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Lo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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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家,天色已暗。
司家的车子停下云家灯火通明的别墅前,司机第一时间下车打开后备箱,司杭取出云嘉的购物袋,递给云嘉,让她考虑一下寒假去瑞士的滑雪计划。
两人的滑雪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司杭对于这项冬季运动一直热衷,国内的雪场他瞧不上,几乎年年都会出国。前几年,司家甚至直接在瑞士购置了一栋小楼,推窗可见针叶林和雪山顶。
既满足儿子的兴趣,也方便邀亲友冬季过来度假游玩。
但云嘉这两年明显兴趣缺缺了,连滑雪装备也不再更新,今天下午才跟司杭一起去订了新的滑雪服,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她在客厅拆购物袋。
拿出那双栗红色的护腕,想着配她的滑雪板,拍照大概好看,可一想到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置于冰天雪地,骨头缝里便不由钻出一点不情愿。
她更想去一些不那么冷的地方,几个朋友一起野营,带齐炊具,烤点东西吃。
静放在茶几上的保温袋,让云嘉想起白天的事,待拆开,黎阳送来的芝士烤红薯早就在锡纸盒里凉成一块板砖。
云嘉叹气,叫佣人拿去扔掉。
心里不免觉得有点可惜,浪费田姨的好手艺。
她想到不久前,自己吃过另一种红薯。
带皮放进柴火堆里烤得焦香,红薯皮又硬又烫手,得用湿抹布裹着,一掰开,热腾腾的甜糯香气冒出来,内里绵软细腻,没有任何料理过程,只有粗粮最原始的甜香,和一点云嘉第一次吃到的柴火味。
她们叫它山芋。
云嘉也是第一次听。
“完了!”
两手一按额头,云嘉瞪大眼,任由一段差点被忘的事,或者说已经被她忘掉的事冲进大脑——上一次去城中村那次,她答应了庄在的妹妹庄蔓,谢她家的烤红薯,下次她再去,也让小姑娘试试从来没尝试过的烤棉花糖。
小孩子会一直记着的吧?
她都这么长时间没去了,他的妹妹该不会以为她是那种随口哄小孩儿的讨厌大人吧?
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是她可以联系上她哥哥啊,为什么庄在都不来提醒一下自己?
转瞬,云嘉又不计较了。
估计她这辈子都等不到庄在来主动找自己说话。
云嘉一边碎碎念着,一边不管这一地半拆未拆的购物袋,扬声喊人来给她准备一下东西,她要出门。
虽然她们家有柴,但云嘉觉得,烤棉花糖还是要用干净一点的炭块。
上次过去,她跟庄在坐在煨红薯的柴堆旁烤火,云嘉还好奇过,那些柴跟她想象得不一样。
她以为烧柴都要去砍树。
庄在说不是,分辨了一下柴堆,说这些是可能是一些不要的老木头家具,劈成了小块。
而他洗完澡出来抱着红薯啃的妹妹,天真烂漫地说:“妈妈说城里的树不能砍了烧的,这些树都是受保护的,我们要是砍了树就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云嘉哈哈大笑。
上次去,碰上他继母冯秀琴给他妹妹洗澡,云嘉没有久待,甚至没有进屋里。
这次去,庄在人不在,母女两个很意外又很高兴地迎她进门。
她终于瞧清这间小屋的内部样貌。
从小到大,云嘉见过的豪宅无数。
每去一处,看的是屋主人的品味,第一次,她看到的是完完全全毫不遮掩的生活。
脸盆不需要像花瓶那样讲究摆在哪儿,甚至不需要摆着,塑料孔里穿一截绳头,挂在墙边,方便就行。
空间不大,母女两个的生活用品也不是很多,靠墙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地上摊着两个装满布头的箱子,只有这个区域看着有些凌乱。
云嘉很惊讶,一个女人带着生病的女儿来城里求医,居然也不放过休息时间,要踩这张咯吱咯吱响的缝纫机来帮附近的小工坊做坐垫布套。
云嘉的到来,让冯秀琴很不好意思。
因为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真的会提着一个大袋子,笑容满面,夜行而至,说之前答应了蔓蔓要给她做烤棉花糖。
女儿是提过这个事的。
那天庄在刚好过来给她们母女送取暖器,庄蔓闷闷不乐地小声,像是问妈妈,也像是问哥哥:“那个姐姐说下次来会做烤棉花糖,什么时候是下次?她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取暖器是网购的。
据说现在在网上买东西便宜,冯秀琴不懂网络,怎么现在买小家电都不去家电城,在电脑里就能买来,虽然不了解也不理解,但她相信庄在,这孩子早慧,懂的东西一贯比别人多。
冯秀琴就看庄在蹲在堂屋前头拆东西,听女儿这么一抱怨,庄在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只放下东西,起身道:“这个插线板老化了,用着不安全,我去巷口买个新的。”
便扣上卫衣的帽子,走近外头阴灰如有雨的黯然天色里。
人一走,小姑娘瘪瘪嘴,更委屈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让哥哥不高兴了。
冯秀琴停了手头的活儿,把女儿揽到身边,教育道:“人家客气客气就已经是很好的了,人家又不是欠我们的债,还得非得讨回来啊?哪能一直惦记着啊?是不是?”
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
心里却想,她也不是想吃烤棉花糖呀,她就是希望那个姐姐还能来自己家里,那是她跟妈妈来到这个新的大城市,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客人。
所以云嘉真来了,小姑娘开心得不得了,要不是妈妈提醒,她都要高兴得围着云嘉跳起来。
冯秀琴对云嘉说着感谢,又担心云嘉提来一大袋东西太破费了,云嘉笑容明媚,声音直爽,说没有破费,就是从自己家里拿来的,这东西家里很多。
冯秀琴这才放心了一些,她冲云嘉笑笑,拿出手机说要给庄在打一个电话。
闻声一愣,云嘉不知道怎么说,她并不是来找庄在的。
冯秀琴看出云嘉的意思了,一边拨电话一边笑着解释:“是阿在跟我讲的,如果有一天你来了,一定要告诉他。”
“哦。”
云嘉低低一应。
铁签穿起棉花糖放到燃起的碳火上烤。
如云般的糖体遇火后开始蜷缩,云嘉低着眉眼看它一点点变化,回味刚刚那句“如果有一天你来了”,只觉得心脏也像被温柔灼烤的一颗棉花糖,正在不受控地蜷缩。
如果有一天……
这五个字听起来太像“已知无那日”,并也已经接受了渺茫的结果,甘愿陷入无尽的等待。
云嘉把烤好棉花糖递给庄蔓。
云嘉等她尝了,弯下腰问她,好吃吗?
小姑娘笑眯了眼点头,立马说:“好吃!姐姐,你做的比我哥哥做的好吃!”
“哈?你哥哥给你做过呀?”云嘉疑惑道,“你上次不是说从来没吃过这个吗?”
庄蔓唯恐落了说谎的嫌疑,忙跟云嘉解释,上次是没吃过,但是在云嘉这次来之前,哥哥弄给她吃了。
就是她问姐姐是不是不会再来的那天。
哥哥装好了取暖器,带她去超市买了一包棉花糖,然后找巷口那家烧烤店的小哥帮忙烤的。
“是孜然羊肉味的烤棉花糖!”
小姑娘说着也很开心的样子。
云嘉捧场地笑说:“好厉害呀,我还没吃过孜然羊肉味的烤棉花糖呢,你哥哥还挺有创意的。”
小姑娘骄傲极了:“嗯!我哥哥可聪明了!”
冯秀琴这时候打完电话回来了,后脚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是小工坊那边过来收货的,他进来多瞧了云嘉两眼,只因她气质脱俗,衣饰不菲,横竖都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像一张明丽亮眼的新画报贴进满目疮痍的老房子里那样突出。
不过,男人很快就不管云嘉了。
他短粗的手用力一挥,把冯秀琴做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坐垫布套全部翻乱,吹毛求疵地挑出几个扔到一边说,这做得不合规,不能算钱。
冯秀琴局促站在一旁弱声问着是哪里不合规。
男人很不耐烦地瞪过去,仿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质疑:“不合规就是不合规!你一个打零工的,比我懂?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说着掏出一堆灰油油的零票数钱,翻眼皮,使唤着,“把这些都给我打包好。”
“我是看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进城不容易,才给你活儿做,你知不知道就你这个破缝纫机搞出来的东西,粗制滥造的,我们厂子里统检搞不好都不过去,一旦出现次品,我们都是要赔钱的,那都是损失你懂不懂?好了,这次扣你十块,下次做东西仔细一点。”
冯秀琴做东西仔细得很,做完也会检查,针脚都是没错的,即使那几个被挑出来的,真做的不合规了,也不至于扣掉这么多。
她扎好两个塑料袋子,踌躇着想张开嘴跟人讲理,那男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往桌上扔了两张皱巴巴的纸币,提着袋子直接走了。
到门口还把根本不挡路的小马扎一脚踢倒,这才扬长而去。
庄蔓本来在男人进来后,怕怕地靠在云嘉身边。
男人前脚一走,她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忙去把那个可怜的小马扎扶起来,用小手拍一拍灰。
上次,云嘉就是坐在这张小马扎上烤火。
一口浊气上涌,仿佛胸腔里的膈膜都倒吸上来,堵住了嗓子眼,叫人连呼吸都难受,云嘉攥紧了手上的铁签,难以置信地呆愣住。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么明晃晃的坏。
余光瞥见地上的一个碎花布套,可能是刚刚那个男人粗鲁翻乱,不小心掉到角落里。
云嘉弯身捡起来,拍一拍,放到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城市里,连一棵树都是被保护的,小朋友都知道随意伤害树木会被警察抓走,可这对母女在这里艰难生存、被人欺负,却没有警察管得了。
“云嘉?你没事吧?”
冯秀琴看着她脸色不太对劲的样子,担心地问道。
“没事,阿姨我没事。”云嘉摇摇头,也同样关切看向对方。
眼前这张明明跟她妈妈差不多年纪,却跟她妈妈全然不似同龄人的一张脸,发枯面皱,风霜已显,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刁难和不公,这张脸上看不出什么介怀的痕迹。
有苦往肚子里咽,好像已经是习以为常的本能。
“没事就好。”她放心下来,问云嘉,“云嘉,你喝水吗?我这儿有个新杯子,是之前蔓蔓买的牛奶里送的,我给你倒水喝。”
云嘉正想说不用麻烦了,她已经去找新杯子了。
一杯热水送到手上,云嘉看着玻璃杯上印着某个儿童牛奶的红色logo,她焐着自己的手心,自感有些失礼,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了做这个布套是怎么计费的。
“按件计费,五毛钱一个。”
云嘉对五毛钱完全没有概念。
就像偌大城市里的一粒沙子、一点尘埃一样,微茫,无用,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它们可以用来干什么?
庄在的继母却坐回缝纫机那儿,低头扯布量布,腼腆地抿着嘴笑笑,很知足的样子,“我一有空就做一点儿,一个月也能赚不少呢,供我们娘俩吃喝肯定够了。”
云嘉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捧着杯子喝水。
热气有点熏眼睛。
庄在过来时,云嘉正跟着冯秀琴学怎么做布套。
她第一次接触这种脚踏式的缝纫机,她以为这种老机子早过时了,只有在一些年代影视剧里才能看到,而那种剧里,这种缝纫机还是很稀罕的好东西,往往代表的是先进时髦的女性。
时代在发展,但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跟着新兴的浪潮在大步前进,有一些人,好像被时代遗忘了,时代不想管他们的死活。
云嘉跃跃欲试,冯秀琴也肯让位教她。
但云嘉担心自己弄坏了这些工坊的布料,下次那个无理的男人再来时,会更有理由刁难阿姨,因此又不敢上手。
最后冯秀琴找出一件旧衣服。
她撑开,如数家珍一样,说这是庄在初中穿过的格子衬衫,男孩子长个子太凶了,还没穿几回袖子就短了,看着七八成新,她一直没舍得扔。
云嘉按冯秀琴的示范,认真折起剪开的衣料,边角对齐,小心翼翼地推到针头底下,冯秀琴说“踩吧”,她便脚上用力朝前一蹬,感受胶条转动带着针头密密运作,缝出一溜针眼。
缝好了拿起来看,针脚有点歪。
不过冯秀琴说,很好了,我刚学缝纫机还缝不出这样儿呢。
这是用庄在的旧衬衣做的,可以留着用,冯秀琴找来一点海绵,云嘉填充进去,收口带子一系,紧紧实实的,很有小抱枕的模样。
云嘉成就感满满,高高举起,欣喜自夸道:“好好看啊!这种灰蓝的格子纹理,简直就是拉夫劳伦!”
冯秀琴一头雾水:“什么轮子?这不是方的吗?”
云嘉搂住方枕,侧脸贴在上头蹭蹭,也有点哭笑不得:“阿姨,不是轮子,拉夫劳伦是一个品牌,也是一种风格。”
“哥哥!”
庄蔓忽然一喊。
云嘉从方枕后露出脸,看向门口,庄在刚走到门口映出的光区里,摘掉黑色外套上连着的帽子。
他的脸被冻得有点发红,呼吸间冒着阵阵白雾,他在门口站定,也朝云嘉看来。
冯秀琴喊他:“杵门口干什么呀,快进来,外头多冷啊。云嘉来了,我把你买的那个取暖器打开了,可暖和了。”
他看到了。
她就站在他买的那个电暖扇旁边,里头的加热元件散发出炽亮到不真实的暖橘色光晕,热融融的,映照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