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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汇金广场今天办活动,“群星盛典”名头听着响亮,实际上来的都是些名不经传走穴捞金的十八线小艺人,连压轴的也是早已过气的清港老牌影帝。

    文卓源不前不后排在其中。

    等他上台时,台下还有几个举着灯牌的小女生热情地喊他的名字。

    庄在站在楼上,冷淡垂眸看着灯牌上晃动过去的三个字——文舒源。

    看着这艺名,忽的很轻地笑了下,似觉荒谬。

    一旁,石骏和另一位经理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跟文卓源的经纪人交涉。

    石骏一贯待人圆滑客气,对方得知这是广告商那边的高层,虽然一时不知具体来头,但也无有不应地殷勤,话说得滴水不漏。

    “别说是想请舒源喝杯茶了,有事您吩咐,我们舒源别的不说,就敬业这一点,您放心。”

    文卓源的经纪人几次将目光投向庄在,言语中也试探着打听过庄在的具体身份。

    但从品牌方经理把她喊过来,到此时,那个年轻的男人都没有和她说过话,其他人好像也默认这样的场合还没到要这人赏脸寒暄的程度,话里话外只称呼他为庄总。

    楼下活动现场的劲歌热舞好似另一个世界的音频,这个男人完全不受影响,也毫无兴趣欣赏,只高高地站在玻璃栏杆边,微微仰头,应该是在看商场巨大而璀璨的垂灯。

    茶室在商场后面。结束活动后,被经纪人一通叮嘱的文卓源推门而入,见到庄在第一眼,便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他,他怎么会跟某乳品的某总认识。

    庄在反应平静:“见过几面。”

    文卓源眼里的锐意加深,将坐在乌木椅子里慢慢喝茶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试图在庄在身上找出一些昔日的影子。

    对方无波无澜地迎着他的视线,像是连他人的冒犯也并不放在眼里,直到文卓源自己尴尬地收回目光。

    入了座,文卓源心想,不管庄在跟这位能拍板定他生死的品牌方高层熟到什么程度,人家这么上赶着卖他人情,说明他如今已经附带等同甚至更高的价值。

    故此,他再看向庄在,目光更添复杂意味。

    傅雪容临时有事,迟了一会儿才到。

    等傅雪容一来,庄在便起身去旁边的小包厢,把谈话空间让出。

    两人也没有说多久,毕竟傅雪容也不是来找未婚妻的前任叙旧的。

    只是有些利害关系需要敲打对方。

    其实这种事,原本不需要亲自出面,显得过分在乎,就失了张弛有度的潇洒,所谓至亲至疏,成年人的世界是惧于展示在乎的,那就像是亲口告诉别人自己的软肋在什么地方。

    但傅雪容坚持自己来。

    他不希望徐舒怡的前任觉得,她遇到的男人都把她看得很轻,都爱面子胜于爱她。

    傅家不是没有人脉关系,只是由庄在出面,绕了一道弯,两家的长辈才不易察觉这件事。

    因他不愿意与徐舒怡的婚事再生任何枝节,才去拜托庄在。

    见过文卓源后,傅雪容推开旁边的小包厢,并没有看到庄在,拦住路过的服务生一打听,问里头人的去向。

    对方倒真的知道,说刚刚那位男士只走到门口,是他给引的路,但人没进去,停在门口,忽然问他这附近哪里能买到烟。

    烟?

    傅雪容并不知道庄在有抽烟的喜好,按照服务生的指路,找出去,果然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看见了正坐在长椅抽烟的庄在——灰色的长风衣,在装饰清新、连长椅也刷白的便利店门口,突兀而深重。

    庄在吸吐弹灰的动作,既不卖弄老练,也不显青涩稚嫩,不像是突发奇想要来买烟尝尝的人。

    傅雪容心里很意外。

    认识这么久,多次共事,私下也有不少交集,如果庄在有烟瘾,却连一点气味都不曾让人察觉,这未免也隐藏得太好。

    记得之前有过一群男人吞云吐雾的应酬场合,特供的一种烟,东道主说自己平时就好这口,也派下去让其他人品品如何,派到傅雪容就停了。傅雪容礼貌地说自己从不抽烟,不精此道。谢过对方后,他的舅舅孙总在旁笑着接话说,现在这些年轻人啊,玩的太多了,跟我们那会儿嗜烟好酒可不一样了,小年轻有小年轻的路子。

    庄在看着比接受过外国教育的傅雪容还要清异出尘一些,更符合中式审美里毫无恶癖的君子形象,当时场面上的话题已经变了,大家都笑谈起与年轻人的代沟,自然没人再去问庄在要不要来一支烟。

    “没想到啊,你还有这爱好。”

    庄在看到傅雪容走近,将剩下的一截烟按灭,丢进一旁的铁皮垃圾箱里。

    “偶尔抽一支。”

    虽然不抽烟,傅雪容也知道除非那种烟瘾大到能不顾场合的人,通常一个男人,忽然想抽烟,大概是有什么不能纾解的心事。

    他倒是很好奇了:“什么事能叫你也发愁?”

    在傅雪容迟来的十分钟里,庄在原本没有跟人叙旧的打算。文卓源主动开口,先是惊讶了一番庄在如今的变化之大,问他如今在哪里高就。庄在很敷衍地应和两句。

    最后不出意料,文卓源讲起往昔。

    “为了充面子去培英读书把我害惨了,家里以为好学校机会多,但忘记了培英这种好学校里的学生是不会为钱发愁的,为了和周边的人看起来没差,实在太费力气了,我明明花了很大的功夫让自己看起来朋友一堆,人模人样,但没钱好像就是不行,即使做够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还是会卡在钱上。

    “高中的时候,我连你都羡慕过,你还记得吧,高二我给你送表的那一次,当时就惊讶过,你这人挺宠辱不惊的,很不一般,现在看来,我眼光还挺准。抱歉啊,当时为了一点钱,撒谎骗你,那只手表,不是云嘉送你的,她根本不知道这只手表的存在。

    “那时候,好像徐舒怡说你惹了云嘉,说你这人有点不知好歹,是我提议送假表给你的,想帮云嘉出气,徐舒怡说云嘉没有同意,但当时已经下单买了……”

    后面文卓源还说了很多话。

    庄在不记得了。

    只听到颅脑中一声巨大铮响,短时间内贯穿耳膜。

    仿佛谁把一根原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琴弦,又狠狠拨动,高频的震颤超出自身负荷后,弦不出意外的,断了。

    余震嗡鸣,他只记得文卓源坐在自己面前,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表情失序又突兀地在变动着。

    等庄在缓过“她根本不知道这只手表的存在”的冲击,能正常捕捉到周围的声音时,文卓源正说到:“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混得这么好,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种讨口饭吃的人了吧。”

    庄在轻声重复他的话:“都是过去的事了。”

    拿不准这轻声是应和还是疑问,文卓源紧盯庄在的脸色,想以此来判断,但他发现,曾经被送假表都神情如常不以为耻的少年,如今的情绪更加不是他能轻易窥知的。

    庄在的脸上,冷淡神情似一层别人穿不透的盔甲,眼瞳疏离,即使面对面也仿佛不会与人交心。

    之后傅雪容来了。

    在服务生引路之下,庄在已经走到包厢门口,可实在想抽一根烟,好像内在已经失衡,必须要借助外力来压制,否则他可能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持正常的状态。

    问了路,找了店,终于抽到了烟。

    打火机是从柜台前结账时拿的廉价塑料款式,不防风,着急点烟的时候,要用另一只手护着抖动的火苗。

    烟也是随便买的,一个从来没抽过的牌子。

    因他站在柜台前时,里头的老板问他平时喜欢抽什么烟,他想不起来,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抽烟,谈何喜好,便问哪种劲比较大,老板拿出一个薄荷绿的盒子从玻璃上面甩过来,说:“抽过这个没,要不试试这个?”

    出了店门,拆了烟盒外头那层玻璃纸。

    没尝出来和以前那些烟有什么区别,效力一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尼古丁经过喉管肺腔,并不会让人舒服。

    倒像是以一种不舒服去压制另一种不舒服,让人获得短暂的麻木。

    但他还是被傅雪容看出来不对劲。

    “你今天的这‘偶尔抽一支’来的有点突然,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我跟舒怡的事吧?那个姓文的,跟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那倒没有。”说得也只是实话而已。

    “谅他也不敢。”傅雪容松了一口气。

    旁边有家很小的咖啡店,刚刚茶室的普洱傅雪容喝不惯,一滴没沾,此刻买来两杯咖啡,坐到庄在旁边的位置上,想到自己料理干净一桩事,傅雪容靠着椅背,姿态轻松。

    而接过咖啡的庄在,则弓着背,两手搭在膝上,如盘桓在迷茫雾气里。

    自顾回味着,傅雪容冷哼一声,说到刚刚与文卓源的见面情况,评价起文卓源来,说他终于明白庄在说的不堪。

    “这个男人可真窝囊,一面贼心不死,一面又敢做不敢当,我问他现在还喜欢徐舒怡吗,他居然都不敢认,没种!”

    听着傅雪容这番话,庄在在心里念过“窝囊”这两个字,他先是想到他的父亲庄继生,随后想到自己。

    不知道庄继生看到如今的他会不会很失望。

    上大学之前,庄在烟酒不沾。尤其是抽烟这一项,他从小敬而远之。

    高中时候,很多男生私下里,有瘾没瘾,多少都会接触,抽烟像是年少时特有成熟标志和新奇时髦。

    连司杭也抽,他跟云嘉说,只是抽着玩。

    但是庄在从没有。

    他从小就没有猎奇心理,对一些无伤大雅的“玩一下”不感兴趣。

    小时候有蝴蝶飞到他肩上,庄继生瞧见了,用掌心极快地拢住,跟他说找个塑料瓶子装起来,带回去玩吧。他小心翼翼拢着手接过来,感受到手心里轻软的蝶翼不断地挣扎扇动,很快就把蝴蝶放走了。

    它是很漂亮,但小时候的他也清楚,他养不活,带回去,明天早上就会像邻居家小孩困住的几只蜻蜓一样,瘫死在塑料瓶底。他不想这样玩。

    长大后,依然能对一些“玩一下”“试一下”保持理性心态,比如抽烟,高三暑假黎阳就丢过外国烟给他,但他没兴趣。

    庄在第一次抽烟,是大二,黎辉生意上的一个朋友,硬塞给他的。

    那人是今晚的主宾,局就是为他攒的,这人要是不高兴,这一晚,这一大桌子人,吃肉的喝汤的全都没戏唱,所有人都捧着他,唯恐刻意维持的好气氛跌下来。

    这类人瞧着文质彬彬,喜好附庸风雅,大道理张口就来,庄在谦逊礼貌地表明自己还在读书、不抽烟,他反倒强硬起来,让庄在今天试试。

    “也早就成年了嘛,男孩子在外面要学学应酬,庄在啊,男人抽烟喝酒也是一门学问,要下功夫学啊,可别辜负你叔叔这么看重你。”

    男人哈哈大笑着,用力地拍拍庄在的肩,问人要来打火机。

    火光在眼前不可抗拒地按亮那一瞬,像卖火柴的小姑娘手里的那根擦燃的火柴。

    倏的,让庄在想起了庄继生昔日的音容笑貌。

    小时候,庄继生点头哈腰给工地上的小工头塞烟,盼着人家有活的时候记着自己,一番场面上的客气推拒后,两整包烟塞进工头的兜里,庄继生另拆一盒,给对方点上,然后自己也抽上一只,同人攀谈聊天。烟抽完了,工头就走了。

    庄继生转头艰辛地舒上一口气,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庄在,先局促一瞬,然后笑了笑对儿子说,你以后可千万别抽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后别像我这样窝囊,好好读书有出路,我儿子聪明,以后当个体面人。

    陈文青也是恨人抽烟的,平时在家给黎阳整理衣服,闻到烟味都要骂上一顿,恐吓黎阳,说新闻上都说了抽烟折寿。

    那晚却笑着说:“阿在,赵叔叔教你道理呢,还不谢谢?”

    谢当然不能光说两个字,他连喝了三杯白的,感谢对方的点拨教导,他受益匪浅,高度酒生咽下去,辣到气管像被烧热的刀子割开。

    后来饭局上给黎辉挡酒的事,他没少干。

    时常深夜,他跟黎辉一起被司机送回去,陈文青伺候黎辉脱衣脱鞋,倒水来絮叨说,酒哪是什么好东西。

    黎辉闭眼仰躺着,感叹庄在是个可造之材,要是黎阳能像庄在这样就好了。

    陈文青嗔怪,说阳阳哪吃得了这种苦。

    黎辉笑了下,事难两全,知道亲儿子扶不上墙,如今能有庄在,他也知足。

    四顾不见庄在,让田姨去后院看看。

    庄在趴在后院吐,整个脏腑都要掀过来,脸色通红,连眼里都是胀血的红血丝,田姨闻声过来,皱起眉,他便意识到给人添了打扫的麻烦,哑声说对不起。

    田姨不忍心地叹气,扶他起来,低声劝说:“庄在啊,你虽然年轻,老这么乱来,身体也要弄坏的。”

    “我知道了,谢谢。”

    他只能说知道了,但还是要一次次麻烦田姨给他熬醒酒汤。

    其他事也是如此。

    知道是知道,没办法是没办法。

    傅雪容还有事,咖啡没喝完就离开了。庄在选择再坐一会儿,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他盯着手上的打火机,翻了个面,没什么好瞧的。

    抽烟他已经尝试了。

    没用。

    他从风衣兜里拿出手机,仅仅只在解开锁屏时犹豫了一下,剩下的步骤,干脆到无需思考。

    他把电话打给了云嘉。

    几声嘟响,如无比漫长的等待。

    电话通了,扬声器联通的一刻,有种划破时空的错觉,仿佛对面的云嘉,此刻就在他身边。

    真神奇,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仅仅因为屏幕上的秒数从零跳一,开始显示通话计时,他知道对面的人是云嘉,竟然就已经感觉到一种无形中的治愈。

    他有因此变得好受一些,却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我为你从没有给过我的关怀,开心了很多年,但以后都无法再因此而开心了。

    如何讲的出口?

    甚至刚刚傅雪容关切问他怎么了,他都做不到对其他人倾诉来让自己缓解一些,他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把自己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好像一个锈了口、再也拧不开的铁罐子,自觉内里难堪,也不想被人拧开,将那些早已经过期的东西摊出来博人可怜。

    云嘉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是那端久久无声,她的心境也在变化,等了几秒,以为对面是不是误拨。

    她试探地出声:“你怎么不说话?”

    那头轻轻喊了一声“云嘉”,证明这通电话是由人的意识做主拨出,并非巧合,可他的声音艰涩,也再无别的话。

    随后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依旧没有后文,声线更低。

    像半只拧烂的柠檬。

    云嘉听出异样,心头也是一酸:“你不开心吗?”

    “……有一点吧,我说不上来。”

    但听到她的声音,他感觉好多了。

    像一剂速效镇痛,将他与上一个瞬间的自己完全隔离开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电话那头,甚至分辨她不说话时的呼吸声,也让庄在感觉到一种轻松。

    她好像在下楼梯,可能是室外,有一点风声。

    静了两秒,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狗的叫声,庄在细听了一下,感觉不止一只,叫声也并不尖锐,远远近近的,像是小狗们在欢乐追闹。

    他问:“你在哪儿?”

    云嘉一时没有回答,在他自感冒昧时,那头忽的用一种深思熟虑过的柔软声音开口问他:“你要来看看小狗吗?它现在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