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舒在操作室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出操作室要么去魏宇澈房里吃饭,要么回房间睡觉,除了冯芸很少跟别人打交道。
黄致远逮不着梁舒,就想从冯芸那儿找突破口。
冯芸压根儿就不爱管进度这事儿,她自己都应接不暇的,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上他的问题。
这人情商也是够着急的,别人问啥答啥。中午餐厅吃个饭的功夫,就把接受杨知理“审查”的事儿秃噜了个干净,顺便泄漏了一下进行到哪步了。
要不是冯芸从中间打断,估计接下来他就要开始描述自己刻的啥内容,用的啥刻法了。
话是一说就过的,冯芸也就随口一提,但梁舒却不是能轻易揭过的性格。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在排队的人群里找到黄致远,问他为啥这么好奇自己的进度。
兴许是没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直接问,黄致远脸上闪过几丝尴尬。
他装作没听见往后躲,梁舒不给他这个机会,跟在他身边。
“没为什么,就是单纯的好奇。”黄致远边走边回,眼神飘忽不定,“毕竟你拿了块那么奇葩的料子,不止是我,其他人也很好奇。”
梁舒没说话,打量着他,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度。
黄致远有些焦灼,指甲不安地抠着手掌的茧,等远离了人多处。
他顿下脚步,回头看她,说:“好吧,不止是好奇。我想知道你现在能做成什么样儿。”顿了顿又说,“这是我第二次参加竹天下。”
梁舒挑眉:“所以?”
“这几年,我参加了各种比赛,就是不敢再来竹天下。因为我怕。”黄致远下定决心一般,说,“我怕再碰到第二个你。”
当年他在青少年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板上钉钉的前三名。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把梁舒放在眼里过。
他们都猜,她能进决赛是托了徽州竹刻入选非遗项目的福,是因为比赛需要一个差异的个体来体现多样包容。
谁都没有想过一个踩着年龄线入组的女孩能在这场成年人的追逐中得到个什么结果。
没人会把一个还在念中学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可事实就是这个小姑娘挑落了原本的冠军,更让原本就在二三名徘徊的黄致远彻底掉了出去。
这件事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我自我开导过,说可能因为你年龄小夺冠更有噱头,可能因为你是女的,评委打分格外宽容。但是越这样想,我就越觉得难受。为什么你的特殊要用我的成绩来换,这不公平。”
“换成现在的你,原本想着在同龄人里争夺一下第一,结果突然出来一个小女孩儿,综合天时地利人和,把你打得落花流水,你是什么感觉?”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输给了一个小孩子。更可怕的是,看见梁舒的作品展出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跟她的差距。
梁舒是天才,是从出生就会远高于自己的那一类人,而这种高度,或许一辈子他都追不上。
从那天开始梁舒成为了他的噩梦,甚至同年在参加竹技艺的时候,他都在担心会不会再次碰上她。
好在后来她走了,只留下唯一一个冠军的作品,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真的挺高兴的。我觉得你走了,属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机会就来了。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保持手感,找各个门类的老师傅学习,比赛参加了一轮又一轮。我磨练准备好了,想回到竹天下来重新证明自己。偏这个时候,你的名字又出现了。”
同样的长串名单,同样的场景排列,梁舒和他之间间隔了十几个名字。
输给梁舒的那种羞耻感又重新涌上心头,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个噩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抽中了最差的一块料子,黄致远头一次觉得这是老天在帮自己。
“我不想再输了。我不会让耻辱一直跟着我。”黄致远说,“这一次,我一定要赢回来。”
梁舒反应一直平平,对他这番话的感受就是——没什么感受。
人可以共情,但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兴许是自己冷血,总之她听了不觉得黄致远多励志热血,只觉得搞笑。
自己排第一,黄致远排第五,就算她不横空出世,他也照样没有名次。
梁舒属实不理解,这恨怎么就记在自己头上了。
此时工作人员们也结伴到了现场,杨知理走在边上从这儿经过,要往门口去。
“我只问你一句。”梁舒懒得浪费时间,擡眸看他,直指问题中心,“如果当年组里没有我只有你们一帮男的,你被自然淘汰了。又或者出现了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他特别有天赋,东西做得漂亮,在最后环节翻盘,拿了第一,你会觉得输给他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吗?”
黄致远愣住了。
就在这片刻的空隙,梁舒已经走回到了冯芸身边。
杨知一也在门口站定,正掏出名单预备点名。
冯芸小声地说:“什么情况?”
“回去说。”梁舒懒得复述,转移话题,“刚才发生啥了没有?”
“能有啥事儿。”冯芸闷闷地说,“就是等着进去劳动改造呗。”
赛程枯燥,看管又严格,冯芸这样爽利的人都呆得有些郁闷了,更别说其他人。
“老娘还计划着四十了能混个奖呢。看这赛程设置的,以后倒贴我一百万我都不来了。”冯芸嘟嘟囔囔地,等到了工作台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梁舒打开箱子,对路过驻足欲言又止的黄致远置若罔闻。
“黄老师。”杨知理正继续昨日未做完的巡考,见他不动,出声道,“请您抓紧时间,回到自己的操作台。”
话都这样说了,黄致远也不好意思继续站着,很快离开了。
临近午休时,杨知理转悠到了梁舒的桌边。
梁舒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不过她正忙着手里的东西,没空跟他寒暄。
“梁老师。”逮住她暂时换刀的空隙,杨知理开口道,“我想问一下您打了底稿吗?”
梁舒点点头,将稿纸递给他。
杨知理隐私保护得很到位,将纸张放在文件夹里看:“我想对您的坯体和画稿拍些照,您不用在意我,做您自己的事情就好。可以吗?”
得到梁舒的允许他才举起相机。
十二点的提醒音如约而至,梁舒条件反射地放下刀,开始收拾东西。操作室内凝滞的气氛也陡然轻松起来。
杨知理眉头稍拧,说:“不好意思。麻烦各位稍等一下,我这边耽误大家一点时间。”
他说着,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冯芸坐在椅子上,大着胆子问:“那个,杨总啊,您这一直拍拍拍的,是为啥呀?”
与其私底下猜来猜去,不如趁此难得的机会,光明正大地问出来。
杨知礼没从相机里移开视线,边拍边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个人的喜好,想要稍微记录一下。”
冯芸哦了声,试探道:“不跟比赛成绩挂钩哦?”
杨知理直起身,面对着大家解释说:“各位老师不用担心。我再给大家解释一遍我们的赛制。打分一共两轮,第一轮是第四周评委们过来匿名查看各位作品给出分数;第二轮是决赛根据已完成的形态的最终作品打出分数。两轮分数按照三七比例计入总成绩。我本人是没有打分权的。”
“至于耽误大家的一点时间。”他举起相机说,“只是我出于爱好的一点小私心,给大家造成困扰,非常抱歉。”
他说得很得体,但大家都有些半信半疑,纷纷开始回忆他这两天在谁那里停留的时间多,询问谁更详细,揣测他到底更喜欢谁的作品。
梁舒懒得想这些,因为拍照的缘故,她出门的时候落在了最后。
“梁老师,方便聊两句吗?”杨知理锁好门,接着便叫住了她。
梁舒脑子里警铃大作,再看刚准备走开的众人,都齐刷刷放慢了动作,显然是想听有什么猫腻。
她想:这个杨知理是不是脑子有病,还是说他真以为自己解释得特别伟光正?
他是没有打分权,但他爷爷有啊。他要是在杨老面前随口提一句,或者重点介绍一句,谁能保证杨老不多关注点儿?
他这个时候叫住梁舒,落在别人眼里可不就成了特殊?
杨知理看出梁舒有些为难,只不过他脑回路有点不同寻常,以为是她误会了自己有别的企图。于是连忙说:“哦,我是想问您竹刻的事情,因为您到现在还没有提交作品名字。看过您的画稿后,我就比较好奇这一点。”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加乱七八糟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已经不是打量了,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杂糅,颇有一种这场比赛已经提前透题的感觉了。
但杨知理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表情甚至谈得上正经学术。
梁舒能感受到他话里的真诚,可这跟其他人会误会是两码事。
她思来想去,只能回道:“等最后评选的时候,您就知道了。”
杨知理点点头,礼貌地说:“好的,那我期待看到您的成品。”
原本客套的话,此刻落在别人耳朵里也变得微妙起来。
梁舒这个当事人憋屈得要死,除了谢谢什么也回不了。
这种憋屈一直延续到她跟魏宇澈见面,她跟竹筒倒豆子般,把那几句话剖析给他听。
“我都怀疑了,杨知理是挣那么多钱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啊?”梁舒闷闷地说。
魏宇澈则表示了理解:“正常,他如果是老板的话,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啦。反正需要常识的事情可以花钱雇人决定。”
梁舒:
差点忘了,自己眼前这个也不怎么聪明。
“不过他这事儿干得确实不好。你虽然身正但总有人脑子歪,就是不知道这批选手是不是爱讨论的性格了。”魏宇澈说,“真是纯给你找事儿。”
“可不是嘛!”梁舒恨恨地咬一口牛肉,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没事儿,起码说明我东西确实可以。”
“那是当然了。”魏宇澈肯定地说,“反正事情没闹到你眼前,你就当没听见。”
“闹?能怎么闹?”梁舒拧眉,“这只能说明,我的作品比较受欢迎,他们羡慕嫉妒就得了,还准备怎么闹?都成年人了,不至于这点度量没有吧?”
魏宇澈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手背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意味深长道:“怕就怕有些人脑子没成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