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就那么戳着一块肉着着周春阳。
周春阳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
初一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最先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有些羡慕周春阳。
周春阳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永远都这么自信坦荡,这是他一辈子可能也做不到的,他突然就很羡慕周春阳。
“其实我也可以不跟你说这么清楚,”周春阳说,“换个人我估计直接就去表个白,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初一看着他。
“你不一样啊,”周春阳叹了口气,“你说就一个多月时间,你帮我两回了,还受了伤,宿舍里我就跟你关系最好了。”
初一还是看着他。
慢慢回过神来之后,初一终于从对周春阳的羡慕里回到了眼下的问题里。
但他弄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
他对自己突然有些失望。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朋友,晏航对于他来说,是很多的“第一个”。
第一个要罩他的人,第一个帮他打架的人,第一个知道他树洞的人,第一个带他回家吃饭的人,第一个跟他每天一起夜跑的人……
第一个让他开始想要一点点改变自己的人。
第一个让他几乎看遍全国所有小李烧烤门脸儿长什么样的人。
太多了,就好像他前十几年活得像个单线程的傻子,空无一物,晏航出现之后,他才开始接触到真正的生活。
晏航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但是他不能确定,这份重要跟周春阳说的“有点儿什么”是不是一回事。
“你怎,怎么知道,”初一还是举着戳了一块肉的叉子,“他喜,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啊,”周春阳说,“我连他是不是都不知道,我就是看你俩……反正是不是的问一下就行了,不是的话我就道歉闪人啊。”
初一拧着眉,非常认真地思考着周春阳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晏航会不会跟周春阳是一样的人,严格地说,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除了周春阳之外还会有第二个“同性恋”。
所以当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周春阳真的去问了,晏航万一真的是……
他一想到膀子哥对着周春阳说出“同性恋死基佬”时脸上的那种鄙夷和嫌弃,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周春阳叹了口气:“我吧,就是……”
“不行。”初一说。
“嗯?”周春阳愣了愣。
初一把肉放进了嘴里:“不行。”
不管是有点儿什么还是没点儿什么,反正就是不行,不能让任何人用那样的话去说晏航。
周春阳看着他好半天都没说话。
初一被他看得有点儿没底气,不知道自己这句“不行”是不是说得不太合适,或者是说得不太准确?
他只能低头继续切肉。
“哎,”周春阳突然笑了起来,“你这表情吓我一跳。”
“什么表,情?”初一摸了摸脸。
“下一秒就要起来打我的表情,”周春阳笑着又叹了口气,“行吧,你说不行就不行。”
初一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什么表情,大概心理活动太激烈澎湃,心里放不下都堆到脸上了吧。
他挺不好意思地喝了口饮料。
“初一,”周春阳看着他,“你真是个神奇的人。”
“那你没怎,怎么见,过世面,”初一说,“啊。”
周春阳笑了半天:“有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特别简单,一眼就能看穿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个一眼看穿是假象。”
“多看两,眼试试。”初一也笑了笑。
初一跟周春阳聊得还不错,晏航这还是第一次看初一这么跟人聊天儿。
他记忆里初一就没跟人说过话,上两次跟同学一块儿来的时候,他话都很少,基本都是同学说,他在一边儿听着。
就那样晏航都觉得他已经有了神奇的改变,起码能融入“同学”这个圈子里了,而现在看着他跟周春阳居然能有说有笑,真是让晏航有些意外。
有些欣慰。
有些……不爽。
晚餐时间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餐厅里的人终于开始慢慢减少,开始只出不进了,晏航撑着吧台舒了口气。
那边周春阳父母和初一他们那桌吃完了,叫了服务员买单。
周春阳的爸爸是VIP,晏航准备了两盒月饼,让服务员包好了亲自给送了过去,再把他们一家送到了门口。
“谢谢航哥。”周春阳走在最后头,冲他笑了笑。
“不客气。”晏航笑笑。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进了电梯,他转身往回走,看到初一有些局促地站在餐厅门口。
“在里边儿坐着,没事儿。”晏航说。
“占了一,一个桌。”初一说。
“现在没客人了,”晏航笑笑,“你占仨桌也没事儿,只要不睡下。”
初一笑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回到了之前坐的那张桌前。
晏航过去给他倒了杯咖啡拿过去:“我大概还有一会儿。”
“不着急,”初一看了看咖啡,压低声音,“是六,六十八一杯的那,那种吗?”
“你还看了咖啡的价格呢?”晏航也夸张地压低声音。
“没特意看,主要是吓,吓着我了就,记住了。”初一说。
“别害怕,这是我们员工价的咖啡,”晏航笑了笑,习惯性地想伸手在他脑袋上扒拉一下,想起现在是在餐厅才又把手收了回来,“我结账,你只管喝。”
“其实白开,水就行。”初一说。
“你烦不烦。”晏航啧了一声。
初一没说话,马上低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
“放糖放奶。”晏航说。
“哦。”初一这才拿起旁边的糖包。
“航哥,”张晨过来,把今天的工作日志放到了他面前,“你这个弟弟是认的吧?”
“嗯,”晏航应了一声,看了看日志,张晨每次都会把她能帮着写的那一部分写完,让他轻松不少,“怎么了?”
“一看就不是亲弟啊,也不是表弟堂弟什么的,”张晨说,“小酷哥。”
“酷?”晏航看了张晨一眼。
“挺酷帅的啊,你不觉得吗?”张晨说,“个儿再高点儿,绝对冷酷浪子型,倾倒一众傻白甜。”
晏航笑了笑没说话。
他已经不止听到一个人用类似这样的话来形容初一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跳出他对初一的那些记忆来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小孩儿,他现在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初一还是个耷拉着耳朵没长开的小土狗。
偶尔觉得他成熟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真的酷了吗?
真的凶了?
狗哥了?
晏航看着那边坐在桌子前一手握着咖啡杯子,一手玩着手机的初一。
还是个小孩儿啊。
“你不吃工,工作餐吗?”下班之后初一跟他一块儿走出酒店的时候问了一句。
“那你不是还得再等么,吃个工作餐怎么也得十分钟了。”晏航说。
“不花钱,”初一说,“不吃白,不吃。”
“我其实不怎么饿,”晏航笑着把胳膊搭到他肩上,“特别忙的时候我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你们真是太,忙了,”初一说,“我看你就,就没停,下过。”
“平时还好,现在不是黄金周了么,游客特别多,”晏航伸了个懒腰,继续撑在他肩上,“晚上都跑不动步了……咱俩溜达回去吧,透透气顺便当锻炼了。”
“好。”初一点头。
“你在宿舍是不是跟周春阳关系最好啊?”晏航问。
“不知道,”初一想了想,“都挺,好的。”
“我看你俩话还挺多。”晏航说。
“嗯,”初一看了他一眼,“他话痨。”
“你要不结巴,不一定谁是话痨。”晏航笑笑。
“他。”初一坚持。
“那咱俩谁是话痨?”晏航问。
“你。”初一说。
晏航笑着在他脑袋上用力扒拉两下:“刚我同事说你很酷,到底哪儿酷呢,我是真没看出来。”
“你同,同事说我,了?”初一问。
“嗯,说你很酷帅。”晏航说。
初一没说话,嘿嘿乐了两声。
“笑什么?”晏航问。
“没。”初一继续冲着前边儿自己傻乐。
晏航差不多能猜得到他为什么这么开心,被朋友的朋友,同学的朋友,朋友的同事提起的感觉,大概初一以前不经常能体会得到吧。
“前面有个超市,”晏航说,“我要去买点儿日用品。”
“小区对,面不是也,有吗。”初一看了看前面。
“这家东西全,”晏航说,“小区对面那个是小超市了。”
“哦。”初一点点头。
超市里人挺多的,他跟晏航在一排排货架中间慢慢走着,一到过节,连超市里都这么多人。
初一看着过道里码着的各种月饼有些出神,晏航帮他寄给家里的月饼不知道在哪儿了,明天能到吗,还是后天?
收到月饼的话,家里的人会高兴吗?会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月饼收到了吗?
晏航在放毛巾的架子前停了下来,初一看了一眼毛巾的价格,这辈子他都没用过几十块的毛巾。
“你的毛,巾不是还好,好的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虽说晏航说过他不存钱,有多少花多少,初一还是有些心疼。
“毛巾一月一换,”晏航说,“比较卫生。”
“哦。”初一只得应了一声。
毛巾一月一换?他的毛巾大概是一破一换吧。
晏航拿了一包四条装的:“我两条你两条吧。”
初一愣了愣。
“你用粉条的我用蓝条的。”晏航说。
“我蓝的。”初一都没顾得上问为什么要给他买毛巾,先把颜色抗议了。
“我要蓝的。”晏航说。
初一往架子上看了一眼,拿了一包咖啡条和蓝条的放到他手上。
“那你蓝的我咖啡条的。”晏航说。
“我咖啡的。”初一说。
“你隐藏技能是抬杠吧?”晏航看着他。
初一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最后晏航把这包放回架子上,拿了一包四条咖啡色的:“这行了吧?”
“蓝的好像好,看些。”初一小声说。
晏航又翻了一会儿,找到了大概是唯一一包四条蓝色的:“满意了吗?”
初一点了点头,明明不需要毛巾,却跟着晏航一块儿挑了毛巾,有点儿神经,但是他觉得挺开心。
走了没两步,手机在兜里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小姨。
“喂?”他接起电话,“小姨。”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姨父这两天有空正好可以开车去接你。”小姨在那边说。
初一停下了步子,张着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晏航回过头看着他,轻声问:“谁?”
“小姨,”初一捂着话筒说,“问我回,回去没。”
“就说实话吧,不想回。”晏航轻声说。
“我放假不,不回去。”初一说。
“不回?”小姨有些吃惊,“中秋你也不回家了?”
“嗯。”初一应了一声。
小姨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之前我就担心你会不会不愿意回家……你跟你妈你姥说了你不回家吗?”
“没。”初一说。
“没说?”小姨大概有些无奈,“是不是一直就没跟家里联系啊?”
“嗯。”初一咬了咬嘴唇。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小姨犹豫了一下,“你姥前几天住院了。”
“啊?”初一愣住了。
“我去医院看了看,说是头晕,医生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来,就先观察两天,”小姨说,“你给家里打个电话,省得到时你姥又挑你理儿来来回回说。”
“嗯。”初一点了点头。
“你实在不想回就不回吧,”小姨说,“我下月有时间,我跟你姨父过去看看你。”
跟小姨打完电话,初一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动。
他这段时间过得大概是有些太欢实了,哪怕是偶尔会想里家里和以前的事,也并不是太影响他的心情。
他就像是终于拍着翅膀飞起来了的小麻雀,扑棱得正欢的时候,突然被风吹回了地上一样。
有些害怕。
如果只是往家里打个电话,他还能扛得住。
可现在姥姥住院了,就算小姨说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他也害怕。
他可能不太孝顺,他害怕的不是姥姥会不会得了什么病,他害怕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被姥姥和老妈骂。
这种害怕就像是刻在他骨头缝里的,无论多久,都不会消失。
他差不多都能想出来老妈和姥姥会说什么。
白眼儿狼,一走了之,跟你爸一样不管这个家,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你还打电话回来干什么,看这家里的人死没死吗,你放心集体自杀的时候准保通知你……
“怎么了?”晏航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
“小姨说我姥住,住院了。”初一说。
“住院了?”晏航愣了愣,“严重吗?什么病?”
“没检,检查出来,”初一拧着眉,“先观,观察两天。”
“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问问情况,”晏航说,“不行的话就回去看看。”
初一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不敢。”
“嗯?”晏航看着他。
“我不敢,”初一说,声音里有些颤,在货架旁边慢慢蹲了下去,“我不敢……”
“初一,”晏航也蹲了下去,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那就不打了,不打电话了,也不回去了。”
“我妈会骂,骂我,”初一声音很低,听得出他非常难受,“我姥也会,骂我。”
“骂就骂,”晏航说,“这么多年骂少了么。”
初一没出声,蹲地上抱着腿,下巴顶在膝盖上。
晏航偏头看了看他的眼睛,没在哭,只是在愣神。
没哭就好。
晏航没再说话,蹲在他对面看着。
初一像是回到了他记忆里的那种状态中,甚至比记忆里的那个初一更让他难受,因为那时的初一,是已经接受了生活的现状,他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扛住所有的打击和惊恐。
而现在的初一,已经回不到之前平静接受一切的心态里了。
他更坚强了,却也更脆弱了。
“咱们先回去,然后再想想怎么办。”晏航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戳了戳,突然发现这么一看,初一的腿是真的挺长。
“嗯。”初一应了一声,但是没有动。
晏航站了起来,在旁边等着他,过了一会儿初一才慢慢站了起来。
“走,”晏航搂过他的肩,“我再去拿两支牙膏,还有洗衣液。”
“嗯。”初一点头。
拿完所有的东西再结完帐,走出超市,初一都一声不吭,有些走神。
“打个车吧。”晏航看他这样子估计也没心情再溜达回去了。
初一点头。
晏航拦了三辆车才总算有一辆停下了,他把东西放到副驾驶,跟初一一块儿坐到了后座上。
车往前开的时候,晏航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
路边还站着几个伸手打车的人,还好他俩抢先一步了。
要不……
晏航看到了几个打车的人身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接着就裹进人群里消失了。
这会儿天黑了,超市门口的人又多,他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那个走路有些踮着左脚的姿势,却让他猛地想起了今天在餐厅里见到的那个人。
看花眼了?
又反应过度了?
回到家,初一还是没有话,坐在沙发上愣神。
晏航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他从坐着换成了盘腿儿坐着,看上去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晏航坐到他旁边,“你不想打这个电话就不打,不放心就打过去问问,挨顿骂怕什么,你现在可是狗哥了。”
初一笑了笑。
“有些事儿就是越琢磨越怕的。”晏航说。
“我怕会叫,叫我回去。”初一说。
“那也一样啊,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实在要回去,也就一两天,”晏航说,“你还要上课的。”
“我……”初一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晏航起身从冰箱里拿了瓶冰红茶递给他。
不想回家。
不想看到姥姥和老妈,不想看到姥爷,不想看到那个所有东西里都透着破败和无望的家。
但更不想的是……跟晏航分开。
初一一下下捏着冰红茶的瓶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如果回家,会有几天见不着晏航,就猛地一阵心慌。
虽然现在在这里,他也不是每天都能见着晏航,有时候一星期也见不着一面。
但感觉完全不同。
就好像瞬间就会被扔回以前的日子里,那些天天对着各种小李烧烤的,心里永远不踏实的日子里。
他觉得自己有些神奇,担心和害怕的点会突然跑偏。
比如他现在居然会担心回去了再回来,晏航会不会突然不见了。
比如他不知道自己对晏航“有没有点儿什么”,但会担心别人对晏航“有没有点儿什么”……
脑子好像经常不怎么好使。
“哎,”晏航踢了他一脚,“想什么呢?”
“周春阳说……”初一转头看着晏航。
周春阳三个字说出口之后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点居然还在持续跑偏中,已经从打不打电话回家跑偏到了这里。
“周春阳?”晏航皱了皱眉,“周春阳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啊?”
“周春阳他,他说,说他,”初一停了下来,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想把自己的舌头摘下来放在腿上好好捋捋,“说他……喜欢你。”
“什么?”晏航大概是没反应过来。
“他喜欢,你。”初一说。
“哦,”晏航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我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