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归山篇十六第一枚废棋
晚膳时府中池塘只听见落叶声,不再监控后清退了所有下人,卫聿川自然没空管落叶,霓月把三处所有人都笼络来了府里,反正明日也要同夏昭一起到瓦舍勾栏,索性都聚在一起方便行动,李鸦九还是不理霓月,新做的暗器也没分给她,几人正在吃饭,原本只有两个人互相不说话,现在成了三个人了,剩下三人端着饭碗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难得三处这么安静啊。
夏昭推门进来,卫聿川以为他是来报之前虐待之仇的,没想到夏昭颇为谦和,“明日之后我暂且与诸位分别,还有件事烦劳诸位帮忙。”
“分别?你要去哪?”
夏昭不语,上前将那支琥珀簪花放在桌上,“此簪主人耶律嫄有一个姊妹也是伶人,几年前走散了,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来宋辽边境路上,他们一行优伶打野呵,就此和姊妹走散。”
“你说耶律嫄姊妹很可能来到了大宋?”
“有这个可能。我在辽这几年,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便是阻拦辽人开凿建设所有的铜矿,抑制住辽推行铜钱的进展,辽铜钱营造量一日上不去,经邦济民就会一日落后于我大宋,我佯装归顺,带着他们宫廷开采队伍到处找矿,实则是在拖慢进度,把他们往沟里带。”
卫聿川给夏昭拉开凳子,夏昭坐在他旁边,“耶律嫄是被派去监视你的?”
“她来的那天我就发现了她不仅是个伶人,但她的朋友,那些优伶,他们不知道耶律源是女察子,但你们知道,有时候人和人相遇的那一刹那就知道彼此之间会发生故事。”
“耶律嫄是典型契丹一族能歌善舞的女子,在勘探队停留的镇子和优伶团体打野呵,大漠日子单调枯燥,我经常和辽官去镇上的酒楼看耶律嫄他们表演,优伶身份低贱,辽人又喜爱喝酒,同行的辽官经常酩酊大醉夜宿酒楼,甚至撒了大把银子要优伶们到我们所在的村野交接地去,专门给我们表演取乐。”
“她有时候会被拉进帐篷中,陪官员过夜,我有次半夜去矿上寻找日后的炸毁点,耶律嫄从一个官员帐篷中出来了,在黑夜里弹那把铜筝,嫄儿向往大宋,我教了她很多大宋诗词,把随身带来的书册都送给她,家传玉佩也都给了她,颠沛流离的日子很匮乏,她从未因此颓丧过,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便表面风光,最后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长期分别跟家人也相顾无言,不怕你们笑话,我十七岁入宫做官,后来进去前线打仗,也算是年少有成,但十几年了,从未遇到过心动的人。”
“她很早便知我是谍人,但没有戳破我,也没有向她的上峰出卖我,她直抒胸臆喜欢我,要我把她带到大宋来,天涯海角,她愿意跟我走,她相信我能带她离开被玩弄被控制的境况。”
“后来有天辽人把她送进我帐中,说既然是辽官了,就不用秉着宋人的清高,该享乐就要享乐。我大可光明正大与她共度一夜,但我们之间已经不一样了,我们都是谍人,只要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
辽境内昼夜暖寒落差极大,耶律嫄最喜欢穿得是件暗红色的皮袍,夏昭见样子有些陈旧了,便给她买了件昂贵又崭新的,耶律嫄爱不释手,开心地在帐篷里转圈。
“夏昭!你看我好看吗?!”耶律嫄比夏昭小七岁,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好看。”夏昭揽她入怀。
“你给我起个宋人名字。”
“宋觉夏。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来年带你见汴京的夏天,去勾栏瓦舍喝饮子,吃荔枝。”
“觉夏。真好听。”
耶律嫄夜晚经常依偎在夏昭身上,望着广袤疆域业夜空中的星星,畅想以后到大宋的日子,她越是期待,夏昭压力越是增大。
“那晚之后,我开始布控撤退计划,毁掉刚发现的铜矿,还要带她走,并不是容易的事。”
“后来呢?被辽人发现了?可你不是成功把他们铜矿毁了么?”邓玄子问。
爆炸来的很突然,那夜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等冲出来发现铜矿被毁后已经来不及了,矿一旦被炸,地下铜物构造被破坏侵蚀,成了废铜矿一座,他们数月以来的心血全白费了。
首先被怀疑的便是夏昭,辽人将其扣押,但很快发现是耶律嫄有问题,他们在她帐篷里发现了诸多大宋书册,还有夏昭的私有玉佩,甚至有辽各地的铜草花分布图,耶律嫄承认受够了被辽官玩弄,想杀了他们,躲去大宋。
“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恰恰成为了做实她叛国投敌的证据,我暗中眼神传递计划,但耶律嫄知道辽人不好糊弄,便对我拔剑相向,骂我胆小如鼠,见色忘义,只想占有她根本无视她去大宋的哀求。”
“我想过无数种英雄救美的场景,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带着她远走高飞,但是,那个时刻我懦弱了,我确实想活着,想回到大宋,我诞于名门世家,即便我不承认,但精致利己就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我躲了起来,等鼓起勇气想救她时,她已经被有个辽人杀手带走了,我完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受尽折磨,被推进了燃烧的铜矿坑。”
“从年少至今,嫄儿是我第一个动心的人,但在她真挚和热烈面前,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为了她冒险,也不想放弃回到大宋的功名富贵,甚至离开辽之后我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洗脑,比起我潜伏恢弘的任务,爱上她是件可笑的事,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横跨两国身份显赫的谍人,有段露水情缘再正常不过了。”
“但后来我发现我骗不了自己,爆炸那晚,若拼一把,我有带她脱身的机会,但我没有勇气信任自己。”
厅堂里一阵沉默,夏昭说完此,已是双目通红,“我又在辽待了数月,抹干净自己在辽的所有痕迹,直到前不久回来。从各方收集消息,杀她的那个辽人,在乍暖还寒时来了大宋,有人在霸州见过他。”
“你见过他吗?”卫聿川掏出一张画像,背对三处其他人,展示给夏昭看。
夏昭眼睛一下亮了
“谁啊谁是啊?!”孙有虞几人立刻想绕过来看画像,卫聿川卷了起来,收入怀中,“明日三处任务繁重,还请夏大人保护好自己,相信此人知道你回来,定会现身,借您簪花一用,用完还您”,卫聿川拿走夏昭的簪花,“其他事就交给我们了。”
“我还有一请求,不要伤害她的朋友,城里想杀我的优伶,是她的朋友,他们像被府中暗器杀死的那个优伶一样,都是些三脚猫功夫,伤不了人,嫄儿因我而死,她的朋友们内部非常团结,即便世人看不起他们,他们从不会看不起自己,如果可以,把他们赶回去辽,不要让他们再做傻事了。”
翌日午膳后,邓玄子和孙有虞在厅里准备着即将出发的兵器,卫聿川活动着肩颈,收紧着护腕束袖,李鸦九正踩着凳子给卫聿川脖子后面加固着什么机关,卫聿川看着霓月,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但霓月默默在一旁往大腿皮绶带塞着飞针和暗器,没理任何人。
今日城中热闹,城门大开,混乱之时焰影门的人定会卷土重来,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要主动出击,就算拔掉层皮,也要从源头上斩断他们。
霓月塞足了暗器甩下裙摆,几步过去一把捞过卫聿川,狠狠亲了卫聿川脸蛋一口,扔开他,飞出了府里。
卫聿川本就被李鸦九按着加固装备,霓月这突如其来又始料未及的一嘬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一个醒目通红的口脂印子,卫聿川一懵,立刻追出门去,霓月已经不见了踪影。
府中马车已经在大门等候了,夏昭赶往马车,柳缇和李鸦九、孙有虞陆续往外去,邓玄子经过卫聿川扔给他一块帕子,“擦擦。”
卫聿川挥手撇掉帕子,顶着脸上通红的口脂印子仰着头走了出去。
邓玄子无语:“士之耽兮,不可脱也。没有原则的人。”
瓦舍勾栏已是人声鼎沸,霸州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路两侧都是用锦绣彩旗拉成的飘杆,一入大门,奏乐戏乐声便响彻耳边,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喝彩及吐槽声响成一片,表演吞铁剑的,做旋烧泥丸子的,弹琴奏箫管的、算卦耍猴的……中央最大的戏台处,官员贵族座位安排在楼上,百姓坐在楼下用枋木垒成的露天阶中,若仔细观察,一派热闹祥和之下,每隔百十来米便有几个身着常服、眼神锐利的青壮年男人低调巡游在人群中,这是机宜司二处的武举和部分皇城卒,待戏台开戏,《目连救母》为信号,便开始行动。
柳缇坐在观戏台百姓之间,捧着把蜜饯果子小口小口嚼着,东张西望,戏还未开始,陆续有百姓进来找找座位了,她仰头看着斜上方的楼上,夏昭和胡胤、闵伯寅坐在一起,身后是霸州府衙的几位大人,若是在汴京,每逢元宵节,皇上和妃子都会到知名勾栏观赏戏目,与百姓同乐,可见这勾栏瓦舍对人吸引力有多大了。不过柳缇也不能轻松看戏,她还有任务,她得观察有什么人接近夏昭,随时给三处几位发信号。
小神庙中众优伶正忙碌涂面换戏装,来来往往皆是忙碌,一身穿翠绿参军戏长袍,头戴紫色牛耳璞头帽的伶人颠颠地晃着身子穿过优伶杂役们走向前,时不时推开挡道的人,“起开!”
屏风神像后一张大长桌上,准备登台的优伶们正对着铜镜梳妆,里端尽头有两个一看便是外行混进来的人,正窃窃私语密谋着什么。
霓月拉开八仙椅要坐下,谁知这参军戏长袍太夸张碍事,差点把自己绊倒,刚擡了把衣袍,头戴的牛耳璞头又差点滑下来,霓月扶正璞头,瞄了眼铜镜里的自己,啧啧,真是就算花面糊脸也挡不住姑奶奶的美貌啊!
里头两个正在密谋的假优伶发现了霓月,威胁道,“哪来的癫人?!滚出去!”
“哪来的癫人?!滚出去!”霓月憋着嘴煞有介事、怪里怪气地学舌道,“你俩来干嘛的?你们还有多少人?谁让你们来的?让你们的人滚出这里,滚出大宋,叫虎倌出来见我。”
其中一个优人气势汹汹过来要轰霓月走,霓月歪斜在椅子上,不耐烦地看着他,“让他来的时候把那破面具摘下来,别跟我装神弄鬼。”
“你若还不走,一会儿戏台上演死人的就是你。”高壮优人俯身威胁道。
霓月慢悠悠从头上拆下一根簪子,插在了桌上,“变戏法,谁不会啊?!”
说罢擡手一把抓住优人的头往桌上猛地暴扣,桌上的簪子消失不见全部插进了优人脑门中。
“啊——!”神庙里响起众人惊恐叫声。
李府此刻寂静一片,仆人老陈正倚着大门打瞌睡,书房一侧后墙,一身姿利索的单薄身影翻进了墙,直接跳进窗户,撬开所有柜子门锁一通乱翻,一会功夫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但还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宋净女又跳进书房,看到了夏昭那把铜筝,在宋辽边境打野呵的优伶队里,只有两个人用铜玹乐器,一个人用铜筝,一个人用铜琴,宋净女飞快到处摸索,终于在夏昭枕头底下摸到了那支琥珀簪子。
眼眶中涌动的泪水瞬间滚了出来,有生之年,没想到还能见到姊姊。
一场阴谋,两国相隔,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净女激动地胸前剧烈起伏,想起还在夏昭书房,立刻收起簪子翻出墙外。
李府后院僻静胡同通往菜市街,今日百姓都去了勾栏瓦舍,如今空荡无人,宋净女匆匆离开李府,一擡头在巷子前方看到一个人影。
卫聿川一身家宰打扮,拎着只鸡懵懵地看着她。
“宋谋士?你来这干吗?怎么……这副打扮?”
宋净女立刻掉头就走,卫聿川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她,嘴里叨叨个不停,“你是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三处抓捕阿克丹时候是你提前把碧澜河的桥毁了,又把二处的人调走,我们差点死在大宋之外了我死在外头都没有人给我收尸你好狠的心啊宋谋士都是年纪相仿的青年我以为你会是三处的同盟没想到你背着我们做这么多凶狠之事!你怎么不跟着胡大人去看戏?是瞧不起优伶吗,你之前也是优伶供人取乐你是瞧不起优伶还是心虚自己?!”
“闭嘴!”宋净女再也憋不住愤怒,双手之间倏地弹出一条尖锐的铜丝,手心紧握两端铅块擡手拉扯间铜丝弹出一尺多高,瞬间缠住了卫聿川脖子,宋净女蛮力飞快缠绕着卫聿川脖子,目露杀意。
“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那今日得死了,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霓月,虽然她是三处的人,但我确实挺喜欢她的。”
“去死吧。”
宋净女猛地紧握两手铅块,瞬间将铜丝勒紧,卫聿川被勒得喘不上气,窒息地倒在地上,脸已经憋成了紫红色。
“萧益元……就是被你这样杀死的吧……他脖子上那一道致命伤……我们以为是薄剑,其实……是你的铜丝……之所以伤口是左高右低,是因为我们当初在满街搜查违禁书册那日,你的右手被马蹄蹄了,伤了右手……使不上力……,又要多缠一圈才能杀死萧益元,所以……他脖子上缺了一小块肉条,是这铜丝缠下来的……”
宋净女凶狠地勒起卫聿川,又缠了一圈铜丝,拖着他脖颈死死拉扯,“对,就是这样,你有没有感受到萧益元一样的窒息?你真的很多事,非要把他们从辽带回来。”
卫聿川脖子血流如注,躺在地上被铜丝拉扯着仍旧吃力地对峙着,“你为什么不叫‘大辽’……你是个辽人,不要以为在大宋待几年,就是宋人了……”
卫聿川是在李鸦九及冠礼那晚确认宋净女是辽人的,把她叫来就是为了试探她,那夜他们图新鲜做了些辽餐,无奈口味真的不适,又膻又腻难以吞咽,卫聿川后来特意做了几样菜品,宋净女来的晚吃的津津有味,当时他们几个都在喝酒划拳没人注意她,只有卫聿川在偷瞄她,真正让他确信宋净女是辽人的,是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那酪粥卫聿川仿照了当初完颜拓营中同样的口味,宋净女喝了几口,做出了和完颜拓同样的吃法,加了桌上一样生长在辽戈壁的青菜叶进去,当膻厚的酪粥蒸煮过头缺失滋味时,辽人常用此法调味。
这在宋人吃起来觉得怪异恶心,但对辽人实在是美味。
宋净女在巡边府定是会处处注意自己言行,难得有这种放松时刻,便被卫聿川抓住了马脚。
“你们怎么还不出来啊!我都要被勒死了!”卫聿川窒息地扯着脖颈的铜丝大喊。
“平时你太嘚瑟,有人治治你也挺好的。”邓玄子从高墙上飞下一剑刺破了宋净女手臂,手中杀器立刻弹了出去,卫聿川猛地拽下脖子上一圈厚重的假人皮,被铜丝缠绕的地方立刻成了碎片。
好险,再晚一点,真勒住自己脖子了。
宋净女还想跑,孙有虞从另一端墙头跳下一脚将她踢到了墙上。
假脖子是出自李鸦九手笔,他正拾起地上弹落的铅块铜丝,拉出了一条线,观察着其中构造,“不错不错,颇有新意。”
三把长剑剑指宋净女,宋净女口吐鲜血瑟缩在墙角,如今是穷途末路,“杀了我吧。”
“虎倌是谁?他在哪里?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宋净女咽着血,不语,卫聿川的剑又向前刺了半寸,“你不想知道你姊姊在哪吗?”
宋净女眼中燃起挣扎。
“夏昭把她安置在了宋辽边界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若想见她,就一五一十回答我们。”
“我不知道。虎倌命令我们单线联系,我只知道我的上级,是一个男人,他跟我每次见面都带着面具,听不清真实声音,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从未想过逾越他,我只想远离大辽,到大宋汴京去,到江南去,他们让我就干什么,答应我完成所有指令,就送我去汴京。”
“那这样,从今往后,你是我们三处的人,你做完我交代给你的事,我不仅送你去汴京,保证你的安危,也会让你见到你的姊姊。”
卫聿川拿出写着地址的字条晃了晃,宋净女刚要抓,卫聿川立刻收手回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
“哦?不相信是吗?我还有个更劲爆的。”卫聿川蹲下来看着宋净女,“你在优伶团里结拜的姊姊,不是你的姊姊,而是你的娘亲,她为了保护你,才隐瞒了所有人。”
此话一出,孙有虞、邓玄子和李鸦九惊愕地瞪大双眼,看向了卫聿川。
“想要跟你的娘亲见面,就按我说的做。”