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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页 正文 第39章 正在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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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道很旧,老式的三层排楼,一楼也不全是做小生意的商铺,也有住户。

    夜色里,有人出来倒水收衣,望见门口路过的一对年轻男女,从来没见过,两人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像这一带的人,于是多看两眼,甚至与身边人低声询问起,这是去谁家的。

    两人走了一段路,庄在一直留意着云嘉。

    “你怎么突然一句话都不说?”

    这一天下来,云嘉心里团着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此时眉心不展地反诘道:“干嘛?你喜欢活泼话多的是吧?”

    “不是。”

    庄在声音低了些,又补充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儿的是吧?

    云嘉发现跟庄在聊天时,如果明显感觉自己占上风,而他很被动的时候,很能让她的心情恢复愉悦。

    她随口挑事,语气讨打:“孙小姐呀,孙小姐不是很活泼话多吗?”

    庄在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去。

    照此看,他是不打算计较的,云嘉正要再愉悦一分。

    可庄在没让。

    他忍了忍,并没有忍住:“那假的孙小姐呢?活泼话多吗?”

    “要你管!”云嘉很蛮横,但这蛮横因理亏而不长久,是她先招惹他的,企图在言语上当快乐妄为的强盗,结果呢,人家也并不是什么软柿子,反击回来,力度十足,她也吃瘪。

    “算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说这个烂梗了,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庄在的神情毫无介怀,“这件事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谢你。”

    村镇夜晚的街道独有一种静谧,云嘉走在残光余亮里,静静看向庄在。

    这个人,她态度强硬时,他肯迁就她,她要是稍有服软迹象,他要比她还好脾气。明明绝非软柿子,却总给云嘉一种错觉,可捏扁搓圆。

    清港人信风水,也爱看人面相,云嘉的二伯就非常迷信这类事,久病成医一样,后来也成了行家,小时候点着云嘉的小小眉心,说她这张脸,天生好命,叮嘱她一定文静再文静,千万不能摔破相。

    云嘉并不太懂这些,只凭感觉,看着庄在的侧脸,觉得这人气质里,有种过刚易折的执拗,也有些了无牵挂的冷情。

    可能是她看人不准,又或是面相之说,本就是空谈。

    庄在似乎并不像他的面相所示。

    不然此时此刻,他也不会亲自过来找庄蔓。

    庄在只知道地址,这种旧排楼,门牌号码多少年前就已经无影无踪,凭感觉走到尽头,还需要问人再确定。

    他跟一个骑电动车夜归的男人打听:“请问董建民是住在这里吗?”

    男人打量他们一眼,手一指:“那家。”

    道了谢,云嘉跟着庄在往那边走去。

    甚至已经不需要走过去确定了,因为那一扇灯光明亮的门内,此时闪过一个女生纤巧的身影,拿到热水瓶后又再度掠过去。

    不是庄蔓是谁。

    云嘉登时疑惑,庄蔓跟她生父的关系这么融洽吗?转瞬又想到庄在说那人得了重病。

    或许有这个原因吧。

    走近时,他们乍然听见一道男声,很意外的,这个声音非常年轻,正跟庄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话:“蔓蔓,你看到了吧,建民叔现在多可怜啊,根本没有人照顾他,他去医院都分不清在哪儿检查、在哪儿拿药,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云嘉已经看见庄在嘴角下沉,神情微妙地变冷。走进门内,到了光亮处,她的视线清晰了,发现他居然露出一点笑。

    深秋夜里的风一样,透着飒然的凉。

    “对,不如不念书了,就来这里照顾他吧。”

    说完,庄在看向刚刚说话的年轻男人,冷笑问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这个?”

    庄蔓闻声扭过头,惊瞪着双眼:“哥哥……云老师,你们怎么会……”

    庄在没什么表情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妹妹身上:“原来你不知道,你无故消失会给别人添多大的麻烦是吗,你现在几岁了,庄蔓?”

    庄蔓了解,她的哥哥真正生气时绝不是跟人大声发火,而是此刻的这种轻声质问的样子,好像你回不回答都没有关系,之后也就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她着急解释道:“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无故失踪,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让班里的同学帮我带消息回去啊,然后这边……没有苹果的充电器,我没办法……”

    说着,庄蔓就没有声音了。

    站在庄在清厉的目光中,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跟她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长大的邓硕安,现在在曲州的一个产业园上班。这次庄蔓过来写生实训,两人在微信上聊过,说有机会就见一面。

    庄蔓以为见了面,会分享一些彼此如今已经截然不同的生活情况,没想到邓硕安第一时间告诉她的,是董建民的近况,认为她应该去看望重病的生父。

    当时赵秋意在,庄蔓无法应答时,是赵秋意将话题岔开,她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可庄蔓也不知道她对第一见面的人说话就能这么直接。

    赵秋意问了一些邓硕安的现状,只见邓硕安越回答脸色越差。最后赵秋意不问了,耸肩平平道:“你们其实已经不适合当朋友了,至于其他类型的朋友,更不适合。”

    她又指了指庄蔓,对邓硕安说:“不过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是那种只希望她好,其他别无所求,痴心无悔的那种,那也好办,你替她去照顾她那个爹不就好了。”

    邓硕安深感其辱,眉头拧得很死,失望地对庄蔓说,他们一起长大,他以前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生,但不知道庄蔓现在为什么会交这种朋友,说她现在身边都是这种不遵孝悌的人,她早晚也会被影响。

    当晚回去,她跟赵秋意也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

    赵秋意把只有一面之缘的邓硕安分析得很不堪,还骂庄蔓没脑子。

    今天邓硕安又来镇上找到她,说希望作为女儿的庄蔓能去医院看看董建民。

    那时候庄蔓手机没电了,正找同学借充电宝,她让邓硕安等等,这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话,邓硕安对她更加不满,提醒她:“手机难道比你亲爸还重要吗?肝癌,你不知道肝癌是什么吗,他现在在医院,可能真的活不长了!他想见你也是为你好啊,你是建民叔唯一的女儿,他想着要把自己房子留给你啊,就算他以前有一点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就这么冷血吗?”

    庄蔓几乎要被他一句接一句的话喊懵了,怔了数秒,微张着嘴,却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好像稍有言语不当,她就会立刻变成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那时候,她刚好看见从特产店里提着袋子走出来的赵秋意,赵秋意个子高,那身黑色风衣也尤为醒目,庄蔓便跑过去将人喊住,说自己现在要去医院一趟,麻烦她回去跟老师说一下,她今天没法儿按时去集合了,但她会在晚上查寝前回去。

    邓硕安对庄蔓这个看着就毫无人情味的女同学印象尤其深,也尤其坏,他眯眼看向两个女生这边,很不耐地喊庄蔓。

    庄蔓交代完,正要折回去,赵秋意一把攥住她胳膊,不让她走,难以置信道:“你居然还是要去见你那个什么破爹啊?”

    “我就去看一下。”庄蔓弱声说。

    赵秋意提醒她:“我都说了,这个男的没安好心,你没脑子,也听不懂是吧?”

    庄蔓叹气,很是无奈:“他不会没好心的,他这人……可能只是比较孝顺,我跟他真的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家里都是互相认识的。”

    “你既然不听劝的话,那你就自己负责吧。”

    庄蔓连赵秋意的话都没听清,邓硕安就已经等不及地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庄蔓拉走,他一边走一边不悦地告诉庄蔓,以后还是少跟你这个女同学来往吧,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

    庄蔓虽然有点生气赵秋意讲话直接,但相处下来,凭心说,她觉得赵秋意人并不坏,正想开口跟邓硕安解释她同学并非他以为的那样,但邓硕安并不留说话的时间给她,已经讲起董建民在医院如何如何。

    之后,两人去了医院,庄蔓见到了董建民。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乍然再见,只觉得他比自己印象中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几乎不能和冯秀琴口中那个脾气急躁常常摔锅砸碗的男人合在一起。

    这个男人也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么局促的笑容,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还有之前她做手术的事。

    庄蔓简单回答了。

    她有妈妈和哥哥,现在什么都很好。

    董建民很慢地点点头,笑不像笑地说她改了姓,认到一个好哥哥,挺好的。

    再接着,聊到出院问题,董建民说不化疗了,进口药太贵不想再折腾了,邓硕安的父母在一旁絮絮地劝。

    邓硕安则给庄蔓使眼色,希望她能说些什么话。

    庄蔓咬住嘴唇,迟迟不语。

    她自己也是生过大病、做过手术的人,当然比正常人更容易对病痛共情,但是看着不远处半躺着的生父,她并没有那种对亲人的依恋不舍。

    冯秀琴的腰不好,梅雨季一到就犯老毛病,作为女儿,她很牵挂,在家时,帮她贴药膏,看妈妈稍有大动作就敲骨连筋一样的难受,她会心疼得掉眼泪。

    对董建民……她会希望他不要太痛苦。

    可她并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办完出院手续,庄蔓跟着邓硕安一起回来,走到病房门外,她听到邓硕安的父母在安慰董建民。

    “老董你也别太难受,蔓蔓她啊,肯定是听了她妈妈说那些话,才跟你不亲,小孩子哪懂什么,不都是大人教的吗,你们都多长时间没在一块住了,离婚那会儿,蔓蔓都不记事的,感情嘛,都是慢慢相处出来的放心,硕安会帮着开导她的,亲生儿女哪能对父母不孝,那这还得了。”

    庄蔓听了这话,不太舒服,甚至有一刻,她想扭头就离开这里。

    但邓硕安已经喊她了。

    “蔓蔓,建民叔好歹是病人,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

    一行人出院打车,回了董建民的住处,天已经黑了,邓硕安的妈妈进门后看着简陋的没半点儿人气的屋子,“这人病了,没人照顾,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感叹完,她将不锈钢的电水壶插上水,就跟着邓硕安的父亲回去了。

    邓硕安留在这里帮忙,毕竟庄蔓做不到搀扶董建民上床躺下这类事。

    等水开了,她往水瓶里装好了热水。

    本来已经打算说很晚了,自己要回去了,邓硕安从里屋出来,却先一步说起了董建民如何可怜。

    庄蔓来不及反应作答,庄在和云嘉就已经来了。

    听到庄在的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的无故失踪给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连云嘉都出来找她了。

    庄蔓抿抿嘴,不再多解释。

    邓硕安是认识庄在的。

    好几年前,几个好成事、喜做媒的街坊邻居受董建民之托,凑一块去找冯秀琴,说庄蔓现在病也好了,她二婚的丈夫也死了,小孩子也是需要爸爸的,既然现在两个人都单着,原锅配原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对孩子也好啊,蔓蔓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邓硕安的母亲也在其中游说。

    他受母之命跟着一起过去,他妈妈让他私下问庄蔓,想不想爸爸妈妈在一起,要他告诉庄蔓,小孩子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

    庄蔓思考的时候,他等不及地替她分析着:“你想想,别人都有爸爸妈妈,但你只有妈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庄蔓皱了皱眉,下一秒,她擡起头,看到路口缓缓走过来的高大身影,顿时神采飞扬地大声喊“哥哥”,她眉心舒展,扭头对邓硕安说:“可是我有哥哥!我也不想和别人一样。”

    那次见面,刚上初中的邓硕安就对庄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邓硕安只听别人说过庄蔓的继兄,说他是县里第一个中考状元,以及他爸爸在工地上意外死亡赔了很多钱。

    他和庄蔓站在一起,看着庄在走近。

    这个明明只大他几岁的男生看起来很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那种大男生的张扬浮躁,他看着很沉稳,又跟那些架着厚厚的眼镜片读死书的书呆子不同,他都不用说话,只淡淡看着人,就像能把人看透,站在他面前,那时候的邓硕安没由来的紧张。

    不过现在的邓硕安想,自己也已经是一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了,还不至于像上初中时那样,呆呆站在这人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句。

    邓硕安挺起气势,出口就是具有力度指责:“庄蔓是建民叔的女儿,女儿照顾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还是说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只有钱,一点孝悌廉耻都没有?”

    “孝悌廉耻?”庄在微挑了一下眉,觉得这话有意思,他轻声问庄蔓,“今天往外拿钱了吗?”

    今天的住院费是她跟邓硕安去交的,卡里存了钱,回病房,她本想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塞给董建民,但是他不要,只说她好多年没回家了吧,要不要回家里看看。

    庄蔓眼圈已经红了,摇摇头说:“……我身上的现金只有五百,我给他,他说不要。”

    “他当然不要,他没命花了,而且五百也不够,如果是五百万,他可能没命花也会先接过来。”

    这时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董建民披上衣服,一边咳,一边着急说话,于是话说不清楚,反而咳得越严重。

    “谁!咳咳咳——谁在说话咳咳——”

    庄在看过去一眼,冷淡提醒道:“你少说话吧,多多保重。”

    董建民被邓硕安扶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刚刚庄在的话他听到了,他说自己想见庄蔓,只是牵挂自己唯一的孩子,而且他不仅不要庄蔓的钱,还要把这个房子给庄蔓,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庄在并不接他的煽情,他从积了页的老式日历上撕下一张,写一串电话号码,推给董建民:“你决定好之后,打这个电话,我助理会来帮庄蔓处理过户的问题。”

    董建民被噎得无话可说,也可能是精力有限,看了眼低着头的庄蔓,说“蔓蔓,你好好的,别管我了”,庄蔓余光瞥了瞥庄在,没应声,他便收起一张薄纸,拢拢外套,不再说任何话,拖着步子回屋里了。

    见此,邓硕安倒更义愤了,冲着庄在说:“你这个人!你凭什么替庄蔓做主啊,你又不是她的亲哥哥!”

    庄在毫不受其影响,甚至慢条斯理:“那你是庄蔓什么人,你又想替她做什么主?”

    邓硕安自是急红脸也说不出话。

    庄在继续问:“你知道她现在上大学一年要多少钱吗?”

    邓硕安眼一动,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不用紧张。”庄在安抚他,“这笔钱不用你给。当然你也给不起。”

    “我说这个,只是为了提醒你——你不要再靠近她了,你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配。”

    “哥!”

    沉默已久的庄蔓此时忍不住喊道,她很惊讶庄在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吧?”

    云嘉这一刻也看向庄在,也觉得他有些陌生。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灯色里短暂交织,庄在的视线自然地划过去,他看着云嘉身边的庄蔓,停了一会儿,淡声问道:“他是不是说过他喜欢你?”

    庄蔓咬着唇,犹疑后,小声“嗯”了一声。

    庄在了然地颔首,看了一眼几步外的邓硕安,这人听到庄蔓承认了反倒有底气了似的,庄在又将视线转回,已经偷偷抹过眼泪的妹妹,此刻眼圈泛红。

    这时云嘉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辅导员,可能是打来询问情况的。

    她跟庄在说了一声,走去门口接听。

    深秋夜里的风很冷,云嘉站在门口的树下,听着头顶上空枝叶哗哗吹动的声响,很是萧索。

    她跟辅导员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庄蔓,学生没有什么事,也没什么意外情况,等一会儿应该就能回酒店,但不一定能赶上平时查寝的时间,又说自己会联系酒店派一个女员工去帮忙。

    结束通话,云嘉握着手机,刚走到门前,只听屋内传来庄在说话的声音,混在枝叶沙沙的风声里。

    “一个人在没能力爱你的时候,他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要爱你。”

    云嘉脚步一顿,停在明暗交界处。这个位置能瞧清光亮里的一切,却也容易忽略自己正身处混沌。

    她一动不动,静静听着。

    “在暴雨天的屋檐下喊住一个有伞的人,是不礼貌的。他明明知道,还喊住你,说明他不介意你因为和他同行而淋湿,无论怎么说,这样的人都不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