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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 正文 第49章 匹诺曹和小灯芯

    “这里一开始是我母亲的工作室,有次下大雨,地下室被淹了。那之后她一直说能闻到霉味,就搬到了阁楼创作。地下室就变成了她堆放作品的杂货间。”郁谋打开门,摸到墙壁上的灯开关:“当然,这里还有个用处。”

    他转头对施念说:“我小时候关禁闭的小黑屋。”

    被他这么一说,施念站门口观望了下。这和她理解的关禁闭小黑屋有点出入,毕竟这整个地下室比一般房间要宽敞,有三十几将近四十个平方。朝北的墙上贴着天花板还有一溜儿很细的窗户,隐约透一些天光下来。因为下雪,天灰沉沉的。

    还有一面墙的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郁谋指了指那里:“这些都是我姥爷以前的书。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看。”

    “这个小黑屋似乎有点大。”施念说道:“如果我被关这里,大概能自己和自己玩一天。”

    郁谋说:“小孩子可不会这么想。”

    他指了指占据了一半空间的雕塑:“很小的时候被和这些家伙关在一起,我非常害怕。尤其是灯关上,外面天又黑。我觉得它们在窥伺着我。有时候还会产生错觉,认为它们趁我不注意时动了一下。”

    施念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起初她以为上面都盖着白布防尘。走近了她发现,那些白布也是雕刻出来的。这些像是被蒙在布里的怪物,张牙舞爪,窒息了一样想要破布而出。

    “我母亲给这一系列的作品起名叫希望。”郁谋说。

    施念觉得这些雕塑令她感到不适,于是退后,离它们远远的。

    还有一整面墙是壁画。

    这种一整面墙的贴画在千禧年前后特别流行。她姥姥家客厅也有,是一墙的牡丹花,上面还写着“花开富贵”。

    她站远了看画,从左往右。

    一片暗黑的星幕。壁画的视角是从森林往海边看的。所以离观画人最近的是影影绰绰的黑色树枝。好像“我”是站在森林的边缘往海边看的。

    森林后面是暗夜下的沙滩,沙滩上有一些嶙峋礁石。再之后是黑色的海,海面上是散布着繁星的夜幕。

    不得不说,画很美,有一种神秘的意境。可是因为这大片层叠的黑占据了一整面墙,人站在这样的壁画前,会觉得有点压抑。更不要提关灯看的感觉了。

    施念不禁往郁谋那边靠了一步:“这画有点瘆人。你小时候不害怕吗?”

    郁谋看她凑过来:“这是我母亲画的。”

    施念指了指沙滩正中央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最显眼,她说:“你不觉得,看久了会觉得这块石头像个老头儿吗?”

    听到这话,郁谋侧头看她。那眼神令施念捉摸不透,好像在审视她,看她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

    她咽了口唾沫,有点被吓到,小声给他解释:“就是……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爷爷,老到擡不起头,本想看天空的,结果只能看看海。”边说边用手虚空描摹着轮廓指给郁谋看。

    郁谋领会了她的意思,并不觉得意外,他点点头:“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

    “对不对?”

    “小时候我说了,结果被我妈揍到起不来。”

    “啊?就因为这个打你?”

    “很难想象吧?”郁谋语气平淡地在叙述:“这和我妈本身的个性有关。你之前夸她有艺术天分,这个我不否认,但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天分,使得她对这个世界的人们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解。”

    “她会把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比作一样东西。这本身是件很玄的事,她看人看事完全凭借直觉。”

    “我不太懂。”

    “我给你举几个例子。我母亲对我父亲算是一见钟情,因为她说,初见我父亲,就感觉他的身上有种松树的气质。她搞雕塑,松木恰恰适合做木雕。可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父亲叫什么。”

    “那你父亲叫什么?”

    “我父亲家起名喜欢用树名。我爷爷叫郁长柏。我小叔在春天出生,叫郁醒椿。我父亲呢,他在冬天出生,叫郁晨松。”他笑了下:“是不是很巧?”

    施念惊讶到只有点头的份:“你母亲灵的都能去寺庙门口摆摊了。”

    郁谋扯开唇角:“还有更灵的呢,一会儿再给你讲。”

    施念乖乖点头说好。

    郁谋继续刚刚:“郁家起名喜欢化用树名,可是到我这里,我母亲坚持给我起‘谋’字。因为我出生时不哭不笑,母亲尖叫着指着我说,我怎么生出个木偶人出来。对,她一直觉得我就是个木偶。说我从小到大的眼神非常冷酷,身上也没有人味儿。她很讨厌我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施念也时常觉得郁谋和其他人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可是想到还是小婴儿的他被这样说,不由得十分生气:“刚出生能看出什么冷酷来啊?”

    郁谋带着她席地而坐。两人靠着墙画对面的那扇墙坐着。地上铺着素色地毯,地毯的绒摸起来凉凉潮潮的。

    “她那样说是有原因的。我母亲一直把自己比作啄木鸟。世人都说啄木鸟啄树是为了吃虫子,拯救树木。但实际上啄木鸟并不是什么益鸟,它会用有力的鸟喙啄食幼鸟的脑髓,也会降落在一棵没有虫害的树木上,把树啄死……认识她的人,若非特别熟悉,总会评价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可她之所以选择雕塑,是为了释放内心的恐惧和愤怒。来自童年亲情的缺失,由暴力催生的阴影,支配了她一辈子。”

    “其实不止对待雕塑用的石头、木头,她对我也是这样。有时候她打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多大的错事,而是她只是想那样做。我姥爷对孩子使用暴力,她也要对自己的孩子使用相同的暴力,好像那样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个弱者。她打完我大概也会觉得内疚吧,所以她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说我是一说谎鼻子就会变长的木偶人,而她用这样的方式教育我,就跟啄木鸟啄掉匹诺曹说谎的鼻子一样。惨烈,但有效。”

    不知怎的,施念想起郁谋来到大院儿的那一天,她一直当作闹钟的啄木鸟飞走了。这背后惊人的巧合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轻轻拉了下郁谋的袖子:“你说这些我怎么觉得像听鬼故事。”

    “啊,抱歉。那我不说了。”

    “其实我想听,但又有点害怕。”施念犹豫。

    “那怎么办呢?”郁谋有些无奈道。

    “我可以拉着你袖子听吗?”

    “你拉我手也可以。”少年咧嘴一笑,伸出手来,还贴心地张了张五指,示意女孩扣进来。

    施念摇头拒绝:“不要。”

    “哦。”郁谋很坦然地收回手,把手缩到卫衣袖子里,递过去给她。施念伸手揪住他长长的袖子,心满意足。

    郁谋浅浅一笑:“我说到哪里了?”

    “说到啄木鸟和木偶。你说还有更灵的。”

    “更灵的……嗯,她见过你,还说过你的比喻。”

    “真的吗?她怎么会见过我?”

    “初中时候,有一次你数学单科上了榜前三,有你照片。收榜时年级组长喊我去收,我把你的照片留下了。”郁谋轻描淡写道。

    施念想起来那张照片,尴尬说:“哎呀我那张好丑!”还是小学毕业为了重新办身份证去照的证件照。

    “不丑的,就是表情有点呆。我一直夹在英汉字典里当书签。”

    郁谋说:“那时候我母亲已经住院了。我每天下课去看她,她从我的字典里翻到的。”

    “那你妈妈说什么?”

    “她没有问我这女孩是谁,只是指着你的照片说了一句话。她说,这姑娘像根灯撚儿一样。”

    “灯撚儿……?”

    “嗯,蜡烛里面搓起的棉花绳,灯芯,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为什么说我是灯撚儿啊?”

    “我也好奇,就多问了一句。我妈说,灯撚儿就是别扭着的白棉绳,外面裹上一层厚厚的蜡,点火却能发出光。”

    “真是奇怪的比喻。”

    “是啊,可我却莫名喜欢。你看过匹诺曹没?书里说,匹诺曹去了学校,在学校交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那个新朋友,看起来苦大仇深的,被其他小男孩欺负,欺负完不敢吱声。匹诺曹和新朋友都不属于大多数人,两人都很难融入集体,同病相怜,又彼此吸引。”

    “这个剧情我没印象了。”

    “嗯,叫小灯芯。匹诺曹最喜欢的小朋友叫小灯芯。”

    这句话大胆又直白,而他说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温柔极了。温柔的背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总之并不如他包装出来的那么温和。

    这‘其他的东西’,几乎要把施念脑瓜顶上的灯芯揪揪点燃。

    她赶紧低下头边揪地毯毛,边嘀嘀咕咕:“可是匹诺曹是木头人,木头人不应该很怕火吗?他应该离灯芯远远的。”

    “木头人又不傻,他知道很冷时木头会冻裂,很热时木头又会燃烧,去潮湿的地方会长蘑菇,去海水里又会被腐蚀……但一定存在一个唯独适合他的地方。他靠近烛火不是为了把自己烤焦,而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温暖。烛光没有强烈到会把他烧光,却能让他看清自己,不是刚刚好吗。”

    施念心绪一动,不小心薅下一块毛,她赶紧把那块毛填回去,拍拍好。

    结果一擡头,正好撞上郁谋的眼神。他说:“我可看到了。”

    施念确定道:“你不会让我赔的。”

    郁谋假装吓唬她:“那可不一定。”

    “可你之前说我把你家炸了都没关系。”

    郁谋装正经:“我妈形容我是木偶,我整体是不认同的。可我觉得她有一部分说对了。小时候我读这个童话,说木匠杰佩托创造了木偶小男孩匹诺曹,匹诺曹与人类社会联结甚少,既想融入人类,变成人类,又深知自己与普通人的不一样。于是他叛逆、轻蔑、行为荒诞不经,还谎话连篇。”

    “我很擅长、很喜欢说谎的,也喜欢说话不算话。施念。”他看向她,目光里有一簇火。

    施念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只得说:“这样吗?”

    “嗯。我叫你来旧家取东西,这是骗你的。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拿,只是想骗你来,让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你之前带我去了你爸爸家,我总觉得也应该让你进入我的世界,而不只是爷爷家。”

    “喜欢骗人的人才不会告诉别人他骗人了。”施念戳穿他。

    “那是更高阶的骗术。一些小小不言的,告诉你也无所谓。”

    郁谋笑的有深意:“告诉你哦,别太信我说的话。可能我今天和你说的,今天就反悔了。”

    他点点那块地毯:“这块的价格,要拉一下手才可以补偿。”

    说着,他被施念抓住袖口的那只手轻松挣脱她的禁锢,从袖子里伸出来,翻一下手掌就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在他的掌心里攥住。

    施念“哎呀”了一声。少年的掌心滚烫,还带着热热的潮气。

    她想抽掉,满脸开始发烧,捣鼓半天。郁谋则一动不动,他用劲儿不大,却卡住了她的手腕,根本抽不掉。

    他说:“我想亲你。想很久了。从刚刚,到现在。”

    少年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此时严肃无比,眼眸黑漆漆的。“和你说这么多话,还是没法转移我这个念头。我该怎么办?”

    施念吓呆。问她,她哪里知道啊!

    于是她让步:“换成拉手呢?”

    郁谋立马接受了她的报价,像个精明商人:“拉手可以。”

    其实就默默地握了一会儿会儿,他又把她的手放掉,说了句:“瞧把你吓的。”再不放,他手也要麻了。

    两人静默了半晌,他又开始之前的话题。

    “说真的,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挺好的?”

    看施念使劲点头,郁谋无奈道:“刚才骗你拉手,也觉得我好啊?”

    施念又摇头:“那是不一样的。”她装作撒花一样在他周身摆手:“你可以发光。其他人不行。”

    郁谋失笑。

    “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高尚。我也会产生非常多阴暗的想法。很多事情不是我本来就想去做,而是我觉得那样做对我也有好处,但在外人看来,就会觉得我乐于助人。我的出发点是自私的。”少年说的很无奈:“我说认真的。不要觉得我好。总的来说,我是个不好也不坏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和同龄小孩的不同。我学习东西很快,洞察力也好,无论是书本上的知识,还是书本以外的、有关人际关系的知识,我都能很快掌握,然后加以利用。你所看到的我,只是我表现出来的,愿意让大家看到的一面。我知道这样的形象比较讨喜,不会被大家当作异类,所以我才这样。这是我在我妈的喜怒无常下锻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我一直在和另一面的自己做斗争。另一面的我自己,你绝对不会喜欢。为了逃避打骂,我会挑拨父母间的关系,他们吵架时,我就有空喘息。我还会骗人,尽可能在外面游荡不回家,跑去网吧,游戏厅。甚至我母亲生病住院时,我知道她那时已经非常脆弱了,内心想看见我,但我会刻意拖着时间才去看她……”

    “小时候,我妈每次打完我,会把我关在这里。一开始我害怕,恐惧,在黑暗中我独自一人,内心会慢慢滋生憎恨。我开始思考很多事情。譬如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同时也能感到她对我的厌恶。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母爱。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害怕我姥爷,憎恨我姥爷,但如果给她一个机会的话,我相信她会努力去讨好我姥爷。她大概也想看到父亲眼里的赞许和支持吧,她想和他谈论他喜爱的星空,宇宙,所有未知的高深的事情。你懂这种复杂的感觉吗?”

    “随着我们长大,无论是恨他们,还是爱他们,父母加诸于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既想逃离,又想讨好,最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和他们越来越像。我母亲的性格里,那种偏执和极端就像极了我姥爷。而这种性格又在我身上出现。意识到这点时,我十分害怕。我在想啊,我将如何做,才能摆脱这些呢?她说我是个冷酷、有心机的小孩,我真的是吗?”

    “在我不断思索中,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摆脱他们的性格特质,必须首先摆脱因为他们而产生的害怕和憎恨。”

    “你看,我母亲饱受暴力摧残,她惧怕、憎恶。但她最后还是成为了我姥爷那样的家长。因为类似‘恐惧’和‘恨’这样的情感,是由下而上的。你恐惧一个人,就率先把自己放在了低一阶的位置。你恨一个人,因为它对你做了过分的事情,你把自己放在了被害者的位置。所有这些由下而上的负面情绪,最终会在你有能力时吞噬掉你。那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会不停地在你耳边说:你可以登上台阶了,去成为加害者吧!难道你不想体会这种感觉吗?去吧,去用新一轮的掠夺填补你内心之前的空洞吧。随后,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性。人性慕强,欺软怕硬,一旦拥有绝对的权利和能力,大部分人都会使用它们。”

    “所以我不可以感到害怕和憎恨。我要怜悯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低级的行为。我把自己摆在了高处,我对她的情感是由上而下的。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更高阶的人,一个不会被母亲定义的人。这就是我自救的方法。”

    “真的很难很难。但我做到了。到目前为止,我可以很坦然地说,我是个不好不坏的人。我是个灰色的人。我没奢望成为顶好的人,做到如今这样已经用尽全力了。这世界扩大无边,我的命运不止局限在这地下室。我已经很满足了。”

    说完这些,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女孩。

    “和你讲这些,会动摇你对我的想法吗?”

    施念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摇头:“不会啊。这个社会上,不去主动作恶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换作其他人来过你的人生,不会比你现在所成为的人更好。你已经超级超级了不起了。”

    郁谋看看她:“你总觉得我特别好,对不对?”

    施念大声说:“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少年起身,把她也拉起来,“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的自行车呢?”

    “我们打车,然后放后备厢。”

    走出地下室,关门前,施念突然想起来:“咱们一开始说到墙画,为什么你说那块石头像老头,你妈妈要打你啊?”

    郁谋催她上楼:“说了你肯定害怕,别问了。不重要。”

    “说啊。”

    “不说。”

    “说啊!”

    “我妈给我姥爷的代号是一块石头。”

    施念的汗毛几乎要竖起来,她蹬蹬蹬跑上台阶,身后传来少年朗朗笑声:“说了你肯定害怕嘛,非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