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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凶猛 正文 62.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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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弋戈拎着打包的金银馒头和奶油拿破仑站在酒店门口,目送陈春杏挽着陈进走向相反的方向。晚上八点多,正是小巷里夜市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一片暖黄色的烟火气中,看起来平凡而幸福。

    她想到刚刚下楼点甜品时,服务员很殷勤地介绍新品,说:“我们家这个拿破仑卖得很火的,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尝尝呀。”

    很俗气的是,弋戈在听到她说“爸爸妈妈”的时候,不仅没纠正,心里还美滋滋的,并且二话不说跳入了消费的陷阱——买下了那块死贵死贵但并不怎么好吃的拿破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陈进不过是她才刚见一面的陌生叔叔而已,可看着他和陈春杏坐在一块、接受他们一起夹过来的菜,她就好像被揉了脑袋的小狗一样,全身的毛都顺了,就差没露出肚皮打滚撒娇了。

    弋戈独自从酒店走回家,忍不住想,拿破仑不好吃,究竟是因为它的味道确实不好,还是因为她听见了陈春杏说的那些话呢?

    她想不出来,只知道现在自己有点想哭。这该死的冬风,又冷又硬,好像不从她眼睛里撬出两滴泪来就不罢休似的。

    范阳阴阳怪气地拿她的身材开涮她只觉得无聊,王鹤玲貌似委婉地劝她减肥她也只是厌烦,可为什么,陈春杏这样开几句玩笑,她就觉得委屈得要死了呢?

    在弋戈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委屈”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几乎没有出现过。“委屈”这种感情太婉转含蓄了,而她一向是直来直去的,熟悉的人便愿意亲近,陌生的人便远离;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就冷着脸。可“委屈”的意思是,尽管不开心了,却仍然不愿远离,仍然等着被人哄回来继续笑。

    “委屈”的滋味不好受,莫名而漫长,就像此刻干在弋戈脸上的两行眼泪,像要裂开她的皮肤一样。

    “喂,看路啊!”

    弋戈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被猛地一拉,面前出现蒋寒衣焦急的脸,还有他怀里一脸嫌弃的星星——“愚蠢的人类啊,居然连路都不会走”。

    她往周边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了。

    “想什么呢,你差点又撞树了!”蒋寒衣拽着她手腕急道,话说完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顿时慌了,“这……怎么了,哭了?”

    他这么问一句,弋戈居然又有点鼻酸了。她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泛滥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扯开话题,“你怎么在外面?这么冷的天。”

    蒋寒衣说:“本来想带星星去找你和银河的,但看你房间灯没亮,就出来溜达溜达。”

    弋戈点头,“哦。”

    “你…真没事儿?”蒋寒衣不放心,又追问,“从哪儿回来?”

    弋戈没答话,勾起手指上挂着的两盒点心,“你吃这个么?味道还行。”

    蒋寒衣讷讷地接过袋子,“…你不吃?”

    “饱了。”为了不浪费陈进的钱,她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现在撑得连话都不想说。

    蒋寒衣执着地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你……”

    “困了,回去睡觉先。”弋戈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随手撸了把猫猫脑袋,转身走了,背对着他懒散地挥了挥手。

    *

    临近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周多没回过家了,过于独立的女儿甚至连个询问短信也没发来过。

    腊八这天上午,弋维山却抽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见了个人。

    他亲自给陈春杏砌了杯茶,请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等了一会儿才问:“三嫂来,应该是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陈春杏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又一圈一圈地拆开封口,再拿出一份文件,平静地说:“金哥出事后,监护人一直是你。我问了民政局,这个文件要你来签。”

    弋维山倏地瞪圆了眼,接过那文件一看,居然是离婚协议书。“三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又装作平静的样子靠回椅子上。

    “上次说了的,我要离婚。我跟金哥早就商量好了离婚的,要不是他……”陈春杏说到这顿住,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弋维山这时候终于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有想到,陈春杏居然是想彻底离开的。他原本认为这事大不到哪里去,中年人出轨而已,哪里新鲜呢?更何况陈春杏文化水平不高,自我约束力不强,这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只需要敲打敲打,让她别太过分,免得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说弋家人的闲话。至于其他的,他没时间也没兴趣操心。

    “我晓得你忙,所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你签一次就可以,以后就不来麻烦你了。”陈春杏又说,语气平淡谦和,但却莫名地带有压迫和催促感。

    弋维山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老师那边呢?”陈思友毕竟还在桃舟,虽然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差些,对亲女儿也向来不待见,但毕竟是亲生父女,陈春杏就这么走了?为了她那个情夫,连给亲爹养老送终都不顾了?

    陈春杏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上个礼拜回了趟桃舟,和他谈过了。”

    “谈了什么?”弋维山紧接着追问,话音刚落却又尴尬地咳了声。人家父女之间的谈话,他这么紧张地追问,倒显得过于在意,不体面了。

    “我晓得,你孝顺他,还有小戈,以后也都麻烦你们了。”陈春杏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五万多没到六万,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万一以后我爸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用这个吧。”

    弋维山没说话,他紧锁着眉,但这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意外和困惑。陈春杏的决绝令他始料未及。主观上他当然不想让陈春杏离开,一来弋维金在医院那边总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看顾;二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弋戈对陈春杏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高三这么关键的时期,他也不太希望女儿的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是不可能拉下脸来请求陈春杏留下来的,这太荒谬了。因此弋维山最终只是沉吟了一声,略显轻蔑地笑道:“当然,我会照顾好老师,你不用担心。”

    陈春杏点头,“我晓得。”

    话又这样落到地上,这种氛围让弋维山十分不快。他喝了口茶,放松地往座椅后靠,两只手肘搭在皮椅把手上,手指交叉,状似随意地问:“都办好了?以后打算去哪里发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毕竟帮我们照顾小戈那么多年,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陈春杏笑了笑,“没有的。以前你也没少给钱,金哥看病、家里过日子也都是你出的钱。”说完,她又将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份文件上,无声地催促着。

    弋维山心中生出不耐,不再言语,拔出钢笔快速地把几份文件签完。

    简单道谢后,陈春杏转身走了。她这辈子头一次表现出这么天大的主见,短短几分钟就迅速地切割了和弋家之间的种种关系,干脆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提起弋戈。

    弋维金是丈夫,陈思友是父亲,她想要离开,这两个人是不得不安顿和交代的。可弋戈,这十几年来和她最亲近的小姑娘,实际上却是别人的女儿,即使不提,也什么都不影响。

    陈春杏站在写字楼楼下发了会儿呆,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紧紧捏在手里的文件放回帆布袋里,打算离开。

    “你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鹤玲裹着件毛呢大衣走出来。

    陈春杏回头冲她淡淡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你……和小戈说过没?”王鹤玲问这话时显得犹豫。

    “没有。”陈春杏却果断,“没什么好特意说的,她慢慢就晓得了。”

    “…你应该和她说一声。”王鹤玲说,“以后去哪里、住哪里,最好也告诉她,她会去看你。你放心,我保证弋维山不会干涉。”

    陈春杏微微仰头才能和她对视,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有些人连皱纹都是美丽的。她垂下眼,笑说:“没什么好看的,我现在也没工夫管那么多事……”她又擡起头来和王鹤玲对视着,顿了一下,忽然笑容放大了点儿,“我怀孕了,年纪大了胎不稳,医生说不要想那么多事情。”

    王鹤玲眼里的惊愕迟迟收不回去。

    陈春杏又说:“弋戈是个特别懂事的女孩子,以前在桃舟人家都跟我说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你好福气,她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王鹤玲没有说话,似乎迟迟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良久,她才说了一句:“…是你教得好。谢谢。”

    陈春杏却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教了什么,你们的女儿。”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所以这么多年都只能悉心照顾着,要吃什么都给做,想去哪里玩就带去哪里玩,衣服裤子全部买最好最贵的,抱回条又丑又脏还总是摔坏东西的狗也二话不说笑脸相迎。从来不敢催她写作业,不会叫她帮忙干活,即使觉得她胖了、孤僻了、朋友太少了、脾气太差了,也绝不多说一句不好。

    因为她是别人的小孩,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孩子,却只等来一个与人打架闹事后永远地躺在了病床上的丈夫。

    王鹤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了陈春杏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收着。和弋维山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给你的,谢谢你把小戈带得这么好。”

    陈春杏没接。

    王鹤玲干脆地说:“我打到你卡上。”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于是只干巴巴地道:“你也不容易……保重。”

    陈春杏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