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有许多这样类似的古镇,青砖白墙,有真上了年头的古建筑,但更多还是现代技术仿古造旧出来的商业用房。
大多数古镇商业化得很彻底,琳琅满目的各式饰品小店,和大同小异的景区纪念品,若是在水乡,那必然还有船歌女慢悠悠地划着小船从狭窄的河道里悠悠穿行。
但此时是2007年,古镇的商业化还处于最开始的粗放阶段,网络虽然已经开始普及,但自媒体还没有兴起,古镇的商业模式还是依赖于传统的旅游业,什么网红猫咖、网红奶茶一概没有,冲浪少年少女们根本还没有打卡的概念,更不用文化节这种半开放的活动了。
文化节的宣传早在年前就开始了,承办方和其他一些传统的织品品牌囿于习惯,主要做的还是有关绣品展、织品展之类的宣传,所用渠道也是地方台、主流报刊等,宣传短片也拍得格外地高大上。
然而与此同时,在另一类的渠道上,却开始出现截然不同的宣传物料。
时兴一时的博客上出现了各类野史杂闻,有关苏绣、汉服、其他织品、甚至是古镇起源、名人往事,一些颇受年轻人欢迎的八卦杂志上也出现了相关的专题推送,内容纷繁多样,却又格外地接地气,论坛上也有人盖了楼,讨论文化节相关。
而最热的一个帖子里,有人贴出了一家企业年会的T台秀。
简单的T台,卸妆后平凡的女工,和她们穿着华服化着满妆的模样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论时代怎么变换,中国人的骨子里对国风元素都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
也许不懂,但不妨碍欣赏。
无论是规制严谨的汉服,还是更符合现代审美的改良服饰,都深深地吸引了年轻人的眼球,时间也和合适,几乎是大家都有空闲的元宵节,对年轻人、尤其是时间宽裕的大学生来说,是非常不错的出游选择,甚至有人在论坛表示,正巧去年班费还没用完,今年组织全班去文化节玩一趟。
在论坛上po照片的自然是宋君白,她虽然后来干的财务岗,但对几年后的这些基础营销操作还是非常熟悉的,在宋母的支持下,带着公司里几个年轻人上网加了好几天的班。
而至于实际效果,还要到文化节真正开幕才能见到。
元宵节前一天,宋君白带着沈路和沈晴上了自家公司的商务车,去往古镇。
住的地方是宋母提前订好的,宋母和团队也都住在这里,展子因为空间要求较高,因而选在了与商业街隔河相望的对岸。
商业街的夜景是很漂亮的,因为原本就有元宵灯会,此时街道和河岸上都已经挂上了漂亮的彩灯。
宋母带着团队加班加点地做最后的确认,没事做的宋君白就带着沈路和沈晴逛商业街。
“好多人。”沈晴兴奋得两眼冒光,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灯,奈何个子太矮,垫着脚也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腿。
宋君白看不下去了:“你抱他起来不行么?”
沈晴有人撑腰,眼巴巴地擡头看沈路。
沈路无语了一下,依言伸手把他抱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许多人聚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沈晴又来劲儿了:“我们也去看!”
这回连宋君白都叹了口气:“人太多了,挤不进去。”
沈晴继续眼巴巴。
沈路垂着眼皮看了会儿得寸进尺的小瘸子,伸手拎着小瘸子又往上举了一截,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沈晴兴奋得直挥小拳头。
“看见了吗?”沈路问。
“看见了!好漂亮的大狮子灯!”
“嗯。”沈路说完就把沈晴从肩膀上拎了下来。
沈晴傻眼。
“不是看见了么?你还想干嘛?”
沈晴眨巴了一下眼睛,回答不上来,但心里是生气的,于是拧巴着小脸挣脱了沈路的手,转而去牵宋君白。
“吃糖葫芦吗?”
到底是没心没肺的小瘸子,一串糖葫芦就足够他喜笑颜开忘记没良心的哥哥。
“小白姐姐,那边的姐姐们是来表演的吗?”
沈晴啃着糖葫芦指着几个倚着栏杆拍照的年轻女孩道。
宋君白看过去,下意识挑了挑眉:“不是,她们和我们一样,过来玩的。”
“她们的衣服好漂亮。”
宋君白笑了起来。
三坑这个时候还没开始流行,能在这里见到汉服爱好者,还挺不容易的,而且这些衣服剪裁精良,并不是花里胡哨的影楼风,只是形制上还有些细微的偏差。
“是很漂亮,我也给你准备了,明天我们也穿这种衣服出来玩。”
沈晴高兴得要命,他最喜欢小白姐姐给他准备新衣服了,沈路脸色有些复杂:“古装?”
“不算古装,只是多了些传统元素,比那些日常许多。”宋君白指了指那几个女孩的衣服。
沈路小心翼翼:“我也要穿?”
宋君白看了看他一身黑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又看了看周围流光溢彩的花灯,眼神不言而喻。
沈路:……
次日,三个人穿戴一新去看展子。
因为天气冷,沈晴的衣服外面多了个小小的红色斗篷,穿着像个小红帽似得,漂亮得很。
宋君白和沈路的衣服相对日常许多,款式也是偏现代装的款式,但显眼的刺绣元素还是很轻易把他们跟周围人区分开来。
展子里很热闹,宋家的展台在很显眼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正在对围成一圈的观众讲着什么。
宋君白他们走近,混在人群里,也没急着打招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忽然,旁边几个上了岁数的游客低声议论起来。
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人道:“我觉得他们做的东西不行,你看看那边那几样,根本已经和传统挂不上边了,刺绣这种东西,是讲究底蕴的,他们这样子设计,分明是在讨好年轻人群体。”
另一个附和道:“确实是这样,但为了做生意,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咱家一样,做成高端定制,中低端市场他们想分一杯羹也是正常的。”
“呵,为了赚钱,就连传统都丢了,我看连人都丢了算了。”
“大师哥你这话就难听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技术和门路,现在机器刺绣那么普遍了,手艺人都被挤压得没活路了,谁还顾得上传统不传统的。”
……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几句,宋君白听得直皱眉,先开口那个大师哥看起来是个直肠子,估计是自己技术好眼光高,明明白白看不上所有人,但第二个就不行了,看着在劝,其实是火上浇油,话说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品却比第一个更难听。
“行了,先别说了,一把年纪,像什么样子。”
宋君白顺着声音望去,是那几个人中间围着的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发话了。
“你们不是来看双面三异绣的么,管人家做什么设计?只要没偷没抢,那就没什么不能做的。”
老太太神情严肃,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一双眼睛依旧雪亮,掠过先前说闲话那几人脸上的时候,几个中年男人都下意识低下了头。
上午十点整,双面三异绣才姗姗来迟。
白色的帷幕被身着旗袍礼服的宋母亲手扯下,露出十来面双面三异绣作品。
独特的底座都是新打造的,可以旋转展示,为了更好地凸显这些作品异乎寻常的美,连灯光都额外做了细微的调整。
围在展台旁边等了一上午就等这一刻的业内人士一时间全部没了声息。
良久,才有人轻轻吸气。
“真的是双面三异绣,还是水平这么高的作品,他们家从哪弄来的啊?”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你看这针法、这配色……太厉害了……”
“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手册上写了,叫于柔,以前没听说过……”
“你说叫什么?”
那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看见这些作品的第一眼就愣住了,任由几个后辈在她耳边低声议论也没有发话,这会儿却似乎突然如梦初醒,一伸手,失态地抓住了旁边说话的人。
那人和他们不是一道的,并不认识他,手上是进展馆的时候随手拿的册子。
见对方是个老太太,那人便耐下性子,伸手指了指册子上几行细小的字:“这些双面三异绣,出自一个叫于柔的人之手,不知道是哪位低调的大师,我从前都没有听说过。”
老太太怔楞片刻,忽然松开了那人,擡脚就想往展台里面走。
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刺绣作品,展台外侧用隔离带隔开了一米多的距离,确保能够清晰地欣赏到的同时不容易触碰到。
“妈你做什么——”
先前说话的中年男人忙伸手去拦老太太,却没拦住,老太太手脚灵活,个子也小,一擡手掀开隔离带就钻了进去,直奔宋母站着的地方。
两个工作人员忙围过去,但对方是个老太太,又不敢多拦。
“请问您有——”宋母面露不悦,但还是尽量礼貌地开口。
“于柔,于柔在哪里?”老太太急切地问到,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宋君白和沈路也觉察出不对,带着沈晴绕到了展台入口,展台的工作人员认识宋君白,把三个人放了进去。
“于柔是我祖母,请问您是——”
“你、是不是姓沈?”
“对。”
“你的祖父叫沈正道。”
“是。”
老太太神情激动,好一会儿才道:“真是柔姐,她、她还——”
沈路垂下眼:“去年刚走。”
老太太神情僵住,讷讷无言。
现场被这一插曲弄得有些失控,宋母忙把人带到展台里面的员工休息区,招呼人先坐下,那两个跟着老太太的中年男人也跟了进来,随意看了一圈。
老太太还没平复下心情,那两个人已经先给宋母递上了名片。
上面的名头是苏市长绣集团。
宋母眼睛微微睁大。
长绣集团在文艺界有很高的地位,他们的东西很少,但都是按件拍卖的,十几年前还作为国礼被赠送给了东南亚某个国家的领导人。
他们是业界天花板一样的存在,家族生意也不局限于艺术织品,还涉足奢侈品高定,是极其少有的国风高定,一般人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中年男人倒是很满意宋母的态度,道:“你们的东西还不错,很有创新感。”
“谢谢。”
“但是,做传统织品,步子还是不要迈得太大,否则,很容易两边不讨好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先前那些展品。
宋母还没接话,老太太却悍然拍桌:“什么叫两边不讨好!传统织品怎么了?传统织品就该裹上脚布,永远只盯着老祖宗那点东西做吗?”
中年男人被骂得整个人都懵了,根本没想到自家母亲会这么不给面子。
老太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又淌出眼泪来,她摸出丝帕擦了擦,继续道:
“什么叫传统?活得下来的才有资格叫传统,活不下来的,那就是历史。”
他看了一眼沈路,又看了看沈晴,眼神柔和下来,“你们是不是忘了,咱们家的手艺是怎么传下来的?”
长绣集团最开始,也是家族作坊,姓吴。
吴家从清朝起就是做丝织品生意的,出产的绣品和丝绸是往宫里送的,后来几度败落又崛起,始终没断了传承,这双面三异绣,便是吴家的代表技艺。
但后来,整个吴家却差点在十年浩劫之中化为乌有。
世代传承的珍品被付之一炬,被人尊敬了半辈子的大师被挂上批斗牌游街,住牛棚,吃剩菜,有人不甘受辱自尽了,有人熬过去,手却废了,连针都拿不稳。
吴家唯一的传承落在当年北上求学的小女儿吴念慈身上。
也就是如今眼前这位行业泰斗。
“当年我在北京求学,因为家中之事被退学,无处可去,是当时的于家收留了我,我是以于家女儿的老师身份才活下来的。”
于家女儿就是沈路的祖母于柔,于家是华北的大家族,在十年浩劫之时也并不安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有几分保全自身的法门,吴念慈靠着于家才没被分配往大西北的农场,在于家待了几年,她没有别的能报答,便把这双面三异绣的手艺传给了于柔。
再后来,于柔嫁给了沈正道,年轻的小夫妻俩一同来到南方,而吴家也熬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吴念慈回到苏市,带着家族剩余的子弟重振家族企业,这才有了后来的长绣集团。
“当年,我父亲死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对我说,传统从来就不是留着某一家族敝帚自珍的,在面对真正的浩劫之时,我们该做的,不是费尽心机地藏着捂着,等着埋进土里,而是应该积极变革,积极传播,让它能够以更加适合时代的方式传承下去。”
吴老太太看着大儿子,眼里是浓浓的失望:“如果我当年也没能逃过劫难,那么眼前这一批双面三异绣,就是咱们吴家存在过的仅有的痕迹。”
………………
瞎写的,勿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