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爷爷奶奶出去打牌了,宋君白开着风扇给沈路整理数学笔记,窗外的知了叫声很吵,小院儿里的瓜果蔬菜被晒得发蔫,奶奶养的老黄狗趴在院子角落的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窗户开着,有热乎乎的尘土味儿钻进来。
客厅里的座机突然响起来,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所以铃声被调到了最大,一下子把宋君白吓了一跳。
用惯了手机,她都快忘了座机的声音了。
会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的人……
宋君白一下子怔住。
是妈妈。
这场不知是梦是幻的经历已经延续了一周,宋君白一直有些刻意回避有关父母的问题,所谓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
曾经意气风发的父母,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公主宠的父母,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债务和疾病消耗了他们的生命力,枯萎成了苦难的具象化。
母亲终日埋首于小区角落里那半层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缝纫机咔咔响,像她不堪重负的脊梁骨,父亲的叹息和自责像是生活的背景音,充斥着本就狭小的房间。
作为女儿,宋君白心疼又心酸,只恨自己不能再强大一点。
可作为一个普通人,宋君白的心里是藏着一丝怨气的。
怪父亲当初的一意孤行,毁掉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毁掉了她的一生。
她不曾认过命,但也从未反抗成功过,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十年蹉跎,一步退,步步退。
电话接起来,听筒里是妈妈一贯绵软的江南口音:“喂?是阿姨吗?”
妈妈叫奶奶一直叫阿姨的,她本是江南娇养的姑娘,和婆母相处不多,不甚熟稔。
宋君白蓦地擡起头,眼眶一热,房顶的吊扇在眼里模糊成了一团白色的花。
“妈,是我。”
“小白?你在家呀!”妈妈笑起来,连珠炮似的问,“在那边还习惯吗?刚军训结束吧,有没有被晒黑呀?我给你准备的防晒霜有没有坚持天天用呀?哎呀我听说军训都在学校里吃,你们食堂的伙食好不好呀?还有还有,老师同学都认识了吧?相处得怎么样?”
宋君白用力眨了眨眼,任由眼泪滚下来,眼前重新恢复一片清明。
“都挺好的,我很喜欢这边,”宋君白语气带笑,“没晒黑——不是,晒黑了一点点,防晒霜天天用的,食堂不太好吃,老师和同学还不太熟悉。”
“那就好呀,你们军训只有一周吧,接下来和同学老师相处时间多,要慢慢熟悉起来呀,啊哟我总是担心那边的人排外,你得收收脾气呀,不要总是不爱搭理人……”
“嗯……嗯……我知道……我交了朋友的……女孩,叫桔子……”
宋君白嘴角噙着一丝笑,听着妈妈喋喋不休的唠叨,直到对面宋妈妈突然道:“哎呀你放开,我还没和女儿聊完呢,你等会儿——”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
宋君白敛起笑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君白,我是爸爸。”
宋君白闭上眼,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半年之前,宋君白亲手签下了放弃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
是自杀。
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再度传来:“你让开啦,女儿肯定还生你的气呢。”
“爸。”
宋君白开口,声音微哑。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
又是长长的沉默。
“缺什么跟爸说。”
宋君白蓦地笑开。
父亲总是这样,总是把她当小孩子,然后把他觉得对她好的东西,一股脑送到她面前。
年少的时候不懂,还会因此产生逆反心理,等后来懂了,却又为时已晚。
“把我书房里初三用的理科辅导书寄过来行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道:“行,我下午就去寄。”
“我国庆节想带爷爷奶奶回去做体检,爸你帮忙找个医院预约一下行吗?项目越全越好。”
“好,好的,到时候要我回去接你们吗?”
“不用,我们自己坐车,你到车站接我们。”
“行。”
父女之间的交流总是这样,有事说事,鲜少寒暄。
道歉和谅解都心照不宣。
剖白和抒情更是显得累赘。
这样就好。
挂掉电话,宋君白捏着笔久久没有落下去。
直到院子里的老黄狗突然从树荫底下窜出来,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门外使劲儿摇尾巴。
宋君白从窗户口往外看,门口飘过一个瘦高的身影。
黑T恤,运动裤,头发贴着头皮,侧脸线条坚硬锋利,目不斜视地从院门口飘过。
宋君白愣了一下,没有及时开口,便见那人已经飘了过去,开满蔷薇花的铁艺围栏挡住了沈路的身影。
兴许只是路过。
宋君白心想。
老黄狗的尾巴又摇起来,还汪了一声。
沈路从另一边继续目不斜视地飘过来……
宋君白沉默片刻,趁着他再度飘过去被围栏挡住了视线,从屋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和老黄狗蹲成一排,撑着脸默默等。
十秒钟后,沈路第三次目不斜视地飘了过来……
但这次沈路飘到一半余光就发现了宋君白,有些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沈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干笑了一声:“你在家啊?”
宋君白无奈地看着他,心想我要是不在家你打算在这门口飘来飘去飘多久。
“你……有什么事吗?”
沈路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来补课。”
宋君白惊了,一代校霸路哥这么勤奋的吗?
明明记得从前路哥不是在为了小弟打架出头,就是在去为小弟打架出头的路上,自己和他几次不多的交集也基本都是在混乱的街头。
而如今?
“倒也……不用这么急。”宋君白艰难道,“我知识点还没整理完。”
“我——”沈路直勾勾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我怕你反悔。”
宋君白:……
沈路继续道:“所以我先来交点学费。”
宋君白:?
沈路扭头出去,从停在外头的山地车上拎下来一个塑料袋,二话不说递给宋君白。
宋君白伸手接过,这才发现里头满满当当都是花花绿绿的雪糕和冰棍。
沈路笑出两排白牙:“天热,顺手就买了,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就多买了几种。”
粗粗看了一眼,小布丁,绿舌头,火炬筒,葡萄干雪糕棍,大熊猫头雪糕,三色杯……
其实沈路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买这些。
他就是一早上醒来,闷出了一身汗,胡乱冲了个凉水澡,煮了包面当早饭,结果又吃出了一身汗。
家里静得可怕,他并不是害怕孤单的人,在从前那十多年里,他都是孑然一身,大多时间都在这种寂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环境中渡过。
但一周的军训生活里,他习惯了喧闹,习惯了目光在操场上扫过去的时候能一下子找到那个熟悉的锚点。
他再一次习惯了宋君白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生活。
想见她,看一眼就行。
不过如今也不是从前,他们不是只有点头之交的普通同学,是即将组成互帮互助学习小组的那种关系。
那或许可以说上几句话。
但第一次去宋君白家,空着手总不太礼貌。
酷酷的路哥骑着车在太阳底下晒了两圈,口渴难当,终于决定买一包雪糕来找宋君白。
宋君白也不客气,随手挑了个大熊猫头的雪糕,结果刚拆开一角,就有甜腻腻的奶油流出来。
沈路心道完蛋,但宋君白已经把融化的大熊猫头雪糕抽出来了。
俩棕色的耳朵没了。
巧克力味儿的奶油融化滴落,把白白的熊猫脸也沾得花里胡哨的。
路哥脸上挂不住了,伸手要拿:“化了,别吃了。”
宋君白摇摇头,又把雪糕装进袋子里:“没事,我放冰箱里冻一下再吃。”
路哥脸色发红,大约是晒的。
宋君白又道:“进来,一起吃冰镇西瓜。”
沈路:“……啊?”
也许是宋君白的语气太过随意笃定,也许是冰镇西瓜四个字自带魔力,原本打算掉头就走的路哥乖乖跟在后面进了屋。
屋子里要凉快得多,老黄狗已经趴在客厅角落里打瞌睡,掀起眼皮看了看两个在太阳底下傻站了半天的人,敷衍地晃了晃尾巴,又阖上了眼睛。
沈路小心打量了一番,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左侧的房间门开着,门口有纱门挡着,里头有个靠窗的书桌,书桌上摊着一本书和一本笔记本,书页中间放着一支笔。
再里面就是床了,沈路只依稀看了个水蓝色的被单就火速撤回了目光,再一擡眼,宋君白手里拿着把菜刀,咔咔把一个冒着凉气的西瓜切成了小块。
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呀地转悠着,带起阵阵凉风,宋君白把西瓜摆在托盘里,放在一个矮几上,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两个矮矮的折叠凳,递给沈路一个,两人面对面坐下,一声不吭开始吃西瓜。
老黄狗磨蹭过来,哼哼了两声,宋君白笑了一下,给它也掰了一块儿。
屋外的蝉鸣声好像歇了一些。
西瓜真甜。
身高还没过一米八大关的沈路蜷着长腿,委委屈屈地缩在折叠小板凳上,被西瓜甜得有些发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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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哥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