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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时分,大巴又将两车学生送回酒店。

    饭后借用酒店的投影仪,云嘉跟宋执礼给学生讲评了一个多小时的今日作业,然后叮嘱学生早点回房休息。

    洗完澡,云嘉去女生那边睡前查寝。

    两个人住一间房,按姓氏首字母排的,照着名单很好点人数,两个班的女生都是单数,最后剩下的两个组到一起。

    一个是庄蔓,另一个女生云嘉印象也挺深刻,叫赵秋意。

    很高的个子,少说有一米七,平时话很少,但穿衣风格在大一女生里相当出挑。

    这几天实训,云嘉下车点人数,经常看到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插兜站在一旁,身边没有其他女生,看着不太合群。

    云嘉还想着正好,庄蔓那种小太阳的性格,走到哪儿暖到哪儿,没准跟这种高冷型的新室友很互补。

    不料,云嘉拿着名单本,走到最后一间房前,还没敲门,没关严的门缝里就传来两人的吵架声。

    “哦,那你可以跟老师说换房间啊,或者直接跟你哥哥说,你哥哥赞助了所有人的三餐住宿,再开间房,给你单独住,很小意思吧?”

    赵秋意声线冷淡,识别度很高。

    庄蔓的声音就显得短促一些,情绪也更多:“你少阴阳怪气了,你要是想打小报告就去打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提醒你一下。”

    “不用你提醒!”

    “你挺蠢的,跟你哥一点都不像一家人。”

    云嘉推开门,走进去。

    “你们在吵什么?”

    庄蔓正狠推了赵秋意一把,她刚一米六出头的个子,力气也没多大,赵秋意只是往后退了两步,身形都没怎么晃,却看见了云嘉。

    她跟庄蔓前后都喊了一声“云老师”。

    云嘉在两人之间打量,确定除了刚刚那一下,再无动手迹象,又问了一遍:“你们刚刚在吵什么?”

    庄蔓抿住唇不讲话,看向赵秋意,像是担心对方会说出什么。

    赵秋意毫不慌乱,也没多言。

    云嘉问:“吵架了?因为什么呢?”

    庄蔓欲言又止。

    赵秋意先说:“没什么事,云老师,白天我跟庄蔓在实训基地有点小矛盾,大家讲开就好了。”

    刚刚在门外听到的话,好似不是这个情况,云嘉是怀疑,但也要给学生应有的尊重,并且明白有些学生之间的矛盾,不太适合老师去介入。

    “那你们讲开了?”

    赵秋意露出浅笑:“讲开了。”

    庄蔓也迟一步应和着说:“讲开了,只是小矛盾。”

    “那就好。”云嘉点点头,对她们说,“如果有什么事,来找老师沟通好吗?后面也就两天半的时间了,真不行,换房间也是可以的。”

    结束查寝,云嘉去找两个班共同的辅导员讲了这件事,她毕竟只是代课老师,跟学生的生活离得远,对他们也了解不足。

    辅导员是个今年刚三十岁的男人,提起赵秋意露出不好讲的模样。

    “她之前也跟二班的女生的闹过矛盾,在宿舍都打起来了,挺严重的,其他三个女生都要求把她调出宿舍,听说她跟新宿舍的室友关系也不怎么样。”

    “那姑娘太傲了。”辅导员悠悠叹了一声气,“以前是个大小姐,家里条件很好,后来好像是破产了。这种落差,大人都缓不过,就别说小孩子了,心理不太好,其实也很正常,开学她妈妈就打过电话给我,说麻烦多留意她一点。”

    一番话已然将赵秋意归为心理有问题的孩子,辅导员语气再软,云嘉听着也很不舒服。

    可能是跟自己的成长经历相关,云嘉本能地排斥“心理有问题”这种话。

    辅导员了解今晚的情况后,有点担忧。

    “要不跟酒店那边说一下,把庄蔓调出来?不然跟赵秋意住在一块,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好跟她哥哥交代啊,人家帮了院里这么大的忙,结果我们照料不好。”

    “不用了吧,他可能就是不想给自己的妹妹搞特殊化,而且庄蔓性格很好,她也愿意跟老师沟通,有问题的话,她会来说的。”末了,云嘉又补了一句,“应该不会有问题。”

    聊完这个问题,之后辅导员又跟云嘉讲了讲后续两天的行程安排。

    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先是看了一眼微信,徐舒怡还在继续装死。

    她放下手机,去了一趟卫生间。

    再过几分钟就到云嘉的生日。

    而徐舒怡是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对己对人都是如此。

    以前在国外,送云嘉的生日礼物会提前或延迟到,但每年的生日祝福都很老套地坚持卡在零点。

    云嘉心想,这下总不能再继续装。

    从洗手间出来,云嘉调了调灯光,只留一盏床头灯。

    刚坐到床边,手机就响了。

    屏幕应声而亮,她低头看着屏幕上两条并列的信息框,一条通过微信来自徐舒怡,另一条是短信,则来自庄在。

    云嘉点进去。

    整个聊天页面单薄得可怜,对话两条,共八个字。

    [我是云嘉。]

    [生日快乐。]

    云嘉回了第三条:[谢谢,晚安。]

    那端很快回了第四条:[晚安。]

    云嘉握手机的手,轻搭在膝上,看着正亮着的屏幕,和页面里极少的字。

    心想,短信真的太老派了。

    社交软件那么多,又一代代更叠,每次更新都在为用户提供更好、更便捷、更全面的社交体验。点开一个人的微信可以看见他最近的动态,背景图片,个人昵称和个性签名甚至是虚拟地址;点开一个人的IG可以看见给他点赞的人,知道他最近跟谁互动,甚至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他的朋友。

    唯有短信,这样死板,这样封闭。

    所有信息都仅在两人之间传递。

    就因这短暂的意外插曲,徐舒怡那头就钻了空子,云嘉准备顺着那条“宝宝生日快乐![蛋糕][蛋糕][蛋糕]”去问她白天聊到一半的事儿,徐舒怡已经先一步找好逃脱理由。

    徐舒怡:[宝宝,我今天不太舒服,好像是入秋感冒了,你也注意哈,我先睡喽,晚安安。]

    云嘉只好把打到一半的字都删了,硬邦邦回两个字:[晚安。]

    时间很晚了,她也没心思去刨根问底。

    这一夜无梦,第二天起来云嘉精神很不错。黎阳还是掐着她洗漱的时间,把餐车推进她房间来。

    云嘉已经懒得说他。

    表哥虽然人不是很聪明,但脑子很轴啊。

    云嘉只好将起床时间提前,自己在房间吃过,然后再去楼下监督学生。

    集合上车时,云嘉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庄蔓和赵秋意。

    两人还是照前一天的座位,上车后坐在一起,靠窗的赵秋意塞上耳机,像屏蔽所有人似的,而庄蔓被过道另一边的室友拉着聊天,两人没什么交流,但之前好像也是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云嘉心想昨晚可能真的只是一些小矛盾。

    大巴启动,云嘉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放空的大脑里突兀地闯进一条信息,听昨晚赵秋意的话,感觉她好像挺了解庄蔓的哥哥,甚至她说庄蔓蠢,跟庄在不像一家人。

    可她怎么会了解庄在?

    在来曲州实训之前,她和庄蔓都不在同一个班,照性格看,两人也不会有什么平日里的交流。

    云嘉的疑问,在这天晚上得到解答。

    天刚黑,按计划要带学生回酒店,集体大巴也已经开过来等候,班长@全体,在群里发了集合通知,学生们都陆陆续续上车汇集。

    却迟迟不见庄蔓和赵秋意。

    想着是不是有事耽误了,但等了一会儿,只见穿着一件黑色薄风衣的赵秋意一个人走回来。

    辅导员着急地问:“庄蔓呢?”

    赵秋意情绪很淡的脸上,露出并不清楚的神态,微微耸了耸肩说:“不知道,她没跟我一块。”

    辅导员凝眼盯着她,继续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赵秋意继续回答这三个字,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可以问问她室友,她中午跟她们在一块吃的饭。”

    云嘉说:“问过了,她们说庄蔓下午没跟她们在一块。”

    “哦。”

    赵秋意并不关心,迈出脚正要上车,辅导员一声喊住她:“赵秋意,你昨晚跟庄蔓闹不愉快了吧?能说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又怎么样?现在不去找她,反而审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把她弄丢了?”

    辅导员的态度不太好,云嘉担心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语气温和地问赵秋意:“你不知道庄蔓去哪儿了是吗?”

    赵秋意摇摇头说“不知道”,云嘉便让她上先车。

    车上学生也已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赵秋意刚上车坐下,靠后的大巴车窗猛的被人拉开,那个位置坐着一个跟庄蔓关系很好的室友,女生忽然着急地喊云嘉:“云老师,我有一件事要说!”

    云嘉看过去,“嗯”了一声,让她说。

    女生却望望四周的人,请求云嘉过来,像是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

    云嘉以为是跟庄蔓失联有关的隐情,走到车窗边,女生探出身子,却附耳告诉了她一件串联着庄在和赵秋意的事。

    信息来得突然,云嘉一时无法消化,听后愣了数秒,只轻声问:“你确定吗?”

    女生用力点头:“真的!云老师,我没有撒谎,是蔓蔓亲口跟我说的。”她很担心庄蔓,“本来我们跟她又不是一个班,平时除了大课也不会碰面,这次实训一凑巧,蔓蔓跟她分到一个房间了,我还跟蔓蔓说让她申请去换房间,蔓蔓说没事,现在谁知道有没有事啊,云老师,我觉得她肯定知情,不然为什么是她最后一个回来。”

    说到后来,女生不知有意还是情绪起来了,声音渐大。

    赵秋意就坐在另一侧,冷笑着隔空应声:“你干脆再说大声一点,让大家都听呗?”

    宋执礼出来控场:“同学们,先不要起争执。”

    云嘉也跟庄蔓的室友说:“这个不能乱猜测的。好了,先找到庄蔓再说。”

    车上的学生已经开始坐不住了,甚至有几个男生提议所有人下车去找。

    云嘉又打一遍庄蔓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几个老师快速商议决定,由宋执礼和另外一位老师带学生回酒店休息。

    云嘉和辅导员留在镇上继续找庄蔓。

    这边的夜市兴旺,到了晚上人流量不减反增,光线暗下来,看着如水般的人潮,从亮处行经又在昏黯处消失,这种情况,想快速找到一个人,好似大海捞针。

    云嘉留意着周边经过的人,心思却不由落回刚刚庄蔓室友告诉她的那件事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电话拨给徐舒怡。

    对面接听后,以为云嘉是来追问她先前吊胃口又装死的事,不打自招地咕哝说:“好啦,我承认,我是遇见文卓源了,就他在一个商场做活动,我——”

    云嘉此刻对徐舒怡怎么遇见前男友的一点不感兴趣。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我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徐舒怡听她声音严肃,也收敛了态度:“什么事儿啊?”

    云嘉也不确定徐舒怡知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一时也想不到找其他人求证。

    “我之前跟你说过,庄在的妹妹今年在隆艺上大一,现在是我的学生,这次实训就是带她所在的班,今天她没有按时集合,大家都很着急,庄蔓的室友怀疑隔壁班的另一个女生。”

    徐舒怡问:“怀疑什么?”

    “庄蔓的室友跟我说,这个隔壁班女生的爸爸跟庄在认识,之前因为一些违约纠纷,庄在没有通融,这个女生的爸爸最后跳楼自杀了,你听过这个事吗?是真的吗?”

    人命不是小事,这种事即使过去许久,听者也不会轻易遗忘。

    “是有这件事,那个女生是不是姓赵?”

    “对。”云嘉回答。

    徐舒怡说:“但我知道版本里,好像不单纯是跟庄在认识,那个人应该是你舅舅认识很多年的生意上的朋友,以前应该还去你舅舅家吃过饭,算你舅舅的老熟人了,庄在见了面也要喊一声叔叔的。”

    “你不在国内不清楚,这几年生意其实特别难做,连着你舅舅都有些失势了,的确是赵家那边先违约,拖了好大一笔钱。”

    “我听蒋文森他们说过这件事,那个赵老板都给庄在下跪了,就在公司楼下,当时有不少人都看着,但庄在没有答应,只叫保安把人请走,他接手西曼后大洗牌,原来的供应商全换掉了,一个没留,这其中有不少你舅舅的熟人,只是这个赵家的情况特殊,听说在其他方面还有负债,完全是个烂摊子,而庄在半点情面不容,他这个人也从来不说软话的,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好像没过一两天,那个赵老板就跳楼自杀,上本地新闻了,那一阵子你舅舅因为这件事一下都憔悴了好多,你舅妈还拉着我妈一块去拜了佛,唉,怎么说也是一条命。”

    手机里,徐舒怡的声音已经停了。

    云嘉却像回不过神来一样。

    提及旧事,过了一会儿,徐舒怡也不由感慨道:“高中那会儿,虽然庄在有点冷吧,但感觉他还是一个内心挺柔软的人,他对小狗都很有耐心,给我们家Anni换衣服也很温柔,但是就这件事,一下让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想想他刚来黎家的样子,他是那么内向腼腆的一个人,这个事情其实很正常,年年都有做生意的破产的跳楼自杀的事发生,可是那个心硬的人,为什么会是庄在呢?哪怕是你表哥黎阳,我接受度都会高一点。”

    云嘉还是接不上了话。

    但她觉得徐舒怡说的话有点问题:“为什么不可以是庄在?”

    徐舒怡也说不上具体原因,只是当时知情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她说:“就觉得吧……有点屠龙少年终成龙的感觉。”

    屠龙少年终成龙。

    心里缓缓念过这几个字,云嘉发现自己无法将这句话按到庄在身上去,他不曾当过屠龙少年,如今也不算什么恶龙式的人物。

    云嘉忽然觉得悲哀,这是她第二次感慨,一个人想摆脱他人刻板的定义有多难。

    第一次是因为她自己。

    第二次因为是庄在。

    活在他人的想当然的定义中,或许最安全,但可能也最平庸。

    一个以弱者身份进场的人,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又不能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人人都能心硬,为什么庄在心硬就是错,偏他不行?

    “害,我也就随口一说,这种生意上的事,我其实不懂,也没参与过,都是听蒋文森他们提的多,你也知道那帮人的,反正不会说庄在的好话就是了,对了——”徐舒怡问,“庄在他妹妹没事吧?”

    “还在找。”

    “应该不会有事的,庄在的妹妹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说明庄在提醒过了,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也怪不到庄在头上来,那也只是他的工作而已,而且这件事过去挺久了,刚上大学的女孩子能干出什么事啊,可能就是巧合吧。”徐舒怡安慰道。

    云嘉应了一声:“嗯。”

    徐舒怡又简单聊了几句,问了云嘉什么时候回隆川,才将电话挂了。

    云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长街尽头是漆黑的夜幕,这些热闹的灯火好像无论怎么延伸,也填不满头顶上空的黑暗。

    她眨了眨眼睛,短暂放空几秒,随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爸爸,问之前曲州是不是有个项目换供应商出过事,原来的供应商自杀了。

    也许事情太小,电话里的云松霖愣了许久,都想不起来有这件事,只隐隐有些印象,好像之前云嘉的舅舅是提过曲州的某个项目庄在处理得不错,只是凡变革,都没有简单的,有个供应商出了事,黎辉说庄在这孩子有魄力,也难为他刚接手就要顶这么大的舆论压力。

    “好像是有。”他回答,但也完全不在意,只关切地问女儿,“怎么了嘉嘉?”

    云嘉说自己现在就在曲州,刚好这个人的女儿在自己带的写生班里。

    云松霖这才紧张起来,要云嘉注意安全,甚至想派人来这边保护云嘉,他第一时间想到庄在,问庄在是不是在曲州,云嘉说他在,但拒绝父亲操心。

    她说:“放心吧,学校里没人知道我是云松霖的女儿。”

    手机息了屏,像一个黑洞般的信息盒子被云嘉攥在手心。

    千头万绪,不知怎么,她先想到了庄在。

    当年他爸爸去世的意外消息传到父亲耳中时,是不是比今天的事还要不足挂心?

    有人在乎吗?

    失去父亲的赵秋意,还有十年前的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