石墙向左右延伸开去,进入森林深处,望不到尽头。神无看着这幅景象,叹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视线又回到那扇门上。门外站成一列的全是绝世美女。一位神色愤懑的男子,将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既然出现在这里,自然都是鬼族了。但那人长相平凡,在众多姿态妖娆的鬼中毫不起眼。他的样子就像城镇里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年工薪族。

    神无正聚精会神望着窗外的情形,桦鬼狠狠瞪了她一眼,把车门打开了。

    “欢迎回家,鬼头!”

    女孩们微笑着跑过来,声音都有些兴奋。桦鬼推开她们,站到男人面前。两人面对面站着,男人比桦鬼矮一些。他松开交叉的双手,粗鲁地揪住桦鬼的衣领。

    “你闹够了没有?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给老子丢脸了!”

    他凶恶地盯着桦鬼,没说两句,便一松手,把桦鬼搡开。桦鬼后退几步才站稳,死死盯住男人。男人却向神无所坐的车望去。桦鬼把怒气冲冲的目光转向门口,女孩们一拥而上,把他抬起便走。

    桦鬼等人消失在大门深处。脸色不悦的男人走到车前,停下脚步。

    “这是鬼头的父亲,外尾忠尚大人。”

    渡濑介绍道。

    “小姑娘,出来!”

    男人站在神无靠着的后座车门前面,沉声命令道。神无一惊,透过窗玻璃打量这位忠尚大人。他的口吻里没有桦鬼的那种震慑力,但有一种令神无无端地感到不舒服的感觉。

    “你没听见吗?”

    神无打开车门。眼前顿时充满炫目的光芒,她赶紧闭上眼睛。与车中的昏暗相反,外面的阳光强得令人晕眩。

    “看来他们说得没错,果然是个丑女。”忠尚看着靠在车身上,低下头的神无,呸了一声。神无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她的瞳仁里映着的忠尚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充满了对自己的反感。

    “渡濑,你告诉那小子趁早给我另找一个回来!”

    忠尚好像很扫兴,向从驾驶室出来的渡濑喊道。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很快消失在府院深处。

    那小子,就是指桦鬼。另找一个,就是让他重择新娘人选。

    丑女,自然是指神无了。

    “真是粗鲁。这女孩子,还算凑合吧。渡濑,你可不要到桦鬼那里去多嘴。”

    神无正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茫然失措,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吃了一惊。

    “可是,伊织夫人……”

    “住口。好不容易才娶进门来的新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重选呢?”

    女人用强硬的口气命令无所适从的渡濑。

    “那么,鬼头新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说话的女人依然态度傲然地对神无问道。神无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长发飘逸的女人,胸前抱着一团白布,正姗姗走来。

    这个女人整齐的黝黑长发飘舞着,身上的绢织和服让人联想起斑斓的秋天,而她的娇艳容颜与衣着相比毫不逊色。

    她歪着鲜红色的嘴唇妖艳地一笑,看起来仿佛也是鬼族中的一员。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见神无看着自己出神,又问了一遍。她的眼睛散发出妩媚迷人的风姿,好奇地望着神无。

    “我叫朝雾神无。”

    “哦。你叫我伊织吧,到这里来,我带你到房间去。”

    伊织说着,身姿婀娜地慢慢前行。

    “伊织夫人……”

    “怎么,你有意见吗?你赶快把车收拾好,停在门口碍事儿。”

    女人微笑着盯了渡濑一眼,又把脸转向神无。

    “快跟我来吧!”

    这个浑身散发着独特魅力的女人,看到神无走着小碎步跟过来,脸上现出满足的神情,点了点头。

    “是嘛,就是个普通的孩子。说什么丑女,真是太失礼了。”

    她瞟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神无,小声自语。这时,她手里抱着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哟,醒了!”

    她脸上顿时现出柔和的笑容。这是神无从未见过的,一个充满慈爱的母亲的笑靥。神无觉得有些讶异,循着伊织的目光看去,却大吃一惊!伊织抱在怀中的雪白的布里面,裹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他哪儿不舒服似的,眯着眼,身体颤抖着。

    “一个婴儿!”

    “很可爱吧!他是鬼头同父异母的弟弟。”

    伊织对着神无自豪地笑了起来。神无看看女人的脸,再看看婴儿,想起桦鬼和他父亲,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鬼界出生率极低,而鬼的寿命却很长,所以一辈子要娶好几个妻子。鬼族男子有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足为奇。但是,对于还没有完全融入鬼族世界的神无来说,有些东西很难一下子完全接受。

    “桦鬼的……弟弟?”

    “是啊。鬼头的兄弟就这么一个。忠尚和原配妻子感情不合,好不容易生出鬼头来。养了这个不肖之子,他日子也不好过。”

    伊织穿过一道门继续往前走,脸上带着苦笑。神无觉得有些奇怪,盯着她的侧面。不肖——这话里含着嘲讽的意思。看到神无若有所思,伊织用独特的语气继续往下说,似乎要解释这个词的确切意思。

    “忠尚大人要是论地位,在鬼里面是最低级的。所以谁也没想到他的儿子能是鬼头。我们这里重视的不是血统,而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不过,关于这个一直纠纷不断。忠尚大人最终平息了这一纷争。多亏他性格果断,连自己的事情都先放下了,大刀阔斧地干了一场。这座府邸,就是最后以鬼头的名义强行修建的。”

    穿过门,迎面便是一座日式建筑。这里作为住宅未免过于庞大,奢华的拉门令人望而却步。那些女人都安静地站在门前。

    “然后就像画里画的那样,太平盛世。天下归顺鬼头。去迎接你的那些鬼族男人都是忠尚大人的庇护翼。只要是以鬼头的名义,他们就会服从。忠尚大人现在拼命想生出下一届鬼头,那里的女人都是他四处搜罗来的妾。”

    “下一届?”

    “鹰每次生出的也不一定都是小鹰。现任鬼头这个样子,忠尚大人很是焦急啊!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跟父亲一样,是个废物。”

    虽然嘴里这样说,伊织脸上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纤细优美的手指在孩子脸上轻轻拍着,看得出来她十分喜爱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伊织姐姐。”

    “我要和鬼头的女人说说话,你先退下吧。”

    说话间,伊织听到有人叫自己,便抬起头。门口的女人们沉着脸望着她们。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神无停住了脚步。

    “怎么着,你们?一点都不成体统!难道想怠慢鬼头的新娘?”

    伊织哈哈一笑,女人们的态度便一下子变了。

    “哪有哇!”

    “我们不过是想聊聊天而已嘛……”

    “你们能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女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伊织脸上露出了笑容,似乎在说“这才像话嘛”。

    “她是鬼头自己选的新娘,你们要是有意见,就去跟鬼头说吧!”

    “伊、伊织姐,我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呢!”

    年轻的女人们望着伊织,脸涨得通红。

    “有了孩子,自然就幸福了。”

    “呵呵,想有孩子,就去缠忠尚大人吧。比起鬼头来,他一定会更通融的。”

    “啊……伊织姐,你太坏了呀!”

    “姐姐以前对鬼头可是最痴情的呀!”

    “有了孩子,自然就心胸豁达了。”

    “姐姐你太狡猾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孩子很可爱呢。觉得窝心就去找忠尚大人吧!”

    听着女孩们轮流插嘴,伊织坏笑起来。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了,神无觉得很出乎意料,看了伊织一眼。这个给桦鬼生下同父异母弟弟的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娇媚无比,说起话来,却字字句句都很有个性。

    她一开口,那些不满的女人们就锐气大减,一个个闭了嘴。

    “不准冒犯她呀,她可是我们珍贵的新娘。”

    最后,她还让那些不情愿的女子逐个点头答应。

    “给其他夫人都带个话,鬼头的老家可不许出现怠慢鬼头新娘的丑闻。都明白了吗?”

    女人们听到她的话,都点了点头。伊织满意地笑着,吩咐打开大门。很明显,伊织已经成功地让女人们收敛起反感情绪。她给神无拿来拖鞋,然后朝宽阔而深邃的木地板长廊走去。

    “还有……其他的夫人呀?”

    “忠尚大人的夫人?有啊!鬼头的生母、门口那些女人,都是他夫人呢。还有的说不定现在还在哪里卖油呢!——是啊,有好些人呢!”

    神无听到这滴水不漏的回答,无语了。她以前听说,鬼的力量越强大,就越痴情,只对一位新娘忠贞不二;看来,法力不够强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但即使这样,忠尚大人有这么多妻妾也太另类了。

    “不能再生孩子的妻子就赠送她们别墅,不再住在这里了。可能忠尚大人也不知道具体人数。鬼头的头衔,好歹也是具有盅惑人心的魅力的,能扰乱人一生的轨迹。”

    两人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步履轻柔。

    这走廊里有数不清的门,让神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到了豪华酒店。但这里的一切又和旅馆迥异。酒店里的门都是两扇成对,画着连续的花纹;这里每一扇门的花纹都是不同的。原木浆手抄纸上泼墨染化而成的图案,仿佛是从大自然中逐片裁切而得,栩栩如生,无比细腻优美。楣窗上也有很多装饰物,与门上的图案相互呼应。

    走在这条被鞋底磨得凹陷下去的走廊里,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以桦鬼的名义建造的、世上独一无二的豪华府邸。

    每根柱子上都挂着刻着名字的小牌。为房间之多而惊诧不已的神无,明白了这些房间都是个人专属的,不由更惊得瞪大了眼睛。

    正走着,伊织忽然叹了一口气。

    “忠尚大人对鬼头期望太高了。可鬼头根本不想娶什么新娘。更过分的是,鬼头把你扔下不管十六年,然后突然举行婚礼——其实如果他不做更出格的事情,忠尚大人也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伊织走到没有刻名字的牌子前面,欲言又止,瞟了一眼神无。神无马上明白了,还有比把她晾在一边十六年不管更严重的事情,便望着伊织。

    “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伊织又叹了一口气,拉开面前的门。

    “这房间一片残破。听说鬼头一直住在女生宿舍。不光如此,实际上学校已经多次央求,让我们想想办法,都说得让我们有些丧失颜面。他到处风流快活,忠尚大人是知道的。所以这次才会……总算迎了新娘进门,结果又大闹一阵,忠尚大人实在是气坏了。”

    伊织的话似乎充满了歉意,说的不外乎是把桦鬼叫回来的理由,以及自己为什么被卷进来,并被带到了这里。

    也就是说,要娶什么样子的新娘,桦鬼根本没有跟忠尚沟通过。其后果就是,忠尚让他另寻佳偶。

    忠尚觉得这个女孩子根本不符合自己的心意。

    “忠尚大人其实并不坏。就是有时候被冲昏了头脑。”

    “知道了。”

    神无轻轻地点了点头,伊织就像被戳到痛处一般,没有再说话。神无见过很多坏人和残忍的人,但正是由于这句话是出自“本身并不带有恶意”的忠尚,才深深地伤害了神无。

    面对忠尚那句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话,神无当时只是乖乖接受,低下了头。

    “你在学校,也挺不容易的吧?”

    这位绝色美女眯了眯眼睛,把神无带进房间。这里就像土坯房一样。神无脱下拖鞋,把里面的另一道拉门打开。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或者杂物,只有地面上铺着一大张变色的榻榻米。“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忠尚大人的话你可别当真。选中你的是鬼头,带你到鬼里的也是鬼头,你需要找时间和他单独谈谈吧?”

    “和桦鬼吗?”

    神无脱口而出。伊织笑了起来。她没说话,走出房间,反手把门拉上。

    “这里遵照忠尚大人的吩咐,把所有家具都扔掉了。这是鬼头的房间。晚饭前你就随意待在这里吧,如果想散散心,也可以出去到处走走。”

    “这……”

    “再见啦。”

    听着拉门兀然关上的声音,神无一片茫然。

    这瞬间,有什么声音响起,跟拉门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神无总算回过神来,打量着房间。

    “这是桦鬼……的房间?”

    他们一定知道桦鬼对自己的新娘怀有杀机。那该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吧?

    神无心里思忖着。

    婚礼当晚在身边的只有当事人和三翼。桦鬼不是多话的人,而三翼很可能特意隐瞒事情的来龙去脉。

    假如他们不明真相,那伊织把自己带到这个房间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车里神无和渡濑几乎没说一句话,所以连简单的异样都毫无觉察。

    神无望着关上的门,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就是桦鬼给自己刻印的鬼之屋——虽然气氛迥异,但神无恍若回到了婚礼那晚。

    【二】

    神无叹了口气,环视着这间了无生趣的房间。这间房足有十二张榻榻米大,却连一件能称为家具的东西也没有,宽敞得令人发怵。伊织说她晚饭前可以随意待在这里,神无却丝毫没有这个心情,她呆呆地站着。

    她已经厌倦了总是必须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一边犹豫着一边迈出一步,刚抬起脚,却觉得大腿边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她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人偶,低头望着它。

    人偶的主人国一还生死未卜,自己又身陷险境。虽然伊织似乎没有恶意,可那些女人对自己充满反感。桦鬼的父亲忠尚又拒绝接受自己做儿媳,还有桦鬼……

    神无思来想去,有些气馁。也许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才是明智之举。但这是桦鬼的房间,只要自己稍有疏忽,这儿就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也许应该找件武器。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沉闷地在房间里回荡。神无抬起了头。

    这种声音柔和而有节奏,和其他声响交叠在一起,逐渐减弱消失。神无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她走到屋子中央往四周张望。记得婚礼当晚被强行带到教职工宿舍四楼,望着死气沉沉的屋子,只觉得桦鬼是个对别人毫无兴趣,也没有物质追求的男人。现在看看这里,随处可见榻榻米上尚未褪色的绿色痕迹。这跟那时的印象刚好相反,似乎桦鬼很爱惜物品。

    “这儿原来是床……”

    神无对着一处长方形的痕迹自言自语,绕着那里走来走去。那里现在空无一物,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她却从旁边绕行,轻轻打开后面的一扇小门。这一刻,她傻眼了。小门后面是上下两层的壁橱,下面一层放着油桐木做的小衣柜,上面一层放着被子。

    那肯定是双人被。被子颜色崭新,看得出来是为自己新做的,但她太害怕了,不敢仔细翻看。

    神无手足无措,赶快走开去,打开左手靠里的一扇门,怔住了。这门通向室外。

    神无走出去,外面是被磨凹了的走廊地面。对面有一块硕大的放鞋的石头,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双红色的木屐。神无有些难为情,没再细看,朝旁边的另一块石头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木屐在地上敲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不知道这一排石头究竟通向哪里,所以不时停下来往周围望一望。

    神无的视线落在前面一座精心布置的微型山水景观上。只见正中矗立着一块精致的假山石,它的纹理流畅优雅。神无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不为时光流逝所惊扰的世外桃源,不禁叹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听到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去。只见树的枝叶裁出的天空清灵辽远,湛蓝空阔,美得令人惊叹。树叶之间穿过阵阵凉风,眼前所见尽是精心雕琢的美景,远离都市喧嚣,时时有一些微妙而神奇的变化,却又保持着和谐的连续性,如此典雅高贵。

    神无仔细聆听,辨认不断响起、回荡在耳际的声音。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走着走着,石块铺就的路分成了两条岔道,神无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就走到了比较窄的那条小路上。又过了一会儿,眼前突然没有路了。

    神无侧头看去。脚踏石的对面是很多大石头,组成一个大圆拱形,中间填满了小石子。但发出声音的并不是石子。旁边有一个瓶子,接着竹筒里滴下来的水。瓶中的水满溢出来,濡湿了石头。

    圆石拱上写着“水琴窟”。

    神无坐下来,一会儿探出身子,一会儿蜷缩起来,一会儿又往旁边侧身,只想弄明白声音究竟从何而来。这时后面有人冷冷地说道:“这是因为地下埋着小瓶,水滴在里面,就会发出回声。”

    神无一惊,转过身来。又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她赶紧站了起来。

    “这是有钱人的花样。如果做得不够精细,是出不了声音的。”

    “忠尚大人好像很喜欢这类玩意儿吧?”

    “喜欢这种劳民伤财的东西?”

    “是啊。”

    女人们踏着石头路跑过来,很快把神无围在中间,嬉笑起来。以前听说鬼的新娘都很漂亮,实际上尽管学校里的大部分女孩长得很美,但忠尚的妻妾中也有貌不惊人的。这时,一个女人向神无伸出手来,很随便地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这不是鬼头的新娘吗?”

    “还不如我漂亮呢!”

    另一个女人也把手放到神无肩上,其他女人盯着跌跌撞撞的神无,一边笑,一边也都纷纷把手放到她肩上。

    “听说忠尚大人暴跳如雷呢!”

    “据说是因为反感她呢。”

    两个女人互相递着眼色,笑嘻嘻地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神情。

    “反正鬼头也不打算要她,忠尚大人一定是想抢来做自己的女人吧?不过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她身上有鬼头刻的印,是不是他觉得她会比其他女人更有可能生出下届鬼头?据说还让人给她准备房间,真是很热情呀。”

    只是为了生出理想的孩子,父亲就打算把儿子的新娘抢过来——神无听到这些话,觉得很无语。她实在不能理解鬼族考虑问题的方式。

    “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呀!为了生出下一届鬼头,他还曾经让自己的老婆去勾引儿子呢。他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不过他儿子没答理。”

    也许是觉得神无的反应很有趣,女人们七嘴八舌说得更热闹了,说的都是让神无觉得有违常理的话。她们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与神无之间的不同,这令神无心里更加不愉快。

    “你们说桦鬼父亲的……老婆?”

    神无思忖片刻,问道。这个问题很突然,女人们一时都安静下来,盯着呆立在那里的神无。

    “是啊!”

    伸出的手,又落到神无身上。

    “那又怎么样?”

    “你不稀罕自己的男人吗?”

    只要到过学校的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新娘都这样,也有像萌葱那样一心一意爱着丈夫的新娘。

    总有女人会毫不犹豫地把这视为自己的荣耀——是的,这样的女人确实有。

    “真是傻呀!”

    这么说着,伸过来的手突然变得温柔了。

    “那当然了,这还用说吗?”

    居心叵测的笑容稍微有些扭曲。震惊的神无只见一双鲜红的嘴唇在蠕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只一会儿工夫,围着她的女人就增加了一倍。

    “就是她?鬼头的新娘?”

    “听说早上忠尚大人召见了她?”

    “传说中的丑女。”

    听到这些看似很愉快的话语,神无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似乎要防止她逃跑。从后面姗姗走来的女人们看到神无的后背,便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都笑了起来。

    “水琴窟,是个新鲜地方哦!我们也是到这里来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的。既然她好不容易来了,我们是不是至少该欢迎一下呢?”

    后面来的女人们提议。大家正中下怀,纷纷交头接耳,吃吃窃笑起来。神无见形势不妙,扭着身体,甩开她们的手想跑开,但马上又被抓住,强行架走了。

    两只胳膊都被抓住,让本来就没有体力,更没有腕力的神无无法挣脱。她努力把脚蹬在地面上。但更多的人涌来,她被不由自主地拽着往前走。她控制着不让自己的音调发抖,请求她们放下自己,但女人们只是报以欢快的笑声。

    女人们从住宅里走出来,进入院落深处。穿过竹栅栏后,前面便没有铺路石了。延伸向森林深处的,只有野兽踏出的小路。映在神无寻求帮助的眼睛里的只是无尽的树,最后终于看到很隐蔽的一个小仓库。

    “很壮观吧?平常我们可是不用的哦!”

    大宅里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可这儿只有风吹树叶声和野鸟的鸣叫声。神无被拖曳着进了仓库。看到这个昏暗的房间,她吃惊地低呼了一声。房顶的旁侧,只有一扇孤零零的小天窗透着光。也许是由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屋里灰尘弥漫。

    被推进来的神无屏住了呼吸。眼前是整齐的铁格子窗,地上铺着沾满黑色铁锈的榻榻米。里面一共有三个房间,彼此之间不是以墙隔开,而是用铁栅栏——真是很奇怪的场景。

    “有人把这一直闲置着的仓库翻修过了。”

    女人们偷笑着对神无说。惊讶的神无背上又被猛推一下,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然后又被一把拽住,推进其中一个房间。神无双手撑在榻榻米上,转过头来,发现铁格子门上挂上了一把荷包锁,吓得全身一颤。伴随着一声令人讨厌的金属声,铁索“当”的垂下来,神无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格子栅栏对面笑嘻嘻的女人们。

    “你还从来没有蹲过大宅监狱吧?这可是千金难买的体验哦!”

    “你要是高兴的话,把门给你开着也无妨。”

    “如果我们没把钥匙搞丢的话。”

    “它太小啦,一会儿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神无坐着不动,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女人们柔软的手指摆弄着钥匙,不知她们究竟有什么敌意。事已至此,神无心中老是鸣响的警钟反倒安静了,甚至也没觉得在大宅监狱里有多么可怕。

    她抓住冰冷的铁栅栏,正发着呆,面前的女人们已经转身慢慢走远了。沉重的铁门关上之后,仓库里的光线更加昏暗。

    应该呼救——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瞬间闪过。在这样的地方,如果自己不大声呼救,谁也不会到来的。这里远离大宅,不知到底是在院子里还是森林里。浑浊的空气里可闻到铁锈的味道,整个仓库弥漫着近似臭味的气息。就像那些女人说的,平时这里肯定人迹罕至。

    神无摇晃着铁门,很快就发现这样做完全是徒劳,便住了手。她眯着眼睛,往唯一的窗户上面张望,又慢慢低下了头。呆呆地环望这间半明半暗的仓库,她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伏在上面。

    这个昏暗的房间,很像以前自己与母亲同住的一间房屋。那里阴冷、潮湿,更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但对神无来说,那却是她最重要的人所在的地方。

    “妈妈,您还好吧?”

    她嘴里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和母亲分开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还陷入出乎意料的麻烦之中。她一会儿想自己是不是能出去,一会儿又想是不是根本没有必要出去。

    如果她想一直待在这个令人忆起往事的地方,就不用枉费心机呼救了。说不定,这里比外面更安全呢。即使没人再来这里,至少自己死去之前可以一直安静地待着了。

    神无紧紧地攥着双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虽然并不是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

    她咬着嘴唇。仓库里忽然响起美妙的声音。昏暗的空间一下子明亮起来。

    “你,你怎么不说话呀?快叫鬼头啊!你不觉得无聊吗?”

    响起一个女人责怪的声音。神无抬起头,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她赶快移开目光,有些不知所措,肩膀用力晃动了一下。

    “让我看看她呀。”

    “嗯。到现在刚好十五分钟。像这么镇定的新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一般都是又哭又闹又叫的呢。”

    “我那次想从窗户逃出去,把榻榻米都堆起来了,不过还远远不够高呢!”

    “我有指甲钳,当时想剪断栏杆,不过没成功。”

    “哦!那个地方就是你剪的呀?你可真有毅力呢!我就只在牢里乱踢一通而已。”

    “……那是你们。我可是大喊忠尚大人,进来一小时后就开始喊了。”

    “你当时可是拼命往墙上挖洞啊!”

    “真是大惊小怪啊!它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土墙嘛!”

    “这墙够破烂的呀!”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时外面又进来一个女人,苦笑着打开了荷包锁。神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愣在了那里。女人们面面相觑,耸耸肩。

    “什么,看样子就算现在放了她,过一两年她还会想进来的。”

    “适可而止吧,差不多就行了。”

    被女人们指指点点的神无拼命挣扎着。仓库外面突然人声喧嚷,好像另一帮女子来了。果然,拨开人群走进来的,是当时列队站在大宅门口的女人们。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你说干什么?欢迎仪式呗!”

    “那个女孩子又不是忠尚大人的新娘。”

    “可她总是鬼族新娘吧。所以才必须这样。”

    表示抗议的女子满脸愤懑,与答话的女子怒目相视。神无这时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木屐,便脱下鞋放在旁边,端坐在那里。这些女人应该都是忠尚的妻妾。神无发现她们人数很多,仓库里都站满了,外面还有好多人,不由得有些感慨,就隔着铁栅栏望着她们。

    “我已经很关照她了,这不是提前结束仪式了吗?”

    “本来是计划关她两小时的,但看那孩子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我都有点担心了呢!”

    “是啊!可是我本想看看鬼头着急的样子呢!”

    “我也是想看看。”

    听到她们突然提到桦鬼,神无再次心神不宁。她实在无法想象桦鬼这样的人也会着急。何况是自己抵触的人,就更难以想象了。

    但是,这群女人唧唧喳喳地说着,神无根本就插不上嘴。

    “那时候忠尚大人厉害着呢!来的时候把门也踢坏了,铁栅栏也扭弯了。”

    “看他这样子,我就不由得兴奋不已。”

    “什么叫不由得呀?”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砸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神无偏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种状况。

    “婚礼上第一眼见到他印象就糟透了,不是吗?在我们这个帅哥美女云集的鬼族里,真不明白怎么还有长成他这样的。可是,要是叫他来的话他倒是跑得最快。”

    “不修边幅地赶来?”

    “是啊!脸色陡变,往这儿飞奔过来。所以我们才搞这个欢迎仪式,虽然有点居心不良。不过我喜欢。”

    听了她们的对话,神无才明白,这场恶作剧只是为了迫使她喊出鬼头的名字。她们没有真正的恶意,也不是要害她。神无没有叫桦鬼的名字,她们想看他的希望便落空了。就是这么回事吧。神无仔细环视仓库,注意到墙和天花板,还有爬满铁锈的栅栏,到处都是缺乏维修的痕迹。

    “喂,你别脱鞋了,赶紧出来吧!”

    神无正想得入神,听到别人催促自己,吃了一惊,终于站起来,钻过铁栅栏,把木屐穿上了。

    “你们还是赶紧散开吧!”

    “为什么呀?”

    “伊织姐可是早就叮嘱过你们不要欺负我的。”

    听着神无天真地说出这话,女人们又喧腾起来。她们异口同声地抗议说:“哪里是欺负啊,分明是欢迎仪式嘛!”走出大门时,对面正有一人径直走来,忠尚的妾们看到她都惶恐不已。

    “说曹操……”

    “糟了!”

    “快各自分开跑吧!”

    窃窃私语的女人们,突然都抬起头来盯着神无。

    “后会有期啊!”

    她们像小蜘蛛一样四散跑开,消失在森林之中。被扔在那里的神无,望着女人们逃走的方向,目瞪口呆。

    “跑得倒是挺快的。我早跟她们说过不要欺负你……要是可以,你一定想把她们都绞死吧?”

    姗姗走来的伊织望着森林,转头对神无问道。神无慌忙摇了摇头,伊织见状,眯起眼睛。

    “我是个很好奇的人,所以被你这位鬼头的新娘吸引了。你好像更喜欢被绑起来?”

    面对伊织的一连串诘问,神无的头摇得更厉害了。这个总是无比快乐的女人,似乎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只是个欢迎仪式而已吧。”

    “你真能这么想就好了。她们没有恶意,别跟她们计较。”

    伊织妩媚地笑着,好像放下心来,对神无点了点头。她伸手抚摸着仓库的墙。

    “这儿似乎也朽坏了。”

    伊织用纤纤玉手抚摸着墙,苦笑道。神无扑闪着眼睛,问伊织是否也被关起来过。

    “既然是欢迎仪式嘛,那自然有的。被关在这个阴暗、铁臭冲天的鬼地方,怎么哭闹都不会有人来,所以当时我发毒誓出来一定要报仇。最后一刻,我叫了他的名字。”

    伊织直起身子,话音戛然而止。她似乎很怀念地环顾四周,然后目光又回到神无身上。

    “鬼是这样一个种族,他们会立刻扔下手里的事情,赶去保护自己的妻子。后来姐姐们被痛骂一顿,真是有些可怜呢。不过既然是欢迎仪式,她们也就顾不上担心后果,每次都坚持举行的。可是,现在鬼头在哪里呢?”

    伊织叹息着走开。神无追上去,却没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叫鬼头的名字。既然她好意对待自己,神无就不想多嘴给人添麻烦。她磕磕绊绊地走回原来的路上时,伊织突然站住,回头望着神无。

    “顺便问一下,我刚才听忠尚大人说,三翼向你求婚了,是真的吗?”

    面对伊织探询的眼神,神无有些畏缩。想起近日发生的事情,神无双颊浮起了红晕。被人吻了胸口那种地方,本来就令人害臊。此外,还同吃同住,昼夜受到他们的引诱。三翼的初衷肯定不是带着真正意义上的爱来追求她,可是她总是沐浴在他们的脉脉温情之中,因此对他们是否真心也不是很有把握。

    “不是他们乱说的吧,真有这样的事?三翼,连丽二他也……”

    满脸通红低着头的神无,听出了伊织的弦外之音,疑惑地抬起头来。她望着伊织,眨巴着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让伊织很恼火,但却不敢追问原因。

    “让我先冷静冷静。”

    伊织扔下这句话,便顺着小路朝远离大宅的另一个方向去了。神无想,原来她特意前来寻找自己,只是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她望着伊织的背影隐入杂木林中,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人盯着自己,便往四周一望。大宅建在山边的平地上,地势突兀,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森林。神无警惕地环视周围,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抬头望向一处。

    那里一声不响站着的,是下车之后再没见过的那个男人。

    “桦鬼,是你?”

    此时她感觉不到平时他身上的那种杀气,但从他的瞳仁却能看出他并不平静。神无见状,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个只能用“难以接近”来形容的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无被他的这副样子吸引住了。

    他似乎已经摒弃了那种藐视他人、厌恶一切的杀气,就像一头孤高的兽。这与他在学校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令神无感到难以言说的担心。突然,他的目光颤了一下。

    他转身迈步就走,身影很快就隐没在身后的山谷中。焦灼不安的神无忍受着穿不惯木屐的不适,迅速爬上山坡,一直追到刚才桦鬼站的那棵树下,直累得气喘吁吁。

    神无靠在树干上,望望周围,深深吁了一口气。但这并不陡峭的斜坡对面并无人影,留下的只有一片寂静。

    “我的男人?”

    神无想起先前听到的这句话,暗自思忖。

    女人们方才问她“你是否疼爱自己的男人”时,没有听到神无的回答。可刚才那张从容笑着的脸,却不可思议地让神无瞬间茅塞顿开,明白了应该如何回答。

    她记得接着有个女人回答“那当然了”。

    “疼爱……”

    这零星的只字片语,让神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为这种奇妙的感觉而不知所措,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云彩铺卷的天空。

    【三】

    “情况怎样?”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他不耐烦地咂着嘴,等待着信号不好的手机里断断续续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含含糊糊的声音说“流血过多”。

    “然后呢?”

    其实他并不期待对方回答。当时他把国一托付给了自己所认识的医术最高明的医生。现在说这样的废话,有用吗?

    “说清楚些!到底什么状况?”

    他压着嗓子问,对方却只是沉默不语。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遥远,通话突然中断,屏幕上跳出“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鬼里高中也在同一座山里,但设有专门的信息站,信号稳定,通讯中断这类事情很少发生。

    响瞟了一眼不中用的手机,把它塞进衣兜里。这时他想起兜里还有一把小刀,便掏了出来。

    国一身上的伤口共有三处。一刀从下往上挑,另外两刀是垂直捅进去的。其中一个地方,刀子捅进去后似乎还拧了一圈,因而损伤了内脏。

    国一是前任鬼头的庇护翼,虽然退居二线,但这并不代表他退化成了一个能被人轻易打倒的人。

    那场大雷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响一边把刀子放回衣兜,一边扫视周围。

    鬼头的老家大宅被一种生长茂盛的树包围着。这种树如果不是会开花,谁也不会记得它的名字。虽然修枝剪叶煞费时间,但大宅主人只要报出儿子的名号,便可以颐指气使地指挥别人来帮忙做修葺杀虫等事。

    “樱花……”

    他口中低吟着这种鬼里高中学生们最珍爱的花的名字。此时风静止了,寂静来临。他站在可以眺望大宅全景的山顶,眯起眼睛。春天一到,这里必定风景绝佳。樱花将会盛放,似乎在吟咏人生之绚美,即使凋零也纯洁无比。这情景曾多次打动他的心。

    “他的名字……其实应该是桦鬼吧?”

    这个鬼因为出生和樱花有着渊源,而被叫做“花之鬼”。那还是雪花纷飞不歇的二月——据说前一天枝条上尚未长出花苞,似乎为了庆贺男孩的诞生,第二天竟成了樱花怒放的盛会。

    仿佛墨浪涌动的黑夜上空,浮现出白得有些凄冷的樱花。望着怒放的花儿,鬼族成员们豁然开朗。

    这,意味着鬼头诞生了。

    “不要再想鬼头出生那晚的事了。”

    站在旁边的男子——由纪斗轻声说。响的目光从大宅回到旁边这个人身上。就山区而言,这座大宅规模算是颇为壮观的,还有偌大的院落,以及葱葱茏茏笼罩着一切的樱花树。——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的男人和他心照不宣地想着同一件事情。

    “那天,在鬼里外面的鬼都不约而同地回来了。”

    真是难以理解。他们俩苦笑起来。

    那一夜,在死寂的黑暗中,一片小小的雪花,轻轻落在樱花树的枝头。这片雪花没有融化,反而出现了一片一片、越来越多的雪花。有的鬼发现这并不是雪,就叫来同伴,大家默默地望着慢慢开放的淡红色花朵。

    他们原以为,只有一枝樱花绽放,可是转瞬间,周围所有的樱花树似乎都被传染,花潮淹没了一整座山。

    “简直太令人震撼了。”

    由纪斗凝视着桦鬼的老家大宅,喃喃说道。

    “当时我感到特别震惊,不禁浑身发抖。”

    那一晚,漫山遍野盛放的樱花,还来不及见到早晨的太阳,就一齐凋零了。说它们高洁也许太过夸张,但这些花儿,把新生命的诞生通报给大家之后,便一齐归于尘埃。

    这个新诞生的鬼便是“花之鬼”——他的名字是桦鬼。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想到他的名号。

    那就是“鬼头”。

    这个名号意味着鬼界的巅峰,是需要由鬼族“三长老”经过长时间斟酌而最终决定的。但桦鬼不同,他不是由谁决定或推选的,而是天授鬼权似的成了鬼头。

    出生伊始,便被冠以最高名衔。

    “最卑贱的鬼的儿子,居然登上了鬼头宝座?”

    响撇着嘴,用嘲讽的语气狠狠咒骂着。听到这句听起来已经很轻柔的话,由纪斗望向桦鬼老家的目光落到了响身上。

    “响。”

    “我知道,鬼头的名衔只能由强悍的鬼继承。父亲已经不是鬼头了——这我明白得很呢!”

    可是他太脆弱了。当时他的法力还算比较强,所以被授予了这个头衔。这是一个只为了名衔而活着的软弱男人。这就是响的父亲。他并不值得同情。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他不可能长期服众。所以在新的鬼头诞生之际,他只能将名衔拱手相让。于是,被绝望吞噬的他,毅然自缢,含恨九泉。

    这个意气用事的男人。

    这个仅仅用一个名衔来衡量自己的价值,在樱花散尽之前寻了短见的无用男人。

    只不过——

    “只不过——不是吗?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响笑容狰狞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庇护翼。随着父亲的去世,他曾经的存在和鬼头的名衔,对响来说都变成没有意义的符号。他只要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觉得反胃;周围的人越是对它热烈渴求,他就越觉得凉透了心。鬼头名衔激起了人们自我膨胀的欲望,而父亲因为失去这个名衔而选择放弃生命——这一切都是太过无奈的现实。

    这个万恶之源的头衔,现在掌握在一个男人手里。

    “这时机似乎不错。看我不玩死他。”

    自己一直在等待机会,甚至付出惨重代价,把国一也卷进来了。响记起他也是为了争夺鬼头名衔而在暗中活动的人之一,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

    要对付他,就得抓住这个拥有鬼头名衔的人的弱点。其实,这只要能将一个女人控制在手里就可以办到。

    “响。”

    由纪斗怯怯地叫了一声。响嗤的笑了。

    “要是没有鬼头该多好,你说呢?”

    这个名衔一直让鬼们趋之若鹜,所以只要除掉每一个被尊为鬼头的人就行。这样不仅消除了鬼族成员之间无端的隔阂,也再不会有人为此烦恼了。这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除掉这个自己深恶痛绝的男子,同时也除掉了碍眼的“鬼头”名衔。

    这一切的关键,是一个娇弱的女人。

    “要是把他草草杀掉,也太便宜他了。”

    他含混地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望着后方。沉重的引擎声平息之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声音。不一会儿,另一个庇护翼踏着草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他刚才望着的东西。

    这是一把弩。它通体闪着黑宝石一般的光,线条流畅优美,中间的机身笔直坚硬。弦的做工也很精妙,后座十分沉稳有力。虽说是为了应急临时买的,却是质地优良的上等货。

    “射程如何?”

    “能击中两百米内的物体,多少受些天气的影响。”

    男子停下脚步,将这把沉甸甸的弩递给响。响望着远处,试了试扳机的重量,说道:“我不是告诉你再买一个瞄准器吗?”

    为了提高命中率,他觉得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但瞄准器却没买到,带回的箭数量也不多。

    “响,你到底想干什么?”

    律手里拿着的箭一共只有三支,可能是买弩的时候附带的。响用不满的眼神打量着这名不遵从吩咐的庇护翼。

    “你难道想拿这种玩意儿去攻击鬼头?这样的东西,要是射中了……”

    听到这反对的声音,响手里的弩垂了下来。他左脚蹲着马步,弓下身子,胸部顶着后座,两手稳当地握住弦,慢慢拉开。

    他还要再往后拉的时候,听到律轻声叫道:

    “响!”

    “谁说是要攻击鬼头?”

    响冷冷一笑,回答道。律不明白这笑的含义,有些迷茫。而一直观察着大宅的由纪斗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目光落到响身上,后者正眯起了染成金色的瞳孔。

    “哼……买的可真是好货色呀。”

    “响,你真的要拿这么一把弩去袭击……”

    听了由纪斗的话,响一笑,将弦固定,直起上身,把没有装箭的弩对准律。

    “要是箭头上再浸点毒,杀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了,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也太没劲了?”

    响手里的弩又从律转向由纪斗,然后对准了桦鬼老家的宅院。这把仿佛在物色猎物而左右瞄准的弩,最后对准了一个少女。

    “我要直捣你的死穴,鬼头。”

    响低语着,瞳仁里映出穿着鬼里高中校服的少女。

    【四】

    森林里,挤在一起的三副望远镜不断朝上下左右变换着角度。镜片上映出的是樱花树环绕的大宅。有时候它们又突然静止下来,镜片上不断变幻的景色便被别处的风景替代。

    “咱们兵分三路去监视比较好吧?”

    “这也要看神无在哪里吧?不过,实在没想到这儿地界这么广。”

    “没错!不过,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搞张地形草图?再算算里面有多少人?庇护翼人数众多,忠尚的妻妾也不少。我是不是太多虑了呀?”

    “也不知道神无现在在干什么?”

    丽二和光晴正聊得火热,听到水羽这么说,便迅速拿起望远镜,几乎同时举到眼前。

    “在哪呢?”

    “在那里呢!”

    “那里是哪里?”

    “就是那儿呀!”

    四处找寻的望远镜,终于对准了一个地方。

    “啊——果真是神无!”

    兴奋地上下摆动的望远镜,突然向前探去。崭新、毫无瑕疵的镜片,映出一位少女的影像。她脚步不稳地从陡坡上走下来,摔了一个大马趴。她站起来,俯下身子揉着自己的脚。

    “她好像穿的是木屐呢!”

    “穿着这个爬坡真是太夸张了。”

    “我们去帮她揉揉?”

    “丽二,你的眼神怎么这么严肃?”

    “哦,她好像又继续走路了。”

    神无扶着近处的树站起来,一边留意自己的脚,一边往前迈步。

    “她先去了水琴窟,接着进了大宅牢。”

    水羽一边望着望远镜里的景象,一边喃喃自语道。光晴放下自己的望远镜,看向水羽的侧脸。

    “你怎么才说!……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刚才一会儿的事。”

    “那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们说了,那还叫监视吗?”

    “你这是什么话?!”

    “大家都看着一个地方,那还有监视的意义吗?”

    “胡说!”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是按计划行事的吗?”

    “什么计划不计划的?”

    “你能听见声音吧?就像琴声的那种特别声音。那就是水琴窟。土里埋着瓶子,水滴到里面的时候发出回音。那些女子大多对那儿感兴趣。还有就是仓库牢,是忠尚家族给新娘举行欢迎仪式的地点。据说是因为新娘胆小、不讨公公喜欢,才要捉弄她们。要不是这次,我还以为这种仪式早就失传了呢。看来公公还是管不住新媳妇啊。”

    水羽指指大宅的一角,又指着土牢解释说。光晴仿佛很感慨,他偏着头,眉心紧锁。

    “你说得可真够详细的。”

    “嗯。”

    水羽点点头,光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接着又举起了望远镜。神无正跌跌撞撞地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最后她终于来到一座竹栅栏前面,不再往前走了。接着她又回到水琴窟,弯下腰揉脚,好奇地盯着地上密密麻麻铺满的石子。

    “神无扭伤脚了?”

    “咱们是不是该带医药箱过去啊?”

    “丽二呀丽二,你的居心可是路人皆知了!”

    “医药箱桦鬼老家那边也有啊!”

    神无似乎不知疲倦地盯着那些小石头看,而在远处,有三个人同样不知疲倦地盯着她。

    “该怎么说呢?”

    平时酷爱穿白大褂的这名男子,这次却换了便服。他胸前挂着望远镜,打量着与他肩并肩,正在眺望他人家宅的两人。

    “真是偷窥狂啊!”

    “这也是捍卫天下和平的一个环节呀。”

    “我观察野鸟呢!”

    丽二听着两种天差地别的回答,不禁苦笑起来。光晴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行。从这边观察的话,树木挡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屋子的位置。”

    “这状况也太不乐观了吧!”

    本来他们应该冲进土牢,说明情况,保护神无的。那个被尊为“鬼头”的桦鬼多次想对自己的新娘下手,三翼必须责无旁贷地保护神无。可是,这样做却会招来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无情非议和异样眼光。

    鬼头的新娘应该是在养尊处优、严密保护的环境中长大,被为她刻印的男子疼爱呵护,过着幸福的生活。可神无的命运却脱离了这本应遵循的轨道。

    这样一位少女,甚至不知道那双本应伸向她的手的温暖。为了不再伤害她,他们除了保持沉默,别无他法。

    “反正,撤退是绝对不行的。”

    “我也没想撤呀!”

    听着光晴的自言自语,水羽露出“那还用说”的神情,点点头。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叫了起来。一直跟着神无移动的望远镜,定在了一个地方。

    “我看到桦鬼了!”

    “那蠢蛋在干吗?”

    “在呼呼大睡呢。”

    听到这么直白的回答,光晴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向同一个方向望去。正如水羽所说,在岩石围绕的草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幕天席地躺着呢。他似乎很惬意地睡着了。

    “难道我们就是传说中的破坏之神?”

    “光晴,这也太招摇了吧?怎么也得等到晚上再去偷袭他!”

    丽二说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他似乎对主人的动向并不感兴趣,却拿着望远镜一直望向神无所在的方位。

    “即使咱们要夜袭,这么大的宅子里,怎么找桦鬼的房间……”

    “哦。那个我知道。没问题。但我觉得单纯的武力并不能解决问题。”

    “傻瓜都是要被狠揍一顿才会觉悟的。”

    听到光晴的话,水羽终于放下了望远镜。但他的目光还是望向大宅。

    “桦鬼以前不是一直没选出新娘吗?”

    “反而总是找一些别的女人吧?”

    “是啊,可现在他却一下子就选定了新娘……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没觉得。随便选一个,多简单的事啊,也就是在人群里淘一个女人而已嘛。”

    “所以不接进门也行啊!那样谁也不知道,不声张多好!桦鬼却非要把神无娶进来。”

    “真善变啊。”

    “是呀!桦鬼选了神无,可能根本不是认真的吧?”

    “所以我们才……”

    光晴手里的望远镜,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既然他决定要选新娘,为什么不给她配庇护翼呢?十六年来,他不闻不问,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一团糟。为什么举行婚礼时才把她带来呢?他一直让她自生自灭,现在知道她活着,就跑来找她!我绝对不能原谅他这么干!”

    “是啊,我们不能默许他这种行为!”

    丽二一边继续看着望远镜里的景象,一边对大声怒吼的光晴表示赞成。刚才还看着大宅的水羽转头望向旁边的光晴。

    “算我一个!不过,我注意到了。桦鬼给神无刻印的时候,情况挺复杂的呢!”

    “是怎么一回事?”

    丽二终于放下望远镜,望着水羽。

    “是他母亲去世时的事。”

    “谁的母亲?桦鬼?”

    “是啊。享年九十一,寿终正寝。”

    水羽盯着光晴、丽二,用力点了点头。比起血统来,鬼界更重视个人能力。父母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个人法力大小,因此桦鬼才能被冠以“鬼头”称号。

    大体上,越是强悍的鬼就越是情深义重。

    也许是被繁衍后代的本能所驱使,他们会爱上女人,当然爱上的大多是被鬼族刻印的新娘。喜欢单打独斗的鬼们之所以在鬼里高中学会了合作,都是因为自己妻子的缘故。为了不让被带到这里的新娘在压力下崩溃,他们做再多努力也在所不惜,试图为她们构建一个完整的社会体系。但除此之外,他们在其他方面都常常是漫不经心的。

    因此,若说桦鬼是因为自己的新娘而做出自相矛盾的言行还有点道理,说是因为母亲就太牵强了。

    光晴瞪大了眼睛。迸出“母亲”这个词,只有一种可能——

    “恋母情结?”

    “我倒不这么认为。但凑巧的是,母亲去世不久桦鬼就失踪了。就在这段时间,他给神无刻了印。”

    “恋母情结?!”

    “所以不对呀。大概他也不可能为这件事消失一年不出现吧?”

    听着水羽自言自语,丽二把头偏了过来,似乎觉得他的话太琐细了。丽二只要在学校,多少会听说一些校内的事情。但其他的信息,如果不是有意去打听,他一般是不知道的。

    “水羽,你了解得很详细呀!”

    水羽看到丽二一副刨根问底的神情,叹了一口气。

    “是知道呀!我在那儿住了十年之久呢!”

    他指着桦鬼的老家宅院,目光又一次落向那边。

    “这么说桦鬼倒是成了一个麻烦了。这才特别让人不痛快。当初我被选作他的庇护翼时,不知道有多高兴呢。现在却……”

    这次是水羽手里的望远镜发出吱嘎一声。虽是特地新买的望远镜,光晴和水羽手里的却都已经捏出了几个凹坑。

    “这不是一码事吧?”

    光晴摩拳擦掌地问道。水羽后退了一步,道:

    “桦鬼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庇护翼,以前负责保护我母亲。他和我父亲情同手足。所以当时我父亲清空家中财物的时候,把东西都放在桦鬼父亲那里了。”

    “这……水羽的父亲……是?”

    水羽瞟了一眼发问的丽二,有些不快地答道:

    “我父亲是绮杉总马。自从随同鬼族作战,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和你一样,都是带着戟四海漂泊的人。”

    “什么呀!你说他带戟?不会就是当时违反武器携带法的那个男人吧?他大笑着追上来,我还没说话,就险些被他拿下了。”

    “他从不心慈手软。”

    水羽更加不快地说。

    “这样啊,那个可怕的老兄就是水羽的老爸。你为什么不姓他的姓呢?”

    话题越扯越远,光晴却陷入严肃的思索。离开鬼里高中后长期未回的光晴,似乎完全被外界的环境同化,而把鬼族的传统忘得精光。

    “嗯,鬼族一般都随母亲的姓。这样去鬼公所的时候更方便。这么说,丽二应该是姓了,自己取的?”

    “水羽,此话怎讲?难道你是说我是老古董?”

    姓大约是在一个世纪以前开始流行的。实际年龄比看起来大得多的丽二,一定是为了顺应传统才改名换姓了。光晴想,再说下去可就惹得大家不愉快了,于是两手一拍:“哦,是这么回事吧,我忘了。”

    “鬼的寿命很长,要是姓名出错了可真够麻烦的。”

    实际上,鬼公所那边因为人口众多,户籍管理制度尚在改进,偶尔也会出现无法继承遗产的情况,引发大纠纷。为了避免混淆,他们一般都会把自己作为庶出子女上报。以后如果新娘要求,再统一口径改回来。结婚登记也是在改完户籍后才正常办理的。这并不是鬼公所的特例,为了方便,他们逐渐打乱了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以维持现有的生活。

    “现在即使出现比桦鬼更强的鬼,名字也不能叫外尾桦鬼吧?”

    光晴感慨良深,调侃起鬼族约定俗成的事情来。丽二只能对着没心没肺的光晴苦笑,水羽则耸了耸肩。

    “这个就不必担心了,除了桦鬼,其他人没有谁能做鬼头的!”

    “是啊是啊,那个臭黄毛小子!竟然还睡觉,睡什么睡?老子……”

    光晴粗暴地嚷嚷着,又拿起了望远镜。这个冷血的家伙似乎还在岩石间酣睡呢。虽然他离神无还有些距离,不会有什么危害,但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着实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光晴拨弄着镜片调整焦距。突然,视野远处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东西,他立刻停下了动作。

    “那是什么?”

    看到光晴张口结舌,手里的望远镜定在一个奇怪的角度,丽二也举起望远镜望去。不出两秒钟,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坏家伙跟着来了!”

    “什么坏家伙?”

    水羽也举起望远镜对准那边,很快便狠狠地拉下脸来。树丛里藏着的另外三个鬼也跟他们一样,在望着这座大宅。其中一个,就是昨天刚见过的。

    “是他?!”

    “堀川响。”

    “就堀川响一个?贡国一呢,没跟他一起?”

    “没有。”

    “他不是转校了吗?”

    “转校?什么意思?”

    “今早在集会厅听说,他因为父母的原因转校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丽二,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我倒是什么也没听说……不过当时觉得挺突然的,现在就感觉更奇怪了。”

    丽二紧锁双眉,闭口不言,然后马上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按下拨号键。

    “堀川响,你可真是不要命啊。死有余辜。”

    电话里传来正在拨号的声音,丽二把手机按在耳朵上,微笑着低声说了一句。

    “丽二,你小子还挺厉害。”

    “他调戏萌葱这件事,你一直耿耿于怀啊!”

    光晴放下望远镜,偷偷看了一看丽二,喃喃道。水羽接着低声说道。

    “萌葱和神无,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女人。”

    丽二说这话的时候,俨然一尊笑佛,还特意强调“我”字。光晴拉长了脸。

    “他居然还要特地声明一下!”

    “够招人讨厌的,一点大人样都没有。”

    “你可不能像他那样,水羽!”

    水羽点了点头。这时,他们听到丽二对着话筒轻轻问道:“是不是一树?”虽然他提到自己庇护翼的名字时语气很温和,但声音和表情里却带有一丝不快的气息。

    “我想托你一件事。”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口吻叫做“不容辩驳”,现在丽二的口气大概就是了。他没有提高音调,但语气中带着一种威慑力。由此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紧捏着手机的一树听到这些后脸色会有多苍白。

    “桦鬼的房间,什么时候能整修好?……一个星期?你三天给我弄完吧。”

    英俊的校医满面笑容地命令道。两人听到一树的回答含混不清,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犹豫。他拼命解释着什么,近乎哀求。

    “你什么借口也不要找,跟拓海也这么说!到时候没给我弄好,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丽二斩钉截铁地说完,把手机塞回衣兜。

    “这是山里,难怪信号这么差!”

    “你等一下。”

    光晴伸手拦住了他。

    “要是屋子修不好,咱们就没法让桦鬼回去。不如采取正面进攻把神无带回去。”

    “不,不能这么干。”

    “我对这种远远待着的所谓保护可没什么信心!还是车比较可靠,这三天一有情况,咱们就分几路出车,去保护神无!”

    “先别急,父子关系是怎么回事?”

    被光晴这么大吼一声,丽二吓了一跳,看向他。

    “什么怎么回事?一树和拓海是我的儿子。”

    光晴张大的嘴半天合不拢。丽二笑了,目光落在水羽身上,看到他脸上凝固着一种怪异的神色。

    “你怎么了?”

    “有派自己的孩子去保护鬼头新娘的吗?”

    “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丽二若无其事地指着自己。光晴感到一种无力感,瘫坐在那里。

    “真是麻木不仁啊!”

    “有问题吗?我信任他们,所以才把保护鬼头新娘的重责大任托付给他们。”

    “话虽这么说,你也太没心没肺了。”

    看到光晴抱着头,丽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苦笑起来。

    “我的孩子中他们俩是最年轻的,不过能力很强。”

    “现在又吹嘘起孩子来了?”

    “是啊,不过如果三天之内他们不能把那一团糟的房子弄好的话,我对他们的自豪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真是越来越可怜呀……我自己去的话,混不过他们的眼睛。我想想办法。”

    见丽二神态坚定地说出这些冷酷无情的话,光晴很失望地把目光转向大宅。

    “我安排了郡司和透混进去。也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说不准。”

    “是啊,我对风太和雷太说,哪里丢的脸就到哪里给我找回来!我让他们也混进大宅去了。这么去太显眼,所以让他们男扮女装,弄好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可他们是鬼呀!”

    “本来就是鬼嘛!”

    “什么呀!他们长着张娃娃脸,就那么进去,非暴露不可!所以才让他们乔装打扮啊!”

    听了水羽的话,光晴和丽二面面相觑。

    “那么麻烦,不如你亲自去,比较像女人呢!”

    “我讨厌像女人!”

    水羽的回答听起来似乎好声好气,脸色却很愠怒,丽二不禁苦笑。他巡视了一下周围,看看有无可疑之处,然后便说了这么一句话,给似乎要无止尽地持续下去的无聊玩笑画上句号:

    “现在不是争论像还是不像的时候,咱们应该制定作战计划。”

    “丽二也很适合男扮女装哦!”

    “谢谢……别,快打住了,现在咱们要谈的不是这个问题。”

    光晴嘴里迸出的话,被丽二当做了赞扬。他想把话题引入正轨,可光晴似乎饶有兴致地打断他说:

    “还是化妆吧,丽二化了妆肯定更漂亮。”

    “喂,快住嘴,所以才……”

    “那看来只有我不像女人啰!”

    “是啊,不像就别勉强了!……咱们还是接着讨论正题吧。”

    “鬼族成员还是长得中性的比较多,我过去就一直长这样。”

    “容貌是个见仁见智的话题,不值得困扰。”

    “是啊,丽二你说得真是太好了。”

    “谢了!”

    “好了好了,既然已经有结论,那就麻烦大家……”

    刚才听着两人谈话不停用力点头的水羽,突然指向大宅那边。

    “你们觉得,今天神无会住在谁的房间?”

    这句话直击要害,刚才还在漫无边际说笑的两人,突然望着大宅怔住了。

    【五】

    小石子砌起的轮廓围住的是一片清澈透明的天空。再过几个小时,夜的帐幔就该笼罩这里了。风夹带着寒意,吹过寂静的世界。数十年、数百年以来始终不变的光景——这片遗世独立的天地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这里被浓郁的绿色所包围,仿佛渗入了静止的时光。

    正沉浸在记忆河流中的他,不知为何却越来越烦躁。

    世界确实在变化,这种变化虽然让人眼花缭乱,却是天经地义的,是世界本来的形态。然而自己的老家和学校,却那样冥顽不灵,到现在还被一个名衔所操纵。这个名衔究竟有多大价值,连被授予名衔的桦鬼也说不上来。

    坏风气又抬头了。这一切似乎已经根深蒂固、不可改变。

    这个名字成了让人敬畏和艳羡的代名词,像一个咒语,缠住了自己。

    桦鬼突然睁大了紧闭的双眼。

    “太无聊了!”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发现这个名字对于被授予的人来说,其实毫无价值呢?

    这种焦虑,在他脑海深处“毕剥毕剥”的燃烧着。

    如果谁觉得这名衔有什么价值,随他怎么想好了。他听见内心深处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低语:在人们盲目崇尚、追逐争夺之后,这风潮如果能自己淡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心想:把这些视做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自己的职责吗?自从懂事以来,他就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想法和意见,从来都是很自我地生活着。这就是被称为历届鬼头中最强大的他所一直坚持的道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什么无聊来着?”

    一个突然钻出来的人影,用吃惊的声音问道。本来神情凝滞的桦鬼抬了抬眼。这个被大小岩石包围起来,可以一个人悠然自得睡觉的地方,是桦鬼专用的休息地点。老家知道这一点的人,在桦鬼回家期间都会尽量不靠近这里。

    桦鬼望着耸入云霄的岩石之间移动的黑色影子,虽然逆光看不清面孔,但从声音和口气已经猜到是谁了,便表露出自己的不快:

    “是你?”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暴躁情绪。周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谁都畏惧这令人愀然变色、富有威慑力的嗓音的主人,以致大气都不敢出。

    “没什么事,就是出来走走散散心……呵呵,你快起来吧!别在那里吓唬人了!我特意把弟弟带出来给你看看呢!”

    滔滔不绝的女人怀里抱着的白布团扭动起来,桦鬼更加不悦了。那个女人——伊织,一边哄着怀里的亲生宝贝,一边低头看着目光投向一旁的桦鬼。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你知道神无被关到大宅牢里了吗?”

    他也许知道。他遇到了可能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神无,所以才心情复杂地跑到这里来。但是,他没有义务详细解释这些事情。看到桦鬼仍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伊织渐渐流露出复杂的表情,笑着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挺有趣的,现在正在水琴窟玩得起兴呢。既然你专程把她带过来,怎么不到外面去给她当向导?看她多可怜呀!”

    “你说谁呢?”

    自己怎么可能喜欢神无而把她带到这里来呢?他表现出否定的神情。伊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凝视着桦鬼。

    “难道不是你带她来的?”

    虽然确实是渡濑开车,旁边还坐着神无。可这并不是桦鬼的意思,只能说是父亲那只老狐狸巧妙设计的。父亲也许不知道他的愤怒,两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他还絮絮叨叨说什么“我给你再介绍个好女孩吧”。

    “打算把大宅的一间房半永久性地给神无住,差不多都布置完了”,他从女人们的话中听出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那只老狐狸,计划着只要自己中意,就把儿子的新娘占为己有。桦鬼此前没能领悟到这层意思,才被骗回了家。

    他也想过回学校。家里正在装修,待着没有多大意义。忠尚以为他住在女生宿舍,其实他是无处可去,窝在保健室彻夜不眠。作为一个接受了“鬼头”名衔的人,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境况。

    现在,如果任由事态发展,自己撇开一切回学校去,未免太欠考虑了。

    “所以呀,你别吓唬谁了!”

    面对桦鬼的愤怒,伊织绷起了脸。

    伊织生孩子之前,一直到处追着桦鬼跑。现在她不追他了,但这种逼迫的态度,却比以前更可恶。桦鬼一想起这些,就怒不可遏。

    “你赶快给我消失!”

    “我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面对桦鬼锐利的目光,伊织露出一丝苦笑。

    “那孩子……那个叫神无的,是怎么选出来的?你不是放弃选新娘了吗?知道你事情的人当时都这么想。忠尚大人也是。你不会是因为忠尚大人的话才选了新娘吧?”

    “快滚!”

    “这就走呢。”

    伊织一边哄着开始哭闹的小孩,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不跟你说,你是不会知道的。我很疼爱她,毕竟是好不容易娶进门的新娘。”

    桦鬼故意透露出一股杀气。伊织见状,连忙溜之大吉。也许她所说的把弟弟抱来给桦鬼看根本就是借口。

    空气中弥漫着愤懑的气息。

    其实她是谁都毫无区别。是的,被刻印的女子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当时他眼前站着一个寒酸的女子,怀着一个女婴,所以,他和她说话了。要是依他血气方刚的性子,一定会杀无赦。但这女子表现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拼命求他饶命。

    这几乎使他的杀气冷却了下来。

    “选中她?”

    不,只不过刻了一个印而已。除此之外他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给一个笑容甜美、文静的女子,刻了一个印而已。他没有抱任何希望。结果已经注定,所以也没有给她配备庇护翼。没有庇护翼保护,新娘就相当于没有灵魂,这降低了她的身份。他一直认为,自己终将为犯下的所有过错付出代价。最后他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把光晴派去接神无,这其实是为了让他带回神无已经死去的确切消息。

    可是,少女却活了下来。她默默承受着凄惨的命运,来到了鬼里。

    “要是当时把她杀掉就好了。”

    真是令人气愤。

    本来有好几次机会下手,可是自己犹豫不决,结果新娘神无才会出现在这里。这样的现实让桦鬼踌躇不定,充满愤恨。

    “早杀掉她就没事了。”

    他低沉地吼了一声,闭上双眼。他仿佛看到怯生生的少女将目光直直地投了过来,那种眼神,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人,令他怒不可遏。

    杀了她,就不用再受愤怒的折磨了。如果能倒回到十七年前,她尚未降临世间的年代,那时他活在一无所有的空洞世界里,除了叩问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如此冷漠地顺着人生的轨迹像描红一样走着,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而焦虑。

    如果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桦鬼压抑住这股在心底闷烧的难以解释的感觉,斩断了所有思绪。再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结果已经有了。所以思考都是徒劳无益的。

    他深吸一口气,横躺着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耳边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他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只听一声巨大的钝响,他循声望去,见到一支浅黑色的箭插进地里。他顿时明白了状况。从箭插着的角度来看,肯定是从高处射下来的。他四处环视,发现山腰的路上,有一个人躲在树后,不禁吃了一惊。那人手里拿着漆黑的弩,弩身正对准上空。考虑到距离和风向,他的箭应该没那么容易把自己置于死地。

    然而,那支箭深深地插进了桦鬼刚才睡的地方。

    男人慢慢放下弩,微笑着,左手用夸张的慢动作往颈边挪去,大概是为了让远处的桦鬼能看清楚。最后,他把手平放在脖子上,横着往旁边一拉。

    这完全是在暗示“死”的意思。

    “堀川响!”

    桦鬼低低地吼了一声。据他所知,这个常常前来挑衅的鬼极其狡猾,而且心思缜密,曾经多次想要他的命。这件事连三翼也不知道。

    响眯起金黄色的眼睛,狰狞地一笑,消失在樱花树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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