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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何求 正文 不想失去你的微笑4

所属书籍: 一生何求

    下午一点,范之浚的秘书通知项目组成员到他办公室开会。晓颖恰好和小江在一起,两人一同前往范之浚办公室去的路上,小江嘀咕了一句牢骚,“也不知道会有个什么说法,眼下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了,我可不想替他人做嫁衣裳。”

    进了办公室,晓颖发现范之浚神色如常,他按着上午发给大家的那份新项目进程表一项一项分配任务。

    虽然心存疑虑,但以晓颖的性格是不可能在这方面多言的,王凯则是心无城府,领导照说,他照做就是。唯独小江,心里藏着不满,见众人都不言声,那叫一个不舒服。

    等一个议题讲完,下一个议题还没来得及接上的当儿,小江按捺不住了,“范总,我有个问题想先搞搞清楚。”

    “你说。”范之浚停下手头的活儿,和颜悦色望着他。

    小江挠了挠头皮,“这个项目落谁头上到底定了没有啊?别咱们现在搞得这么热络,到头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白忙一场,那叫怎么话说的呀!”

    王凯听到他如此公然地对项目提出质疑,不觉蹙眉想阻止他往下说,连晓颖也替范之浚感到尴尬,这分明是在怀疑他在这个项目里的地位。

    范之浚脸上的僵硬之色一晃而过,迅疾得几个下属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很快笑了笑道:“谁告诉你们会白忙活一场,在座的不都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吗?”

    “那……”小江还心存犹疑,“季度末考核的时候,我们能把这个项目中取得的成绩算在自己头上吗?不会有人跳出来跟咱们抢吧?”

    范之浚朗声大笑,用手上的签字笔点着小江调侃道:“你小子算盘打得真精明!是不是我说不一定,你就不准备卖力了?”

    “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但是……”小江倒也实忱,挠着头皮只管拣紧要的话说。

    “你们可以放心!”范之浚手上的笔一挥,要给自己的团队喂一颗定心丸,“早上乔总找我谈过了,他言之凿凿对我说,沈氏项目是我们拉进来的,会坚定不移地按在我们头上,目前进展顺利,但毕竟还没到最终定论的时候嘛!只要我们能中标,别说季度末考核了,乔总还允诺会额外给大家奖励!总之不会让我们的努力白费!”

    小江这才大松了口气,“范总,听您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得!我们都听您的,您让我们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干!”

    王凯接口道:“是啊,范总,上午沈氏的肖小姐还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要一些特殊产品的资料呢,我听说和沈氏持续接触的公司不下五家,其中有好几家都是沈氏还没来H市之前就闻得风声预先动作起来了,但进度方面好像都没咱们柯兰快。咱这应该算是后来居上了吧,我觉得咱们的胜算很大啊!”

    “嗯,肖小姐是个人物,一旦决定要做事了,那节奏真是,我都有点儿跟不上。”小江对肖雨欣印象深刻,大概是之前被回绝了太多次数,冷不丁形势扭转,有点受宠若惊,消化不过来。

    “他们这么着急也是有原因的。”范之浚道,“沈氏最近在准备一个节目访谈,他们想在开标之前造造声势,这对柯兰来说当然也是好事,等于免费的活广告,你们一定要配合好他们,跟紧点儿。”

    “范总,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开标?”晓颖问。

    “具体时间还没发通告过来,不过我估计就在这个月。”范之浚说着,目光逐一览过在座的每一位下属,“别的说什么都是虚的,关键就是看最后能不能把标夺下来!”

    正群情激动地说着,晓颖的手机在衣兜里不断震动,她悄悄掏出来瞟了一眼,是幼儿园打来的,心头一紧,她赶忙起身跟范之浚打了声招呼,走到外面去接听。

    电话是小智的班主任秦老师打来的,声音很不客气,“是李智妈妈吗?李智在幼儿园里闯祸了呀!他跟小朋友抢玩具,抢不过人家就拿玩沙用的小铲子砸人家脸,把别的小朋友的脸都划破啦!”

    晓颖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李智他打人?他胆子没那么大的,怎么会……”

    “哎呀,你就别和我争论了,赶紧过来一趟吧,被他划伤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一会儿也就过来了,这件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事到如今,晓颖已经顾不得跟老师计较态度了,她苍白着一张脸重新回到范之浚的办公室,万分抱歉地和他告假。

    “怎么回事?”范之浚很意外,她很少在这个钟点请假离开。

    晓颖只得把事情原委简短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小江和王凯也都在一旁皱眉听着。

    范之浚立刻表示理解,“那你赶紧去吧,我本来还有几件事想和你好好谈谈的,等明天再说好了。”

    晓颖急匆匆赶到幼儿园,一到教室门口就看见小智被秦老师按着小脑瓜站在墙边,小智对面站着的是一个比他高小半个头的胖男孩,此时,他的母亲正蹲在他面前心疼地仔细察看儿子的伤势,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空****的教室里就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其他小朋友都被领去午睡了。

    “我已经让校医给他的伤口消过毒了,校医说小孩子力量小,只是伤着了点皮肉,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秦老师在一旁软声细语地解释,眼角瞟见扫眉搭目的李智,气又不打一处来,“李智这孩子就是没分寸,也不知道平时家里大人是怎么教的!”

    “秦老师。”晓颖一脚踏了进去。

    秦老师转头看看她,眸中的愠怒尚未散去,抬手一指胖男孩,“你看看李智都干了些什么吧!他要是手偏过一点,就把人家眼睛弄瞎了,到时候这个责任谁负得起呀?”

    老师的话说得刺耳,晓颖却无从辩解,赶忙带着一脸紧张凑到胖男孩妈妈的身旁,跟着一起察看了下他的伤势,除了那道明显的出血划痕外,还有一小块皮肤组织溃烂,估计是被沙铲大尖头撞到的,好在面积不大,就黄豆大那么一点,而且已经上了消毒药水,红红的一大块,在胖乎乎的面庞上显得格外醒目,她只得连声向对方妈妈道歉。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我跟你们一起去,医药费什么的都我来。”

    胖男孩的妈妈倒还算和蔼,隐忍地叹了口气说:“既然校医讲没事,医院就不用去了。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不过你儿子这个脾气好像有点大,才三岁的孩子,怎么手段就那么狠呢?你是他妈妈,可得好好管教着他点呀!”

    晓颖惭愧不已,“我会的,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

    胖男孩的妈妈领着儿子离开后,秦老师余怒未消,把晓颖拉到走廊一角继续告状。

    “我不妨实话对你说,李智这个孩子我真是管不了。人家小朋友上课都是乖乖坐在座位上的,他倒好,一个人下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还影响别的小朋友上课,老师说他几句他理都不理。现在的小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我们作为老师,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你叫我们怎么办好?这些也就算了,他不该跟人打架呀,你看看人家小朋友,个子比他高,人也比他壮实,可你们李智打起架来真是不要命的,今天这个还算运气,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可是以后呢?你们也不能把孩子扔给幼儿园就什么都不管的,小孩子的教育问题你们家长也有责任的呀,你说是不是,李智妈妈?”

    晓颖无言以对,除了虚心聆听老师的教诲外别无他法。她瞄了眼站在教室墙角有点心不在焉的儿子,一脸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晓颖觉得他又可气又有点可怜。

    而面前秦老师喋喋不休的话语也让晓颖又心烦又担心——老师当着自己的面对小智就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如果她不在呢?

    “秦老师,要不,我看这样吧……”晓颖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打断秦老师的,“这个星期李智暂时就不来上课了,我会在家好好教育他的。”

    她并未真的打算在家陪李智,而是想先把小智送周阿姨那儿去呆一阵再说,她实在不忍心让儿子在幼儿园里被老师和同学另眼看待。

    秦老师一听立刻很爽快地点头回道:“也好也好!我知道你们家长平时工作忙,但小孩子的行为习惯也马虎不得,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能懂得怎么和别的小朋友友好相处了!”

    这天晓颖提前把小智领回了家。小智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跟在妈妈身旁一声不吭。

    坐在公交车上,晓颖问他,“为什么要跟别人打架?”

    “是他先打我的。”小智很委屈,“我拿花片搭小猪窝窝,他走过来就抢,我不让他抢,他就打我。”

    他仰起头来看着母亲,“妈妈,别人欺负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欺负回去?爸爸就对我说,有人打我,我一定要打回去的。”

    晓颖瞧着他一脸真实的迷惑不解,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只得紧紧搂住了他。

    她平时从来舍不得动儿子一根手指头,今天虽然小智闯了祸,究其原因,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她搂着儿子,想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他,“那你把人家小朋友的脸刮伤了你心里开不开心呢?”

    小智沉默着,等晓颖再三催促,才听到他慢吞吞地回答,“不开心,他以后肯定不会跟我做好朋友了。”

    回到家后,小智特别乖,晓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再讨价还价或是耍小花样了,晓颖知道他是被吓着了,心里也着实心疼,但为了让他有个教训,她没有很快就露出与平时一样的亲切友爱的神色来。

    做晚饭时,晓颖思量着是不是该给李真打个电话说一声,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忙着,小智的事情虽然重要,也不至于紧急到要在电话里讲。

    好在李真这天回来得不晚,他进门时一眼就瞧见坐在沙发上摆弄几管玩具枪的儿子,顿时又意外又高兴,“小智还没睡呢?今天看起来很乖啊!”

    小智抬头瞥他一眼,蔫蔫地叫了声“爸爸”。

    晓颖把炖好的银耳端出来给李真吃,顺便把小智在幼儿园的事低声与他讲了几句,李真当即放下碗筷,走过去把老实坐在沙发里的小智抱了起来,“来,告诉爸爸,究竟怎么回事?”

    对着爸爸,小智的神色明显要比对着晓颖时活跃了几分,但他还吃不准爸爸对这件事的态度,所以断断续续把自己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李真一点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好儿子,别怕!你没做错什么!他打你你当然要反击啦!不然不就是傻瓜了吗?”

    小智被他一鼓舞,心里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咯咯地笑了起来。

    晓颖在旁听得不悦,隐忍地唤了一声,“李真!”

    李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朝她笑了笑,转头又对小智道:“不过呢,虽然咱们没错,还是要注意方法,你是要给他点教训,不是真的想伤害他,对不对?”

    小智对爸爸的景仰已经到了无以富加的地步,使劲点头赞同。

    “所以以后和小朋友打架不能用危险的工具知道吗?你得用拳头!”李真挥了挥自己的拳,“用拳头说话才是真的勇士!等你长大了,爸爸带你去学拳击好不好?保证你能打赢很多人!”

    “好!”小智稚嫩的声音响亮地答道。

    等小智睡下后,李真对晓颖道:“我看小智暂时还是别去幼儿园了。”

    “我也这么想,秦老师今天的情绪看起来很激动。”晓颖无奈地道:“我明天一早会送他去周阿姨那里。”

    李真一听就恼火起来,“我的意思是让他在家里,跟着你!小智现在需要的是母亲,是你,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让他怎么跟着我呀?”晓颖也很生气,“我要上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真哼了一声,“你那个班不上也罢,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的责任是管好小智和这个家!别的都得往后排!”

    晓颖心里忽然发凉,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瞧了好久,最后重重点一点头,“我明白了,你娶我,不过是想找个保姆而已。”

    “你胡说什么!”李真被她抢白得气坏了,腰杆挺得笔直,“那么我也想问你,到底是家庭对你重要,还是工作对你重要?”

    “都重要!”晓颖咬着牙回答他,“你可以在家里呆呆试试看,看你受不受得了!每天除了陪儿子就是做三顿饭!”

    李真也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拒绝她的怨愤,“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陪着我的儿子?你出去工作究竟是因为寂寞还是别的什么?”

    晓颖从自己的憋闷中回过神来,望着李真那别有用心的眼神,她明白他们两人的思路又走岔了,她转过脸去对他摆了摆手,“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累了。”

    她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才又扭过头来对李真道:“我会请一周的假,在家里好好陪小智,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说完就进了房间,把门关得死死的。

    李真在沙发上看着她消失的身影,猛然间把脑袋往身后的沙发背上一靠,脸上布满了阴云。

    第二天一早,晓颖照例在厨房里忙碌。李真从客卧中穿戴齐整了走出来,瞥一眼桌上早已盛好的粥与剥掉壳的鸡蛋,心头悄悄一软。

    他走进厨房,晓颖正把切片面包放进烤箱里烤,李真在她身后干咳一声,她手上也随之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李真走过去,轻轻拥住妻子,“有没有觉得我们最近吵架的频率有点高?”

    “我不想跟你吵。”晓颖淡淡地回道。

    “我也是。”李真吻了吻她的耳垂,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表现得这么温柔了,“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晓颖在心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回拥住他。其实从他搂住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原谅他了。

    “小智年龄还太小,又从小就跟着你在家里,外面的事根本不懂得怎么处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担心他们老师会对他产生偏见,到时候只怕小智的心理压力太大,提早送他去上学反而得不偿失。”李真心平气和地向妻子解释,“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带他一年,等他心智都足够成熟,可以没有问题地上学了,你再出去找工作也不迟。”

    晓颖在他怀里沉默良久,最终妥协地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这样说着,眼前却不自觉地浮起范之浚那张殷切的充满干劲的脸,虽然跟着他做事才短短一个月而已,她却是真的被他身上那股永不言败的士气鼓舞到了,这或许也是一直以来她自己所缺乏的。

    然而,她很快就叹了口气,跟工作比起来,的确是家庭的地位在她心目中更重要一些,她不想成天看到李真紧蹙的眉头和阴郁的表情,既然如此,就得作出选择。

    “等我把手上的事料理完,我就……”这么一说,她心头竟然预先就涌起了不舍。

    而这不舍究竟是源自对柯兰,还是对范之浚,还是对沈氏的那个项目,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李真听到她明显是在让步了,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人也大方了不少,“我没有逼你立刻回来,我知道你做事有责任心,你自己把握好就行了。如果真的没办法,就让小智去周阿姨那里呆几天也没事。”

    这个早上就在温馨和谐的氛围中度过,晓颖的心终于重获宁静。

    估摸着范之浚到办公室的时间,她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提出了请一个礼拜假期的请求。

    范之浚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劝了她几句,晓颖的话语里越发有了请辞的意思,范之浚急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晓颖,沈氏的招标就在眼前,我们的准备工作正进行得紧张,你可不能说退就退啊!行,你要请假就请吧,你那些活儿我让秘书接手干就成。”

    晓颖少不得又要说上一箩筐感激和抱歉的话。

    “不过你这个假休归休,我还是要麻烦你和夏斌保持好联系,那是一条最坚固的线,如果没有这条线,我们现在连沈氏的船舷都搭不上去。”

    晓颖别无二话,自是答应下来。

    等小智起了床,晓颖敦促他刷牙洗脸,又折折腾腾地吃毕早饭,他有点犹疑地问晓颖,“妈妈,我今天是不是不用去幼儿园了?”

    晓颖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严肃的神色,和颜悦色道:“是呀,我和秦老师的意思呢,是想让你先在家里呆一阵。”

    “哦。”小智乖巧地点点头,隔一会儿却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打了陈晨?老师才不让我去的?”

    晓颖摸摸他的小脑瓜,无奈地笑笑,“不是,是妈妈不放心。”她不知道那么复杂的缘由该怎么向一个三岁都不到的孩子解释。

    “那我以后还能去幼儿园吗?”小智仰起脸来,期待地望着妈妈。

    晓颖有些意外,“你喜欢上幼儿园?”她想起来刚开始送小智去的时候他的态度可是非常抗拒的。

    “嗯!我在幼儿园里有好几个朋友呢!我要是不去,他们也许会忘了我的。”小智的表情相当遗憾。

    这下轮到晓颖矛盾了。

    “小智,这个问题你让妈妈好好想想再说,今天妈妈带你去儿童乐园玩好不好?”

    小智本来还挺忧郁的脸蛋一下子春光明媚,双眸瞬间变得锃亮,“妈妈你真好!”

    一个上午,晓颖就陪着儿子消耗在了H市城中公园内部的儿童乐园里,看着小智爬上爬下欢天喜地游乐的场景,她只能在心里欣慰地感叹,或许只有小孩子是真正不识愁滋味的,只要有得玩儿,就可以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

    中午,母子俩就在公园里的一个面食店吃了些东西,因为换了地方吃饭,小智比平时乖了许多。

    非节假日,公园里人不多,气氛很好。吃过饭,晓颖便领着儿子在林间散步,去广场喂鸽子。没多久,小智的精神就有点不济了,晓颖看看时间,他平时这个钟点应该在午睡。

    “小智,你是不是累了?”

    “不累!”小智虽然在不断地揉眼睛,嘴巴却挺硬,“妈妈,我还想去玩一次过山车。”

    “这样吧,我们今天先回去,你需要休息一下。等明天上午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如果你现在坚持要玩,那明天妈妈就不带你出来了。”

    小智嘟起嘴,象征性地耍了几下赖皮,但在晓颖的一再坚持下,也只能怏怏屈服了。

    坐车回去的路上,小智扛不住,小脸往晓颖肩上一勾,呼噜噜睡了过去。

    到了小区附近的车站,晓颖抱着儿子下车,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就听到身旁有汽车鸣笛的声音,短促刺耳,她怕惊醒儿子,有点不满地回头瞥了一眼,没想到车里露出一张脸来,居然是夏斌。

    夏斌见自己没认错人,赶紧从车上跳下来,与他同车的几个同事在车里问他,“夏经理,要不要等你?”

    夏斌回头吩咐,“你们到前面十字路口等我吧。”扭过头来时,笑呵呵地瞅了眼小智的背影,“你儿子啊?”

    “是呀。”晓颖也笑起来,“上午在公园里玩,这会儿撑不住了呢!你上哪儿去?”

    “我刚从你们公司回来,没看见你,你们范总说你请了一周的假。”

    晓颖用手轻轻拍了拍小智的后背,无奈地笑道:“小家伙在幼儿园里调皮,唉——你们招标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哦,雨欣说月底就开标,到时候会通知你们范总的。”夏斌挑了挑眉,压低嗓音,“招标的事原则上当然是得按流程走了,不过我觉得沈总这次的倾向性很明确,十有八九柯兰会是其中之一。”

    晓颖听得内心一动,慌忙把凝在夏斌脸上的目光调转开去。

    夏斌浑没在意,继续亲昵地嘱咐道:“当然了,我这个只是猜测,你可千万别跟你们那儿的人说,要不然事情捅出去就麻烦了。”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晓颖朝他笑笑。

    夏斌神色轻松下来,“唉,本来打算着要跟李真联系的,没想到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哦,对了,这个周末你们都有空吗?要不大家一起出来聚聚?”

    “好啊!”晓颖道,“你直接和李真约吧,反正我随时有空。”迟疑了一下,又问,“就你和我们吧?”

    夏斌爽快一笑,“应该是!具体怎么说我跟李真商量好了,三年多没见面了,感觉有很多话想和他聊啊!”

    他们俩的说话声终于撼醒了晓颖肩上的小智,他先是动了下身子,很快就睁开眼睛,直起腰来四处观望。

    “小智醒了?”晓颖拍拍他,又指着夏斌道:“叫叔叔!”

    小智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显然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眼神戒备地盯着夏斌,闷不吭声。

    夏斌笑嘻嘻地凑上去逗他,“你叫李智呀?那你肯定很有理智喽?”

    他仔细打量着小智的眉眼,忽然,有一种很莫名的熟悉感象锤子似的重重在他心头撞了一下,他失声叫道:“哎呀——”

    晓颖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夏斌旋即就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掩饰着笑道:“这孩子长得真不错,将来一定是个帅哥!”

    晓颖抿嘴乐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夏斌干巴巴地笑着,惊魂未定一般又仔细瞟了小智几眼,那第一眼时的悸动却慢慢散去,他觉得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觉对自己的一惊一乍哑然失笑。

    回眸看向十字路口,公司那辆车就停在拐角处,默默地等着夏斌,他于是向晓颖告辞道:“我得走了,咱们就算说定啦,这个周末,时间我会跟李真约。”

    “好!”晓颖与他挥手道别。

    抱着儿子往小区方向继续走时,她的脑海里还浮现出夏斌刚才乍然看清小智时的诧异模样,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把小智抱远一些,仔细瞧着他,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妈妈。”小智还没完全清醒,眷恋地伸出小胳膊,重新搂紧了母亲的脖子。

    回到沈氏的临时办公楼,夏斌在自己办公室前面的走廊上巧遇沈均诚,他刚从技术部转悠出来,见夏斌回来,免不了驻足与他聊上几句。

    “我刚去柯兰拿了样品回来!”夏斌把手上的袋子朝沈均诚扬了一扬,“他们范总亲自领我们去线上随机挑的,说这样测出来的数据会更真实。我觉得范总这人很实在,不象很多搞营销的那样只会打花腔。”

    沈均诚思量着点了点头,没发表意见,从那次去柯兰会面的场景上来判断,他对范之浚的前景不抱乐观态度,晓颖又是范之浚的下属,不知以后会怎样。想到这里,他轻轻吁了口气。

    “哦,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还碰见李真的夫人韩晓颖了。”

    夏斌心思单纯,到了H市,又颇受沈均诚器重,基本上大事小事都习惯向他汇报一番,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较旁人要亲昵几分,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

    沈均诚瞅他一眼,“她不在公司?”

    “嗯,根本就没去上班,说是请了一周的假。”

    沈均诚微微一怔,不露声色地问:“怎么回事?”

    夏斌就把晓颖儿子的事给他提了一提,沈均诚听在耳朵里,心倒是略略放下一些,唇角泛起一丝微笑,“她儿子还会和人打架?小孩子自己没事吧?”

    夏斌也笑道:“没事,歇在家里倒好了,他妈妈专门带他出去玩呢!”说着,脸上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沈均诚的注意力正高度集中,瞥他一眼,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怎么了?”

    “哦,那个,”夏斌暗嘶了口气,到底将那股想要把心底的猜疑和盘托出的冲动给压了下去,虽说是玩笑话,但他还懂得分寸,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那孩子长得真漂亮!”

    沈均诚也没觉得他这么说很突兀,仿佛有点儿出神,顿了几秒,轻声问:“是不是和他妈妈很像?”

    “嗯……象极了!”夏斌瞅着他的面色,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慌,他挠了挠头皮,“哦,对了,沈总,我打算约李真他们这个周末出来聚一聚,您看您要不要也一起来?”

    沈均诚沉默了片刻,耸肩道:“可以啊!”

    到了家,晓颖正儿八经要哄小智睡一觉时,他却睡意全无了,躺在**翻来覆去叹气,“妈妈,我睡不着呀!”

    晓颖看了看钟,快三点了,时间也着实尴尬,只得爬起来,不再勉强他,拍拍小智的屁股,“算了算了,起来玩吧!”

    小智立刻眉开眼笑,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很快,客厅里就传来他热闹的“打怪兽”的吼声。

    晓颖双手撑在床沿上,想到又得花一年时间呆在家里,成天与淘气的儿子搅合在一起,脑子里顿时有点胀胀的。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宅在家里,等有一天她终于有机会出去了,还能不能找到工作。

    “妈妈,你有电话!”小智突然捧着她那只在唱歌的手机冲进房间来,这孩子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挺懂事的。

    “谢谢小智!”晓颖煞有介事地摸摸他的头表示感谢,随即扫了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

    晓颖没精打采地接起来,“你好,哪位?”

    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个很熟悉的声音,“是我,沈均诚。”

    晓颖浑身一震,连脊梁骨都在无形中挺直了,“你……有事?”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无法让自己心平气和。

    “我刚才听夏斌说你没在上班,没什么问题吧?”

    “没,没问题。”晓颖没想到他会打来电话和自己扯这些,“我儿子还小,可能我……还得在家多留一年……”因为慌乱,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沈均诚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么说,你在柯兰干不长了?”

    “我……还不知道。”提到这个问题,晓颖的心思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她不习惯撒谎,尤其是对电话那头的这个人,“应该是吧。”

    话音刚落,她陡然想起范之浚还在全力以赴地筹备着沈氏的项目,心头一**,赶紧补充了一句,“不过,即使要走,我也会在做完你们那个项目之后才走。”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了范之浚的努力。

    沈均诚轻轻笑了起来,“你放心,跟柯兰的合作我们肯定会继续的,你们范总人不错。”

    听到他如此解释,晓颖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实在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地发起烫来,讪讪地道:“那就好,范总他,咳,他对你们公司真的算很用心了。”

    “小夏说这个周末要跟你们全家见个面。”沈均诚似乎不想和她聊公事,很快换了个话题,“他邀我一起去,我答应他了。”

    “你跟李真……”晓颖说得吞吞吐吐,“他上次不是拒绝你了么?”

    “那没什么。”沈均诚无所谓地说,“毕竟我们从前一起做过事,如今又跑到同一座城市来,哪怕没有继续共事的机会,也可以象朋友那样相处。”

    晓颖听了,一壁沉默起来。

    “有问题吗?”沈均诚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他语气平和。

    晓颖深吸了口气,“你,为什么来H市?”

    这回轮到沈均诚沉默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晓颖的耳边只有小智端着玩具机关枪反复扫射假想敌的亢奋的声音在来回**漾。

    “不为什么。”沈均诚终于开口了,语气淡淡的,“突然想来,所以就来了。”

    晓颖抿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和李真见面?”沈均诚很直接地道出她心头的疑虑。

    晓颖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她舔了舔嘴唇,很艰难地轻声解释,“我不想让他误会。”

    沈均诚又静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我明白了。”

    数秒之后,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沈均诚连“再见”都没有说,就挂断了。

    晓颖扔下手机,只觉得心头那个空洞正在急遽扩散。

    夏斌邀请李真根本没费什么劲,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两人三年多没见,隔着电话线照样聊得风生水起,只因在南翔时曾经共同拥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挂了电话,周婷刚巧敲门进来交份文件给李真,见他脸上带着笑,不觉大着胆子打趣道:“李总,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啦?”

    李真接过她手上的文件,对她一笑,“喜事没有,不过,这个周六我不加班!”

    周婷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哝了一句,“曹工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没等李真出言嗔责,她已经飞快闪出门去,一双俏皮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李真近来明显感觉到,自从周婷失恋那天自己安慰过她以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忽然被拉近了不少,她单独对着自己时,也不再象过去那样神色怯怯,小心谨慎的,偶尔还会和他开开玩笑。而李真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抱着一点点宠小孩的心理,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他愿意纵容她的淘气——也许此前她给他的印象太瑟缩胆小了。

    转眼就到了星期六。

    李真驱车带上晓颖和小智去明湖边的明月楼与夏斌会合。

    这栋酒楼是今年年初新建的,占了明湖边新开发景区的一角,视野独特,自成一景,很受喜欢小资情调的年轻人欢迎。来这儿不光能吃饭,还可以赏景、垂钓,附近更有专为儿童设置的水上乐园,小智才一下车就对漂泊在湖面上的塑料大滚球垂涎不已。

    与夏斌同来的也是个年轻人,叫方文,是夏斌现在的下属,跟着他孤身来H市,都是年轻的单身汉,两人平时住得又近,夏斌有什么私人活动,只要条件许可,都习惯叫上他。而且方文也是从南翔抽调过来的,对李真很仰慕,只是他进南翔的时候,李真早就离开公司了。

    “只要一提起G3,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大哥,哈哈!”

    夏斌亲热地和李真挽着肩,“你知道吗?这两年G3跑得很顺利,你走后顶上去的赵涛常跟人说,都是因为李真基础打得好!难怪连沈总都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呢!哦,对了,他今天本来也想来的,临时有事走不开,还特意托我带了点礼物给你儿子。”

    言毕,转头对方文嚷,“沈总让咱带过来的东西呢?”

    方文从车子后备箱里端出个大礼包来,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玩具,他咧着嘴把礼包捧到李真一家人面前。

    李真笑容不减,“沈总真是太客气了!”也没多推辞就替儿子收下,彼时,晓颖早已和夏斌他们打过招呼后领着小智玩水球去了。

    三个男人在湖边找了排干净石凳坐下来抽烟,夏斌兴致很高,凑近李真低声道:“我看出来了,沈总很想邀你加入沈氏呢!”

    李真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空,无声一笑,没有搭茬。

    “哎,怎么样?”夏斌朝他肩上轻捶一拳,“来吧,咱们一起干,还跟从前在南翔一样!你知道沈总的为人,连我都升了,他肯定亏待不了你!”

    李真笑着摇头,“我年纪大了,没你们那么有干劲,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做到退休我就知足了。”

    “你不是吧?”夏斌皱起了眉头,“你也不比我大几岁呀!今年顶多三十五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

    李真扬起手来抽一口烟,依旧只是笑。不远处,小智和晓颖正躲在透明的大水球里嘻嘻哈哈推着球在水面上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眸中漾起的全是眷恋。

    夏斌顿时醒悟,遗憾地对方文咂了咂嘴感叹道:“唉,看见没有,成了家的男人跟咱们这种光棍汉到底还是有区别的,人家每天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地等着,哪像咱们,不管到哪儿都是孤零零一个,只能靠拼命上班来打发时间了哈!”

    方文嘻嘻一笑,“我和你还不一样哦老大,我是真的孤家寡人,你在公司里,好歹还有肖小姐可以惦记着!”

    “你少胡说!”夏斌斥道,“我跟她半毛关系都没有!”

    战火忽然就烧到夏斌身上去了,连李真都饶有兴致地笑望着他,“小夏,有合适的得抓紧,你这娘们儿脾气是得改改了,再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着媳妇啊?”

    “我真没有!”夏斌苦不堪言,“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人家肖雨欣肯定看不上我!”

    “哦?什么样的女孩子?居然连我们玉树临风的夏斌都看不进眼里?”李真愈加来劲地打趣他。

    “哎哟喂!人家可是沈总身边的大红人,地位就跟从前的曹文昱差不多的,你说我跟她可能么?”夏斌一脸烦恼,转过头去又止不住拿持烟的手用力指指方文,“我可正告你们啊,要再敢这么乱开玩笑我可跟你们急了啊!”

    方文见他来真的了,才没敢继续嬉皮笑脸,嘟哝了一句,“又不是我们开的先例,这玩笑还是沈总带头开的呢!”

    “我不管谁开的头,总之你们以后不可以再乱讲!”夏斌瞪起眼睛,“让人肖雨欣听到了象什么话!”

    方文被夏斌训得灰头土脸有点坐不住,看看腕表搭讪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

    夏斌随口道:“行,你先去把嫂子他们叫回来!”

    方文领命而去。

    李真别有用心地看着他乐道:“看来你这次是玩真的了!”

    夏斌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李真调侃,心里那个憋屈,忽然眼珠子一转,笑了起来,“嘿嘿,李哥,要说追女孩子,我肯定不如你,当年你不是为了韩晓颖连升职都不要,巴巴地跑H市来安家,痴心可鉴,这我总没说错你吧?”

    李真笑着觑他一眼,“喂喂!你怎么又来套我了?”

    夏斌挤眉弄眼,“不过这次还真得感谢嫂子,如果不是她给我打电话搞业务,我还真没想到你也在这儿,毕竟好几年没联系了。”

    李真脸上的笑凝滞了一下,“她……给你打电话?”

    “嗯啊!”夏斌根本没察觉到他脸上的微妙变化,“他们公司对沈氏的新业务很有兴趣,但苦于找不着人引荐,大概是听说嫂子以前在南翔干过,就让她打电话过来搭搭脉,我们这才接上的头。”

    李真掸掸指间的烟灰,“你们打算用柯兰?”

    “这个倒不一定,得走招标程序的!”顿一顿,大概是觉得李真不是外人,这边也没外人,夏斌手一挥道:“不过,我感觉柯兰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李真追问一句,“他们的产品质量特别棒?”

    “这个嘛!”夏斌又习惯性地挠头皮了,“我们测过第一批新样,不算特别好,但总体来说还可以吧。主要是柯兰的项目负责人,哦,就是嫂子的上司,人挺负责的,还有就是……”

    “什么?”李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夏斌却浑然未觉。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沈总很看重柯兰,检测样品时,他来问过我好几次数据结果,他对别的投标商可从来没这么关心过。”

    李真“扑”地一下把烟蒂弹进了湖里,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就在他前面不远,方文带着笑呵呵的晓颖和小智正脚步轻快朝他们这边跑来。

    而他凝视妻子的眼神却不再温柔,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阴霾。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席间,夏斌频频回忆起跟李真一起在南翔时的经历,言语间颇多感慨,有些事是连晓颖都还记得的,几个人颇有共鸣的地方。

    方文则成了小智的玩伴,一个大男孩领着一个小男孩,楼上楼下玩得不亦乐乎,到分手时,两人竟然依依不舍。

    晓颖从方文手里接过小智,拍拍他耷拉的小脸,“小智乖,叔叔有事要忙,以后咱们再和叔叔玩啊!”

    夏斌笑道:“什么叔叔呀,叫哥哥还差不多,是不是啊,小智?”

    小智还是嘟着嘴,不太高兴的样子。

    两拨人马在停车场附近分道扬镳。晓颖抱着儿子跟在李真身后往自家的车子走去。

    夏斌忽然又气喘吁吁跑回来,笑着对他们道:“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市电视台有对沈总的专访,晚上七点半准时开播,你们要有空也可以看看。”

    晓颖心头微跳,眼眸盯在儿子脸上没有挪动,李真则费力朝夏斌笑了笑,“好。”

    一路开车回家,小智已经在后座上迫不及待地拆沈均诚送的大礼包了,模型汽车、飞机、武器、装甲,都是男孩的至爱之物,小智每拆一件都要欢呼两声,然后献宝一样给父母亲轮番展示。

    李真心烦,蹙眉对晓颖道:“我在开车,你就不能管管他吗?”

    晓颖不免瞟他一眼,暗忖大概是沈均诚送的这些东西让他闹心了,回过头来软声叮嘱小智,“等回去再拆吧,你看看,东西乱得都没法坐了。”

    这天一直到傍晚,李真都保持着异常的沉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小智几次跑去敲门他都不理,最后还是晓颖过来把小智抱开了,“爸爸在做事,小智自己玩哦!”

    劝走了小智,她自己反倒在门口呆呆杵立了一会儿,无形中,有股难掩的阴凉之意正朝她蔓延过来。

    吃了晚饭,李真的情绪似乎才缓过来一些,晓颖洗碗的当儿,他牵着小智的手下楼散步去了。

    洗好碗具,那父子俩还没回来,晓颖坐在沙发里翻杂志,心不在焉地不时去瞟挂在墙上的钟,七点半还差五分就到了。

    正犹豫要不要开电视来看时,李真和小智开门进来了,两人的脸上都挂着尚未散尽的笑意。

    “怎么不看电视?七点半了!”李真面不改色地说着,走过去用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

    晓颖撂下杂志起身道:“我去削点水果出来吃。”

    她往厨房里一躲,就再没出来,两只耳朵却竖得笔直。

    李真没有换台,几分钟广告过后,人物专访的节目开始了,先是主持人的一通介绍,很快,让晓颖心颤的那个声音传入了她的耳膜,她拿着水果刀的手忽然也不自然起来,仿佛怎么捏都使不上劲似的。

    上了电视后的声音跟平常说话的声音多少有些差别,但对晓颖而言,它依然熟悉得让她心绪不宁。

    当主持人问沈均诚怎么会想到来H市投资发展时,晓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在削水果,她全部身心都专注在电视上,而此刻,她也庆幸没有坐在客厅里跟李真一起观看,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露馅——她根本没有定力坦然地面对哪怕是电视机里的沈均诚。

    “……我曾在H市读过一年大学,那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水风光,这些年虽然在很多地方呆过,不过回忆起来,H市依然是我最向往的城市,而且,这里临海,又有机场,交通方便,经济也发达,我们沈氏在东南部的开拓力度一直不大,所以我希望我能突破这个瓶颈……”

    晓颖听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啊!”她吓得惊叫一声,水果刀差点脱手而飞,回眸看时,李真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厨房,就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目不转瞬地审视着她。

    他的眼里有深深的愤怒、妒意和某种狂热的东西在燃烧,那样的眼神令晓颖感到陌生且害怕,就好似她做错了事,被他逮个正着一样。

    两人僵持在厨房里,晓颖几乎可以感到李真正带着一团火朝自己迈步过来,她想要躲,可是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橙子汁,她抛下水果刀,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到水笼头下去清洗。

    幸而小智忽然抱着一把新枪闯进来,“举起手来!都不要动!打劫呀!”

    李真的理智象猛然被唤醒,生硬地转过脸去对小智轻斥,“什么乱七八糟的,过来!”

    厨房里终于又安静下来,晓颖重新拾起刀来,慢慢切着橙子,切好了,再一瓣一瓣放进圆形的小托盘。

    她感觉自己的面庞上有凉凉的东西在缓慢滑动,抬手一擦,手臂上全都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哭了。

    夜已深。

    黑暗中,晓颖听到小智浅淡均匀的呼吸声,她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床柜上的小闹钟有夜视功能,她摸着黑探头瞅了一眼,快十二点了。

    李真还没进房间来,或许今晚他又要在客卧度过了。想到这里,晓颖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她之所以惴惴不安难以入眠,就是因为李真对她的态度——从沈均诚的电视访谈播出到现在,他没再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三年的平静生活,终于因为沈均诚的到来而被打破。

    晓颖反复地想,如果自己当初耐得住寂寞,不给范之浚打那个电话,不加入柯兰,形势有没有可能改观?

    可人都是爱折腾的动物,又无法抗拒**,尤其是在与寂寞和无聊较量的时候。她难道敢百分之百地否认,自己选择柯兰就没有一丝想跟沈均诚搭上点儿牵扯的心理么?

    晓颖翻了个身,本就纷乱的心因为这一段自我剖析愈加如麻起来。

    客厅中传来窸窣的动静,原来李真也还没睡,晓颖的心有点蠢蠢欲动。

    她不想跟李真继续这样冷战下去,无论如何,这是她十分珍惜的家,而现在的一切矛盾也皆因自己跟沈均诚的过去而起,与李真本人并无多大关系。

    如果说他们两个人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妥协的话,晓颖想像不出自己有什么推脱的理由。

    她在一片漆黑中于**坐了起来,又稳一稳心神,才悄然下床,趿了拖鞋蹑手蹑脚走出去,不忘反手把房门关上。

    客厅里关着灯,但从窗外泄露进来的几缕光线令这里的视野要比在房间清晰得多。

    李真静静地坐在沙发里,手上捧着一个玻璃水杯,他在发呆。即使是晓颖放重脚步朝他走过去的响动也没能撼动他沉思的姿态。

    “怎么还没睡?”晓颖走到他身边,伴着他坐下,温言软语地问。

    李真状如凝雕,浑然没有什么反应给她。

    他的冰冷让晓颖无所适从,她低下头去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李真,我们结婚三年多了,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这样闷在心里好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真慢慢举起水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又放下,嘴角轻微扯了一扯,“是啊,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可你能确定,你的心是完全放在我和这个家身上的吗?”

    晓颖的心一下子缩紧,“你这么讲话对我不公平,我……”

    李真倏地回身正对住她,“难道你对我就公平了?!三年来,你安安分分守在家里什么话都没有,可是他一出现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工作!”

    他凌厉的眼神逼近她,“你装得若无其事地去应聘,其实你们早就谋划好了,是不是?就瞒着我一个人呢,哈!我多傻!居然相信你是真的因为无聊才想出去工作——你甚至连小智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我没有!”晓颖被他一番判词批驳地气苦,全身打着颤,却不得不奋力抵抗,“我出去找工作就是因为我不想再无聊地呆在家里!小智也是,他不能总是跟着我,不能总是在一个狭窄的环境里,他需要与人交流,否则他会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合群,再说,他喜欢上幼儿园,不信你自己可以去问他!”

    李真只是冷笑,“说得多动听!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着想!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巧,为什么他会选择跟你在的那家公司合作,而不是别家?!”

    晓颖被他失控的低吼迫得无法再与他双眸对视,她转过脸去,无言以对。

    一颗心被懊悔吞噬着,当初她为什么要心存侥幸?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听信范之浚的劝导?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努力方向——找到一家可以为她提供会计职位的公司再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今晚被李真占了上风的讨伐?

    然而,有些事情,真的能避免得了吗?如同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对沈均诚的念念不忘,如同这三年来时隐时现地纠缠着李真的心魔?

    那个结始终都在,它不爆发出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愤怒中的李真早已撂下水杯,一手钳制住晓颖的下巴,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完全把她嵌入沙发的绵软里,烈焰在他眸中熊熊燃烧,在惊惧的瞬间,晓颖的思绪居然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初次向她表白的李真,腼腆羞涩,没有象现在这样扯下斯文的面具,他温柔地走在她身旁,问她,“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那时候,他眼中**漾的也是热烈的火焰,却令晓颖感到莫名后怕,难道她早就从他彼时的眼神里读出了自己今天这样的遭遇?

    雾气逐渐笼罩了她的眼眶,昏暗的光线下,晓颖的双眸变得晶莹闪烁。

    被怒火包围住周身的李真,面庞却越来越青白,嗓音里含着灼人的嘶哑,“你说,你跟他之间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否则他怎么肯把这样一个大单拱手送给你?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李真咬着牙说不下去了,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来的场景令他疯狂欲癫!手上止不住恨恨地加重了力道。

    晓颖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被他捏得掉下来了,她疼得眼泪直掉,在他紧箍住自己的双臂中挣扎起来,“我和他,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放开我!放开!”

    “你还对我撒谎!”李真对她的反抗感到恼怒,咬牙切齿地又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韩晓颖,我对你和他的过去一清二楚!他为什么来,你又为什么要出去,你们,你们一定有什么阴谋!三年了,你跟着我三年,你后悔了是不是?所以他一转身过来找你,你就奋不顾身要扑过去!韩晓颖,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晓颖在他的控诉下先还饮泣着抵抗,可是忽然间,她全身都僵持住了,她定定地望着李真近在咫尺的双目,眼神里的恐慌和无措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既然如此,”她压制住自己的抽搭声,她的嗓子眼里也早已攒了一股愤怒,“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当年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大度?”

    李真在她的质问中,周身凝聚的力量如一股气似的颓然卸掉,他眼神茫然地从晓颖脸上调开,在四周来回晃**。

    乘着他发怔之际,晓颖胡乱用手背抹去面颊上的泪痕,下巴上还有麻辣辣的疼痛感一阵阵传来,她愤懑地盯着李真,随后用手去推他,打算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可是李真察觉到了她的目的,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怒不可遏地揿住她,好似要把她整个人都揿进沙发里!

    晓颖一下子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地低呼,“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连日来盘踞在李真心头的猜忌、惶恐和愠怒在此刻悉数发泄了出来,他抬起手掌,第一次掴了妻子一个耳光,一字一顿地道:“我是被你们逼疯的!”

    晓颖被这一掌击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她尚未从震愕中恢复过来,李真却猛地一个俯身的姿势压将下来,狠狠撕开她的衣衫……

    “李真你……混蛋……”晓颖悲愤的怒骂很快就湮没在李真来势汹汹的侵袭之中,就算她有天大的愤怒,作出了最大的抗拒,但李真到底是男人,力量比她大了太多,最后,连她的啜泣声都已经低不可闻,整个客厅里回旋的,似乎只有李真那急促的喘息声……

    镜子里映照出晓颖略带浮肿的眼泡和耳根及肩部尚未消退的青肿淤痕,脸上更是一点光泽也没有,她左右摇晃着照了几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粉盒,打开来,取出粉扑照着那几个部位用力扑了起来。

    周一,她必须回柯兰工作,她的假期已经到头,范之浚昨晚就打电话过来与她确认回去上班的事宜。

    当时,李真就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听到她讲电话,目光阴郁地从杂志页面调到她脸上。而她握着手机,压下满腔怨屈,无视李真那微带胁迫的眼神,答应会如期去上班。

    上完了妆,颈脖和下巴处的点点伤痕还是无法遮掩得完全,只需仔细瞧上几眼就容易露馅,她只得把本已绾在脑后的头发又放了下来,慢慢梳理整齐了,任它们披在肩上。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李真走了进来。晓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把梳子丢在架子的栏框里,转身欲走出卫生间,却被李真拦住了去路。

    “你还是打算去公司?”

    “……”

    “小智怎么办?”

    “我会送他回幼儿园。”晓颖耐着性子冷冷地跟他解释,“已经和他们老师讲好了。他自己也愿意。”

    在她这副凛然的表情面前,李真也无法再用强,往后稍退了两步,但仍未从她的面前撤退。

    “你这个样子,”他干咳了两声,“还是先不要出去的好。”

    晓颖冷笑道:“不劳你操心。”

    “……对不起。”李真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晓颖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鼻子里却是酸酸的。

    昨天一整天,他撂下心碎欲裂的晓颖就去公司加班,直到傍晚才回来,没有一个字提及前一天晚上的粗暴,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晓颖自然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她的眼泪早就在小智午睡的时候流得精光。

    吞掉心头的酸楚,晓颖再度转过头来时,面庞上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有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抹煞干净的。

    “让一下,我去叫小智起床。”她保持着之前那平静冰冷的口吻对李真道。

    与他即将擦身过去时,手臂却被李真拽住,他顺势拥住了晓颖,目光转动到她脖颈的伤痕处,心头象被针扎了一下,疼痛由一点向一个面扩散开去,“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么?”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被妒意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他又何尝愿意那样对晓颖。

    晓颖的身子僵成了一块冰,连手掌心都渗透出冰凉,她默默地绷着脸,任他抱着,不出一声。

    “妈妈,妈妈……”小智在房间里醒了,迷迷糊糊呼唤母亲。

    晓颖用力推开李真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洗手间。

    李真求和不成,有点尴尬地杵立在原地,手心里还能感觉到刚才握住晓颖手掌时的冰冷,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镜子里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下巴上泛起青青的胡茬,还有眼眸里怎么也挥不去的那一点愤世嫉俗的味道,陌生得不象他自己。

    上午九点,晓颖准时出现在范之浚的办公室内。

    “你终于回来啦!”

    范之浚热情地站起身来迎接她,目光触及她的脸色,稍稍一怔,旋即又笑道:“在家带孩子比上班还累吧?”

    “是啊!”晓颖勉强应和着笑了笑,引开话题道:“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范之浚向她扬了扬手上的一张红色请柬,心情很好,“今天下午沈氏召开开标发布会,邀请了十几家有意向的供应商和一些媒体,我们也在受邀之列!”

    晓颖瞥了眼他手上那一团簇红,犹豫着道,“那我就……”

    “你当然得跟我们一起去!”范之浚抢过她的话茬,又端详了下她的面色,体贴地说:“只是去听听而已,不费什么神,去的人少了,我是担心沈氏那边会不会觉得咱们不重视。”

    晓颖失笑,她当然明白范之浚的潜台词,他以为她是这个项目中的关键人物,如果在这样重要的场合都不出现,只怕沈氏会误会有什么变故,更何况范之浚在之前就已经嗅到了晓颖隐约有退出之意,他的一根弦始终都绷着,现在八字还没一撇,风向随时有转变的可能,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好吧。”晓颖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她回到了职场,自然得按职场中的规矩来——一切唯上司的马首是瞻。

    沈氏的开标会由肖雨欣主持,沈均诚也上台做了简短发言。

    晓颖坐在台下自己的团队之中,遥遥望向台上眉目疏朗的沈均诚,耳朵里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只是想乘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好好看看他,这是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无法达成的愿望。

    如今的沈均诚,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会围着她转来转去,甚至搂着她呜咽的小男生了,他的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笃定气质,沉稳得仿佛天生就是如此一般。

    在李真歇斯底里痛斥她三心二意的时候,她内心又怎敢真的否认,她对沈均诚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幻想了?

    他是她命里的劫,即使分开了,他也还在她心上占据一席之地;即使她下定决心嫁人了,也无法彻底忘记他;现在,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的目光便再次被他牵引,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要将她拖入一个难以逃脱的漩涡……

    她猝然低下头去,象从梦中猛然间清醒过来似的,她用力掐住手上的笔,掐到指尖发疼,她要用那点感知来提醒自己,她不能再沉沦了,就算李真对她不好,可他是真的爱她,她不能让他伤心,还有小智,他们的儿子……

    发布会临近尾声时,有个穿着沈氏统一制服的员工走到她面前,低声问她,“请问您是韩晓颖小姐吗?”

    晓颖仓促地点了点头。

    一张小字条随即落到她掌心之中,她打开来,看到上面是一行手写的清秀字体,“韩小姐,散会后请到1215室来一趟,有事找你谈。肖”

    对着这行陌生的字迹,晓颖有点发懵,坐在她身旁的范之浚也已经看清了那上面的意思,凑近她一点,以手轻拍她的胳膊,与她耳语,“你去吧。”

    晓颖转首望了他一眼,后者的眸中全是期待与暗喜。

    乘电梯来到十二楼,左右两边均是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似的,晓颖走到就近的一张楼层布局图前,正打算仔细研究一下怎么选择方向,右手边有个房间的门咔嚓一声启开了,肖雨欣从里面走了出来。

    电梯间附近没有其他人,晓颖站在那里很显眼,肖雨欣目光一瞟见她就认出她来,笑着迎了过来,“韩小姐!”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完美,既不矜持也不过于亲近,把握得极有分寸。

    晓颖自然也是认得她的,赶忙过去打招呼,“你好,肖小姐!”

    肖雨欣瞥了眼布局图,抿嘴笑道:“这张东西早就过时了,你跟我走吧。”

    晓颖跟在她身后往另一个方向走,心里的疑惑却没有消散,“不知道肖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是我们沈总要见你。”

    晓颖心里咯噔绊了一下。

    雨欣放缓脚步与她并肩,“听夏斌说,你上周请了整周的假在家带孩子?”

    “是啊!”晓颖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可真是个好母亲!”雨欣这次笑得心无芥蒂,“对了,你和你先生以前都在南翔做过?”

    “嗯。”晓颖不知她是何用意,谨慎地点了点头。

    雨欣眸中露出释然,脚步陡然一顿,停在了某个房间面前。

    “就是这里了,沈总在里面等你呢!”她朝晓颖挥挥手,翩然离去。

    晓颖控制住心跳,走到门边,抬手笃笃叩了几声,未几,门被拉开,沈均诚出现在她面前。

    “进来吧。”他淡淡地笑着招呼她。

    晓颖在他身后迟疑着,她知道这样对自己来说有风险,因为每次只要一靠近他,她就无法正常思考,尤其是在分离了三年之后,她觉得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股很难压制住的火,在不断升温,要将她燃成灰烬。

    但最终,她闭了闭眼睛,还是走了进去。

    他的办公室和从前在南翔时的一样,宽敞明亮,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办公用品,没有多少赘物。窗前的桌子上,是一台昂贵的咖啡机,她记得他极喜欢喝咖啡。

    沈均诚此时正在替她张罗咖啡,嘴上随口问:“你儿子没事了?”

    “……嗯。”

    “一直想见见他,可惜总是没机会——上回让夏斌带过去的礼物他还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惦记着他。”

    沈均诚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瞅了眼她不安的神色,轻笑一声道:“你说过,不希望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但你既然来了我这儿,跟你见一面应该不算过分吧?”

    晓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她手捧咖啡低着头,杯身上的融融暖意迅速传导进她的手掌,驱赶着她与生俱来的冰凉。

    再次听到他温润的嗓音,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息,晓颖的心便再难平静下来,她甚至不敢朝他看。

    那次在餐馆走廊里的不期而遇,也许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表现自如地与他交流。

    而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手头闲下来无事,她的心思就会不由自主飘到那个下午,他们相对站在逆光的窗前时的情景。她无数次回味他的一颦一笑,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从前她读他那些漂洋过海来的信一样。

    “怎么不说话?”沈均诚站在她面前没有挪开,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整整三年,他把自己困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里,不惜放浪形骸,甚至纵情声色,却始终无法填补心头那空缺的一块。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样貌就会从颤动的水面中缓缓浮起,微笑着,用充满柔情的眼神凝视他……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真心的话都不能说——只因那样会伤害她,伤害她现在的幸福。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说服自己,只要她幸福,哪怕她不在自己身边,他都应该觉得释然。

    当他终于放下这个心结,他才敢真正走出回忆,敢再次走到她面前,向她绽放微笑,大方地问候她的家人。

    此刻,除了好好看看她,他已别无所求。

    晓颖的身后抵着沈均诚办公桌的边沿,那坚实的触感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她缓缓抬起头来,与沈均诚四目相触。

    两人都有一瞬的恍惚,因为在彼此的眸中都读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晓颖无法承受这电光火石般触动心头的刺激,她慌乱地调开目光,脸颊上却倏地感到一阵温暖,是沈均诚的手掌。

    这超越界限的举止一下子搅乱了晓颖心底的池水,她懵怔了一下,本能地想抬手去拂开,但是沈均诚却先她一步把她拽得离他更近。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撩拨开她耳边披散的头发,他的目光已经从她面庞上转移到了她的脖颈,那一抹抹杂乱无章的淤痕让他眸中一下子失却了颜色。

    “这是什么?”他骇然发问,“是不是他……对你……”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在他震撼的当儿,晓颖已经飞快挣脱了他的手,避到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竭力保持平静地道:“你别乱猜,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

    沈均诚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自己?”

    再也没有比这更拙劣的借口了。

    他忽然疾步朝晓颖跨过去,伸出手想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晓颖察觉到他的用意,连连向后退去,因为心慌,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一张小矮几——

    “小心!”沈均诚喊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来不及,她整个人都朝后面仰了过去!

    沈均诚几乎是扑过去拉住她的,因为用力过猛,两个人搂在一起跌进了矮几旁的沙发里,晓颖刚好压在他身上。

    等她意识到这糟糕的情境,连忙想要站起身来时,沈均诚紧拽住她的手却死死不肯松开!

    晓颖俯首望着他,忽然落下泪来,“你放了我吧,我跟他的事和你没关系。”

    “不!”沈均诚一脸激动,“当年我对你放手是因为我以为李真能让你幸福!”他搂着她就势坐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你确不确定跟我有什么关系?”晓颖也激动起来,她忍受不了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痛与不舍,那只会把她拖入更深更凶险的漩涡!

    “我已经嫁给他了,我是他的妻子!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们的事?”她用过激的无理和凶悍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可是质问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无力苍白。

    “我爱过你!”沈均诚双目直直地盯着她,嗓子忽然嘶哑起来,“现在……依然还爱着你。”

    一股热意霎时间冲入晓颖的眼眶,她迅速转开正在扭曲变形的脸,哽咽地央求他,“让我走吧,别再折磨我,也别再……折磨你自己。”

    沈均诚突然紧紧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这么多年的自我劝慰,却敌不过此刻双臂中真实的拥有,他怎么舍得放开,哪怕这并不是他该拥有的温暖!

    他的失控让晓颖愈加惶恐,她真正害怕的不是沈均诚,而是她自己,她明白,如果她任由自己迈出那一步,那么这几年来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她不再口头请求他,她再一次动用了与十年前她离开他时同样的伎俩——逐个将他禁锢在自己身上的手指掰开!

    两人无声上演着若干年前那相同的一幕,而如今的沈均诚早已不是彼时茫然无措的高中生,他的坚持让晓颖心颤。

    “告诉我,他到底对你怎么样?”他眼里燃烧着重生的希望,仿佛只要她把真相告诉自己,他就可以重新拥有她一般。

    晓颖不理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力摆脱他。

    沈均诚固执的脸上逐渐现出胜券在握的笃定,他盯着晓颖近在咫尺却因为用力和恼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呼吸渐渐无法稳定,这样紧紧相偎的情形曾经数度出现在他的梦中,而此刻,却梦想成真了,他一时神思恍惚心旌摇曳起来,忍不住俯首向她的面庞凑了过去……

    房门忽然被推开,肖雨欣兴冲冲地走进来,“沈总……”

    话才刚开了个头就被卡在喉咙口——沙发上,沈均诚正搂着韩晓颖,两人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肖雨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脑勺象被人用铁器狠狠敲了一下,疼得耳朵里有回声在嗡嗡作响。

    晓颖乘势从沈均诚的怀里跳了出来,张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可是脸上的红晕,却是怎么掩饰都藏不了的。

    “什么事?”沈均诚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并不动。

    肖雨欣早已清醒过来,她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绪,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察看沈均诚的脸色,当她看到他面庞上的不耐时就明白他此刻不好惹,只得把所有委屈都吞进肚子里,先低声解释了一句,“我刚才敲过门了。”她的眼睛向晓颖飞快地溜了一眼。

    晓颖察觉到了,脸上一时有点挂不住,况且她担心此时再不走,等房间里没人了,沈均诚肯定更加不会放自己离开,于是赶紧道:“既然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说完了便步履匆忙地朝门口飞奔过去。

    “等——”沈均诚一句话还没说完,晓颖的人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沈均诚把双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用力揉搓了一下生硬的脸部,拉长了声调又问了肖雨欣一遍,“什么事?”

    肖雨欣显然还没从适才的震惊中缓过气来,直到听出沈均诚语气里的烦躁,才恍若惊醒似的解释,“哦,有两家媒体说想单独采访你一下,都是在本地很有影响力的刊物,所以我……”

    沈均诚做了个制止她说下去的手势,“你替我和他们沟通吧——反正我们现在进行的这几个项目你都一清二楚。”

    送走报社记者,肖雨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乎是瘫软在椅子里。进沈氏这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有种疲倦从心底缓缓升起。

    可是这疲倦并非是由工作强度引起的,而是缘自于对沈均诚的失望。

    她不知道沈均诚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把自己招进沈氏的,而她对自己加盟沈氏的目的却很明确,她就是冲着沈均诚来的。

    早在进沈氏之前,她就认识沈均诚,也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甚至还在某些公众场合中看到他身旁一张张频频更换的新面孔。可即便如此,肖雨欣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她有自信不仅是因为与生俱来靓丽的相貌,还因为她有着很强的业务能力和洞悉人事的能力。

    而对沈均诚,她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觉得他本不应该是现在这副花花公子模样的,无论他身边的女孩有多甜美,于他仿佛不过是一抹必须的点缀而已,在觥筹交错的浮华中,只有肖雨欣读出了他笑容底下埋藏的深深寂寞。

    那时候,走近沈均诚的肖雨欣是如此自信,她相信,只要他找到了能懂得他寂寞的人,他就会有所改变,不再流连于声色犬马,而她,无疑就是那个可以带他回到正轨上来的命中注定的女子。

    她仅花了半年时间就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它做到满分。她确实赢得了沈均诚对她的赞许和肯定,但那只限定在工作方面——她对他来说是中性的,她代表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当然,这一部分无疑令他满意。

    而在生活中,他仿佛从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看她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她做出的成绩上。

    他依然换着花样与行色各异的女孩约会,偶尔也会带出去应酬,成为别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对于这一切,肖雨欣没有产生浮躁心理,更没有去妒恨那些能够拥有他的女孩,因为她明白那不过是短暂的占有罢了,她要的远远不是这些。

    她默默寻找属于自己的时机,她把精力从工作中提取出来一部分,用来精心装扮自己,试图唤醒沈均诚以对待女性的视角来重新看待自己。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在决定来H市投资的那个晚上,她与他一起从晚宴的包厢中谈笑着出来,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肤如凝脂的面颊上,她终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怔忡与深意,那一瞬,她的心都为之震颤。

    他伸出手,轻轻在她光滑的脸庞上摩挲,眼神中的柔色在堆积,“你……”

    她则果断地抓住了那只微微发颤的手,移到自己唇边,她在他的掌心里轻啜了一口,抬起头来再看着他时,她瞥见他眸中燃烧的火焰,她嘴角一绽,露出一抹胜利的笑颜。

    那天他喝了点酒,没法开车,肖雨欣便先送他回家。他坐在她身边,默默无语,只是在以为她不注意的时刻,悄悄瞟上她一眼。

    和他相处久了,肖雨欣发现他其实是个谨慎且传统的人,他的轻狂不羁更象是后天追加上去的。

    到了公寓门口,他向她挥手道别,然后自己推门下车,他还没有醉到不辨方向的地步。但她坚持要送他到家门口,她心里清楚,过了今晚,再要等这样的机会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们在电梯里就吻上了,吻得如火如荼,一路席卷进他的公寓……

    整个过程,他都是闭着眼睛的,汗水从他脸庞上滑落至坚实的胸膛,再一滴滴跌入她的怀里。

    她一直以为他是斯文温柔的,没想到他的热情差点让她窒息而死。

    半夜,她从睡眠中悠悠醒转过来,侧身望向躺在身旁的沈均诚,他睡着了,那股久藏于俊朗五官中的寂寞却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伸手,用指尖去轻轻触摸,想要替他抚平。

    指尖才刚碰到他的脸,手就被他挽住了,他把它垫在自己的面颊下面,表情依恋。雨欣不敢动,只能任他这样枕着。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在寂静的夜色中,喃喃低语,“我……好想你……”

    那凄凉的声调令雨欣完全怔住。

    经过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得到本质改变,她依然是他的得力助手,她对他的私生活也从不多加过问,只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边忽然冷清了许多,不再有女孩频繁流动。

    他们偶尔会住在一起,不过基本上都是她主动。他不再沾花惹草了,却也并未因此对她多加垂怜,他所有的兴致好似一下子从玩乐中全部转移到了H市的这个项目中来。

    对此雨欣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跟从前比起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就这样过了半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她仿佛才真正明白了些什么,或许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原来他的本性从未改变,他根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顾忌到她的感受,不再让她察觉而已,他甚至连结了婚的女人都不放过!

    可是当她冷静下来,仔细再想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乍然闯进去时,对他脸上的表情虽只惊鸿一瞥,却象烙印似的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那样痛楚和沉沦的表情,绝对不是只图一时新鲜而已。

    许久以前,他在梦中说过的那句令她迷惑的话忽然从记忆库里蹿了起来,“我……好想你……”

    耳边划过一道响雷,她象惊悉了某个恐怖的秘密一般,所有之前的疑惑不解此时都被顺畅地牵连了起来:来H市投资,莫名地重视柯兰,主动去柯兰参观,让她写字条请韩晓颖过来……

    雨欣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疾步走到窗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燥热,一颗心却瞬时浸得冰凉。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叮咚作响,她失魂落魄地走过去接听,是商会一位姓张的主管打来的,说有事找她商量,请她务必晚上赏光出去与他共进晚餐。

    她平日里的机灵劲此时都消失殆尽,迟钝地听着,末了追问一句,“需要沈总出面吗?”

    张主任发出别有意味的笑声,“这种小事,就不劳沈总啦,我相信肖小姐出面就一定能搞定!”

    收了线,雨欣的神思才回转过来一些,也慢慢品味出张主任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里暗里找过自己好几次了。

    雨欣深吸了口气,一咬牙,推门出去,她要把这个难题掼到沈均诚面前,让他替自己拿主意。

    办公室里,沈均诚立在窗前抽烟,她走进去时,他连身子都没回一下。

    “沈总,商会的张主任刚打电话来说,晚上请我出去吃饭,他……有事要和我谈。”

    沈均诚对着窗外吐出一个烟圈,显得有点心烦意乱,“说什么事了吗?还是为资质证的事?”

    “……没有。”她相信他能从自己的口吻中听出些什么,“帮我们办特别资质证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隔了片刻,他背对着她,缓缓道:“如果你愿意……就去吧。”

    “要是我不愿意呢?”雨欣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感到心寒。

    沈均诚回过脸来,雨欣在刹那间发现,他眼里那道曾经独属于自己的柔色已经被冷漠和公事公办所取代,“你可以不去,没人逼你,雨欣。”

    雨欣强忍住哭泣的冲动,狠狠点了点头,“……好,我去!”

    她几乎是冲出门去的,这样激烈的反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甚至——羞愤!在走廊上,她与迎面而来的夏斌撞了个满怀。她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幸得夏斌及时扶了她一把。

    “啊——雨欣,你没事吧?”夏斌注意到她红了的眼圈和异常的表情,甚是惊讶。

    “没事!”雨欣推开夏斌挽住自己的手,低着头径直朝前走去。

    这天直到华灯初上她都没跨出自己的办公室一步。

    很多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明白的,她不知道沈均诚下一步究竟想怎么样,而她的行动是必须建立在他的计划之上的,这一年多来,她已经习惯如此思考问题了。

    刚开始时,她还对沈均诚有所期待,指望他或许能主动找她说说话,即便没有歉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期望在一点点流失,她变得彷徨且茫然。

    在越来越深的失望中,她再一次明白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她就会错了意。

    沈均诚的内心或许是真的寂寞,但这寂寞,绝非她所能拯救。

    和张主任的约会迫在眉睫,而雨欣还沉浸在失意的悲苦中。

    如果她是纯粹以情感为主导的人,那么她现在该做的是拍案离开沈氏,可她不是。

    她既不能说服自己把工作与情感区分开来对待,也不愿意就这么把辛苦大半年的成果拱手让给别人,无论如何,她不甘心。

    有人在敲她的门,短促的笃笃两声,她一惊,飞快地从椅子里站起,刚想往门口奔,略一忖量,又改变了主意,喊一声,“请进。”缓缓朝窗口移步过去。

    推门进来的人却是夏斌,眼眸中的关切未退,“雨欣,你……”

    雨欣不想听他说出什么令自己不悦的话来,扭头抢先问了一句,“有事?”

    夏斌见她神色自若,稍稍放下心来,“哦,沈总刚才找我,说你晚上有个饭局,让我陪你一起去。”

    肖雨欣垂着眼帘,静静听他讲完,心里辨认不清滋味,但到底还是暖了一暖,过了几秒,才点点头,也没跟他客气,“既然这样,不早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人一起下楼,夏斌去取车,肖雨欣站在楼下等他。夜幕中,她不禁转身仰首望向十二层上那个熟悉的窗口。

    那里还亮着灯,她依稀看见有个人,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犹如一座凝雕。

    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猝然低首,命令自己不再去观望那道不属于自己的风景线。

    早上,周婷一脸笑意地走进李真的办公室。

    “什么事这么高兴?”李真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

    她为什么开心成这样,他当然是知道的。

    果然,周婷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方盒子递到他桌子上,语气真诚,“这次我加了工资,我该好好谢谢你,李总!”

    李真把盒子拾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谢我干什么,应该谢你自己,你不努力,没人能帮得了你——这是什么?”

    “一条领带,我自己挑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周婷说着,表情有点忐忑。

    李真挑了挑眉,微笑着拆开来。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条浅紫斜条花纹的领带,款式和颜色李真都不是很喜欢,但他还是笑着说了声,“很漂亮,谢谢!”郑重把它收好,塞进自己的抽屉里。

    “本来想请你吃顿饭的,不过我知道你不能太晚回去,你太太会等你,所以就给你买了礼物。”周婷喜滋滋地解释。

    “那就去吃吧,没什么不可以的。”李真脸上笑容不改,“不如就今晚怎么样?”

    周婷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又笑着回道:“那当然好。”

    快十点了,小智早已睡着,李真却还没回来。

    晓颖从房间踱到客厅,心神不安,李真作息很有规律,加班一般不超过九点,晚过九点,他会事先打电话跟晓颖说一声,象今天这样不打招呼不按时回来的情况很少,除非是两人闹矛盾期间。

    想起早晨自己在卫生间里对李真冷淡的态度,晓颖的心蓦地软了下来。李真是不该那样粗暴得对待自己,但她相信他内心里也不愿意这样,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何况结婚时他们就曾约定过,就是天塌下来,也绝对不存隔夜仇,只要一方先求和了,另一方就要相应给个台阶让彼此下来。

    经过一天的矛盾交织,晓颖再一次选择妥协,只因为她很明白,如果要保存这个家,她就不能和他计较太多。即使她坚持无限期冷战下去,且不说自己和李真都会觉得难受,连小智都会感到陌生和害怕,那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从包内翻出手机,在掌心里掂玩了几下,手指在字母键上来回摩挲,却没有立刻就拨,她的心里在思量电话接通后该怎么开场。

    此时的李真正和周婷在餐馆包厢里,他喝了不少红酒,本就白皙的脸几近透明,泛出隐隐的青色,那阴翳的表情让周婷感到震慑。

    当他再次往自己杯子里倒酒时,周婷急忙把酒瓶子夺过来,“老大,你不能再喝了。”

    李真也不与她抢,嘿嘿干笑了几声,“小周,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周婷把酒瓶藏到脚底下,小心翼翼回过身来,“你问吧。”

    “你现在……还会想着以前那个男朋友吗?”

    周婷心一跳,脸上蓦地不自然起来,“不会!”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一想到前男友那副绝情的神色,她至今还忍不住咬牙切齿。

    “那你将来结了婚,会好好爱你的丈夫吗?”

    “……会。”

    周婷一边回答,一边脸上不自觉地发起烧来,这种涉及感情的私密话题李真以前从来不会拿出来与她讨论,在公司里,他是别提多正经的一个人了。她偷偷观察李真,发现他眼睛很红,八成是醉了。

    李真笑着用力点了点头,“真是个好姑娘。”他猛地举杯,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可是有的女人不是这样……她虽然嫁给了你,心里却想着别人,她的心……一天都没在你身边过。”说到这里,他的脸忽然有些扭曲。

    周婷听得云里雾里,感觉他好像在说自己,但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李真和太太的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听说有吵架拌嘴的情况发生。

    “这怎么可能呢?”周婷胡乱地替那个她都不认识的女子争辩,“一个女人肯和你结婚,当然是因为她爱你,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的……”

    “不!不!”李真眯起眼睛来摇头,“她嫁给我,是因为她想躲一个人……可是结婚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始终还装着那个人,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呵呵!”

    他发出惨烈地笑,“她把我这里当成避难所,以为只要躲进来,就可以风平浪静了。而我呢,我比她更傻,傻到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拯救她!”

    周婷听得心惊肉跳,李真话里的涵义已经相当明显,她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伤心,他的伤心,不知为何,令她非常难过。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才能让他好过一些。她走过去,给他的杯子里灌入一些果汁,“老大,你醉了,喝点果汁吧。”

    “不,我没醉。”他推开她的手,视线转到她脸上,却没有焦点,“现在,那个人又回来找她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周婷无法承受他投到自己面庞上的那两道绝望却不无殷切的目光,仿佛她是他的救世主一般,“你真的喝多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我……”

    李真搁在桌子上的手机象呼应她似的忽然响起来,周婷眼睛一亮,“一定是你太太打来的,你看,她还是很关心你的!”

    李真歪头盯着自己的手机看了会儿,周婷已经把它取过来,递到他面前,一脸焦急,“你快接啊!”

    “你帮我接吧。”李真出其不意道。

    “啊?”周婷又尴尬又紧张,嗔怨地低嚷,“老大——”

    “快接!”李真的口气忽然变了,象在公司里跟她交待一件不容置疑的任务一般。

    周婷六神无主,皱紧了眉使劲纠结,她接这个电话算怎么回事呢?

    犹豫的功夫,铃声已经停了。

    她松了口气,不无遗憾地望着李真。

    李真整个人都仰躺进松软的椅子里,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要不然,你……再给她打回去?”周婷忐忑地出主意。

    李真只是不语,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手机再一次响起来,周婷浑身一震,她瞥了眼纹丝不动李真,心里替他着急,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大着胆子接了起来,“喂……你,你好!”

    赫然听到电话里传来清脆悦耳的女音,晓颖吃了一惊,她定一定神,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打错了。”

    “等下——”周婷失声叫唤着阻止她挂线,“你是想找李,李总吗?”

    晓颖的心一沉,“是,他在吗?”

    周婷苦着脸,拼命咬嘴唇,“他在,他那个……”

    此时李真已经睁开了眼睛,周婷只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布满了看戏似的狡黠,而没有注意到他轻松背后的紧张。

    “请你让他听电话,可以吗?”晓颖一字一句地发出请求。

    “可以,当然可以。”周婷赶忙把手机象烫手山芋似的递给李真,“她要跟你说话。”

    李真耷拉着两只手,仰望天花板一角,表情好像死了一样。

    周婷急得直跺脚,”老大,你快接呀!”

    李真终于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把手机接过来,搁到耳朵旁边,他不说话,却能听到晓颖不够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心在畅快与绞痛中来回穿梭,既想放声大笑,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好好哭一场。

    “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真真想把手机直接扔出去,他宁愿听到她大声斥骂自己或者哭泣,也好过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口吻。

    “我什么时候回去你很在乎吗?”李真干巴巴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直不回去?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出点儿什么事,你就可以称心了,嗯?韩晓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周婷听着他口没遮拦,既愤恨又尖刻的语句,暗暗心惊,这是自李真上次在车里的行为失控后第二次让她感到惊诧了,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快意恩仇的舒畅,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周婷一时瞧得失了神。

    只有真心爱着对方的人,才可能在说出那样刺耳的话时还保留着如此不协调的表情,她想,如果李真的太太不是隔着电话听他讲,如果她能站在他面前,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她一定会明白他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晓颖气苦,她本是想用温婉的态度与他和好的,没想到仅仅一天时间,他对她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无论他身边的女孩是谁,深更半夜还肯陪着他,关系肯定不一般。

    “李真,如果你还有点人性,”她的嗓子微微发着颤,“如果你还在乎我和这个家,你现在就回来!”

    晓颖强忍心头委屈,“只要你立刻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李真握手机的手无力垂下,他无神地对着前面发怔,忽而浅笑着道:“她让我回去……她威胁我,她就知道拿住我的软肋威胁我。”

    “老大……”周婷焦灼地唤他,“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我去帮你叫辆车,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法开车的。”

    她见李真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赶忙起身往包厢门口跑,手才搭到门把上,身后忽然传来稀里哗啦杯盘扫落在地上的声音,她惊慌失色地扭过头去看——李真的手里还扯着一大块桌布,而他的身子早已随着椅子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门铃叮咚作响,埋坐在沙发里的晓颖惊跳起来。

    打开门,只见李真被一男一女搀扶住了,脑袋还昏昏欲睡地搭在男子的肩上。

    “咳……嫂子。”周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不知道合不合适的称呼来。

    晓颖闪身让他们进门,很快地,李真就被卸到客卧的**。出来时,周婷向那男子连声道谢,并请他在楼下等自己,晓颖才明白,原来麻烦的是的哥。

    的哥临走好奇地扫了他们一眼,大约没弄明白他们这几人之间的关系。

    周婷第一次见到晓颖,没想到她这样灵巧端秀,两人有短暂相对的机会,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晓颖先开的口,语气不咸不淡,“……谢谢你送他回来。”

    “嫂子,”周婷估计她误会了,斟酌着解释,“我是李真部门的助理,我跟他,我们……什么也没有,我,我今天加了薪水,想请他吃饭谢谢他的,他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说,其实,他其实是想气你来着,他对你……”

    “谢谢!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晓颖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道白,“不早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周婷觉得自己解释得还不够,因为晓颖脸上并没有释然的表情,可是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她也没道理死皮赖脸继续留在那儿,只得怏怏地走了出去。

    “嫂子,他,那个,他喝醉了。”临出门了,她还不忘嘱咐晓颖一句。

    晓颖隐忍着点头,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她当然记得周婷,那个从李真车里走出来的容颜俏丽活泼的女孩,有些事、有些人,只要够在意,哪怕只见过一眼,也不会就此遗忘。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步走进房间。

    李真趴在**,睡得七昏八素。

    晓颖望着他的背影,有千万种滋味在心头搅起,折腾到最后,便只余下一种。

    无论如何,他还是回来了。

    “晓颖,沈氏今天下午开始卖标书了,这事就由你负责去落实吧。”一进范之浚的办公室,他就干脆利落地给晓颖发号施令。

    “为什么要我去买?”晓颖诧异,这两天小江和王凯几乎天天都往沈氏跑,随便谁顺手就可以带回来。

    范之浚笑呵呵的,“小江他们在忙别的,反正买个标书挺简单,就是办个手续,也不用跟人讨论技术问题,你就抽空去跑一趟吧!”

    “可是,”晓颖还是觉得可笑,“王凯下午不就要去沈氏吗?”

    晓颖之所以跟他这样计较,实在也是因为害怕去沈氏,害怕看见沈均诚。

    也许他可以信守承诺不主动来骚扰她正常的生活,但她无法保证自己送上门去时,他见到她还能那样淡定——上次的意外让她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两个,还是不要见面最为妥当。

    范之浚用手指飞快地抹了下鼻息,有点为难地看看晓颖,“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其实是这样的,是沈氏那边要求……你去买标书,他们才会接待。”

    “荒谬!”晓颖被这种说法激得冲口而出。

    当她的目光与范之浚的对上时,发现后者眸中涌动的并非与她一样的不可思议,他仿佛对事件背后的真相有所察觉,但他什么意见都不发表,只是笑着劝解,“客户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客户呢,你就去跑一趟也没什么,再说还有王凯陪着你,怎么样,就去一趟吧,啊?”

    范之浚是用商量的口吻在跟她说话,晓颖一时也发作不得,她明白一定是沈均诚在搞鬼,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纵使心里有火,晓颖也没法向范之浚发,按捺了一下,她不想再让范之浚为难下去,点点头问:“下午几点?”

    “王凯一点半过去,你和他一起走好了。”范之浚忙道,他面露喜色,对晓颖的好感又多加了几分,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晓颖与沈氏的某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了,在这件事上,如果她是千里马,那么他毋庸置疑是最幸运的伯乐。

    下午和王凯同行,他没什么城府,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对特意让晓颖去买标书也大不以为然,不过他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范之浚的主意。

    “咱们范总也太小题大做了,这么点小事都要另外差个人过去,唉,现在要搭上个大客户不容易,小节上也得这么注重,真是世道艰难了。”

    晓颖只笑笑,不吭声。

    王凯继续道:“但愿范总能把这个项目拿下来吧,这样他还能指望咸鱼翻身,否则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耸肩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这样?”晓颖不禁接口问了一句,她对范之浚的过去有所了解,但对内幕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现在处于失宠状态。

    “这个嘛,总归是上头搞来搞去的问题喽,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不简单。”他回眸对晓颖点点头,加重语气,“不简单。”

    晓颖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是站在岸上看溺水者怎样垂死挣扎的那种表情。

    沈氏负责接待购买标书的人是肖雨欣的下属,也是个女孩,正埋头在桌前整理资料,几个过来买标书的同行在旁边耐心候着。

    轮到晓颖时,那女孩问了她公司的名称,对她道:“你们的标书在肖小姐那儿呢,她说让你来了之后直接去办公室找她。”

    晓颖原来以为是沈均诚非要自己来,现在听这意思,似乎另有其人,心里又有些惴惴的起来,在一干竞争对手异样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肖雨欣的确在办公室里等她,晓颖进去时,率先接触到的是她投射过来的精锐目光,早已失去了上次见面时的温和与客套,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的,尽管她的面庞上还挂着笑意。

    “肖小姐你好,我是来买标书的,迟小姐说我们公司的标书在你这儿,所以让我来找你。”晓颖唇边绽放着虚弱的笑,尽快道明来意。

    肖雨欣的目光朝桌面上飞快一扫,晓颖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份标书模样的资料躺在那儿。

    “这次我们邀请了十二家供应商来竞标,不过你们公司,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标书卖给你。”

    晓颖对这个结果始料不及,面上发窘,“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的产品样检质量不高,在所有投标意向商中属于垫底的。”

    晓颖竭尽所能想出几句辩解的话来,“我不知道别家是怎么**样品的,不过我们范总送的样本确实是由贵公司的同仁一起从生产线上直接取样的,这样的数据可能不如别家的好,但是会比较真实,我们……”

    她还没说完就被肖雨欣打断,“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结果数据不好就是不好,这个我不认为还有辨析的可能。所以——”她目光冷峻地睨向晓颖,“我不打算把标书卖给你们。”

    晓颖脸一白,她真没料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想到范之浚还眼巴巴地在家里等着,她的心就感觉沉甸甸的。

    “不过,我说了不好也没用。”肖雨欣话锋突然一转,嘴角含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即便你们的产品的确不具备竞争力,还有沈总替你——们撑腰呢!”

    她慢慢走过去,拾起桌上的干净洁白的标书,扫了眼封面,笑意更深,“拿去吧,这是你们的标书。”

    晓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在那儿半天没法动弹,她从肖雨欣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怨愤和鄙夷,可她要怎样解释才能让自己从眼下如此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呢?

    她似乎没法解脱,从她踏入柯兰的那一瞬开始,这一天其实就已经在等着她了。

    肖雨欣说她是注重结果的人,晓颖又何尝不是,她不可能意气用事地转身离去,两手空空回去面对范之浚,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承受。

    她走上去从肖雨欣手上接过标书时,心里的屈辱感再次清晰地蔓延上来。

    “谢谢。”她低声道了谢,转身往门口走。

    “记得去迟小姐那儿做下登记。”肖雨欣欣赏着她灰白的脸色,慢悠悠提醒她,“哦,对了,我们沈总也在公司,我觉得你有必要去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不是吗?”

    晓颖真想扭头把标书直接扔在地上,然后挺直腰杆走出这里!

    可她的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做,这么多年来,她活得战战兢兢,如果能豁得开,她大概早就豁开了。

    她没有回头给肖雨欣任何回应,用力转开门把,咬着唇走了出去。

    2

    走廊的一端,有个背影依窗独立,手插在兜里,似在欣赏十二楼外面的风景,哪儿的风景其实都差不多,一样是俗世凡尘。

    电梯在晓颖与那人的正中间,她对着背影注视良久,搂紧手上的标书,低首朝电梯间走去。鞋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面上,无可避免会产生清脆的响声,当她在电梯前停驻,等待电梯升上来的时候,沈均诚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她。

    晓颖侧对着他,心无旁羁地仰起头,巴巴望着跳动缓慢的数字,“5……6……7……”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知何时,沈均诚已经踱步到她身旁。

    “同事在楼下等我。”晓颖低声解释,把标书越发抱得紧,唯恐被人抢去似的。

    沈均诚微眯的星眸牢牢盯在她并不镇定的脸上,忽然出其不意一把将她的手腕扣住,转身径自朝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被他拖牢的晓颖却是大惊失色,踉跄着就差没栽倒在他身上,她不得不用抓着标书的那只手去推沈均诚,防止自己真的跌下去,结果标书散落了一地!

    “等下,我的标书!”晓颖压低嗓音嚷道,肖雨欣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面上,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把她再度招惹出来。

    沈均诚停住脚步,手却没有松开她,随着她一起往回走了几步,看她弯下腰去把凌乱的纸张逐一拾起来。

    她垂着头,沈均诚看不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而她柔软的腰肢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弯着,零落的鬓发从耳际垂下,在风中无措地飘**,他的心里忽然飘过一阵酸楚,缓缓走上前,帮她一起把标书捡干净。

    “谢谢。”她直起腰来时,才轻轻对他说了一句,眼眶里却全是泪。

    沈均诚猝然调转开目光,与此同时,牵绊住她的那只手也骤然松了开来,他有点清醒了,他不得不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又在伤害她了,“对不起。”

    晓颖用手指轻轻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强笑着摇了摇头,她总是这么不争气,总是在他面前,就这么容易落泪。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她静静地注视着他,“我也是……去你办公室说吧。”

    阖上门,沈均诚指指沙发,神色有几分颓废,“坐,你想跟我说什么?”

    晓颖站在近门的地方,没有挪动步子,标书已经安全回到她手上,但她忽然对它失去了欲望,甚至觉得它有点厌憎。

    “我刚从肖小姐那儿来,”她慢慢地解释,“她告诉我说,柯兰的样品质检数据不好。”

    沈均诚无声吁了口气,走到沙发跟前坐下,一手托腮,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晓颖看着他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做……范之浚范总,如今他把我看成了救命稻草,我怕我最后承受不起……”

    沈均诚的手终于从下颚上放了下来,他极干脆地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柯兰是我看中的,它有潜力,一两个样品数据说明不了什么。”

    晓颖并未释然,但沈均诚的话也无懈可击,她只能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最好不过,我希望柯兰能够通过公平竞争中标,而不是别的。”

    “你放心,我自己的公司,我当然不会儿戏。选择柯兰,我有我的道理。”沈均诚勉强继续宽慰她,笑容有些生硬。

    “回去以后我会试试看,能不能在公司内部申请调岗,实在不行,我可能会辞职。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也请你……你们不要再用这种方式让我过来,有什么事,直接找范总或者王凯他们就能解决。”

    沈均诚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为什么?”他站起来,一步步逼向她,“你不让我去找你,OK,没问题!为什么你连正常的工作交往都要取消?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见你,韩晓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了?”

    看到他向来温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晓颖的心有种凉飕飕的感觉,象被一支箭穿了个对过一样,她看出了他眼中隐忍已久的痛楚和蓄势待发的愠怒。

    她没有往后退,试图用语言让他清醒过来,“沈总,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是个有家庭的人,我没办法再回到过去,我要对我的家人负责,我……”

    “够了!”沈均诚朝她低吼,他的耐性已然用尽,“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你跟别人结婚了!你用不着一遍又一遍提醒我!”

    他把她逼到墙根,她的脚下象被胶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开来,只能被他用双臂圈住,她望着他几近狰狞的眼神,不安和难过牢牢控制住了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我每天都得跟自己苦苦争斗吗?我想见你,可我不敢明目张胆去找你,因为我不够资格!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松开她,后退了一步,面色依旧铁青,咬着牙继续道:“你说得没错,我把生意送给柯兰做就是因为你!你在柯兰,这个项目跟你有关,我想让你开心!我想让你过得好一点,难道我这样做有错吗?”顿了一下,他近乎恨恨地又嚷道:“生意对我来说算什么呢?它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消遣而已!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有雄心壮志?!不,我没有!我没有!!”

    他吼累了,眼眸里忽然生出许多的悲哀来,他看着晓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你一直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每天早晨醒过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可以做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可以好好保护她……听她无忧无虑的笑。”

    晓颖听着听着,喉咙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哽塞住了,雾气随之蒙住了眼帘。

    “可是这些年来我苦苦挣扎,却依然什么都抓不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没法爱上别人,我又不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把你抢回来。”

    泪水顺着晓颖的面颊滑落下来。

    沈均诚看着她,慢慢伸出手去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他用恳求的语气缓缓地说道:“就让我离你近一点,不行吗?至少,我难受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你……”

    晓颖再也控制不住,她失声痛哭,“你不要这样!沈均诚,算我求你了,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很多的女孩,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要把自己捆绑在过去?”

    沈均诚用力搂住她,把她哭泣的脸轻轻压在自己胸膛上,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颈脖,唏嘘一般地低叹,“也许因为我们相识得太早,你已经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怎么都没办法割舍……我也……不想去割舍……不可能了,一切都太晚了……”

    晓颖伏在沈均诚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他这一席话给搅碎了,揉烂了,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间可以就此静止,他们就这样拥抱在这里,哪怕只能凝成一座雕塑,哪怕一万年的时间如水一般从身边流淌而过,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她能吗?

    时间不可能为谁停留,生活还得继续,而他们彼此肩上的责任已经不再一致,他有他的,她有她的,各不相干。

    她用力分开与沈均诚贴得没有一丝缝隙的自己,顷刻间,她看到了沈均诚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不止眼圈,还有眼睛里那一道道心碎一般的血丝。

    晓颖不敢多看,胡乱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拾起自己的东西就想逃开。沈均诚没有再阻拦她,默默地看她做着这一切离开自己的举止,直到她走向门边——

    “如果他对你不好,一定让我知道。”他说。

    晓颖没有回头,哑声回答他,“不,他对我很好。”

    “你不要骗我。”

    她没再回应他,拉开门径自走了出去。

    她不是他,她已经有了一个家,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毁掉这个家,她也必定不能得到幸福,所以,即使再艰难她也得撑下去。

    黄昏的微风中,晓颖坐在阳台里发呆,或许是下午哭得太厉害了,后脑勺到现在还星星作痛。

    小智在客厅舞枪弄棒,不时传来物体扫落地面的声音以及小智懊恼的“咿呀”声,他最近在幼儿园里过得不错,把从前的伤疤都忘了,和小朋友们也都恢复了邦交,人也比从前老窝在家里时活泼开朗了许多。

    晓颖没有象以往那样出声喝止他,她今天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

    “妈妈,你的电话!”小智忽然抛下宝剑,捧着晓颖的手机蹭蹭蹭跑进阳台,状若邀功之臣,他对母亲今天的“法外开恩”既诧异又忐忑。

    “是不是爸爸?”小智歪着头,讨好地看着母亲。

    “不是。”晓颖掳了掳他的小脑瓜,“是郭嘉阿姨——小智乖,自己玩去。”

    小智确定母亲没生气,开心地小嘴一咧,风一样冲回客厅重新跟假想敌厮杀去了。

    “最近怎么样?”电话里传来郭嘉生龙活虎的声音。

    “还好。”晓颖有气无力地答道,“你呢?还在相亲?”

    “嘎?早不干那事儿了,你就不能说点开心的嘛,存心恶心我是不是?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嘉咂嘴嫌恶她。

    晓颖的唇角沾染了一丝笑意,听到郭嘉熟悉爽脆的声音,她的心情才稍稍有所好转,“你要努力啊!”

    “放心,我今年的大计就是把自己推销出去。”郭嘉笑呵呵地充满了自信,“咦?你的嗓子怎么听起来沙沙的,是不是感冒啦?”

    “没,”晓颖抽抽鼻子,“郭嘉。”

    “啊?”

    “找男朋友不要那么功利,等你确定他真的适合你再嫁也不迟。”晓颖盯着远处那一轮亮如蛋黄的落日,幽幽劝说道。

    郭嘉沉默了片刻,“你怎么忽然伤感起来了,不会是……跟李真吵架了吧?”

    “怎么会。”晓颖强笑着否认。

    “沈均诚在H市怎么样?他有去找过你吗?”郭嘉快人快语,“说真的,我还挺担心你们仨的,想当年你结婚,沈均诚跟丢了魂似的,现在又哪儿都不去,偏冲着你在的那块地儿跑,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

    “郭嘉,你说我该怎么办?”晓颖骤然松掉了捆绑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不再一味推拒别人的关心,她需要有人倾诉,否则她非疯掉不可!

    “什么怎么办?”郭嘉懵了一下,但一听她那抖抖的语气就暗忖不妙。

    “沈均诚他,”晓颖咽了口唾沫,把哽咽一并吞了回去,“他找过我了,他说……他说他还爱着我……”

    郭嘉两眼往天上一翻,所有的猜想都得到证实。

    晓颖还是没忍住抽泣,她拼命咬住自己的衣角,才不让哭声变得肆虐,“郭嘉我现在真的好痛苦……我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真的,真的……”她**地说不下去了。

    “晓颖!晓颖!”郭嘉越听越不对劲,“你要冷静啊!!那个,这事李真知道吗?他什么反应啊?”

    晓颖一口气沉下去,又吸上来,却迟迟没有回答郭嘉。

    “他知道了?”郭嘉小心翼翼地猜测。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根据郭嘉的经验,晓颖的沉默基本等于默认,她在心里一声长叹,“完了!”

    晓颖的啜泣断断续续传入耳膜,郭嘉把手掌紧握成拳,旋即又张开,“晓颖,你听我说,你,你可不能跟着乱啊!你得想清楚才行!哎呀,沈均诚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别怪他!”晓颖忍住抽泣否定郭嘉,“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也没做。”

    “是是!他没错!”郭嘉对晓颖的执迷不悟又觉得可气又觉得可怜,本来还想给她上几句严词厉句,听到她期期艾艾的哭声,心一软,就缩了回去。

    “别哭了,你打算怎么办呢?”郭嘉叹一口气道,“你……不会想跟李真那个……离婚吧?”

    晓颖的啜泣反而猛烈了起来,“我不可能和他离婚的,你知道的,李真他……我们还有小智。”

    郭嘉哑然。

    小智在客厅里间或听到母亲的哭声,疑疑惑惑地步出去,看见母亲的脸上果然挂着泪水,眼睛更是红通通的,吓了一大跳,怯生生地问:“妈妈,谁欺负你了?”

    晓颖在儿子纯净无辜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开始理清,她胡乱抹掉脸颊上的湿漉,用力抱了抱小智,“宝贝,妈妈没事!”

    小智的柔软的小手圈在她脖子里,轻轻说:“妈妈,小智以后听你的话!”

    晓颖忍着泪拼命点头,她为自己刚才一瞬的失控,甚至完全忘记了儿子的存在而感到愧疚。

    长长的一声唏嘘后,晓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郭嘉,我没事了,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得去做晚饭,下次再跟你聊。”

    “晓颖!”郭嘉及时唤住她,“不要太为难自己。”

    “我知道。”晓颖的脸上还残留着泪水,但她努力绽放出微笑,“谢谢你,郭嘉,你总是愿意听我发牢骚,我没事了,真的。”

    郭嘉正捏着手机,咬着嘴唇在椅子里发呆,晓宇举着湿漉漉的两只手从厨房里钻了出来,直接走到她面前,“来来,快给我把袖子挽起来,按你的指令,菜我马上就都洗好啦,接下来看你的手艺喽——咦?你这什么表情啊?丢魂了?”

    “刚跟晓颖打电话了。”郭嘉懒洋洋地帮他把袖子搞定,“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告诉她咱俩的事,没想到,唉!”

    晓宇眼里闪烁着警觉,“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了?”

    郭嘉便把沈均诚去找晓颖的事都说了,“我估计李真心里肯定不痛快,正和晓颖闹别扭呢!你想啊,依晓颖那脾气,有事她都喊没事的,我刚才问了几句,她居然还哭了,这事肯定闹大了!”

    “沈均诚去找我姐了?”晓宇紧蹙起眉头来,“这什么人哪,三年了都,还不死心?”

    “这倒也罢了。”郭嘉略带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要命的是我觉得晓颖也没忘了他,这俩人真是前世里的冤孽!”

    一顿饭吃得晓宇心事重重的,连素来很喜欢的红烧肉都没咂摸出回忆里的滋味来。

    等郭嘉涮好碗出来,他劈头问了一句:“你最近能请到假么?我想去看看我姐,也很久没跟她见面了。”

    郭嘉明白他是不放心晓颖,其实她也很替晓颖担心,电话里她哭得噎气的声音还在耳旁时隐时现。

    “行啊,只要想去,假总是请得着的。”她爽快答应下来,又问,“你能脱得了身?”

    “我是自由职业者,创作乐曲的,当然得经常出去跑啦!”晓宇说着,头一歪把一根烟点上,“明天上午你把假请好了赶紧告诉我,下午我去买车票。”

    “嗯。对了……咱俩的事,可怎么跟晓颖说呢?”郭嘉神色忽然扭捏起来,她一贯爽快,但跟晓宇的事实在太让人跌破眼镜,尤其是在晓颖面前,她无法想像晓颖知道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实话实说呗!”晓宇吐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就老实告诉她,你在相亲的时候犯傻,差点被大色狼占了便宜,多亏韩晓宇有事经过,见义勇为,英雄救美——哦,你也不算美人,该叫‘英雄救女’,把你从色狼手里挽救了下来!”

    一个揉得稀烂的纸团朝正讲得兴致勃勃的晓宇面门飞了过来,他用手堪堪挡了一下,笑着继续往下说,“没想到这位英雄不仅嫉恶如仇,还相当侠义,眼看你相亲无数还是遭遇失败,心生怜悯,就把你给收了,这也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又一个纸团飞了过来!

    晓宇刚半道把它劈了出去,郭嘉本人已经象个火车头一样向他冲了过来!

    “等下等下!”晓宇大笑着逃窜,“这位姐姐也忒性急了,天还没黑呢就想那种事儿!再怎么地,也容我把这根烟抽完嘛!”

    他比郭嘉灵巧,连窗沿都蹦得上去,郭嘉只能叉着腰在窗下咬牙切齿,“有本事你一辈子别下来!”

    “那我可舍不得!”晓宇身子一斜,手一松,人稳稳地跳到郭嘉跟前,这才不再跟她说笑了,用力将她一搂,“真生气啦?来,啵一个!”

    郭嘉一边被他吃着豆腐,一边恨恨道:“下辈子我要再找个比我小的,我他妈就不是人!”

    晓宇吃吃地笑,“咱们先把这辈子好好过完再谈下辈子的问题,姐姐!”

    郭嘉闻言,一脸恼恨再也绷不住,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刚才那一点因为要向晓颖交待而搜肠刮肚的尴尬也立时迎风而解。

    无数次相亲带给她的固然有难堪和不爽,却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找个相爱的人过一辈子,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更何况晓宇虽然仍旧没有象她那样进入朝九晚五的常规,却也为她改变了不少——他退出了原来那个混乱的圈子,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留给身边的人。

    郭嘉看到的不仅是他生活上的改变,同时也看清了他的诚意。

    5

    晓颖跟着范之浚往他办公室方向走,沿途遇见不少员工,一个个都很客气地和他们点头打招呼。

    沈氏项目招标的消息在柯兰公开后,在这个规模本就不大的公司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范之浚身上,“咸鱼翻身”,背地里人人都这么认为,但是面上,大家却不再敢象过去那样忽视他,指不定哪天他又手握重兵,重新执掌大权了呢,虽然谁也说不准这种事究竟会不会发生,不过谨慎无坏事,职场上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进了门,范之浚也没和她来虚的,郑重地盯着她问:“你想调岗,是不是因为眼下有什么顾虑?”

    晓颖也没什么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给他,只把事先打好的腹稿慢慢说出来,“我在你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项目到最后阶段,结果也不是我能掌控的,所以,我是想,如果方便的话,”她抬头瞥了范之浚一眼,“您曾经说过……”

    范之浚明了她的意思,抢先道:“对,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之前答应过你,等沈氏项目落实下来,我会想办法帮你调去财务部,我给你的承诺,我还记着呢!不过沈氏这头的事还没完,我觉得你可以再等等,等结果出来再说,也就这两三周的事情。”

    见晓颖脸上没有现出认同的表情,他沉吟片刻,有点沉重地与她道了句实话,“晓颖,不是我现在不想帮你。可公司是看成绩的,咱们现在连分数都还不知道,我即使向上面帮你开这个口,也不见得有用,我,唉,今时不同往日了。”

    晓颖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出了一抹苍凉的意味,心也跟着沉下去一些,范之浚现在的处境确实既微妙又危险,他象是走在一条钢丝上,脚底下是万丈悬崖,如果能借着沈氏顺利淌过去,便可安全着陆,否则,只怕随时都会跌落下去,生死不卜。

    对方有难处,她也不好咄咄逼人,况且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她提出这个旧约完全是为了后面那个真正的目的做铺垫的。

    “范总,既然这样,那么,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得到。”范之浚忙道。

    “我想从沈氏这个项目里退出来。”晓颖轻声地却是很坚持地说,“我可以帮你做一些日常事务,但是涉及沈氏的事,您还是交给小江和王凯他们吧。”

    范之浚深深嘶了口气,又着重瞟了眼晓颖,“这个嘛……”

    “范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项目走到今天,我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关于我……跟沈氏的一些特殊关系方面的传闻。”晓颖向他解释,“这些话如果多了,万一沈氏的人顾虑影响,很有可能会作出我们期待以外的判断和抉择。我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比较好。”

    范之浚手指捏紧下巴,似陷入了沉思,其实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他未必体察不出来,只是晓颖既然这么说了,又言之在理,他也没有一口回绝的道理。

    “那好!”他放下手来,仿佛下了个决心一样绷紧了嘴唇,“就依你的意思来,原则上,去沈氏交涉沟通的事你可以不必插手了,不过一些相关内务,不需要你出面的,比如跟沈氏有关的文件处理,这个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那是自然。”晓颖松了口气,“谢谢范总。”

    周末了,办公室里掩藏不住的笑声此起彼伏。晓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用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想让自己振作起来。想当初在家里闲得发慌的时候,她似乎也没现在这样烦恼过。

    不过,人是需要充实的,充实的烦恼也好过无聊的虚空。

    回味上午在范之浚的办公室里与他的一席对话,她的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范之浚给了她最大的让步,只要熬过这一阵,等沈氏的项目落实下来——以她对范之浚的了解,她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极大——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她调岗,到时候,她可以在新的岗位上安心锻炼一段时间,然后再找机会跳离柯兰。

    她知道自己的筹划有些卑鄙,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软弱的,她做不到事事都走在极为平稳的规则线上,她更没办法象沈均诚那样固执地坚持,因为她缺乏他那样的自信和安全感,从小便是如此。

    一想到沈均诚,她的心又是一阵绞痛。如果他能够无情一点,或者象自己一样决绝一点,那么是不是他们彼此都会好过一点?

    她使劲甩了甩头,不再去纠结这个没有出路的问题。

    桌上的手机在响,她瞥了眼号码,是李真。

    “今晚上我回家吃饭,跟你说一声。”听筒里,李真的声音又恢复了四平八稳。

    “好,知道了。”晓颖亦是淡淡地回答,然后利落收线。

    他们最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平淡如水的生活模式之中,晓颖没有过问他和周婷之间的可疑关系,李真也从未想过要向她解释。日子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已是暗流汹涌,只是谁也不愿意主动去破坏这份宁静而已。

    晓颖以前一直觉得电视上演的那些已婚女子一遇到家庭问题总是以“为了孩子”为借口而委屈求全地留在男人身边是编剧们拙劣的煽情手段,直至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有些心理是多么相似和无法超脱。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小智对大人之间的这些恩怨一无所知,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也是晓颖忍着委屈为他撑出来的温馨港湾。

    李真没有爽约,到了下班的点准时回家,和妻子儿子吃了一顿难得温馨的晚饭。晓颖话虽不多,对李真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两人之间的气氛比从前冷落了一些,但较之前不久的剑拔弩张却是要好太多。

    削水果的时候,晓颖心里的安全感又稍稍回拢,她在水池边发了会儿怔,感觉事态正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虽然缓慢,但还是给人以希望的。

    她端着削成片的雪梨出来,招呼玩得兴兴头头的小智过来吃,李真顺手捻了一片塞进嘴里,又几步过去把小智抓来,“小子,快过来吃水果,小心惹你妈妈不高兴揍你。”

    小智蹬着两条小腿反抗,“妈妈才不会打我呢!”

    “妈妈不揍爸爸揍!”

    “爸爸饶命啊!”

    客厅里有久违的笑声在盘桓,在这样的温馨氛围驱使下,晓颖对李真说:“我今天和范总讲好了,以后……我不用再管沈氏的业务,范总还答应过段时间帮我申请换岗。”她的解释有明显的主动示好的迹象。

    晓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选择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不管心里对过去有多么不舍,还是要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努力过好眼下的日子。

    李真垂着眼帘不看她,“为什么不直接辞职?”

    他骤然冷却的声音令晓颖怔了一下,她顿了一会儿方道:“我现在辞职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况且小智在幼儿园也挺适应的……”

    “你留在家里没人会嫌你多余。”李真冷哼了一声。

    晓颖听得很不是滋味,“我三十岁都没到,总不能老闷在家里不出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

    “你也不想想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李真的嗓子忽然尖利起来,虽然声音不高,但语气里的刻薄让晓颖着实惊诧,“亏你还说得出来。”

    “我做什么了,你至于要这么说我么?”晓颖压制住心底的不高兴,隐忍地低声回击,孩子在旁边,她不想让他察觉父母在争吵。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李真扭过头来正视她,晓颖这才注意到他眼眸里充斥着的满满妒意,她的心哗得凉了下来,原来在他面前,公司的事提都不该提。

    可是到了这一步,懊恼也已来不及了,晓颖只能听凭他把怒意发泄出来。

    6

    “韩晓颖,你去柯兰的时候会不知道他们对沈氏有意思?你的上司为什么要把这个机会送给你?还不是希望从你身上榨取一点有用价值!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到现在,居然还对他感激涕零!你有没有脑子的?”

    李真从来没用如此尖酸的语言评价过她,虽然他的嗓音不高,可每句话、每个字都象尖刀一样扎进晓颖的心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刻薄,更因为他的话有一大半是对的。

    而在此之前,晓颖还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粉饰,她几乎就要骗过自己了,偏偏被李真毫不留情地道了出来,她怎么能受得了!

    可是李真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不是没脑子,那么,你是故意装糊涂,是吧?你知道迟早会和沈均诚见面,所以你在柯兰摆足了架子,就等他上钩,然后你们两个可以旧情复燃!”

    “李真!”晓颖倏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趴在地板上搭模型城堡的小智听到动静,不觉抬头瞟了父母一眼,小脸绷得有点严肃。

    李真也站起来,与晓颖面对面对视着,他的眼睛有点发红,“我希望我是血口喷人,可究竟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跟他,关在办公室里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他咬牙切齿,“你们在干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晓颖只觉得手足冰凉,连舌头都开始发硬,“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她的嗓音听起来软弱无力,连她自己听着都心生鄙夷。

    李真用力瞪着她,她脸上仓惶的神色象一剂毒药,注入他的血液,让他周身都觉得沸腾和刺痛,爱与恨在他眼睛里交缠,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那么就立刻辞职回家!只要你回来,你和他之间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我们还能象以前那样好好过日子。”

    晓颖望着他居高临下的眼神,仿佛他已经判定了她的罪,现在是他在宽恕她,她如果知趣的话,是不是应该跪下去吻他的脚?

    “那么你呢?”她的眸中终于浮起久埋心底的倔强和屈辱,“既然你这么不信任我,我是不是可以对你和你的助理也提出一下质疑呢?”

    “你说周婷?”李真表情呆滞了一下,继而换成嗤笑,“我和她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很正常的同事关系。”

    “你怎么证明?!”晓颖咬着牙冲他嚷,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悲愤控制住了,她再也无法忍受李真高高在上的口吻和态度,“你送她上超市,又单独和她出去吃饭,我给你打电话,居然是她接的!你还喝得醉醺醺的让她把你送回来!你觉得这些都正常吗?”

    “我和她确实什么也没有!”李真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在跟你谈你的问题!”

    晓颖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冷笑,“不管是我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我没看出来有什么本质区别,李真,不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地上对我扫射,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李真忽然发现晓颖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她的眼里**漾着的,是他之前看她的眼神,同样的猜忌与憎恨,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鄙夷。他的心口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走近她,脑门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我再说一次,我和周婷之间什么也没有!你不要见着风就是雨!”

    “见风就是雨的,难道你不是吗?”晓颖的唇边依然含着讥讽的笑意,“李真,你不觉得你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肌肤相撞的声音在客厅的空间里赫然响起,打碎了晓颖嘴里的残句,也让整个室内安静下来。

    李真的手还扬在半空中,表情是震怒过后的木讷,而晓颖,则捂着左面半边脸颊,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怔怔注视着他!

    小智在客厅一隅也停下了手上所有的活动,怯怯地跪在地上注视着父母之间激烈的冲突,一声都不敢吭。

    孩子是最灵敏的生物,打从父母唇枪舌剑开始,他就提心吊胆,特别乖巧地自己玩,没有去劳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或许,他本来希望自己的安静可以缓解父母的怒意,可惜他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

    晓颖错愕的表情在一瞬间让李真清醒,她的左眼正在迅速地红肿起来,与此同时,泪水也迅速充盈了她的眼眶。

    “对不起……”他喃喃地低语,有点后悔自己下手太重,扬在空中的那只手转道向她的脸伸去,试图安慰她。

    辛辣的疼痛加深了晓颖的屈辱和愤慨,她猛然推开他的手,泪水大颗大颗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这就是她选择的丈夫,如果道理讲不通,还可以用掌掴、用拳头让她顺从!她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仿佛直到最近才认识他的真面目。在此之前,他隐藏得多好,过去的一切都绝口不提,他甚至让晓颖以为他是个多么大度的男人,大度到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原来,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此刻他狰狞的嘴脸让她感到害怕和厌憎!

    “是不是很疼……”李真尴尬地退后两步,眼睛仍然盯着妻子,却不再怒火万丈,而是充满了愧疚,“晓颖,我……”

    晓颖已经不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了,他总是这样,发怒然后道歉,然后再发怒,再道歉,没完没了,不知悔改!

    她拨开他试图再次圈搂住自己的双臂,奋力朝门口冲去,狠狠推开门,席卷而出,门在身后发出剧烈的怦然阖上的动静,震得屋里的一大一小都浑身发震。

    “晓颖——”李真追出去数步,嘎然停止在闭合的门前。他转过脸去,看到角落里惊恐地瞪起双眼的儿子,他眼眸里的警戒与瑟缩让李真感到心头刺痛。

    “小智,你好好呆在家里,爸爸去把妈妈找回来,好吗?”他换了一副柔和的嗓音和儿子说话。

    “嗯。”小智用力点点头。

    李真勉强朝他扯了下嘴角,算是一个安慰的微笑,旋即拉开门追了出去。

    晓颖并未跑远,她跑到楼底下,站在门洞口茫然四顾,不知出路在何方。可是她不想停留,她忽然对这个整天进进出出的门洞感到深切的厌倦,仿佛那是另一个自己,而不是真实的韩晓颖。

    她胡乱选了个方向,跌跌撞撞朝前走,她的脸有种木掉了的失控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满腔的冤愤无处诉说,只能通过走路来发泄。

    天在渐渐黑下来,周围的行人寥寥无几,晓颖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诧异目光,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时候即使山崩地裂,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晓颖——韩晓颖——”有人在背后唤她,是熟悉且厌恶的声音,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觉得李真的嗓音是如此空洞且讨人嫌。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奔跑,无奈浑身乏力,很快即被李真赶上,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甩出去的身子也随之跌了回来,正好被他搂了个正着。

    “滚开!让我走!”晓颖开始踢他,撕扯他的衣服,甚至垂首去咬他箍住自己的双臂,他就像一根默默无闻的绳,在她最软弱的时候绑住了她,然后越缚越紧,她觉得自己快被他勒死了。

    她一口咬在李真**的手腕上,他闷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放开她,晓颖的口腔里忽然溢满了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她呆呆地松开嘴,垂眸望去,李真的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齿印,鲜血正顺着齿痕缓慢渗出。

    血的凌厉点醒了晓颖,她疯狂运转的脑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唇角哆嗦着,她惊悸地望向李真,后者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眼里没有暴怒,没有惊惶。他伸手去抹晓颖嘴边的红色,这一次她没再躲闪。

    她的神情看起来象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眼睛里是空的,一如苍茫无物的原野,李真忽然想起在G县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表情,好像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副躯壳。

    那时候他就有种强烈的意愿,想要给她的眼眸里注入色彩,想重新燃起她昔日的笑颜,他以为他做到了。

    可是眼前的晓颖,比三年前更狼狈不堪,他的心感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他猛力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僵直的身躯,痛悔不已,“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更不该动手打你……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怕你离开我和小智……再也不肯回来……对不起!”

    晓颖的身子在他怀里无法控制地筛起糠来。

    “跟我回去吧,晓颖,小智还在等着我们。”

    晓颖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哭得这样伤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眼泪来洗刷一切,尽管眼泪洗刷不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